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毛五睡在红黄红黄的土坡上，嘴里嚼着几粒稻谷。谷子在嘴里甜滋滋的，像柜子里那罐白糖的味道。毛五眯缝着眼睛，抬起头看太阳，微微地笑着。
秋日，阳光暖和极了。
毛五闭上了眼睛，从裤腰上扯出一根柳笛，放在嘴边轻轻地吹起来。
“滴滴——滴——”“滴滴——滴——”
柳笛声声，飘荡在深绿色的山岗上，在这个时候，毛五就觉得很享受，他把两只胳膊枕在头下，看着天上变幻的云，觉得这天地真宽啊。毛五生来就没有父母，这天地就是他的父母，春来秋去，回黄转绿，这田垄就是他的父母。
李老汉挑着一担谷子从旁边走过，两筐谷子足有一百五十斤，每走一步，扁担就吱呀地响一声。看见毛五正懒洋洋地睡在土坡上晒太阳，李老汉说：“老远就听到你的笛声了！”
毛五坐直了身子，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
“让爹爹也抽口烟，歇歇气。”李老汉坐在土堆上，从蓝布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这烟只三块五毛一包，老人还舍不得抽，逢到累极了，才肯坐下来歇息一下缓缓地抽根烟。老人把烟点燃，放在嘴里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一缕白烟。
毛五歪着脑袋，奇怪这东西怎么能让李老汉那么欢喜。
李老汉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被烟熏得黄黄的，常年劳作，手指被压得又粗又扁平。他一张嘴，露出黑黄的牙齿：“毛五啊，村里的年轻人都去打工了。你不去？大城市好，有马路有汽车……嘿！说是火车在地底下跑！啧，你说怎么那么神！”
火车在地底下跑！怎么那么神？毛五答不上来，大城市好，但是毛五不稀罕，毛五心里想他喜欢这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田垄，喜欢天、地和云。
“就知道傻笑！”李老汉敲了一下毛五的脑袋。
毛五还是呵呵地笑着，村里人都知道他有些呆傻。毛五身板子极瘦，像一根竹竿，看上去发育不全，头小小的，脑袋好像被削尖了，只是脸上那双大眼睛大得很，亮得很，像夜空的星。
这个村庄热闹，狗叫声，鸡叫声，猪圈里那些小猪们拱着食槽的哐当哐当声，小孩们哇哇的哭声……唯独毛五不会讲话，他是个哑巴。说他哑，其实又似乎不哑，有时候，他急了，也能从嘴里蹦出一两个词来。“那是因为脑子有病，才说不得话。”老人们这么说。
毛五是村子里的强平捡来的孩子。
十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泼皮强平去县里看病，看见医院旁边的小巷子里围满了人，强平挤进去一看，一个歪着嘴巴的婴儿正躺在竹筐里。这强平本是个爱贪便宜的主儿，看这孩子虽然有些不对劲，但白捡的，总亏不了。于是，孩子就被强平抱回了村里。强平家里穷，房屋逼仄地砌在一个小山坳下。因为穷，强平就对钱看得特别紧，毛五长到上学的年纪，没有送去读书，也有村小的老师上家里来劝毛五去读书。
“读什么！反正是个傻子！”强平把那张黑阔脸一横，目露凶光，从喉咙里憋出这么一句话。
村小的老师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等稍微大一点，毛五就成了好劳力，大家都说强平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捡到了一个好“长工”！挑水，做饭，下田里犁地，插秧，晒谷，喂猪，毛五是样样都干得。可是，即便这样，毛五还时常吃不饱饭，稍微犯了一点错，抱着小弟弟不小心摔了一跤，吃饭时打破了碗，放在田垄上的一担草忘了挑回来，都要挨强平的一顿毒打……
李老汉把烟抽得只剩下最后一个烟屁股，等那亮红的烟卷都要烫到他的嘴了才把烟卷往地上一扔，踩灭了它。他站起身来，说：“来，毛五，快帮爹爹挑担子。”
