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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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请师父出山了。”
  六个月后,距荡北桥合拢竣工仅余一块龙门石的那个晌午。一众石匠坐在河边的工棚里,光瀑从油布的破洞流下,洗黑了他们的皮肤,衬得桥上的汉白玉立柱更白了。
  桥的模样已经出来了,只是栏杆立柱上的雕花,这活儿得等师父亲自出手。他们望着栏杆,栏杆上坐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出现在他们眼前已有六月,月月如此。
  谁都不知道这白净的孩子是谁家的,从他们下船落地起,这个白娃就在了。他们只知道白娃是这条河的,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这条河。
  穆阳城里是有河的,童河。河上原是有桥的,木桥,在一次洪水暴涨中毁了。穆阳是南北交通要冲,人可一日无油,城不可一日无桥。
  于是石匠穆老三领着一班徒弟回到了他的故乡。
  穆老三,排行第三,早年因家贫被一过路的和尚收去,只知其姓,不知其名。这和尚圆寂后,穆老三就从庙里出来,独自闯荡江湖,天南地北都走了一遭,谁曾想三十年里竟混出了一个“石桥三”的远近闻名。
  “这次造的是官桥,大家都得用心。”
  他的徒弟们揶揄,这是他老人家荣归故里,从哪里来终归要回哪里去。
  他们去的是一座叫穆阳的边城,修的是一座叫荡北的石桥。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穆老三租了一条木船,载着他和他的徒弟在宽阔的河上顺流而下。穆老三坐在船尾,吸着烟,兴致勃勃地看着徒弟们赌酒,兴至浓时,他的那对老眼精光一放,酒碗就落入那只干枯的手里。
  穆老三敞开胸膛走向船头,初春的冷风把他的胸膛吹得通红。他呡了一口小酒,又嘬了几鼻旱烟,船头微微起伏,劈开的河水像他那把使了三十年的錾子一样锋利。
  下了穆阳城的地,穆老三就在童河的河边走来走去,时不时捧起土来,放在手里细细搓动,再用舌尖尝一尝,这在外行人看来是回归故里的喜悦,但在他的徒弟们看来,这是经验最老道的绝艺。
  在探勘完童河两岸的地形后,穆老三的眉头紧锁,徒弟知道这是师父在想石桥的图样。
  只不过这次的图样想得比他从业三十年里的任何图样都要远久。眉锁也从这时起,再也没开过。
  他画出图样后,就吩咐徒弟搭工棚开采石料,自己则背上干粮和一个结实的木箱进山去了。
  穆老三就像野猫一样在山里蹿来蹿去,他叮叮咚咚地让那座不高的山六个月都不得安宁。他在准备荡北桥中央最顶的一块大石,龙门石。
  石匠的功夫全体现在这块龙门石上,要在大桥全部竣工合拢时放上去,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六个月后,依照图样基本完成荡北桥整体结构的徒弟们,进山迎接他们的师父。
  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他们看到了被一块红布盖着的大方石,他们的师父正坐在这块方石上吸旱烟,黄铜锅儿、湘妃竹杆、玉石嘴儿。据他说那玉石嘴值钱。据他说玉能救人,如果哪天这玉惊上了纹,就说明为人挡了一次灾。据他说他会把这玉石嘴儿传给最青睐的徒弟,连带那箱随了他三十年的老朋友。徒弟们看到他们的师父用后槽牙咬着玉石嘴儿,互相瞥了各自几眼,从各自的眼中确认,老头这回儿是动了真格。
  穆老三就端坐在这块由红布盖着的龙门石上,由八个徒弟扛出山来。和他的徒弟一样,光着脑袋,赤着上身,裸露出和大地一样焦黄的颜色,手臂上的肉一条一条的,在徒弟们的抬动下,一晃一晃的,像是风干的腊肉。穆老三眯缝着那对老眼,他的徒弟都能感到他的心满意足,但他们并不知道穆老三并没有丝毫的得意,他已经习惯了。
