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图·天龙神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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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湖妖水患


  中州疆域,纵横万里,下分九州。
  冀州、雍州共据北部大片疆土,接临沙漠荒滩、冰原雪岭;苏州狭长蜿蜒,卧居东岸,瞭望远海;永州坐拥南部,管辖南海及近海岛礁;昆州占西南大部,将十万大山囊括于内;巴州雄踞中州之西,与西域隔横断山系相望;中部则为郑州、荆州、庐州,如鼎之三足,坐镇中心,睥睨四方!
  千年前,九州割据,烽鼓不息,令中州大地满目疮痍。各方外敌趁势入侵,冰夷、沙族、西蛮、海寇并入,意欲蚕食中州。始皇举兵冀州,征战杀伐二十余载,终攘除外患,一统天下。
  始皇以冀州之北广大,分置幽州,拒守北域夷族;分冀之东南,置青州,与苏州比肩而邻,共御海患袭扰。又以巴州广袤,分巴南,置嘉州,虎视西域。至此,九州安定!
  九州中心,郑、荆、庐交汇之处,非是实陆,却是一片湖泊群。其间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彼此勾连,不下百十个。大江流至此处呈漫流状态,江湖不分,随季节不同,水位自然消长。夏秋水旺之际,大小湖泊连成一片,东西长七百里,南北宽六百里,形似一只巨大的眼瞳,横卧于中州腹地,汇聚天下地水灵脉,故有“内陆水眼”、“大地之瞳”之称。
  湖中多有山峰,一株株一簇簇,包裹于淼淼水雾中,置身其间不见日月。远远一望,云雾从湖面蒸腾而上,翻荡游走,笼着那青峰绿水,宛如仙云梦境一般。是以,人们又将之称作云梦泽,意为神仙泽佑之福地。
  此时正值七月初,大泽水涨之际。昏黄的天色下,幽沉的湖水连天扯地,似一只慵懒的巨兽,随着呼吸轻缓起伏。呼吸吐纳间,气息凝成阵阵湖雾,朝着高空与四野弥散,与垂天的乌云搅为一处,不见边界。
  一条乌黑的渡船,轻轻挤开湖雾,朝着大泽的深处缓缓而行。
  渡船形制粗简,只以六根木柱支撑起黑漆的篷顶,围圈修上护栏,便作了船舱。乘客十数人,分两侧坐于舱内。这些人大多是些行货的药商,此番来到云梦泽,乘渡船前往湖心云梦岛。
  云梦岛乃是泽中第一大岛,位居大泽中心,方圆百里有余,中州第一大医药门派——百草门立派于此。岛上多有奇禽异兽、灵花珍草,其中不乏世间罕有之贵重药材。是以,常有各地药商,携重金而来,购入药草灵丹等物,销往中州各地。
  连日的暴雨令云梦水涨,湖上的狂风大浪迫得周边渡船一度挂牌歇业,直到今早,苦等了数日的人们才终于踏上了船。然而大泽一带风云难测,渡船行出不久,湖面上空再次阴云密布,看这架势,似乎随时都会降下雨来。倘若再遇到前日那般暴风骤雨,这条渡船,怕是难以护得一船人周全。想到此处,船上众人个个忧心忡忡。
  一名粗衣男子,四十出头的年岁,坐在舱尾的角落,不时透过栏杆望向外面阴沉的天空。蓬乱的头发被湖上的雾水打得湿淋淋的,给他那张原本就愁苦的脸,更添了几分疲惫。他左手揽着只白鹿皮的包袱,里边鼓鼓囊囊的,却不知装了什么,右手拉着身侧的一个小女娃。
  那女娃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在这酷暑时节,身上却裹着厚厚的白裘,就连头都遮在裘袍的连帽内,通身上下只露着一张脸。那张脸圆圆的,肌肤呈现着一种毫无血色的莹白剔透。一双灵动的大眼,恰似雪中结出的两颗冰珠,搭衬着纤巧的鼻子和水润的双唇,令她看起来便如一个精雕细琢的冰雪娃娃。
  “爹爹……咳咳……”女娃望着男子,低低地唤了一声,只这低声一唤,便引得胸肺一痒,发出了几声轻咳,忙捂住嘴巴,极力将咳嗽压制下去。
  “冰儿……”男子匆忙扭头,急急稳住女娃的肩膀,下意识地将女娃的头脸遮挡在臂后,阻住旁人视线。直到女娃呼吸平稳,他才跟着松了口气。
  “冰儿,乖。”男子压低声音安慰道,“等爹爹带你到了百草门,你的病便有救了。”
  “嗯……”女娃轻轻点头,将白裘裹得更紧。
  邻座的一位白发老汉,将方才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打量了两眼女娃,又瞅瞅那粗衣男子,一对圆眼珠骨碌一转,凑上前来,未曾开口先嘿然一笑,道:“这位兄弟,敢问是何处人氏?”
  粗衣男子正了正身,道:“回老哥,我乃昆仑山下冰原县人氏。”
  老汉道:“昆仑山下应归雍州管辖,距此怕是有数千里遥,却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男子望了眼身边女娃,道:“家中小女染风寒病,久治不愈,听闻百草门姬门主医术高绝,这才不远千里来此云梦岛,求医寻药。”
  风寒病怎会是如此症状?老汉暗道,这对外乡人外表忠厚,说话却不实诚。他心里这般想着,不觉朝着女娃多望了一阵。那女娃被他盯得发毛,微微皱了皱眉,朝着自己的父亲缩了缩身子。
  老汉自觉失礼,打了个哈哈,道:“那百草门门主姬无殇,素有‘医神’之称。此人医术通神,能活死人、可肉白骨,医治令爱之疾,定然易如反掌。”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此人因登门求医者甚众而不胜其扰,便立了个规矩:凡求医者,须以黄金百两作为敲门砖,否则一概谢绝不见!您想啊,这百两黄金岂是一般人家能够拿得出来的?如此,登门者数量锐减。对了兄弟,你此番前来,可带足了这百金之数?”
  他说到此处,两只眼珠有意无意地瞟了瞟男子怀中的鹿皮包。
  大概是觉得老汉的目光有些不怀好意,男子下意识地将包裹搂紧,又觉此举有些欲盖弥彰,于是松了胳膊,强作自然地抚了抚下巴,道:“百两黄金的规矩,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一平头百姓,哪里会有那么多钱两?”
  老汉知男子不愿露富,也不说破,只道:“那门主固执得很,没有百两黄金,怕是连百草门的大门都进不去呀!”
  “唉!”男子嘆息道,“来都来了,好歹也要过去碰碰运气。”
  老汉道:“也好,也好!但愿那门主能够体谅二位远道而来之艰辛,为令爱诊治疾患。”又道,“其实,兄弟你救子心切,老哥完全能够理解,但恕老哥直言,这个时节来云梦泽,委实来得不是时候。”   男子疑惑道:“却不知老哥此话怎讲?”
  老汉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此时正值雨季,乃是云梦泽最不太平的时候。首先,雨季的云梦泽,天气变幻莫测,便是经验最丰富的艄公渔人,也无法准确预测,而一旦遇上狂风大浪,船上人便有性命之虞!”
  男子道:“老哥此言不假,几日来,我已有切身体会。”
  老汉又道:“其次,这大涨的湖水,令湖上水道与往日迥然而异,往常裸露的巨木荒滩、大石矮礁,此时大多没于水下。失去了往日的这些参照物,行船时便容易偏离航线,稍有不慎,便可能触礁搁浅,因此,船家们大多不愿此时冒险出工。”
  男子道:“难怪今早风停雨歇,亦不见其他船只离渡,原来是这般道理!”
  “至于这第三嘛……”老汉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望了望船外昏沉的天色和无边的大水,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到了一样,压低声音道,“这第三,便是当此雨季,地深处的湖妖水怪,常会趁着天昏水涨……出来行凶吃人!”他刻意粗狠着嗓音,尤其是说到这最后“行凶吃人”四字,更是把圆眼一瞪,怒目望向女娃。
  他这举动,明显是有意吓唬女娃,可那女娃只是微微皱眉,面上带着十足的厌弃,毫无半分害怕的模样,这令他深感无趣。
  粗衣男子稍稍将女娃护在身侧,道:“老哥说笑了,光天化日的,哪里来的湖妖水怪?”
  老汉摇头道:“外乡人呀,这你便不懂啦!我跟你说……”他见女娃吓唬不住,便朝着男子近了近身,低声道,“云梦泽里,住着一只无头水妖……”
  他的声音虽低,却又偏偏让周围的乘客们能够隐隐听到。不少人将视线投了过来,他们虽然没人出声,但分明都在竖着耳朵等待他的下文。
  他佯作不觉,只继续道:“说起这事,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啦!那阵子我年岁尚小,比你这小女娃的年岁还要小上一些,大概只有五六岁。那时,云梦泽上有一伙水寇,領头的自封为水贼王,水性极好,有浪里白蛟之称。这伙人霸据水上,专门劫掠过往船只,杀人抛尸,手段残忍。官府出兵几番围剿,终将其绳之以法,后于湖边设刑场开刀问斩,以震慑周边人众。
  “那天适逢大泽水涨,天昏水暗,湖上雾气蒸腾,遮天蔽日,与今日这般景象一般无二。数十号水贼身着囚衣,披头散发,一字排开跪于湖边刑场之上。随着一声令下,刽子手们手起刀落,刀光晃动间,几十颗人头如下饺子一般骨碌碌滚落湖中。那水贼王双目血红,高吼一声:‘我身虽死,魂灵不灭,必作云梦泽万千水妖之王!’话音未落,雪亮的刀锋已呼啸而落,鲜血从齐断的脖颈中喷涌而出,直喷出三丈开外,头颅远远滚落湖中。
  “水贼王的头颅在离项之后,仍将‘水妖之王’四字喊得风云激荡。随着头颅入水,鲜血刹那间洇散开来,转眼将大片的湖水染成血红。那血色越散越广,人们远远望着,不由得心里开始打鼓:区区一颗断头,怎会流如此多的血?
  “鲜血以水贼王的头颅落处为中心,快速朝着周围扩散,竟很快将整个湖面染得尽红。腥红的湖水浮沉起落,在阴沉的天色下,宛如地狱血海一般。此刻,已有人意识到了事情不妙,悄悄地朝着远离湖岸处撤离。
  “乌云开始朝着湖面上空聚拢,沉沉下压,云间隐隐有闷雷声传来。湖上阴风大作,血浪翻卷,一波波朝着湖岸涌来。更多的人察觉到凶险,纷纷朝着后方避让。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快跑!’一下子点醒了惊惶中的众人,全面溃乱的人群如蚁潮般朝着后方奔逃。
  “而就在那‘快跑’二字响起的同时,湖深处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鬼嚎。人们大惊失色,回头一望,但见一道血色的大潮从湖中心墙立而起,带着撼天动地的力量,朝着人群压将过来。血潮中,水贼王的头颅龇牙瞪眼,发出阵阵肆无忌惮的狂笑,一条巨长的白影,在头颅周围翻腾搅闹。
  “人们哭爹喊娘,疯狂奔逃,但人的双腿,又如何逃得过狂涌的大潮?转瞬之间,血潮便已冲入人群,可叹那围观的无数百姓,皆惨死在这灭世般的潮水中!”
  老汉讲得声色并茂,周围乘客皆沉浸其中,面上多有惶色。静了一会儿,有人不禁问道:“老哥,这区区一名水贼,怎会如此凶厉,竟有翻江倒海之能?”
  “问得好!”老汉解释道,“其实,那水贼王非是凡人,乃是这云梦泽幽深水脉中的一条大水蟒,常年吞食地水灵气,幻化出了人形。它修炼了千年,本可成为这云梦泽一方湖神,而今被斩去头颅,千年修行毁于一旦,是以怨气深重。它无法继续完成妖神之路,索性修成鬼神,平日缩居在深水之底,唯当大泽水涨、天昏地沉之际,才会浮出湖面,一遇过往船只,便会掀起惊涛骇浪,收整船人陪葬!”
  老汉讲到此处,抬头望向船外,神色颇为凝重。
  船中一阵静默。人们随着老汉的视线朝船外望去,但见湖上大雾弥漫,天空雨云低垂,幽沉的湖水荡漾起伏,拍打在船舷一侧,溅起浑白的浪花,水滴飞过木栏,洒在身上、脸上,冰凉彻骨!