毛五“唔”了一声，把柳笛又小心地系在裤腰上，噌的一下站起来，抓起担子往肩上放，一双布鞋松松垮垮地套在脚上，露出了两个滚圆的脏兮兮的脚后跟。
小少年毛五今年十三岁了，一双合脚的鞋都没有。
（二）
傻子毛五不会讲话，却吹得一手好柳笛。
这根柳笛是村小的张老师给他的。村里的孩子们都去山那头的村小读书了，毛五就总是偷偷地跑到村小去看。这天放学后，毛五还在学校的围墙外走来走去，一个装满了红薯根的竹筐搁在了墙角下，他用镰刀拨弄着草丛，好像要再刨些草根出来。
张老师正坐在操场上吹着一根柳笛，看见了毛五，他朝毛五招了招手，喊道：“进来。”
毛五犹疑了一下，他有些胆怯，但是好奇想进去瞧瞧，学校里有什么他还从来不知道。
操场上，一面红色国旗在夕阳下安静而沉着地飘扬着，张老师整个人都浸在姜黄色的余晖里。
“你多大了？”张老师问。
毛五不答。
“叫什么名字？”
毛五还是不答。
“嘿嘿，知道你是不会讲话的，来，这笛子你吹吹看！”张老师笑着，把手中的笛子递给了毛五。
毛五伸出了两只黑黑瘦瘦的手接住了，这是一根褐黄色的柳笛，是用柳树的枝条做成的，笛子上面排列着八个圆形的小孔，最前面还刻着一只长羽毛的鸟。毛五看了看这位戴眼镜的年轻老师，他迟疑着，学着老师的样子把柳笛轻放在了嘴边。
“滴——”
笛子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毛五吓了一跳。
张老师哈哈大笑，毛五也笑了，他心里放松了，又把柳笛放在嘴边，“滴——”“滴——”，
毛五撮着嘴巴，一副认真的样子，他把笛子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
张老师忽然说：“孩子，这根柳笛送给你了。”
毛五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真的送给你了，我可没有说假话啊。”张老师伸出手，拍了拍毛五的肩膀，好像在证明自己没有拿眼前的这个小少年开玩笑。
毛五的脸上因为惊喜而有些不自然地笑着，他“唔唔”地点着头，他心里想着下次要是在水塘里摸到一条好鱼，或是在田里抓到一只大螃蟹定要给老师送过来。
这天夜晚，毛五在瓦房里脱下了自己那身汗臭的衣服，躺在木板床上，他透过雕着两只朱雀的木质窗户望着星空，吹响了属于他自己的这支柳笛…… （三）
毛五把这根笛子当做了宝贝，爱惜得不得了，晚上放在枕边，用衣服盖着；下河里凫水，就把笛子藏在一丛野草后面。
张老师教了他好几支曲子，过了不多久，毛五竟然能吹出来。那笛声又清又亮，甚是好听，村庄里不时地响起滴溜溜的笛声，只要听见了笛声，村里人就知道是毛五来了。
强平心里有什么不顺，一听见毛五吹柳笛，就抡起巴掌，“啪”地拍在毛五的脑袋上，吼道：“吹个逑！”可是只要一拿起柳笛，毛五就开心起来，忘记了一切。
这天，毛五牵着一头大黄牛，在后山上放牛。他一只手握着麻绳，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鞭，他舍不得打牛。
“唔唔！”毛五口里喊道，这头大黄牛停在半山坡上，磨磨蹭蹭地不肯走，毛五扯拴在它鼻环上的绳子，根本扯不动。这头大黄牛足足有几百斤，肚皮结实滚圆，一对黑色的牛角有力伸向两侧，倔强地看着毛五。毛五把鞭子放在地上，用身子去推牛，瘦小的身板和粗壮高大的大黄牛相比弱极了。
毛五扎稳了脚跟，使足了劲，用力把牛身向左前方推。
“扑哧——”大黄牛的鼻子里忽然喷出了一股气流，牛的蹄子动了，毛五再继续用力，牛终于迈动了步子。好不容易把牛赶上了山，毛五把绳子拴在树干上，自己坐在了地上，大黄牛自顾自地低着头吃草，全然不顾毛五了。
这下，毛五才从腰间的裤带里扯出柳笛来，放在嘴边，轻轻地吹起来，他吹的曲子是《高山流水》，这是毛五最喜欢最熟悉的曲子。
也许是累了，毛五不知不觉地躺着睡着了。