  领头的大徒弟满脸红光,健步走在一旁,他每走十步就用嘹亮的嗓音喊叫一声:“龙门石来啦。”
  沿路道旁的行人驻足观看,但这远不是辉煌的时刻,最为辉煌的时刻要等到今年的深秋,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树叶声中,在漫天飞旋的五彩纸片与鞭炮鼓锣中。
  龙门石镇在工棚的中央,红布依旧蒙在上头,只有等石桥全部竣工的那天,才能让人一睹它的全貌。红布的四角被四尊古拙的石像压着,按东西南北的方位,分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穆老三领着一帮徒弟在龙门石前方焚香点烟,拜了三拜。
  三拜之后,师父发钱,徒弟领薪。因为从此刻起,徒弟们的活儿就结束了,剩下的雕件全仗着穆老三一人。他们在来时就已说好,和以前不同,这次徒弟做粗活,师父做细活,不为别的,就为了这荡北桥是穆阳城的桥,他穆老三是穆阳城的人,他造出的桥是要作为宝贝流传下去的,他穆老三是要留名的。
  徒弟们心里明白,拿了钱后师父就不再带他们一同做活了,他们要等到三个月后的深秋,再来目睹龙门石开蒙的那刻。
  看着徒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穆老三不禁有些感慨,但他神色间仍有傲气,傲就傲在他们都会回来,就为了听听龙门石合上豁口时的那一声“咔嚓”,这是每一个做过石匠的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比女人的诱惑还大。
  大徒弟是最后一个走的,走时还有点悻悻,穆老三心里明白这大徒弟是在图他的玉石烟嘴和那一木箱的家伙。可他什么也没说,眯缝着老眼,叼着手中的烟。
  当粗如黑塔的大徒弟也走掉的时候,穆老三觉得自己眼前一亮,因为他看到了那个白如璞石的孩子,这白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衣物附体,活像是只野孩子,但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让穆老三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底倒映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石像。
  他擦了擦沾有香灰的手,蹲下,摸了摸白娃的鼻子。
  “小子,你爹娘呢?”
  白娃的眼如波、如雾。
  “你叫什么名?”
  白娃的眼如水如胧。
  “可惜了,是个哑巴。”
  穆老三把搭在肩上的衣服,披在白娃身上。衣服很大,下摆拖在地上,像是袈裟,穆老三想起了当年那个衣不蔽体的自己,老和尚也像现在这样,为他披上了袈裟。   白娃的小鸡鸡从长衣里钻了出来,白得晶莹剔透,穆老三竟看得有些痴了,直到他回过神来,拧了一把,才发觉是根活物。
  他们的身后是穆阳城的童河,河上是一座未完工的荡北桥,蝉鸣聒噪,人声鼎沸,正是极夏之时。


  远近闻名的“石桥三”能造桥,手上的雕活也是一绝,凡是看过他雕花的人,临了都会啧一声:“活了!”
  穆老三要雕的,是荡北桥上的四十八根汉白玉立柱,他要在上头雕出四十八只石狮子。
  这天天刚蒙蒙亮,尚不太热,穆老三一人背着大木箱子来到了工棚,他用河边的黄泥糊了一个小灶,从木箱里取出风箱。
  风箱是他自己打的,纯木致,圆桶状,中间有一通风孔,里面横着一根铁杆,铁杆前装上一块圆饼,圆饼四周扎上鸡毛,前推后拉,风就从孔眼里呼呼送出。接上风箱,往灶里放上炭,穆老三随手折断几根干苇,铺在炭上,他是吃烟的,身上自然有火,点上,白烟绞着湿气上腾,穆老三耐心地等,等待火气胜过湿气。
  没有耐心吃不了这碗饭。
  穆老三也给自己的烟锅取上火,可刚嘬了两口,脖子后的汗毛就竖了起来,他察觉到有目光在注意着他,抬眼上望,望见那白如云母的孩子正坐在桥的栏杆上望着自己,他的目光下视,那是白洞洞的目光,如炬,刺破了晨雾。
  “小子,看什么呢?”