第二章血海妖王


  阴沉的天色,凶险的水况,本就令船上众人忧心忡忡,此刻听了老汉所讲之事,一个个更是惴惴不安。不乏胆小畏怯者,已是面露惶色,四下寻望,生怕这大水之中,突然钻出个什么水妖水鬼来。
  众人的表现,令老汉十分满意。他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正要再添油加醋一番,却听那粗衣男子道:“老哥,水妖之事太过玄虚,您可曾亲眼见过?”
  老汉面色一冷。他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不信服,道:“那水妖王凶厉至斯,我若亲眼见过,焉有命在?又怎会坐在此处、将此事说予你等听?”
  粗衣男子道:“如老哥所言,见过水妖王的人都丢了性命,那此事又是经由谁人之口传出的呢?”
  老汉一愣。周围众人细一琢磨,对啊,既然见过妖王的人都死了,又是谁流传下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呢,岂不是自相矛盾?
  人们将目光投向老汉,等待着老汉给出答案。那老汉方才口若悬河,经此一问,却是语塞口拙,支吾了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憋了个红头涨脸。
  人们见状,各自暗暗偷笑。老汉失了颜面,急道:“你们笑什么?我一大把年纪,还能唬你们不成!水妖王确有其事,这在云梦泽是家喻户晓的事情,便是三岁的娃子,也能讲得明明白白!”他说着,一眼望见船尾正自摇桨的艄公,忙道,“对了,这掌船的艄公,必是本地人,你们大可以问他,看他是不是知晓此事!”   众人顺老汉所指,望向艄公。那艄公三十多岁,赤着膀子,露着一身腱子肉,浑身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他全程将老汉的窘态看在眼中,此刻老汉问起,才开口道:“这位老哥所言不假,确有水妖王之事。我在此云梦泽上行船二十载,可以为他作证。”
  老汉闻言,挺了挺腰杆。
  艄公继续道:“直到现在,周边村镇每年仍会举行祭祀湖神的活动,这祭祀的湖神,实际上便是那水妖王。人们以此平息他的余怒,希望他能为这些水上讨营生的人留条活路。”
  艄公的神态语气十分诚恳,听起来比那老汉靠谱得多。人们面面相觑,刚有所缓和的气氛,又重新变得紧张起来。
  老汉见有了帮衬,得意道:“可不是嘛!那水妖王生前劫财掠宝,因财殒命,死后更是变本加厉,每年都要人们献上大量的真金白银,作为祭祀的供品。若是没这些金银供着呀,他怕是早已大开杀戒!”说罢,又抬头询问艄公,“掌船的,是不是又快到了祭祀的日子?”
  艄公停了桨,掰指头算了算,而后道:“人们将水贼王殒命之日定为祭祀日,算来离这一天已不足十日。”
  “不足十日!”老汉忽而惊道,“也即是说,眼下正是水妖王一年中最暴躁的时候!这便糟糕了,可千万别让咱遇上这只魔头……”
  “住口!”艄公突然喝道,“老哥,这种事可叨念不得!”
  老汉一滞,随即明白,各行有各行的忌讳,这云梦泽上的船家,大概最怕的就是有人念叨这些话,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念叨的人多了,保不齐就真的把那水妖大人给招了来。
  “罪过罪过!神佛保佑,神佛保佑!”老汉慌忙念道。
  这二人一惊一乍,惹得周围人心里不停打鼓。粗衣男子与女娃对望了一眼,刚要说些什么,却突听一声凄厉的嚎啕,从远处的湖面响起。那声音尖锐刺耳,宛如地狱鬼嚎,乍闻此声,众人只惊得汗毛倒竖,纷纷扭头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但见十余丈外的湖面上,原本漾荡着的湖水,随着那声鬼嚎,骤然翻腾起来。那黑沉的湖水,转眼间变得一片血红,好似连通了地狱血海,大片的血水翻涌而上。与此同时,红色的雾气,从湖面翻滚而起,迅速朝着周围漫延,它们将渡船淹没其中,将眼前的世界,化作了一片血的鲜红!
  “啊!”
  “怎么回事?”
  “什、什么东西?”
  人群中传出迭声的惊呼。触目所见,到处都是红色的雾,其中裹携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令人闻之欲呕。人们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一個个惊恐万状。
  那老汉吓得傻了,只死死盯着那片血色的湖水,嘴唇颤抖着,胡须颤抖着,最后带得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艄公则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脸色煞白,口中喃喃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好半晌,才终于有人听清了他说的是什么。
  “血海,是水妖王……我们遇到了水妖王……每一个人,都得死……”
  这一瞬,骚乱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几秒钟,紧接着便是彻底地爆发。抽泣声、哭号声、叫嚷声、咒骂声,种种声音响成一片。人们推搡着,挤绊着,这原本就不大的渡船,在人群大幅的动作下,开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粗衣男子将女娃紧紧护在怀中,缩靠在船舱的角落,以免被慌乱的人群撞到,或是被摇晃的船身甩落湖中。船身摇晃得愈加剧烈,更令人群惊慌失措,照此下去,怕是要有覆舟之患。
  “稳住!不要动!不要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却是那老汉最先察觉到了船况不妙。他蜷缩在舱边,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竭力朝着周围人大声呼唤。
  更多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纷纷蹲坐在原地,压低重心,不敢稍动。
  船身渐趋平稳,慌乱的人群也终于恢复了一丝镇静。而安静下来之后,人们才注意到,正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从远处的湖面响起。
  那是一种低沉而粗重的咝咝声,仿佛远处正有一头巨兽,渐渐从幽深的湖水中冒出头来。而在这咝咝声中,又夹杂着另外一种声响,那声响似阴魂的泣诉,透过红雾远远传来,直往人的汗毛孔里钻。人们朝着声响处张望,待到看清对面物事时,一个个直吓得魂不附体!
  但见一具无头身,正直挺挺地站在血水与红雾间,它穿着白色的囚衣,囚衣上是大片猩红的血,更有鲜血从脖颈的断口处汩汩流出。
  “真的是、水妖王……”老汉颤栗着声音道。
  “哈哈哈……”水妖王发出一声肆无忌惮的狂笑。人们这才发现,它的头颅被左手托在胸前,随着笑声,血盆大口缓缓张开,露出白森森的獠牙。
  它的身下,一条粗长的白影,半没在血水中,竟是一条巨大的水蟒!那水蟒裸露着一身白骨,在血水中上下沉浮,只见其首而不见其尾,两只圆眼如灯笼一般,向外射出幽绿的光芒。
  水妖王的身周,冥纸冥钱纷纷扬扬地飘落湖中。它们遇水伸展,绽放成朵朵莲花,围拢在水妖王的身周,后又化作一朵朵幽绿的火焰,宛如血海中飘舞的鬼火,邪美异常。大大小小的鱼儿,从四面八方朝着水妖王汇聚而去,它们将头探出水面,纷纷朝着水妖王颔首叩拜。
  “尔等,可是为本尊祭献供品而来?”水妖王望着船上众人。它声若钟鸣,尾音中带着群鬼的哭嚎声,震人心魄。
  众人闻言,先是一阵恐惧,后又一愣:这水妖王,是将我等当作了前来祭祀的信徒?
  “小老儿拜见湖神!”那老汉应变迅捷,立时跪倒在地,高声拜道,“我等此番前来,正是为湖神大人祭献供品!”
  他一边拜,一边借着低头的工夫拼命朝身侧众人使眼色。有聪明人明白其意,立即倒地叩拜,口中高呼“拜见湖神”。其余人见状,也都反应了过来,随之跪倒在地。
  水妖王道:“既为祭献而来,何不速速呈上供品,更待何时?”
  人们不由愣住:对啊,既然是祭祀,总要有供品呀!供品是什么?他们拿捏不准水妖王的意图,谁也不敢出声,一个个跪在地上,闷头不语。
  水浪一波波拍打着船身,发出“砰砰”的声响。黑色的船儿在黑沉的湖面上,摇曳晃动着,与血水中的妖王遥遥相对。   等待的感觉是漫长的,呆成雕塑的人群中开始传出低低的啜泣,一些人的情绪已然处于了崩溃的边缘。
  “湖神大人!”老汉当先开口道,“小老儿自幼生长于云梦泽畔,乃是听着湖神大人的传说长大,对湖神大人无限尊崇!今日来此,以毕生所攒银宝孝敬湖神,数量虽寡,却代表着小老儿一片赤诚之心,望您笑纳!”他说着,朝腰间一伸手,从衣衫内解下了一个油布包,打开之后,里边竟是一堆银灿灿的元宝。那些元宝十两一个,有十余个之多,加在一起便是一百余两,银光闪闪,十分讨喜。
  他双手托起元宝,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愿湖神大人福寿齐天,永世长存!”言罢,恭恭敬敬地将元宝投入身下的湖水中。
  元宝入水即沉,转眼淹没在了翻卷的浪潮中。
  众人见此,这才想起此前老汉曾说过,为了祭祀湖神,人们每年都会将大量的金银供品投入湖中,来平息湖神的怒火,否则湖神便会大开杀戒。转望老汉,此人失了百余两银子,面上闪过了一抹痛色,但很快又恢复成了一副虔诚的表情。寻常人家一个月的收入,不过区区三五两银子,除去吃穿用度,这百余两银子,少说也得攒个七八年。他能有这般定力,着实不简单。
  水妖王望着白银入水,点头道:“银两虽寡,忠心可嘉,你的一片赤诚,本座便收下了。”他的头颅托在胸前,这一点头,便有鲜血从头颅下的断颈中溢出,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往下落。
  “你们呢?”水妖王望向船上其余乘客,头颅歪了歪,大嘴一咧,打了个哈欠。黏绿的涎水從嘴角流出,朝下扯了老长。
  人们瑟缩着,跪在船板上,一个个头也不敢抬,生怕引起水妖王的注意。他们犹豫着不愿动作,这可急坏了老汉。他扭头朝着身边人拼命使眼色,身边人却将头埋得更低。这些人大多是远道的药商,此番前往百草门购买名贵药材,自然不会少带钱两,但让他们将钱两丢入湖中,简直比割肉剜心还痛,不到最后关头,又有谁愿意舍财呢?
  “没有了么?”水妖王的声音冷得像铁,尾音处的鬼嚎声也变得狠厉了许多。
  “有有有……”一人叠声回道,却是那掌船的艄公。他慌不迭从身旁的木匣子里一阵捣腾,抓出了一只钱袋。钱袋里装了些散碎的银子,大概十余两的样子,他尽数倒在手心,朝着水妖王拜道,“湖神大人,小人以撑船为业,赚钱无多,这是小人的全部身家,在此敬献给湖神大人,愿湖神大人……愿湖神大人万寿无疆!”说着,亦将银两投入湖中。
  水妖王盯着艄公,双眼直勾勾的,目光阴鸷。那艄公被盯得心底发虚,额头冷汗直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轻轻唤了两声“湖神”,却见水妖王缓缓将右手抬了起来。
  那只手枯利如钩,其上染满了鲜血。他五指成爪,朝向了艄公,同时口中道:“藏私瞒报,不诚不敬,死!”话音未落,已将血手虚空一抓,便见那艄公的身子直直飞出,朝着湖中跌落。
  “啊!”艄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身子便已“扑通”一声砸入湖中。他挣扎着,努力浮出水面,朝水妖王大呼“湖神大人饶命”,然而只喊了半句,水妖王已将右手于虚空向下一按,顿将他重新压入了水里。
  水妖王似乎有意作耍,血手轻抬,令艄公浮出水面,不待停稳,却又再次将其压入水下,如此反复几次,艄公挣扎渐缓。
  船上众人望着这一幕,一个个吓得体如筛糠,在这神力面前,凡人便似风中残叶,毫无半点抵抗的能力。
  大概是玩腻了,水妖王在再一次将艄公压入水下之后,手掌停在了半空。人们望着艄公消失之处水波渐平,心中惴惴。忽见水妖王血爪一握,伴着“砰”的一声闷响,艄公消失之处,黑沉的湖面下,骤然涌出了一大股鲜血,宛如黑色夜空中,骤然绽放了一朵血色的烟花。
  “啊!”这幕惨状,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此前只听说水妖王杀人不眨眼,而今亲眼见到,才真正感受到了妖王的残忍嗜血。悲哀与恐惧,在一瞬间被推高到了极点,一些胆小者甚至尿了裤子。
  “尔等并非信徒,都要死!”水妖王将目光移向众人,血手缓缓抬起。