大黄牛吃了脚下的一片草，耐不住性子，想到更前面去，它扯着绳子往前用力，绳子没有拴紧，慢慢地松动，居然从树干上被扯脱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毛五醒来一看，发现牛没了！这下，毛五慌了，他扯着喉咙“啊——啊——”地喊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他从山顶找到山脚，又从山脚找上去。找遍了整座后山，天已经全黑了，还是没有看到大黄牛的影子。深山里的夜晚静得可怕，毛五提着发酸的双腿，回了家。
强平的媳妇正在烧晚饭，看见毛五孤零零地回来，问道：“毛五，牛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毛五不敢抬头。
强平从里屋里出来，“牛呢？我问，牛呢！”他吼道。
毛五吓得身子一震，眼神里竟满是恐惧，他嘴里含混不清说：“走，走……丢……丢……”
强平一听，火气立即上来了，他一把抓过毛五，从墙角边捡起一根竹棍，抽打起毛五来。竹棍发出“啪啪啪”响亮的声音，每一次抽打后面就是毛五痛苦的叫声。强平媳妇在厨房里烧饭，也不出来阻拦。毛五蜷在屋角，无处可躲，一个劲儿地干嚎。
住在隔壁的李老汉听到毛五撕心裂肺的哭声，不忍心，他走到强平家，看着毛五手背和脸上一条条赤红的鞭痕，一把扯下强平手里的竹棍说：“还是小孩子，你打这么凶做什么？”强平正值中年，有力气，脾气爆下手就狠，抽得起劲儿时，满脑门的血都往上冲，他吼道：“不打！不打这小畜生不长记性！”
“牛走丢了，赶快去找就是了！你打也没有用。”李老汉劝道，强平这才收了手。李老汉从衣服袋里拿出一根烟给强平说，“听说你也要去打工了？”
把竹棍扔在地上，强平点了点头。
“媳妇也去？”李老汉问。
强平媳妇走出来说：“去，城里挣钱多！”
“那毛五呢？”李老汉抽了一口烟。
“管他的，到城里我还养他？”强平斜看了一眼毛五。
刚挨了打的毛五蹲在墙角，浑身哆嗦着，用哀怜的目光看着灯光下的大人们。
（四）
村里去城市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地，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
强平家里只剩下毛五了。
每天做完农活，喂完鸡鸭，毛五就吹着柳笛，从上村走到下村晃悠；夜里，他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吹响柳笛。晚上，高婆婶子哄孙子睡觉：“乖孙子，你毛五哥哥在吹柳笛了，吹柳笛做什么呀？哄我乖孙子睡觉啊……”李老汉在家里听到毛五吹柳笛声，心里想：“强平不在，毛五的日子倒过得自在。”
毛五在村子里，看见高婆婶子从井里吃力地提来一桶水，毛五就抢过来提在自己手上，留下高婆婶子颤颤巍巍地走在后头喊：“慢点，慢点！”
年老的张爹爹去山上开荒，到山坳下一叫毛五，毛五二话不说就从自家院子里拿一把镰刀和锄头，咚咚咚地就上了山。那山上的荆棘像刺猬身上的刺，又粗又硬，毛五不知道痛，一只手抓住了长满刺的荆棘，另一只手拿起镰刀“吱嘎吱嘎”地割着。
村里的老人遇上什么事，都爱叫毛五。
“毛五，我家的几只鸭子跑到上头村里的河里去了，水深又凉，你去抓来吧。”
“毛五，明天我要去开山，老山，啧……那山上的荆棘长得来刺得死人，你跟着一起去吧！”
“毛五，我家的水缸没水了，你帮婶子担两担水来。”
“毛五……”
“毛五……”
“毛五……”
……
毛五不怕脏，也不怕累，干活肯吃力。每次叫他，毛五都乐呵呵地去，做完了事，老人们就留毛五吃一顿午饭或者给他一碗饭菜，毛五欢喜得不得了，捧着碗在村里走。
村里的狗蛋七岁，爸爸妈妈都去城里打工了，只留下孩子和一个瘸腿的老祖母。这天，天上下起了雷阵雨，雨滴像黄豆般大小打在地上。
狗蛋的老祖母手里拿着一把雨伞，一瘸一拐地走到山坳下，敲开了毛五的房门喊：“怎么下起那么大的雨！毛五，你去村小接你的狗蛋弟放学回家吧。”
毛五一脚踏出门槛，“嗯”了一声，接过雨伞就冲进了雨里。