  穆老三呼了一句,呼声在长长的童河河道里穿梭,鱼与水鸭都醒了,可应的声却迟迟未见。
  “又聋又哑。”
  穆老三哼了一气,白色的烟气从他那俩鼻孔里喷出,露出黑而硬的鼻毛。
  火着了,穆老三推拉几下风箱,暗红色的火硬了起来。
  穆老三将木箱里的錾子也取了出来,伸进炭里,风鼓鼓地往灶里吹,吹得炭火旺旺的,眼见铁由黑而红,由红而白,由白而亮。穆老三钳出錾子,用锤子细细敲磨。
  一个好石匠,不仅要和石打交道,还要和铁打交道。锤子击在软白的錾子上,錾子迅速变了态度,火星溅在穆老三的手臂上、胸膛上,留下一点一点的疤。
  待到差不多的时候,穆老三伸手埋进童河水里,试试水温。太阳已经醒了,开始酿毒。他把烧红的錾子钳到河里,一分一分地淬火,水汽蒸腾而上,冒出嗞嗞的声响。桥上白娃的心完全在这里了。
  穆老三心底有些在意,自己三十年的功夫就这么被一野孩子偷看了去,便扭过头,骂道:“兔崽子,你要么给我下来,要么滚回家去。”
  白娃歪着头看他,他的牙和他的眼一样白。
  “狗操的。”
  穆老三盖上灶,踱上荡北桥,开始他一天的活计。
  穆老三雕石头,和别的石匠顶不太一样,他雕石头已经不需要图样了,该什么地方用力,该什么时候还手,他有分寸。他曾对自己的一班徒弟说,这四十八头狮子就和他四十八个儿子一样,闭着眼都能雕。
  他把立柱上的石块摸了三遍,又用指关节在各处敲了好几遍,尖錾对着石上的一条短棱,一锤子下去,石屑像破碎的瓦片一样裂开,他抚开碎屑,接着捶打,錾子每动一处,锤子紧跟其上,白屑横飞,煞是好看。
  白娃从栏杆上下来,悄悄地站在穆老三后头,不发一语,只是看着。穆老三也只是瞥了他一眼,心想一个又聋又哑、又痴又傻的野种成不了什么气候,便自顾自地雕着。
  暑气上来时,石头已有了六七分的坯样,穆老三想喝水,才想起水囊被自己落在了工棚,因天热人老,懒意也有了六七分,他放下行头,吸了几口旱烟,老眼微眯着。
  “去把我的水囊拿来,在工棚里。”
  那白娃双眼滴溜溜一转,光着屁股跑开了。穆老三看着白娃的屁股,屁股尖尖的,虽白,但没几两肉,也不知是怎么长大的,他那被烈日晒得黑黑的胸膛,不知是什么在里动了几动。
  白娃麻利地拿来水囊,穆老三嘟嘟喝了两口,递给白娃。
  “喝不?”
  白娃不应也不答,像极了痴傻。
  “昨天给你的衣裳呢?到哪去了?”
  白娃不答也不应,痴傻极了。
  穆老三伸出了那只干枯的手,在白娃的光脑袋上摸了三遍,又用指关节在各处敲了好几遍。
  “顶好的料子,可惜不中用!”
  老头一边囔囔道“罢了罢了”,一边捡起尖錾和锤子,声音又砰砰地响了起来。
  日头已经顶在了上头,童河两岸的人声也疲了许多,穆老三明白这毒日能要人命,只能等暑气消了,晚上再来做活。他先走一步,朝工棚而去,老头有意再试试白娃,试他究竟是真傻还是假痴。
  “白娃,拿上錾子和锤子。”
  老头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么一句,自己携了水囊和烟枪踱回工棚。刚坐下,白娃就来了,一手拿着錾子,一手握着锤子,背上还背着穆老三坐过的小马扎。
  老头笑了起来,道:“你就是不说话,也比我那几个徒弟聪明多了!”
  可刚从白娃手里接过家伙,就发现这孩子那只拿錾子的手上,鲜血汨汨地往外渗,穆老三立马就认出这是錾子的创口。
  “你到底是真乖还是假傻?”