第三章夜水白蛟


  水妖王一怒,人们心底最后一丝防线彻底瓦解。人们惊恐已极,口中高呼着“湖神饶命”,争相将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投入湖中。
  毕竟,和生命比起来,钱财如粪土。
  水妖王望着乱糟糟的人群,血手仍然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却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眼神凶厉阴狠,监视着每一个人的动作。
  老汉站在人群中,见人们将财宝已献得差不多了,这才悄悄朝着人群外围退去。他退到圈外,却看到舱尾的角落处,粗衣男子正护着女娃,缩坐在那里。
  他忽然想到,粗衣男子似乎并没有献出供品。这样想着,一双眼便开始在男子的身上搜寻。他记得,男子的怀里应该是揽着一只白鹿皮的包袱的,那包袱被守得死死,里面十有八九装了好东西,然而此刻,怎么不见了那包袱的踪影?
  他略一寻思,视线便停留在了男子的肚腹处,里面鼓鼓囊囊的,分明揣了什么东西。男子见他目光鬼祟,下意识地将手臂挡在腹间,道:“你看什么?”
  “你的供品呢?”老汉道,之后又故意拔高了声音,“你把财宝藏起来啦!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吗?”说着,扑上前去,一把扯住了男子肚腹间的衣衫。他猝然发难,男子毫无防备,衣衫被他大力一拽,扣子便脱落开了,露出了里面藏着的鹿皮包。老汉揪住鹿皮包,便要硬夺,而男子此刻已反应了过来,将包死死拽在手中,不愿松开。他力量大,老汉用了全力,却也争抢不过。
  “快放手!”老汉怒道,“你这么做会害死这一船人!”
  他这一吵吵,立时惊动了周围的人们。人们围拢过来,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纷纷朝着男子咒骂,逼迫其交出财宝。
  ——我们的钱财都献给了湖神,凭什么你的就能幸免?
  “这可是我女儿的救命钱呀!”男子双手拽着包袱,恳求道,“求你们高抬贵手,给我父女二人留条活路吧!”
  老汉急道:“兄弟呀,小老儿也求求你,给我们这一船人留条活路吧!”又朝左右叫道,“你们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搭把手!”   人们闻言冲上前来,拽包袱的拽包袱,拉胳膊的拉胳膊,合力争抢。那女娃见父亲势弱,伸双臂护在父亲身前。她个头本就弱小,混乱之中,也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脚下不稳,一下子摔跌在了地上。
  “冰儿!”男子担心女儿安危,双手一松弃了包袱,转而扑到了女娃身边。他双手松得突然,那老汉发力过猛,“噔噔噔”倒退数步,摔靠在船侧栏杆上,险些跌下船去。几块黄灿灿的金锭,从包裹中飞出,在空中画过几道金色的弧线,“扑通通”落入湖中。
  女娃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脸上莹白的肌肤,此刻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宛如白雪消融、寒冰初凝。几道透明的裂痕,从眼眶周围出现,而后慢慢朝着整个面部漫延,仿佛下一刻,这个冰雪般的娃娃,便会砰然碎裂一般。
  男子暗道不好,慌忙俯下身子,一边用身躯遮挡旁人视线,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瓷瓶。他拔开塞子,立时有白色的寒气从瓷瓶中涌了出来。他麻利地将一粒药丸倒在掌心,那药丸只有绿豆大小,如水晶般剔透,一圈寒气在药丸外围打着旋儿。
  他将药丸给女娃送入口中,掌心与药丸接触处,却已结了一圈细密的冰晶。
  药丸入口后迅速化开,有阵阵寒气从女娃的唇边逸出。女娃的喘息声开始放缓,脸上的裂痕也开始慢慢愈合。
  男子松了一口气,将瓷瓶封好放进怀中,扭头望,正见水妖王缓缓没入水中。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望着那群仍自跪在地上恭送着水妖王离去的人们,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人们从水妖王手中逃得命来,只觉方才所遇,简直如做梦一般。
  但一定不是做梦的,水体中残留的血色,以及空气中渐渐消散的红雾,都在告诉着人们,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人们大多是为了采购药材而来,失了钱财,此番怕是要白走一遭,但好在捡回了一条性命,沮丧之余,也不免有些庆幸。老汉在一旁宽慰道:“正所谓破财免灾,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以之消去灾祸、换得平安,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失了百余两银子,与这群商人的损失相比,算不得多,却也不少,能有这份豁达心境,委实难得。他走到船尾,抄起双桨,驾着渡船,朝着云梦岛行去。
  船只到达云梦岛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饱受惊吓的人们终于踏上了实地。
  粗衣男子拉着女娃,坐在空无一人的岸边发呆。他们身无分文,如今何去何从尚无打算。他望着女娃,心里极不是滋味,道:“冰儿,爹对不起你……”
  女娃摇了摇头,一张脸冷得吓人,静了一会儿,才道:“方才那水妖王,是假的。”她的童音里带着一种刺骨的冰冷,简直能把人冻成冰块。
  “什么?”男子一愣,“怎会是假的?”
  女娃道:“《天下图·昆州志·异术篇》有载,以海泡石、白烟石、水藻土按特定比例配合,经高温煅烧,可得雾砂,置于水中,可使水假沸,产白雾。多为昆州巫者所用。若在其中加入红料仙人血,可使白雾变红。”她的音色是童声,但说话时的那种语调,分明是个极其冷静的成年人。
  男子有些难以置信,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女娃已继续道:“冥纸化莲花,可事先在冥纸单侧以特定纹路刷涂桐油,晾干后折制扁平花型,遇水时,因桐油改变了冥纸局部所受压力,冥纸便会按既定折痕展开,令花瓣渐渐伸展成型。此种方法,亦是昆州巫者常用的愚人手段。”
  不等男子作出回应,女娃再道:“莲花瓣内抹涂低燃点骨磷,随着花瓣的展开,骨磷暴露于空气中,自燃产生幽绿火焰,状同鬼火。花心莲子以黑油芝麻装饰,莲花焚而芝麻入水,水中鱼受特殊香料所引,浮于水面吞食芝麻,状若叩拜!沒错,这些方法,也同样出自昆州巫者之手!”
  女娃的话令男子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忽又想起一处漏洞,忙道:“不对,那水妖王隔空制住艄公,轻易便能将之杀死,若非神魔,谁人会有这种能力……”他话未说完,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艄公有诈?”
  女娃道:“何止艄公,那老汉亦与他二人是一伙儿。”
  男子气得一拍大腿:“这帮天杀的骗子!”转身回望,那渡船早已载着老汉消失在了大泽深处。他又急又气,朝女娃道:“冰儿,这些事情,你怎不早和爹爹说呢?”
  女娃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模样,道:“贼强我弱,你我初来乍到,若以力搏,你我怕是不能周全。”
  男子默然。女娃说的没错,当时那种情境,水妖王给人们造成的恐惧压制,几乎已让人们丧失了理性,怕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小女娃的话。己方的指认不仅起不到作用,反而很容易在老汉的煽动下引来杀身之祸。
  想到此处,男子叹了口气,起身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先去趟百草门,恳请那姬门主容些情面,为你诊治这怪病。”
  女娃道:“那老头认死理,怕是不会区别对待。”
  男子一阵踟躇,而后道:“不去试试,又怎能甘心?”言罢,拉起女娃,朝着百草门行去。
  按下这对父女不提,再表那渡船上的白发老汉。
  老汉独自划桨,撑着渡船,再度来在了水妖王的事发地点。
  此时天色已晚,明月高悬,黑沉的湖水一望无垠,在夜色下轻缓起伏。他停了船,左右张望一番,不见动静,不由得心中起疑,正要开口呼唤,突觉身后异动,急忙转身回望。
  但见船后的水面,忽地“哗啦”一翻,一道白影从中立起。那白影穿一身染血的囚衣,头颅悬在胸前,龇牙咧嘴地朝他发出阵阵鬼嚎,正是那水妖王!
  老汉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一巴掌呼过去,骂道:“小兔崽子,人都走了,还他娘的装神弄鬼!是不是想吓死老子,好吃独食?”
  那水妖王被老汉拍中头部,发出“哎呀”一声痛呼,鬼嚎声戛然而止,忙不迭求饶道:“老爹,孩儿不敢,孩儿不敢啦!”说着,抬手解开衣领处的扣子,颈背一挺,恢复成了正常人的身姿。他翻身跳上船,转而从湖中拽上来一条白蟒,那白蟒有一丈来长,却是用芦苇与鱼骨扎制而成的。   又见不远处水花一搅,另一人浮出水面,正是那先前跌落湖中的艄公。他拖着张大网,一边游水一边嚷嚷:“我说黑灯瞎火的你俩在那鼓捣啥呢?我这儿累个够呛,就不知道过来搭把手儿?”
  老汉见状,急忙一撑船桨,将船朝着艄公凑了过去。
  三人所处的位置乃是一处湖心沙洲,平日高出水面,只因近来大泽水涨,沙洲才没到了水面以下。三人合力将大网拽上了船,里面兜了一堆物件,黄灿灿的金锭,银闪闪的元宝,明晃晃的珍珠,滑溜溜的翡玉,令人眼花缭乱。
  望着这些财宝,三个人眼睛都直了。老汉双手捧起一大捧金子,眼睛里冒着蓝光,发出了一声感慨:“咱们发财啦!”
  水妖王接言道:“是啊,发财啦!昆州那老头教咱爷仨儿的生财之道,还真他娘的好用!”
  老汉闻言,脑子立刻清醒了大半,他放下金子,道:“无利不起早,那人邪性得很,平白教了咱这法子,却不知有何企图。”
  艄公道:“还能有啥企图?定是等着咱回去,分咱的财宝!他娘的,咱在前头累死累活,他缩起来连个面儿都不露,他要是敢狮子大开口,我就弄死他!”
  老汉啐道:“你个瓜娃子,能不能别张口闭口就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那人看起来可不简单,不到万不得已,咱可不能和他撕破脸!这些财宝,够咱爷仨儿花几辈子了,多拿出一些分他,又有何妨?”
  艄公哼了一声,忽又想起了什么,抬头问老汉道:“爹,你有没有注意那个女娃?”
  老汉道:“哪个女娃?”
  艄公道:“还能有哪个女娃?当然是裹着白裘的那个女娃啊!船上就属她最小。”
  老汉道:“注意了呀!咱干这一行,不把船上这些人看明白,敢随便动手吗?你想说什么?”
  艄公道:“我想说的是,那小娃子看起来挺怪的,大热天的裹个裘袍,一张脸也白得不像活人,关键是,那么小的年纪,对这水妖血鬼的,似乎一点都不害怕,你说她不会是看出了什么吧?”
  老汉想了想,道:“我也有此感觉,所以在船上,我才多问了她几句。只是那小娃子冷傲得很,不愿跟我多说话,而他那父亲又太木讷,藏着掖着的,忒不爽快。但咱总不能因为个小娃娃,就畏首畏尾放弃行动不是?老实说,她当时哪怕有一点对咱不利的举动,我都得找个引子除掉她!”
  艄公哈哈笑道:“算她命大!”
  老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为今之计,咱还是尽早离开此处,免得那群人稍后反应过来,来此处找寻!”
  “好嘞!”艄公应了一声,起身抄起船桨,准备撑船离开。他刚刚探桨入水,却听水妖王突然叫了一声:“等等!”
  艄公一怔,道:“怎么了?”
  水妖王将单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了一会儿,疑道:“什么声音?”
  艄公不解,止住动作凝神细听,这一静下来,果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响。那声音乱糟糟的,像疾风卷过原野,像暴雨拍落荒滩,其中隐隐夹杂着一种类似于蛇蟒吐信的“咝咝”声,却又远比蛇蟒吐信粗狠凶戾得多。
  他猛地扭头,望向了大泽的深处。
  老汉原本也在竖耳细听,但他年老耳拙,那种声音又离得远,是以无法听得真切。此刻见艄公突然扭头,便也随着艄公朝远处望去。
  夜色下,目力所及,到处都是黑沉沉的湖水,并不见有何异动。他觉得艄公二人太过疑神疑鬼,正要出言催促划船,却蓦地发现,远处的湖面上,闪过了一道银色的光。
  那道银光出现得太过突兀,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了过去,然而银光一闪而过,他并没有看清那是什么,正要询问两个儿子是否看清了,却见更多的银光,从远处的湖面上闪烁起来,只转眼功夫,便密密麻麻地鋪了一大片。
  “那是什么?”老汉惊问。
  没有人回答,因为艄公和水妖王也正一脸惊诧地望着那些银光。它们闪烁着,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它们正快速地朝着三人的方向接近!
  “是鱼!”水妖王最先看清了那些东西是何物,叫道,“好多的鱼!”
  那真的是好多的鱼,它们在水面上拥挤着,跳窜着,快速朝着三人的方向游来。银色的脊背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道道银亮的光。
  “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鱼?”望着船体周围快速游过的鱼群,艄公抡起船桨,用力拍打,然而那些鱼儿好似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四处乱窜,甚至有几条直接跳上了船板。
  三人终日在水上讨生活,却也从未见过此种异象,一时间心中惶惶。
  “这些鱼发的哪门子疯?它们在逃什么?”水妖王道。
  逃?老汉心念一动,抬眼望向鱼群的后方。这一望,立时吓得魂飞天外!但见那鱼群之后,一条巨长的白影,在水下翻腾搅闹。因水下幽暗,他无法看清那是何物,但看它的体型,怕是比身下的这条渡船还要长!
  “快跑!”老汉低声吼道。
  此刻,艄公和水妖王也已发现了那条白影,皆吓得面如土色,老汉的这一声“快跑”,令艄公一下子反应过来,慌忙划桨行船。然而他惊惶之下手笨脚拙,平时使惯了的一条船,此时在身下却丝毫不听使唤,他划了半晌,船速也未能提起,老汉气急,冲上前去抢过船桨,奋力拨水。但就在此刻,那水下白影猛地一翻,带起一溜大浪,直朝三人的渡船冲过来。
  “快趴下!”老汉大吼一声,身子往船板上一趴,双手死死扣住船侧栏杆。
  艄公和水妖王纷纷效仿,三人刚稳当下来,大浪便已追至。渡船直被浪头抛起老高,而后又重重摔落回了水面。
  三人趴在船上,身子几乎被震得散了架,幸亏抓得牢实,这才没被抛入湖中。剧烈摇晃的船身,令三人一阵头昏眼花,随后水浪铺天盖地而下,又将三人浇了个透心凉。他们挣扎着爬起身子,却见第二道大浪已当头压下。
  大浪中,一条巨大的白蟒,正人立而起!
  不对,那不是蟒!三人惊恐地发现,那颗硕大的头颅上,分明生了一只银闪闪的角!
  这是……他们一个念头未及转完,那头颅已张开大口,随着狂野的大浪,朝着他们扑了下来。   白森森的獠牙,血淋淋的大口,这是这个世界留给他们最后的画面。