大雨过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毛五和在村小上学的几个孩子一起踢踢踏踏地走着。“毛五哥，给我们吹个曲子听吧！”狗蛋仰着脸对毛五说。毛五他从裤腰带里扯出柳笛，欢快的音符在空气中跳跃着。 从这天之后，每天下午村小放学的时候，毛五都会在学校的门口等着，然后像一个排头兵走在路队的最前面，吹着柳笛领着一群孩子走在乡村的山路上……
（五）
强平回来了。
这天，毛五正在河里凫水，狗蛋站在池塘里边扯着脖子喊：“毛五哥！毛五哥！强平叔回来了！”
毛五哧溜溜地从水里钻出来，从草丛里拾起柳笛就跑回了家。狗蛋跟在他的后面。
强平正坐在房屋外抽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到毛五，他有些怒气地说：“回来就没看见人，跑到哪里鬼闹去了？”看见毛五还拿着笛子，强平忽地站起来抢过笛子扔在地上，骂道：“成天就只知道拿着笛子到处跑！”毛五看着笛子在地上，想拾起来又不敢，眼泪都快淌出来了。
狗蛋咽了咽口水。
“快进屋把衣服收拾收拾，今天下午就带你去城里，到城里打工去！”强平又吼道。
毛五和狗蛋都吃惊地看着强平。“什么？强平叔，你要带毛五哥去城里打工？”狗蛋问道。
“在城里给人送水，一个月能挣一千五呢！你小子等上了初中也能去城里挣钱了！”强平答道。
毛五摇了摇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唔，不，唔唔，不不……”他没懂得那么多，但是他不想去城里，他想和乡亲们在一起，不愿意离开村庄！
“你还不愿意了？还不快收拾衣服去！”强平站起来伸出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毛五的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可是没有用，他耷拉着脑袋走进了屋子。狗蛋却急了，他赶紧跑着回去把消息告诉了老祖母。
“毛五要走了。”狗蛋气喘吁吁地喊道。
瘸腿的祖母听说毛五要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黑暗的屋子里摸索着出来，她扶住门框问：“什么，毛五要走？”
“嗯，才听强平叔说，毛五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听说吃过午饭就走。”
“到哪里去？”她的声音发颤了。
“要去城里打工。”
老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干柴似的手捂在嘴上呜咽道：“啊呀，毛五啊，你哑，莫被外人欺；你傻，莫被外人欺呀……”
狗蛋一家一家地敲门，告诉他们毛五要走的消息。
毛五要走了，他舍不得走。下午，村子里的老老小小都站在村门口送毛五。毛五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就是他的全部衣物了。狗蛋从人堆里挤出来，他让祖母煮了四个鸡蛋，把滚烫的鸡蛋塞进了毛五的口袋，高婆婶拉着毛五的手说“就回来啊，听到没？毛五？”
强平在一旁催促道：“快些，快些，车都要开了！”
毛五恋恋不舍地上了车，他把头探出车窗外，使劲地朝车后面看着，看着还站在路边上的乡亲们，看着李老汉、高婆婶子，还有哭鼻子的狗蛋。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毛五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他张着嘴，摇着手，喉咙发出吃力而响亮的“啊啊，啊啊”的声音，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他哭得是那样的伤心，那样的酣畅淋漓，惊到了村口池塘里游水的鸭群。
（六）
毛五走了。
见不到睡在土坡上晒太阳的毛五，见不到从山上奔跑下来的毛五，见不到在池塘里凫水的毛五，见不到那个咧着嘴傻笑走路晃晃悠悠吹着柳笛的毛五……
村庄里再也没有响起柳笛声。