  老头急急地撕了一块布,给伤口缠了上去,悬上一点的心才降下一点。白娃歪着头看着这块布,血从布里渗了出来,好像童河边上的花。
  “别动它,过几天就好。”
  穆老三将工具一一放回大木箱子,结实的挎带跨在了结实的肩上,他对白娃说:“走,吃饭去。”
  白娃却径直跑出了工棚,正午的暴日直直地射在他的身上,屁股一晃一晃的,小鸡鸡一颤一颤的,都白,白得刺眼。在穆老三的老眼中,白娃跃入闪着刺眼白光的童河里,不见了。
  老头抹了抹眼。
  入夜,飞星如屑,红如火的荧惑星,在红似火的心宿二旁徘徊,荧惑守心,属大凶之兆。
  桥已可走人,车马还得繞远,没有桥顶上的那块龙门石,车辕马蹄陷下去就不大容易出来。穆老三消完了食,便拎着木箱走到未完工的石胚子前,坐下。   “真热闹,不知北蛮来的时候,又是怎么样个光景……”
  穆老三走南闯北多年,知晓的江湖事比偏安一隅的穆阳人多得多,他知道北方起来了个厉害蛮子,要争天下,争天下就定绕不过穆阳,穆阳地好,正居南北交通要冲。
  白娃见穆老三来了,就从栏杆上翻了下来,和早上一样,还在穆老三的身后,看着,老头着实好奇这孩子身世,便拦住一路人询问。
  那人答,不知,谁也不知,这白娃从荡北桥还是木桥的时候起就在这了,应该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也有几家怜惜这孩子,意欲收留,可这白娃纵身一跃童河,怎么捞都捞不见,第二天却好好地坐在桥的栏杆上,无论是谁搭话都不应。一开始也有人说他是水鬼,但见他模样周正,没做过什么伤人的事,渐渐也传出了“桥童”的号。
  “奇了怪了,天底下竟有这种事?”
  “天底下还真有这种事。”
  穆老三撇下路人,雕起他的狮子来,时不时有行人留步,和白娃一起看他雕石头,行人越是赞叹,穆老三心里就会痒,心一痒手难免飘了起来,炫得路人拍手叫好。
  可白娃却走开了,好像是刻意与这些人保持距离一般,冷冷地盯着穆老三,极像今晨从桥上投来的白洞洞的目光。
  当穆老三不再炫技,老老实实一板一眼地凿击时,白娃就悄无声息地摸了回来,像鱼一样游在老头的身后,不发一语地细细观看。
  穆老三回过头去看他,心中的疑问不禁陡生:难道这桥童是天生的石匠,知道什么时候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也知道什么时候是一寸一劲的实招。
  当荡北桥上的人烟稀少之时,狮子已有了八分的意思。画虎画皮难画骨,雕石头也是这样,骨一出来,力就出来。眼前的这尊石狮子,虽无鬃无爪无尾无目,但四足掣地,伏躯含颔,全身骨架处于蓄势待发之中,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身下的汉白玉立柱传上来。
  老头老眼眯着看了两眼又两眼,心头高兴,对着烟枪又嘬了两口,烟锅里早已没有烟丝。荡北桥上也无他人,蝈蝈与蟾蜍的鸣叫回荡在童河的两岸,穆老三猛然发现白娃还未离开。
  “小子,这手艺不赖吧。”穆老三又吹了吹石狮子身上的碎石屑,明天就该上扁錾了。
  白娃不答,老头已是习惯了,人到这个岁数本该对什么都习以为常,但那对老眼还是瞪大了,因为他看到这个白如冷月的孩子趴在桥上,双手双足抵着地,把下巴藏在了胸前。
  “这是谁教你的?”