第四章捉妖大师


  云梦泽石爬子村一带,出了个水妖,掀船覆舟、伤人害命,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据知情者透露,那水妖项上无头,着一身染血囚衣,出没时伴随着滔天血浪,凶悍异常。当日曾拦在云梦泽上,掠取金银珠宝无算,后又袭击了一条渡船,令船毁人亡。其手段之残忍,神通之广大,当属世间罕有。
  石爬子村村民靠水吃水,多以打渔摆渡为生,如今湖上出了害命的妖怪,谁还敢出活儿?村正李元宝召集附近几个村子的首脑,关在屋子里召开紧急会议,详细介绍分析了妖怪的各项属性,经过半日的苦苦探讨,终于得出了一条结论:没辙!
  “既然咱自己没辙,那就要请高人除妖!”村正捋着花白的山羊胡,眯缝着眼睛,沉思一番后,挑起了下一个议题,“你们大家伙儿都发表发表意见,咱去哪里请高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像一窝刚出壳的鸡仔。
  石爬子村向北一千二百里,有少林寺,寺里的和尚诵经驱鬼,灵验得很,却不知能否斗得过妖怪。
  向西一千九百里,有武当山,山上的道士降妖除魔倒是有一套,然而这妖怪没在山上,却在水里,不知有没有收服的法子。
  西南三千三百里,有峨眉山,观里的尼姑也有些诛邪攘凶的本事,水平高下暂且不论,路途却是遥远得很,一来一回没个十天半月下不来,如今正是鱼儿肥美的时候,耽搁了这段黄金期,村民们怕是都要饿了肚子。
  众人胡商乱议,半晌也没个准注意,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来报,说村外来了个捉妖人,口口声声说有法子收了那水妖!
  众人一听,又惊又喜:正愁不知去哪找捉妖人,便有捉妖人送上门来,当真是苍天开眼,救百姓于危难!
  “快快有请!”村正霍地从座位上站起,瞪大眼睛道。忽又觉得不妥,叫住报事的,改口道,“慢着,带我前去见他!”
  众人随着报事的,到了村口,便见不远处的湖边,围了一群人。
  “村正到啦!”报事的开口吼了一嗓子。
  人群“呼啦”左右一分,闪开一条通道,村正迈着方步,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走到湖边。
  湖边盘膝端坐一人。那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蓑衣和斗笠皆是银色,似乎是用某种银色的鳞片穿制而成,鳞片一端圆润一端尖利,在阳光的照耀下,如镜面般刺眼夺目。他面朝湖水,手中执一条银色鱼竿,竿头一根银丝,高高垂落湖中。
  他的身边摆着一个硕大的油布包,那布包的个头儿比他自身还要大着一圈,圆滚滚的,不知里边装了什么。
  见对方这身装扮,村正不由得一咧嘴:这大晴天的,您穿个蓑衣戴个斗笠是怎么个意思?您说您能除妖,好歹也弄套除妖的装备呀,什么木剑啦、铃铛啦、符咒啦、罗盘啦。您可倒好,打扮得跟条鱼似的,像样的家伙事儿却一件都没有。没有也就算了,您手里还攥着个鱼竿,怎么着,跑我们渔村砸场子来了么?
  他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些不痛快,扭回头望了眼报事的。报事的急忙朝他点点头,意思是没错,这就是那个捉妖人。
  村正扭回头来,走到捉妖人的身侧,打量了打量,见那捉妖人大概五十上下年纪,生得是瘦面尖腮,圆眼鼠须,带着一股奸诈相儿,两只眼睛冒着精光,牢牢盯着湖面上的鱼漂。
  “请问阁下……”
  “起!”村正刚一开口,捉妖人突然大喝一声,双臂较力,猛将鱼竿从水中提了出来。鱼线末端,一条大青鲤在空中画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准准地落入了捉妖人高高扬起的手中。
  那条青鲤少说也有十几斤重,他的手爪如钢钩一般,将青鲤稳稳钳在手中,青鲤摇头摆尾,却丝毫挣脱不得。
  “好!”人群中传出几声喝彩。在场众人不乏善钓者,但将十几斤重的大鱼,以飞钩提出水面,却没人有这种把握。
  捉妖人将鱼儿拿到眼前端详了一阵,而后探脖歪脸,将嘴唇朝着鱼儿的眼睛吻了上去。
  众人不明所以,暗道这捉妖人莫不是疯子,亲一条鱼做什么?却见捉妖人贴紧鱼眼,双唇猛力一吸,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鱼眼已被他吸入了口中。他闭上眼睛,缓缓咀嚼着,一脸享受的模样。
  “呕——”人群中传出了几声干呕。
  村正咽了口吐沫。
  “要不要来一口?”捉妖人扭过头来,举起鱼晃了晃,将另一只鱼眼朝向了村正。
  “呕——哇——”村正吐了。
  “嘿嘿嘿……”捉妖人嘿嘿大笑,像一只成了精的老耗子。
  “鱼目者,可食用之珍珠也。有明目清脑、延年益寿之功效。”他说着,将另一只鱼眼放到嘴边,如法炮制地吸了出来。鱼儿顶着两个窟窿,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他轻轻抚了抚鱼背,而后将鱼放归了湖中。鱼儿带起一阵水花,仓皇而逃。
  他做完这一切,望向村正,问道:“你是村正?”
  村正抹了把嘴巴子上的秽物,喘匀了气息,回道:“不错,老朽正是这石爬子村的村正。敢问阁下是……”
  “在下姓承名湟,来自昆州巫门山,是一名水葬师。”捉妖人站起身说道。他个子不高,身体也很瘦小,宽大的蓑衣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是稻田里披着破布的稻草人。
  对于水葬师这种职业,村正却是听说过的。
  水葬是昆州巫门山一带的葬俗。巫门山位于十万大山之中,周围皆是恶山险谷,缺少土葬的条件,火葬的话又容易引起山火,酿成大祸。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峡谷间长年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来处理尸体,无疑是最好的方法了。而负责执行这种仪式的人,便是水葬师。
  水葬师会提前以特制秘料对尸体进行灌注、浸泡处理。那秘料对鱼类有着极大的吸引作用,目的是让附近的鱼儿闻香而聚,尽快将尸体吃掉。鱼儿吃得越快,死者便会越早超脱。
  水葬时,水葬师先对尸体进行超度,然后将尸体置于灵船,放入江河中,任其自然漂流。靈船有一人多长,用竹篾和冥纸扎制而成。冥纸事先用桐油浸润,具有一定的防水性,漂流过程中,船只慢慢洇水,直至沉没。船只沉到哪里,哪里便是死者最后的归宿。   昆州离云梦泽有几千里远,这水葬师来此做什么?村正脑子里盘算着。而且,水葬师是和尸体打交道的主儿,捉妖也在行么?
  “云梦泽中大妖,有倾船碎舟之力。”村正望着水葬师,说道,“降妖除魔,可不是钓鱼杂耍,没有些真本事,怕是会丢了性命。”或许是对水葬师刚才故意恶心自己的举动有些怀恨,亦或许是觉得对方委实不像一个能够降妖除魔的主儿,村正的话里带着些怨气。
  水葬师嘿嘿一笑,却不答言,只是一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物。
  那是一枚白色的鳞片,有巴掌大小,形状像一只大号的扇贝。村正接过鳞片,端详了半晌。他在水边住了大半辈子,也从未见过什么动物生有这种鳞片,疑道:“这是什么?”
  水葬师道:“这是那水妖的头顶鳞!”
  众人闻言,“哗”地一下便开了锅。谁也没有想到,这水葬师外表平平常常,一出手竟能拿出妖怪的鳞片,一时间惊叹者有之,质疑者有之,惶惶者更是比比皆是,围观议论纷纷。
  村正抬手,止住众人喧哗,而后道:“敢问大师,这是只什么妖?大师又是如何得到的这枚鳞片?”他改称对方为“大师”,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客气。
  “实不相瞒,我此番来在云梦泽,正是为了追寻这水妖而来!”水葬师道,“有道是蛇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那妖怪的原形,便是一条历经数百年修行,已露龙相的大蛟!”
  此语一出,人群中再度掀起了轩然大波。蛟龙之属,人们只在传说中听闻过,还从来没人见过,更不曾想过,这杀人害命的妖怪,竟是一条蛟龙!
  “昨夜我泛舟湖上,遇到了这条大蛟。”水葬师的声音并不高,却一下子盖过了吵闹的人声,令人群迅速安静下来,“我与它大战三百合,然而可惜的是,最终还是被它逃脱了。而这片鳞,便是我与它搏斗时,从它的头上掉落下来的。”
  他说话时的语气波澜不惊,人们听得却是心惊肉跳,想象那夜色下,一人一蛟在黑沉的湖水中上下缠斗,该是有何等高绝的能耐和胆识,不由得对这水葬师肃然起敬。
  “大师真乃神人也!”村正赞道,“方才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师见谅!”
  水葬师道:“无妨。”
  村正又道:“这条恶蛟伤人害命,罪不可赦,还请大师想个法子为民除害,救百姓于水火!”
  水葬师道:“村正客气了。捉妖的法子倒是现成的,但还需做些准备。请村正安排八名屠龙勇士,听我差遣。明日一早,我便捉了这条大蛟!”

第五章百岁虎骨


  次日,天清气朗。
  云梦泽西岸,石爬子村外,人山人海。