那声声清脆、悠扬的笛声哟……
毛五睡在红黄红黄的土坡上，嘴里嚼着几粒稻谷。谷子在嘴里甜滋滋的，像柜子里那罐白糖的味道。毛五眯缝着眼睛，抬起头看太阳，微微地笑着。
秋日，阳光暖和极了。
毛五闭上了眼睛，从裤腰上扯出一根柳笛，放在嘴边轻轻地吹起来。
“滴滴——滴——”“滴滴——滴——”
柳笛声声，飘荡在深绿色的山岗上，在这个时候，毛五就觉得很享受，他把两只胳膊枕在头下，看着天上变幻的云，觉得这天地真宽啊。毛五生来就没有父母，这天地就是他的父母，春来秋去，回黄转绿，这田垄就是他的父母。
李老汉挑着一担谷子从旁边走过，两筐谷子足有一百五十斤，每走一步，扁担就吱呀地响一声。看见毛五正懒洋洋地睡在土坡上晒太阳，李老汉说：“老远就听到你的笛声了！”
毛五坐直了身子，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
“让爹爹也抽口烟，歇歇气。”李老汉坐在土堆上，从蓝布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这烟只三块五毛一包，老人还舍不得抽，逢到累极了，才肯坐下来歇息一下缓缓地抽根烟。老人把烟点燃，放在嘴里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一缕白烟。
毛五歪着脑袋，奇怪这东西怎么能让李老汉那么欢喜。
李老汉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被烟熏得黄黄的，常年劳作，手指被压得又粗又扁平。他一张嘴，露出黑黄的牙齿：“毛五啊，村里的年轻人都去打工了。你不去？大城市好，有马路有汽车……嘿！说是火车在地底下跑！啧，你说怎么那么神！”
火车在地底下跑！怎么那么神？毛五答不上来，大城市好，但是毛五不稀罕，毛五心里想他喜欢这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田垄，喜欢天、地和云。
“就知道傻笑！”李老汉敲了一下毛五的脑袋。
毛五还是呵呵地笑着，村里人都知道他有些呆傻。毛五身板子极瘦，像一根竹竿，看上去发育不全，头小小的，脑袋好像被削尖了，只是脸上那双大眼睛大得很，亮得很，像夜空的星。
这个村庄热闹，狗叫声，鸡叫声，猪圈里那些小猪们拱着食槽的哐当哐当声，小孩们哇哇的哭声……唯独毛五不会讲话，他是个哑巴。说他哑，其实又似乎不哑，有时候，他急了，也能从嘴里蹦出一两个词来。“那是因为脑子有病，才说不得话。”老人们这么说。
毛五是村子里的强平捡来的孩子。
十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泼皮强平去县里看病，看见医院旁边的小巷子里围满了人，强平挤进去一看，一个歪着嘴巴的婴儿正躺在竹筐里。这强平本是个爱贪便宜的主儿，看这孩子虽然有些不对劲，但白捡的，总亏不了。于是，孩子就被强平抱回了村里。强平家里穷，房屋逼仄地砌在一个小山坳下。因为穷，强平就对钱看得特别紧，毛五长到上学的年纪，没有送去读书，也有村小的老师上家里来劝毛五去读书。
“读什么！反正是个傻子！”强平把那张黑阔脸一横，目露凶光，从喉咙里憋出这么一句话。
村小的老师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等稍微大一点，毛五就成了好劳力，大家都说强平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捡到了一个好“长工”！挑水，做饭，下田里犁地，插秧，晒谷，喂猪，毛五是样样都干得。可是，即便这样，毛五还时常吃不饱饭，稍微犯了一点错，抱着小弟弟不小心摔了一跤，吃饭时打破了碗，放在田垄上的一担草忘了挑回来，都要挨强平的一顿毒打……
李老汉把烟抽得只剩下最后一个烟屁股，等那亮红的烟卷都要烫到他的嘴了才把烟卷往地上一扔，踩灭了它。他站起身来，说：“来，毛五，快帮爹爹挑担子。”
毛五“唔”了一声，把柳笛又小心地系在裤腰上，噌的一下站起来，抓起担子往肩上放，一双布鞋松松垮垮地套在脚上，露出了两个滚圆的脏兮兮的脚后跟。
小少年毛五今年十三岁了，一双合脚的鞋都没有。
（二）
傻子毛五不会讲话，却吹得一手好柳笛。
这根柳笛是村小的张老师给他的。村里的孩子们都去山那头的村小读书了，毛五就总是偷偷地跑到村小去看。这天放学后，毛五还在学校的围墙外走来走去，一个装满了红薯根的竹筐搁在了墙角下，他用镰刀拨弄着草丛，好像要再刨些草根出来。
张老师正坐在操场上吹着一根柳笛，看见了毛五，他朝毛五招了招手，喊道：“进来。”
毛五犹疑了一下，他有些胆怯，但是好奇想进去瞧瞧，学校里有什么他还从来不知道。
操场上，一面红色国旗在夕阳下安静而沉着地飘扬着，张老师整个人都浸在姜黄色的余晖里。
“你多大了？”张老师问。
毛五不答。
“叫什么名字？”
毛五还是不答。
“嘿嘿，知道你是不会讲话的，来，这笛子你吹吹看！”张老师笑着，把手中的笛子递给了毛五。
毛五伸出了两只黑黑瘦瘦的手接住了，这是一根褐黄色的柳笛，是用柳树的枝条做成的，笛子上面排列着八个圆形的小孔，最前面还刻着一只长羽毛的鸟。毛五看了看这位戴眼镜的年轻老师，他迟疑着，学着老师的样子把柳笛轻放在了嘴边。
“滴——”
笛子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声音，毛五吓了一跳。
张老师哈哈大笑，毛五也笑了，他心里放松了，又把柳笛放在嘴边，“滴——”“滴——”，
毛五撮着嘴巴，一副认真的样子，他把笛子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
张老师忽然说：“孩子，这根柳笛送给你了。”
毛五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真的送给你了，我可没有说假话啊。”张老师伸出手，拍了拍毛五的肩膀，好像在证明自己没有拿眼前的这个小少年开玩笑。
毛五的脸上因为惊喜而有些不自然地笑着，他“唔唔”地点着头，他心里想着下次要是在水塘里摸到一条好鱼，或是在田里抓到一只大螃蟹定要给老师送过来。
这天夜晚，毛五在瓦房里脱下了自己那身汗臭的衣服，躺在木板床上，他透过雕着两只朱雀的木质窗户望着星空，吹响了属于他自己的这支柳笛…… （三）
毛五把这根笛子当做了宝贝，爱惜得不得了，晚上放在枕边，用衣服盖着；下河里凫水，就把笛子藏在一丛野草后面。
张老师教了他好几支曲子，过了不多久，毛五竟然能吹出来。那笛声又清又亮，甚是好听，村庄里不时地响起滴溜溜的笛声，只要听见了笛声，村里人就知道是毛五来了。
强平心里有什么不顺，一听见毛五吹柳笛，就抡起巴掌，“啪”地拍在毛五的脑袋上，吼道：“吹个逑！”可是只要一拿起柳笛，毛五就开心起来，忘记了一切。
这天，毛五牵着一头大黄牛，在后山上放牛。他一只手握着麻绳，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鞭，他舍不得打牛。
“唔唔！”毛五口里喊道，这头大黄牛停在半山坡上，磨磨蹭蹭地不肯走，毛五扯拴在它鼻环上的绳子，根本扯不动。这头大黄牛足足有几百斤，肚皮结实滚圆，一对黑色的牛角有力伸向两侧，倔强地看着毛五。毛五把鞭子放在地上，用身子去推牛，瘦小的身板和粗壮高大的大黄牛相比弱极了。
毛五扎稳了脚跟，使足了劲，用力把牛身向左前方推。
“扑哧——”大黄牛的鼻子里忽然喷出了一股气流，牛的蹄子动了，毛五再继续用力，牛终于迈动了步子。好不容易把牛赶上了山，毛五把绳子拴在树干上，自己坐在了地上，大黄牛自顾自地低着头吃草，全然不顾毛五了。
这下，毛五才从腰间的裤带里扯出柳笛来，放在嘴边，轻轻地吹起来，他吹的曲子是《高山流水》，这是毛五最喜欢最熟悉的曲子。
也许是累了，毛五不知不觉地躺着睡着了。