  闹蛟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附近村子的百姓都来看热闹,都想开开眼,看这传说中的蛟龙是个什么样的长相,更想看看这水葬师有何手段收服蛟龙。
  八名屠龙勇士上身光着膀子,下身穿黑裤头,一字排开站在湖边,好似八尊铁塔相仿。他们都是从村子里选拔出来的精壮年,个个身强体壮、膀阔腰圆。这些人早按水葬师的吩咐,在湖中下了一条缆绳。
  那缆绳有小臂粗细,乃是大船泊靠时用的锚缆,抗拉耐磨,越浸水越结实。缆绳的一端连接着一只硕大的三爪钢钩,每只爪长足有一尺,粗如鸭卵,尖端锋利;另一端则缠缚在湖岸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上,树干有两人合抱之粗。
  待到日头升起老高,水葬师终于在村正的陪同下,来到了湖边。
  自昨日交代完事情之后,水葬师便住进了村正的家里,好吃好喝好招待。这个干瘦的老头,对鱼有着极大的嗜好,进了鱼窖之后,专挑进贡的名贵鱼类点,一顿饭造进去二十多条小银鱽、四条红鲥鱼、一条金丝鲤和三只霸王虾,又饮了两坛村正窖藏了十八年的状元红,把村正心疼得差点抹了脖子。
  他酒足饭饱之后,便回屋沉沉睡下,这一觉睡了个痛快,村正派人叫了他三次,才终于将他催了起来。他收拾了一番之后,背起那个大布包来到湖边,便已是这般时候了。
  “绳子太细了。”他蹲下身子,看了看那条小臂粗细的缆绳,摇了摇头。
  “啊?”村正道,“可这已经是我们这里规格最高的绳索了。”
  “三根。”水葬师伸出三根指头,“这样的绳子,要三根拧成一股才够用。”
  周围人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找绳子!”村正呵斥道。
  有人撒脚如飞,跑去拿绳索。
  水葬师直起身子,看了看缆绳缠绑的大树,又摇了摇头,然后指着湖边的几棵大树道:“这棵,这棵,这棵,还有这棵!把它们都缠起来,让它们共同受力。”
  这么粗的大树,还要五棵来共同受力,是不是有点太过兴师动众了?周围人暗道。
  “还不快去绑!”村正呵斥道。
  有人慌忙跑去大树跟前,按吩咐重新绑缚绳索。
  当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水葬师又细细检查了绳索,确保没有暗伤,这才放心地点点头。他拎过大布包,打开后,里面露出一颗硕大的头骨。
  那头骨直径三尺有余,通体血红,七窍泛着青光。它阔口獠牙,凶悍狠厉,自带一种慑人的气魄,虽然只剩骨头,却让人一见就忍不住从心底打了个寒战。
  “此乃虎骨,出自昆州十万山中一头百年的虎王!”水葬师一边将三爪钢钩放入头骨的巨口中,一边道。
  原来是虎骨!难怪这骨头有如此震人心魄的力量。虎为百兽之王,人类对虎的畏怯,是源自灵魂的,即使它只剩下了一颗头骨,也依然会给人带来这种畏怯,这是人类与猛兽在数万年的争斗中遗留在身体内的本能。
  “云梦泽为地水之眼,连通着地深处四通八达的水脉,出现蛟龙之属,也在意料之中。”水葬师调整着三爪钢钩的角度,道,“正所谓龙虎相争,龙为水中之主,虎为陆上之王,想要从这片广阔的水域中引出大蛟,也只有昆州十万山中的虎王骨能够做到了。”
  村正道:“天师所言极是。”细一寻思,又生疑惑,“您此番带了虎骨前来,难不成早便知晓此处将有蛟龙出世?”
  “不错,我早已算出此地将有妖龙作祟!”水葬师道,“我猎得这百岁虎王,将其魂魄封于顱中,又剥去皮肉,以野决子、半边莲、雄黄粉、蛇灭门等配制蛇药,浸泡七天七夜,再以仙人血、鱼涎草、百里香等熬制秘料,去其毒臭,增其腥香,以引蛟龙上钩!”   村正闻言,赞道:“天师好手段!”又转念一想,有道是无利不起早,你现在才说自己费了如此大的周章,不会是想漫天要价吧!于是道,“天师替天行道,除妖诛魔,救我们这群贫苦百姓于水火,乃真侠士也!至于这酬劳方面,大师您看……”
  水葬师道:“分文不取。”
  “什么?”村正以为听错了话,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声。
  水葬师道:“蛟有三分龙性,食其肉,可延年益寿、百病退散!”
  村正闻言,眼中闪过一道贪婪的光芒,道:“天师的目的,是想得到这蛟龙肉来吃么?”
  水葬师摇摇头,道:“不,蛟龙肉归你们,我只取这蛟龙腹中之物!”
  “天师真乃大善人也!”村正一脸兴奋,周围村民亦是乐得合不拢嘴。有生之年不仅能看到蛟龙,还能有机会吃上一口龙肉,着实没有白来人间走上一遭!同时,人们也在偷偷猜测这蛟龙腹中之物是什么,想来该是什么妖丹龙胆之类,吃一口龙肉都能延年益寿,那尝一口龙胆,岂不是能长生不老?
  水葬师将三爪钢钩在虎口内固定好,然后命人划船载着虎骨与绳索,前往湖深处。他登上湖边事先搭建好的降龙台,站在三丈三高的台顶,朝着湖中观察良久,而后伸手指着湖中一处位置,命人将虎骨投下。
  那处位置距离湖边有十几丈远,人们投完虎骨之后,划船返回。
  虎骨被长长的缆绳连接着,悬在深水中,既不上浮于湖面,亦不下沉于湖底,只随着水体轻缓晃荡,隐隐传出声声虎啸,威猛凶悍,令周围人众不寒而栗。
  虎骨入水之后,便有血色洇散开来,很快将湖面染成了一片血红。与此同时,空气中也开始飘散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血腥味随着湖风刮过岸边人群,令人群发出了一阵骚乱。
  人群中有当日见过水妖王出没的人,不由心中生疑:水妖王出现时,便有湖水化血之异象,如今水葬师重现血湖异象,如此雷同,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又转念一想,这是捉妖大师,怎可能与那水妖王有关系!不禁摇头苦笑,暗骂自己胡乱联想。
  水葬师在降龙台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身后八名降龙勇士抱胸而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身下血色潮水浮沉起落,一波波冲上湖滩,将滩上的沙石泥土都染成了暗红。
  人们站在湖边,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期待。忽有人高声叫了一句:“那是什么?”人们循着望去,但见湖面上水花一翻,什么东西露了一下头,眨眼又没入了水下。
  “是蛟龙吗?”人们紧张起来,抬头望向水葬师,见对方仍是盘膝稳坐,丝毫不为所动。
  “是鱼!”有眼尖者回答道,“一条三尺长的大红鲤!”
  他话音未落,又有数个水花从湖面各处泛起,它们只一露头,便重新没入水下。
  “果然是鱼!”有人接言道。
  “快看快看,又来了好多!”一个童声兴奋地喊着。
  一个个的水花,在湖面上翻腾而起,越来越多,不一会儿,便搅得湖面波光粼粼。这些鱼儿大大小小,品种各异,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血色的湖水中穿梭游荡,应是被虎骨散发的香气吸引而来。
  一条小青鱼当先发现了虎骨,它凑过去,摇摇尾巴,钻进了虎口,不多时又从虎眼中游了出来。它大概是在检查这个陌生的大家伙是不是藏了什么危险,围着虎骨绕了几圈,确定安全之后,忍不住冲上去,疯狂地啃咬起来。它像一个饥饿的疯子,在啃咬中硌断了牙齿,撞破了头脸,然而它不管不顾,只龇着尖牙,拼命噬咬。然而咬着咬着,突然身体一僵,直挺挺地朝着湖面漂去。它浮出水面,身子一翻,肚皮一仰,竟就此死去,连张着的大嘴都没有来得及合拢。
  更多的鱼儿聚拢在虎骨的周围,它们抵挡不住香气的诱惑,纷纷朝着虎骨碰撞啃咬。虎骨坚硬如铁,它们一丝一毫也啃不破,一个个只落得个牙断血流,不多时便中毒身亡,尸体浮出水面。
  “鱼儿……死了?”人们望着湖面上渐渐浮出的一具具鱼尸,诧异道。
  越来越多的鱼尸浮出水面,不到一个时辰,湖面上便漂了一层死鱼。大大小小的鱼尸,密密麻麻的,脊背朝下肚皮朝上,白惨惨一片,将血色的湖水都遮盖了起来,湖上腥气也愈发浓重。
  众人守在湖边,交头接耳,有人抱怨道:“毒死了这么多鱼,今年怕是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喽!”
  身旁人点点头,小声应道:“谁说不是呢!这捉妖人的法子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叫什么自损八百?”身后一人听了,接言道,“他一外来户,拍拍屁股走人便是,损的还不是咱们?”
  周围人听了,应和道:“是啊!吃亏的是咱呀!”
  这几人越议论声越大,不远处的村正闻言,扭头朝人群怒视,正瞧见一年轻小伙眉飞色舞吵吵得最凶,于是怒道:“三娃子你吵吵个什么?就他娘的你事儿多!鱼打紧命打紧?”
  那三娃子吓得一縮脖子:“命、命打紧……”
  “知道命打紧就给我闭上那张臭嘴!”村正骂道。
  人们立时噤声不语。
  就这样,众人在湖边从清早一直等到中午,又从中午一直等到下午,只见了满湖的死鱼,至于那蛟龙,连一片鳞片都没见到。人们渐渐失去了耐性,而水葬师却仍然端坐降龙台,纹丝不动,好似入定了一般。
  村正焦躁地踱着步子,将脚下的沙地踩出了两道沟,终于,他忍耐不住,爬上降龙台,小心翼翼地凑近水葬师,试探着问道:“天师,那蛟龙,是不是被咱的阵仗给吓住了,不敢来了?”
  水葬师缓缓睁开眼睛,望向远方的湖面,道:“它已经来了。”