大黄牛吃了脚下的一片草，耐不住性子，想到更前面去，它扯着绳子往前用力，绳子没有拴紧，慢慢地松动，居然从树干上被扯脱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毛五醒来一看，发现牛没了！这下，毛五慌了，他扯着喉咙“啊——啊——”地喊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他从山顶找到山脚，又从山脚找上去。找遍了整座后山，天已经全黑了，还是没有看到大黄牛的影子。深山里的夜晚静得可怕，毛五提着发酸的双腿，回了家。
强平的媳妇正在烧晚饭，看见毛五孤零零地回来，问道：“毛五，牛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毛五不敢抬头。
强平从里屋里出来，“牛呢？我问，牛呢！”他吼道。
毛五吓得身子一震，眼神里竟满是恐惧，他嘴里含混不清说：“走，走……丢……丢……”
强平一听，火气立即上来了，他一把抓过毛五，从墙角边捡起一根竹棍，抽打起毛五来。竹棍发出“啪啪啪”响亮的声音，每一次抽打后面就是毛五痛苦的叫声。强平媳妇在厨房里烧饭，也不出来阻拦。毛五蜷在屋角，无处可躲，一个劲儿地干嚎。
住在隔壁的李老汉听到毛五撕心裂肺的哭声，不忍心，他走到强平家，看着毛五手背和脸上一条条赤红的鞭痕，一把扯下强平手里的竹棍说：“还是小孩子，你打这么凶做什么？”强平正值中年，有力气，脾气爆下手就狠，抽得起劲儿时，满脑门的血都往上冲，他吼道：“不打！不打这小畜生不长记性！”
“牛走丢了，赶快去找就是了！你打也没有用。”李老汉劝道，强平这才收了手。李老汉从衣服袋里拿出一根烟给强平说，“听说你也要去打工了？”
把竹棍扔在地上，强平点了点头。
“媳妇也去？”李老汉问。
强平媳妇走出来说：“去，城里挣钱多！”
“那毛五呢？”李老汉抽了一口烟。
“管他的，到城里我还养他？”强平斜看了一眼毛五。
刚挨了打的毛五蹲在墙角，浑身哆嗦着，用哀怜的目光看着灯光下的大人们。
（四）
村里去城市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地，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
强平家里只剩下毛五了。
每天做完农活，喂完鸡鸭，毛五就吹着柳笛，从上村走到下村晃悠；夜里，他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吹响柳笛。晚上，高婆婶子哄孙子睡觉：“乖孙子，你毛五哥哥在吹柳笛了，吹柳笛做什么呀？哄我乖孙子睡觉啊……”李老汉在家里听到毛五吹柳笛声，心里想：“强平不在，毛五的日子倒过得自在。”
毛五在村子里，看见高婆婶子从井里吃力地提来一桶水，毛五就抢过来提在自己手上，留下高婆婶子颤颤巍巍地走在后头喊：“慢点，慢点！”
年老的张爹爹去山上开荒，到山坳下一叫毛五，毛五二话不说就从自家院子里拿一把镰刀和锄头，咚咚咚地就上了山。那山上的荆棘像刺猬身上的刺，又粗又硬，毛五不知道痛，一只手抓住了长满刺的荆棘，另一只手拿起镰刀“吱嘎吱嘎”地割着。
村里的老人遇上什么事，都爱叫毛五。
“毛五，我家的几只鸭子跑到上头村里的河里去了，水深又凉，你去抓来吧。”
“毛五，明天我要去开山，老山，啧……那山上的荆棘长得来刺得死人，你跟着一起去吧！”
“毛五，我家的水缸没水了，你帮婶子担两担水来。”
“毛五……”
“毛五……”
“毛五……”
……
毛五不怕脏，也不怕累，干活肯吃力。每次叫他，毛五都乐呵呵地去，做完了事，老人们就留毛五吃一顿午饭或者给他一碗饭菜，毛五欢喜得不得了，捧着碗在村里走。
村里的狗蛋七岁，爸爸妈妈都去城里打工了，只留下孩子和一个瘸腿的老祖母。这天，天上下起了雷阵雨，雨滴像黄豆般大小打在地上。
狗蛋的老祖母手里拿着一把雨伞，一瘸一拐地走到山坳下，敲开了毛五的房门喊：“怎么下起那么大的雨！毛五，你去村小接你的狗蛋弟放学回家吧。”
毛五一脚踏出门槛，“嗯”了一声，接过雨伞就冲进了雨里。
大雨过后的山路泥泞不堪，毛五和在村小上学的几个孩子一起踢踢踏踏地走着。“毛五哥，给我们吹个曲子听吧！”狗蛋仰着脸对毛五说。毛五他从裤腰带里扯出柳笛，欢快的音符在空气中跳跃着。 从这天之后，每天下午村小放学的时候，毛五都会在学校的门口等着，然后像一个排头兵走在路队的最前面，吹着柳笛领着一群孩子走在乡村的山路上……