第六章龙游浅滩


  随着水葬师话音落地,一阵凉风蓦地从湖上刮过。
  此时正值夏日午后,烈日当空,这阵风却冰寒刺骨,令人如坠冰窖,直打了个寒战。村正顺着水葬师的视线望去,便见远方的湖面上,一道白浪汇作一柄尖锥,正朝着湖边快速接近而来。
  村正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朝水葬师道:“天师,有劳啦!”说话的同时,人已溜至台边,快步爬下降龙台。   湖边人群因站位较低,是以第一时间并未察觉到远方的异动,此刻见村正慌慌张张地朝下爬,才意识到有情况发生。人们围拢过来,仰着脖子正要询问情况,突听一声阴厉凶狠的嘶吼透过湖面从远方传来。
  人们骇了一跳,纷纷拢目光朝声音传来处张望,但见远方风云翻卷,水鸟惊飞,一道白浪穿过远处幽蓝的湖水,朝着近岸的血湖席卷而来。血湖中的鱼群惊觉,立时四散奔逃,只留下了大片的鱼尸。
  人们远远望着,一时看得呆了,这该是多么凶悍的事物,能够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快往远撤!”村正双脚甫一沾地,便招呼众人朝远岸躲避。他身为首脑,身先士卒,冲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人们反应过来,皆远离岸边,朝着地势高处躲避。
  浪头来得很急,只片刻工夫,便扑到了近岸。它叫嚣着,发出隆隆的巨响,冲散了血湖,涌上了湖滩,又朝着岸上的人群猛扑。人们惊叫着朝后避让,几名落后的村民被潮水卷倒在地,朝着湖中拖去,幸被其余人救下。
  潮水过后,沙滩上一片暗红,大大小小的鱼尸散落其间,它们大张着嘴,牙齿断裂,满嘴、满头的鲜血,凄惨之状不忍直视。
  人们从慌乱中缓过神来。若非提早朝着远岸撤退,此刻怕是已有不少人被卷进了湖中,后果不堪设想。
  连接虎骨的绳索仍然悬在水中,方才的大潮,并没有让它的位置出现偏差。人们顺着绳索望过去,发现在虎骨的对面,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白乎乎的影子。
  大潮将湖水变得浑浊了许多,是以岸上人们无法看清那团白影具体是什么样子,只看到那条白影长长的,不下四五丈,在水下翻腾游走,隐隐发出一种低沉的嘶吼,整个湖面也随着它的动作浮沉起落。
  “是蛟龙!真的是蛟龙!”有人压低声音说道,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意。胆子大的人开始悄悄朝着岸边凑过来,他们不敢出声,万一惊动了这大妖,怕是要有性命之患。
  水葬师坐在降龙台上,双眼牢牢盯着水中的大蛟。从他的位置望去,湖中的情景要清晰得多,足够了解大蛟的动作和意图。此刻,大蛟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虎骨吸引,围着虎骨上下翻飞,不时开口发出一声声怒吼。
  八名屠龙勇士站在水葬师的身后,望着湖中的大蛟,心里咚咚打鼓。在此之前,他们曾觉得水葬师换用粗缆绳、增加固定物的做法是在故弄玄虚,此刻见了这水中的巨影,才知水葬师所做完全无错。
  大蛟在水中翻腾一阵,对着那虎骨耀武扬威,大概是见那虎骨没有回应,它觉得自己受到了蔑视,越发愤怒起来。它发出一声翻江倒海的怒吼,掀起一排大浪,而后猛地向前一冲,直将虎骨吞入口中!
  岸边的人们猛见大浪掀起,吓得扭头就跑,大浪铺天盖地而来,将众人浇了个透心凉。
  蛟有三分龙性,不仅长相、叫声与一般蛇蟒之属有着区别,脾气秉性、生活习性也皆有差异。它对虎的仇视,是写在本能中的,就像一对天生的死对头。水葬师正是深知这一点,才定下了这虎骨降龙的圈套。那大蛟一口吞入虎骨,上下颌愤怒绞合,强大的力量直将虎骨挤碎!
  它轻易打败天敌,狂气顿升,大口猛力吞咽,忽觉一阵刺痛传来,它不管不顾,忍痛向下吞咽,却觉那刺痛卡在喉中,竟无法吞下。它怒不可遏,怎知是那虎骨中暗藏的三爪钢钩已陷进肉里。它发出一声怒吼,摇头摆尾,更加大力地吞咽,钢钩却越钩越深,卡在喉中动弹不得。
  大蛟闹得越发凶戾起来,湖面上掀起层层大浪,撼天动地。人们躲在远处,战战兢兢地观望,只见一条白色巨影在浪中上下翻腾。连接虎骨的缆绳时而松弛,时而紧绷,另一端的五棵大树被拽得摇摆晃动,粗枝乱叶呼啦啦往下落。
  大蛟折腾半晌,终于意识到虎骨无法咽下,于是放弃吞咽,试图将之吐出,这才发现虎骨卡在喉咙里,吐出竟也无法。它慌了神,猛力拉扯,钢钩反而愈加卡得结实,深陷的钩刺直将喉咙钩得血肉模糊,蓝色的血液从口中流出,转眼消散在狂乱的水浪中。
  大力的拉扯下,湖边五棵大树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骇人的“咔咔”声,几欲倾倒。人们万没料到这大蛟有如此巨力,一个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暗道:五棵大树尚且如此,若像先前那般只用一棵,此刻怕是早被大蛟拖倒拽断了!
  大蛟拉扯了一阵,似乎察觉了虎骨中的玄机。它知自己受了算计,忽地停了下来,望向了湖边的人群,两只眼睛明灯一般,凶光四射!
  人们忽见大蛟停止了动作,初以为是它力竭,放弃了反抗,正要欢呼庆贺,忽听它猛地一声咆哮,直朝岸边人群冲了过来。于是,人们那刚刚开口的欢呼变成了“妈呀”,众人撒腿便逃。
  水葬师坐在降龙台上,见此情景,伸手朝下方一指:“给我打!”
  身旁八名降龙勇士,立刻抱起一枚枚土炮,点燃后朝着下方丢去。伴着一阵阵剧烈的爆炸声,土炮在近岸的湖中炸开,掀起一道道丈高的水花。巨大的爆炸力,封鎖了大蛟的前路,大蛟撞入其中,被炸得鳞屑四溅,它发出一声惨嚎,惊慌着退离了近岸。
  大蛟受钢钩缆绳所制,逃又逃不脱,攻又攻不下,被困在远岸的湖中,翻腾搅闹,怒吼连连。水葬师牢牢盯着水中的蛟影,聚精会神指挥土炮的落点,不让大蛟有接近岸边的机会。如此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大蛟的力量才慢慢减弱,已不再像先前那般横冲直撞。
  毒药见效了,水葬师想。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密切关注大蛟动向,等待着虎骨中的毒药继续深入发作。大蛟的凶猛有些超乎他的预料,他觉得自己下的毒药量还是少了一些,在他的计划中,半个时辰应该早已令大蛟失去行动能力。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大蛟的行动明显变得迟缓起来,像一个饮醉的酒鬼,摇摇晃晃的,虽然偶尔也会大力地拉扯一下缆绳,但力量已不足以产生威胁了。
  水葬师胜券在握,眉目间这才放松了些。又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大蛟停止了挣扎,缓缓沉入水下,像一条死虫,一动也不动了。
  “嘿嘿嘿……”水葬师发出长长的一声大笑。
  “成功啦!成功啦!”村正在人群后方大声叫喊。   人群欢呼起来,一窝蜂地拥向岸边。人们踏入浅水,拉起缆绳,齐心协力,将大蛟一点一点拖上湖滩。
  众人这才看清楚大蛟的模样。
  它身长五丈,通体披着白色的鳞片。头顶一只白角,上尖下粗,似一柄带着螺纹的钢锥。眼眶上缘骨骼朝外凸出,双目深陷,紧紧地闭着——这也是蛟和蟒的区别之一,一般蛇蟒之属并无眼皮,眼睛常年裸露在外——唇边两条短须,像两条死蚯蚓,软趴趴地贴在地上。
  它遍体鳞伤,有几处已皮开肉绽,定是被那连番的土炮炸的。说也奇怪,它伤口中流出的血,却是暗蓝色,与一般生物鲜红或暗红色的血液迥异。
  水葬师此时已走下了降龙台,他站在大蛟身旁,望着自己的杰作,嘿然大笑。又吩咐身旁八名降龙勇士道:“把这妖龙的身子给我翻过来!”
  人们都已看出,那大蛟的肚腹中,有一处明显的隆起,圆鼓鼓的,里边定是吞入了什么东西。
  勇士们应和一声,纷纷上前,连搬带抬,试图将大蛟翻过身来,然而大蛟实在太重,他们哼哧半晌,蛟身摇摇晃晃,却也未能成功。
  村正随在水葬师身边,望望大蛟,又瞅瞅水葬师,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扭捏了半晌,终于厚下脸皮,道:“那个……大师,您此前说的,吃了蛟肉可以延年益寿、驱除百病的事情……”
  水葬师先是一怔,扭脸望向村正,发现对方正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突然想起了自己此前的承诺,嘿然笑道:“没错,蛟肉有驱百病、增福寿之功效,现在大蛟已然捉到,便由村正大人做主,给大家伙儿分了吧!”
  “谢大师!”村正连连作揖,笑得合不拢嘴,而后朝着左右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帮大师把这大蛟翻过来!”
  众人闻言,纷纷上前施以援手。他们在大蛟的身侧一字排开,合力去推动大蛟的身子。水葬师心中暗笑,无意中望了眼大蛟的头,竟发现大蛟的眼皮,悄悄睁开了一条缝隙。