（五）
强平回来了。
这天，毛五正在河里凫水，狗蛋站在池塘里边扯着脖子喊：“毛五哥！毛五哥！强平叔回来了！”
毛五哧溜溜地从水里钻出来，从草丛里拾起柳笛就跑回了家。狗蛋跟在他的后面。
强平正坐在房屋外抽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到毛五，他有些怒气地说：“回来就没看见人，跑到哪里鬼闹去了？”看见毛五还拿着笛子，强平忽地站起来抢过笛子扔在地上，骂道：“成天就只知道拿着笛子到处跑！”毛五看着笛子在地上，想拾起来又不敢，眼泪都快淌出来了。
狗蛋咽了咽口水。
“快进屋把衣服收拾收拾，今天下午就带你去城里，到城里打工去！”强平又吼道。
毛五和狗蛋都吃惊地看着强平。“什么？强平叔，你要带毛五哥去城里打工？”狗蛋问道。
“在城里给人送水，一个月能挣一千五呢！你小子等上了初中也能去城里挣钱了！”强平答道。
毛五摇了摇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唔，不，唔唔，不不……”他没懂得那么多，但是他不想去城里，他想和乡亲们在一起，不愿意离开村庄！
“你还不愿意了？还不快收拾衣服去！”强平站起来伸出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毛五的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可是没有用，他耷拉着脑袋走进了屋子。狗蛋却急了，他赶紧跑着回去把消息告诉了老祖母。
“毛五要走了。”狗蛋气喘吁吁地喊道。
瘸腿的祖母听说毛五要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黑暗的屋子里摸索着出来，她扶住门框问：“什么，毛五要走？”
“嗯，才听强平叔说，毛五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听说吃过午饭就走。”
“到哪里去？”她的声音发颤了。
“要去城里打工。”
老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干柴似的手捂在嘴上呜咽道：“啊呀，毛五啊，你哑，莫被外人欺；你傻，莫被外人欺呀……”
狗蛋一家一家地敲门，告诉他们毛五要走的消息。
毛五要走了，他舍不得走。下午，村子里的老老小小都站在村门口送毛五。毛五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就是他的全部衣物了。狗蛋从人堆里挤出来，他让祖母煮了四个鸡蛋，把滚烫的鸡蛋塞进了毛五的口袋，高婆婶拉着毛五的手说“就回来啊，听到没？毛五？”
强平在一旁催促道：“快些，快些，车都要开了！”
毛五恋恋不舍地上了车，他把头探出车窗外，使劲地朝车后面看着，看着还站在路边上的乡亲们，看着李老汉、高婆婶子，还有哭鼻子的狗蛋。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刻，毛五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他张着嘴，摇着手，喉咙发出吃力而响亮的“啊啊，啊啊”的声音，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他哭得是那样的伤心，那样的酣畅淋漓，惊到了村口池塘里游水的鸭群。
（六）
毛五走了。
见不到睡在土坡上晒太阳的毛五，见不到从山上奔跑下来的毛五，见不到在池塘里凫水的毛五，见不到那个咧着嘴傻笑走路晃晃悠悠吹着柳笛的毛五……
村庄里再也没有响起柳笛声。
那声声清脆、悠扬的笛声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