第七章妙手补天


  不好,大蛟诈死!水葬师悚然而惊。
  与此同时,大蛟猛地发出一声咆哮,头尾一摆,直将身侧的人们掀飞出去。它的力量何其巨大,一些村民当时便被撞得骨断筋折,他们惨叫着跌进围观的人群中,砸倒了大片。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人们惊惶着,四散奔逃。
  大蛟晃晃悠悠地直起身子。虎骨中的毒药,令它刚才只是陷入了昏迷,自身超强的恢复能力,让它很快又苏醒过来。它的体内尚有余毒,体外也有很重的伤,这令它的思维有些迟钝,行动也不免有些迟缓。它晃了晃脑袋,再度发出一声咆哮,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兴奋点,而后朝着逃散的人们追了过去。
  村正混在人群中,拼了命地向前逃。他一边逃一边呼唤着:“天师,天师!”然而左右寻望,哪里还有天师的影子!不禁气得咬牙切齿,暗骂老小子害人不浅!
  此时的水葬师早已躲离了人群。他站在远处的一个高坡上,用一棵大树掩住身形,偷偷朝着人群这边观望。对大蛟体能和抗毒性的误判,是他此次行动所犯的最大错误。
  让它再折腾一会儿吧!望着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的大蛟,水葬师想。让它再折腾一会儿,最好是耗光全部气力,我便可坐收渔利。
  大蛟闯入人群,便若虎入羊群一般,它那庞大的身躯,坚硬的鳞甲,狂野的力量,令人们毫无抵抗之力。不消片刻,湖滩上便留下了十几具尸体,更有一些重伤者,躺在地上发出阵阵哀号,场面凄惨而混乱。
  大蛟追逐着人们,很快远离了岸边。此时缆绳再次发挥了作用,它崩得紧紧,拉扯着,将大蛟的活动范围固定在距离湖岸的十几丈内。人们松了口气。然而,经过连番的争斗,大蛟已然摸清了口中的玄机,它摇晃着头脑,嘴巴不住地一开一合,不多时便将口中的缆绳磨出了豁口,随后,它猛力一拽,直将缆绳挣断,继续朝着人群扑去。
  一位年轻的美妇,拉扯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混在人群中向前奔跑。仓皇之下,孩子一个不稳,摔跌在了地上。美妇急忙回身,慌慌张张地去拽孩子起来,这一耽搁,后方许多逃难的人们便超过了她。她愈发慌急,拉起孩子正要继续逃命,却觉头顶一黑,她下意識地抬头一望,立时吓得魂不附体!那大蛟,正立起身子,恶狠狠地向下怒视着她,嘴角淌出的涎液,浇了她满头满脸。她被吓得傻了,一动不动地与大蛟对视。大蛟发出一声怒吼,而后张开大口,猛朝她吞了下来。她一声惊叫,低头闭眼,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
  美妇自知性命休矣,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忽觉腰间一紧,一股大力从腰部传来,身体随之一阵失重。她心中纳罕,慌忙睁眼一瞧,却见周围景物飞速倒退。低头一望,一条雪白的绫缎就缠裹在自己与孩子的腰间,缎上冰蓝色的荷花纹,闪烁着晶莹炫目的光华。
  一阵天旋地转,转得她头昏眼花,待周围景物清明之后,发觉自己双脚已然踏在了实地。扭头望去,见身旁站了一人。那人正将手腕一抖,白绫便从自己的腰间脱落,化作一缕花藤残影,眨眼缠回了那人的手臂。
  她心中惊奇,细望那人,见那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
  是的,冰清玉洁!在看到女子的一瞬,她的脑海里当先蹦出了这四个字。
  青丝高绾,着一袭冰蓝色罗裙,几缕冰蓝荷花纹白绫无风自动,于身周轻缓飘舞。眼似秋水,眉若轻烟,唇如点樱,肤若凝脂,整个人,便似一朵出水的蓝色芙蓉。自己自忖美艳,但和面前这女子一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判若云泥之别,就连自己一个女人,都一时间看得呆了。
  女子没有注意美妇的视线,因为此刻,她的精力全都集中在对面的大蛟身上。那大蛟本欲一口吞了妇人和孩子,忽见猎物从嘴边逃脱,立时发起飙来。它一声暴吼,身体向前一弹,张大口朝三人扑来。
  女子面色一凛。她用右侧臂膀扶稳妇人和孩子,只把左手一扬,但见一道银光,朝大蛟直射而去。
  那银光快似闪电,直没入大蛟的右眼,却是一枚纤细的银针。大蛟动作一滞,随即发出一声惨嚎,身子触电般缩了回去,翻卷扭动着,痛苦不堪。
  “谢、谢仙子救命之恩!”妇人慌不迭说道,拉着孩子想要继续逃命,但那孩子连番受到惊吓,只站在原地号啕大哭,妇人急急拖拽,孩子却哭得更凶,愈加拉扯不动。   女子见状,微微俯下身子,从孩子湿淋淋的衣服上拈下了一枚芦叶,双手一晃,那芦叶便被编作了一只蜻蜓,精致美妙,活灵活现。
  孩子被这一幕惊得呆住,停止了哭泣,望着那蜻蜓,大感疑惑。女子樱唇轻启,吹一口气,蜻蜓在指尖抖动翅膀,仿佛要振翅飞走一般。她将蜻蜓递到孩子面前,一笑,那笑容,清冷中透着柔婉,有消融冰雪的力量。
  孩子双手接过蜻蜓,破涕为笑。女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乖,跟你娘亲回家。”
  妇人带着孩子,一溜小跑着离开。
  大蛟眼部受伤,翻腾一阵,渐渐忍耐住了伤痛。它缓过劲来,凶性益发高涨,咆哮着朝女子冲来,势若奔雷!女子不敢硬抗,右手一扬,臂上白绫斜向上飞出,缠上身侧一根高枝。她单臂较力,一拽白绫,身子腾空而起,如一只轻巧的燕子,飞落于高枝之上。
  大蛟一击落空,身子片刻不停,一个急转,扬头朝女子追随而去。它前半身人立而起,险险够到女子的双脚,却因力竭而摔落下来,沉重的身体“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土石四溅。它不作稍停,狠命向前一闯,重重撞在女子容身的大树上。
  耳轮中只听“咔”的一声,大树应声而断!
  那大树树干直径将近一尺,它头坚角硬,竟以蛮力撞断了树干。女子刚刚翻上树枝,万没料到对方速度如此之快、力量如此之猛,身子直被震得跌飞出去,她应变神速,半悬空中白绫一抖,缠上了另一棵大树。她的身子画过一道弧线,就势翻上大树的枝杈,而后单手扶着树干,蹲伏着身子,朝树下窥望。
  不见大蛟的踪影。
  她一愣,忽听一阵杂乱的碎枝破叶声传来,同时便觉脚下一阵颤动。她暗道不好,急忙身形向外一纵,跃至另一根枝杈,回头望,正见一颗硕大的头颅袭至自己方才蹲立之处,却是那大蛟沿着树干快速攀爬而上。
  树干很粗,大蛟围着树干盘旋向上,再朝女子追击。坚硬的鳞身与大树枝干刮擦,断枝碎木乱飞。女子被逼无奈,只得朝更高的枝杈躲避。她在枝间纵跳攀跃,惊险连连,视线受枝叶阻隔,不易判断蛟身动向,几次险被大蛟所伤。她暗道如此下去,必被大蛟逼上绝路,牙一咬心一横,身形向外一纵,朝着树下飞落。
  她身处半空,瞄准一处粗枝,正欲掷出白绫,突觉头顶一阴,竟是那大蛟从树上探出头来。它用身体的后半段盘在树上借力,前半段脱离树干凌空扎下,快如闪电,后发先至!
  女子避无可避,却见她右手手腕一抖,白绫迎面朝大蛟飞去,同时左手五指在白绫上疾速跳动,速度之快只余一团残影。白绫一阵急颤,织成白绫的每一根丝线都以特定频率跳动起来,这种震波直达端部,令白绫的端部忽地散开,在大蛟面前分化作万千白丝。这些白丝一缠一裹,直将大蛟的嘴巴紧紧裹住。大蛟正欲张口,嘴巴忽而被缚,竟一时未能张开。女子抓住时机,将白绫往怀中一带,身子就势飞起,翻上了大蛟的头顶。
  大蛟被人骑在头顶,立时暴走起来。它头脑一晃,猛力张大嘴巴,试图将嘴部缠裹的白丝挣破。然而那白丝不知是由何种材料制成,坚韧异常,它拼尽全力,却也只能勉强张开一条缝隙,方一收力,又立刻被裹得死死。它怒火无处宣泄,摇头摆尾地胡乱冲撞,不料一个用力过猛,身子收势不住,直从树上跌落下来。它砸断了几根树枝,重重摔落地面,震得大地剧烈一颤。
  女子将身贴在蛟首上,被震得身躯发麻,几乎跌落在地,只死死抱住大蛟的独角,不敢松手。
  大蛟皮糙肉厚,这一下摔得虽重,却也并不致命。它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子,察觉女子仍然骑在头上,便奋力晃动头部,企图将女子甩下去。连续几次不得后,它停止了动作,然后对准前方一株大树,奋力冲撞过去。
  它想将女子挤扁在树下。
  在大蛟反抗的同时,女子也一刻没闲着。她紧紧趴伏在大蛟头顶,右手抓着大蛟的角,左手一晃,三支银针已握在手中,对准大蛟头顶心,狠狠插下!
  大蛟鳞片坚硬,那银针在她的指间,却像是三颗疾速旋转的钻头,一下子便穿破鳞片,随后,她猛一用力,银针齐根没入!
  大蛟的身子猛然一滞,停在了树干前方。女子丝毫不敢停歇,双手各自取出三支银针,从大蛟左右脑侧插入。
  大蛟扑通一声,摔在了树下。它抽搐着身子,好似被一瞬间抽干了气力,趴在地上不能挪动分毫。女子松了口气,纵身跳下蛟首,缠裹在大蛟嘴巴处的白丝随即缩回,只一瞬便重新织成了一条白绫,就连上面的荷花纹都一点不曾改变。
  她整理整理衣裙,正要招呼村民前来善后,突见一道黑影飞射而来,随即,一柄长剑,狠狠地刺入了大蛟的眉心!
  长剑整个剑刃都插入了大蛟脑中,大蛟那坚硬的鳞甲,在这剑刃下竟似败革般不堪一击。剑刃上道道黑色的草藤纹,在与血肉接触的一刹那,滋滋冒出几缕黑气,定是淬了剧毒。
  大蛟的身子扭动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暗蓝色的血,从伤口汩汩流出,淌了一地,将大片的沙土染成了墨蓝。
  那人拔出剑,在蛟首上蹭了蹭,而后收剑入鞘,扭头对女子道:“师妹,你受惊了!”
  来人二十七八的年岁,着一袭黑布长衫,头戴黑色藤纹短帽,帽子正中一颗鸽子卵大小的绿松石,随着他的移动,闪动着温润的光泽。
  女子皺了皱眉,望着大蛟,道:“你本来不需要杀死它的。”
  男子道:“师妹就是心慈手软。这种畜生,不杀了它,早晚还要为祸人间!”他用脚蹬了蹬大蛟的脑袋,检查它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几名白衫男女随后赶至,围拢过来,纷纷朝女子关切询问。他们穿着相同制式的白布长衫,左胸处一枚青藤刺绣,藤蔓盘曲向上,尖端吐出一叶新芽,线条虽简,却将勃勃生机蕴含其中。他们头戴白色短帽,头发拢于帽内,身后各自背着行药箱,风尘仆仆,应是经过了长途的跋涉。
  女子摆摆手,示意众人自己并无大碍。
  村民们见大蛟已死,这才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那村正走上前来,道:“感谢仙子出手相救,敢问仙子尊姓大名?”
  女子抱拳回礼,道:“在下百草门姬仙媛。”   村正惊道:“原来仙子便是百草门门主之女,素有补天手之称的姬仙媛!老朽眼拙,望仙子恕罪!”
  又望向黑衫男子,道:“敢问这位少侠是……”
  黑衫男子道:“百草门大弟子,灵木!”
  村正道:“久闻灵少侠英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又道,“诸位今日铲除妖龙,救石爬子村于危难,大恩大德無以为报,请受老朽一拜!”言罢,双膝跪地便拜。
  周围村民见状,亦纷纷倒地叩拜。姬仙媛忙伸双手相搀,道:“乡亲们快快请起!我等今日路经此地,碰巧赶上大蛟行凶伤人,这才出手相助,乡亲们如此,便折煞我等啦!”
  人们连番称谢,这才从地上站起。
  村民多有死伤,姬仙媛吩咐身后百草门众弟子,为村民们救治。这些弟子皆是医中翘楚,治伤救病自然不在话下,立即有条不紊展开行动。
  正如姬仙媛所讲,百草门一行来至石爬子村,乃是碰巧经过。前不久,巴州八台山地火喷发,周围村镇遭受大灾,损失惨重。百草门作为中州第一大医药门派,应诏前往救治伤员,并在顺利完成任务后返回。他们经过石爬子村,本欲从渡口登船返回云梦岛,却遭遇这大蛟行凶,于是姬仙媛愤而出手。
  姬仙媛望了望大蛟的尸体,问村正道:“这大蛟凶悍如厮,是何人想出的这等钓蛟的法子,着实是拿人命戏耍!”
  “那老小子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想起水葬师,村正气就不打一处来,四处寻视,仍然不见水葬师的身影,骂道,“等让我找着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姬仙媛一脸愕然。村正觉出自己失礼,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罢了!”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他说这大蛟的腹中有什么东西,他是为了腹中之物而来!”

第八章腹中仙胎


  大蛟的腹部有一处隆起,与其余部位明显不同,任人都能看出里面藏了玄机。
  灵木朝左右一使眼色,两名百草门弟子立即上前,提剑剖开蛟腹。此时蛟腹部位恰好是侧躺在地,倒省了二人的力气。
  利刃将蛟腹割开了长长的一道豁口,蓝色的污血“哗啦”流出,一股腥味瞬间弥漫而起。另一名弟子手持短棍,挑起伤口,正要翻找腹中物,却见一道白光骤然从蛟腹中亮起。那白光起得毫无征兆,灼得周围人睁不开眼睛,纷纷掩目避让。
  白光过后,一物从蛟腹中滚落出来。
  众人拢目光观瞧。
  那是一个椭圆球状的物体,直径三四尺,像一颗巨大的卵。这颗卵滚落在沙土上,稳稳地竖立着,蓝色的血顺着白色外壳缓缓流淌而下。外壳的材质有些像贝类,光滑而温润,闪着珠玉的光泽。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忽听“咔”一声轻响,卵壳竟裂开了一道缝隙。人群中传出几声惊呼,村民们纷纷朝后退去。他们不久前才吃了看热闹的亏,此刻都多了个心眼,凡事要以安全为主。
  百草门弟子站在人群的前方,各执兵器戒备。
  卵壳的裂痕继续扩大,朝着周围发散,很快布满了整个卵身。随后,卵壳轰然碎裂,化作一蓬白尘升腾而起,转眼消散在了周围的空气中。
  白尘消散处,一人盘膝而坐。
  那是一名男子,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裸露的皮肤布满了厚重的老茧,似着了一层细密坚硬的枯白鳞甲。他长发及肩,眉长入鬓,闭目阖唇,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地,犹如一尊粗陋的石雕。这尊石雕通体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仿佛在向周围的一切昭示着,纵然落魄,我却也高高在上,睥睨天下!
  众人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只以为坐在面前的是蛟腹中的精怪,一个个拉开架势,如临大敌。半晌,见那妖怪仍然静坐不动,就连眼皮都没有撩开一下,不由得心中起疑。灵木手中握剑,朗声道:“请问对面,是何方神圣?”
  那人仍是纹丝不动。
  灵木心中狐疑,朝身边使棍弟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查看。那弟子原本便心虚,此刻见大师兄要求自己去逗妖怪,脸咧得像苦瓜一般,扭捏着不敢上前。灵木一瞪眼,正欲发作,却被姬仙媛抬手制止。
  她迈步踏出人群,朝着那人深施一礼,而后右手一抖,白绫忽地飞出,左手于白绫上轻轻一抚,玉指连动化作一团白影,眨眼将白绫拆解为万千白丝。这些白丝悬于空中,围拢在那人的身周,随风轻缓浮动,将那人的身子遮在其内。
  姬仙媛的这条白绫,名为“千缕”,乃是由“十须天蚕丝”织就而成。一般的蚕种,从蚕卵到幼虫,再到化蛹、成蛾,总共也就几十天的寿命,而天蚕的寿命,最长可达十年。天蚕每经一年,尾部生出一须,十年老蚕尾部便有十须。天蚕越老,吐出的蚕丝便越坚韧,十年老蚕丝刀斧难断,水火不侵。
  天蚕丝极细,每条蚕一生吐一丝,千丝合为一缕,细如发,可受一均之力。千缕白绫,便可承受千钧之力。
  姬仙媛号称补天手,此名号之由来,一是因人命关天,她医术高绝,有补天续命之能;二是因她的这双手既快且巧,天塌个窟窿都能给补上。这样的一双手,自幼苦练千缕白绫,那白绫在她手中,自然是分合自如,如同己身。
  此刻,千缕白丝将男子围在中央,其中一缕,搭上了他的手腕。
  她左手探指轻捏白丝,细细分辨那传回的触感。周围的人们大气也不敢喘,只静静等待着她的回音。半晌,她眉间一黯,道:“没有心跳。”
  人们松了口气,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她叹了口气,手腕一抖,千缕白丝将男子的身体裹了起来。她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落到的这步田地,但人都死了,总不能还让他裸着身子。她扭回头,正要安排人拿件衣服给男子穿起来,却突然察觉了一丝异常。
  她猛地望向了男子。
  “师妹,怎么了?”灵木问道。
  周围众人停止了议论,齐齐望向她。
  她并不答话,闭起眼睛,细细感受每一根白丝传回来的变化。白丝与男子身体大面积的接触,让她有了新的发现,她分明感觉到,从男子的身体上,正传来一丝丝极细微的波动。那种波动绝不是心跳或者血流产生的,就像是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努力动起来,力量虽弱,却信念坚定,向外界宣布着自己是活跃的,自己还有生命力!
  这种感觉太奇特了,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个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但身体却是活的。她沉浸在这种感觉里,男子的身体在她的意识里不断放大,一直放大到每一粒细胞都清晰可辨。她融入了它们的世界,她看到每一粒细胞都在疯狂地向她求助,努力向她展示着自己的活性,希望她不要丢弃它们。
  她猛地清醒过来。
  “他没有死!”她喊出了这样的话,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师妹!”灵木扶住她。他不明白,自己的师妹遇事一向沉稳,此刻为何会毫无征兆地慌乱。
  “他没有死。”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调整了气息,又重复了一句,然后迈步走向男子。
  “师妹小心!”灵木提醒了一句,然后快步上前,提剑护在她的身侧。
  周围人不知发生了何事,胆大好奇的朝近处凑了凑,胆小的则干脆转身回了家:地上这男子古怪得很,是人是妖还说不定,万一醒过来比那大蛟还凶还猛,岂不是要遭了殃?
  姬仙媛来到男子身前,蹲下身子,细细打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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