  白娃不答,只是照着石狮子的样子调整自己的样子,模样更像了。骨出来了。
  穆老三那只拿着烟杆的干枯的手,颤抖,这只使了三十年都不会发颤的手,竟然发颤发抖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扒光了一般,连那条再也无力挺起的老鸟都被看得一干二净,他试图在白娃的眼睛里找到破绽,但那孩子的眼珠就像石狮子口中衔着的珠子。
  白溜溜,圆滚滚。


  每当穆老三踱上荡北桥,总能瞧见白娃坐在栏杆上,一见他来就翻身跳下,默默跟在身后,像只小尾巴。穆阳城内风声起,说桥童是穆老三的私生子,穆老三嗤之以鼻,依旧在每日天不亮的时候,用黄泥小炉铉錾子,依旧在天大暗的时候,嘬着玉石烟嘴,看着白娃学狮子。
  白娃学手艺学得极快,有时候穆老三犯懒,也会让白娃帮着铉錾子,但淬火的本事终究还得自个儿来,小孩玩心大,一不小心就过了,过了的錾子易脆易断。老头心疼。
  白娃学狮子学得极慢,虽然常是穆老三才把狮子的神韵雕出了个七七八八,白娃立马就能学出个九九十十,但穆老三仍不满意,一遍又一遍地纠正、呵斥。他的呵斥像是从胸膈底下发出的,浑厚得不像人声,有时穆老三还会故意歇工两天,就为了让白娃把狮子的动作记牢记熟。
  連穆老三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是教磕过头的徒弟,也没有这般上心,难怪穆阳人会说这小子是自己的私生子。穆老三玩味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裆,笑骂道:“娘希匹,我这也算是老来得子了?”
  一连三月,月月如此。当秋风把荡北桥上最后一尊石狮子的碎末,也荡进长长的童河水里,深秋已至,石匠们最为辉煌的时候终于来了。
  荡北桥的两端早已搭好了彩牌楼,就等着第二天的黄道吉日。桥上的风很静,今夜越是静谧,明日就越是喧哗,老头经验丰富,深知此理。他坐在小马扎上,用烟杆指着白娃,要白娃连着打出桥上四十八尊石狮子的动势。
  月光下,童河水泛着银光。白娃渗出的汗,白如银鳞。
  穆老三将烟杆插进腰间的裤带,正色道:“小子,知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拳?”
  白娃不应,轻轻地喘气。
  “天冷了也不知道把我送你的衣服穿出来!”老头刚想褪下身上的衣服给白娃披上,可秋风一打,老头就怂蔫了,他道,“冻不死你。”
  直到秋风带走白娃的湿汗,穆老三才接着说下去:“这套拳,一共四十八手,名唤‘狮形拳’,是我师父传给我的。
  “我师父是寺里的和尚,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在这捡走了我。师父圆寂后,我就从寺里跑出来混江湖,学了石匠手艺,一混就三十年,这三十年里,因着这套拳,没吃过什么大亏。
  “这狮形拳讲究‘以气催力,以声助威’,只可惜你不愿说话。现在我把它传给你,你人还小,但心玲珑,学了拳后就不会被别人欺负,但也不要欺负别人……”穆老三突然住了嘴,那双老眼精光一放,对着栏杆立柱后的黑影,道,“出来吧。”
  声若狮吼。
  那黑影动了一动,越走越近,越近越大,穆老三认出了这是他粗如黑塔的大徒弟。
  “师父,我回来了。”
  大徒弟微微鞠了一躬,挺身时眼睛却是看向一旁的白娃。
  “回来就好,明天和你几个师弟搭把手。”
  穆老三在小马扎上挪了挪身位,挡住了大徒弟投向白娃的目光。
  “师父,这白娃……”
  “这白娃怎么了?”
  大徒弟欲言又止,但终归还是说出了口:“穆阳城里的人都说是您的私生子……”   “你信了?”
  大徒弟没说话,二目下视,他的胸膛饱满,看不到自己的脚。
  “穆阳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们说屎可以吃,你还真就去吃了?”穆老三哼哼了两气,干枯的手往腰间摸去,刚碰到烟杆就止住了,因为今日份的烟叶丝已经烧尽。
  大徒弟噤声,纵然他的身形是这个老头的数倍,他仍不敢造次,因为老头是他磕过头的师父。匠中有尊卑,一个身怀绝艺的老匠人从来都是受晚辈后生尊敬的,更何况这老头还会武艺,他在桥外远远地瞧见了。
  他暗恨师父偏心,武艺传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种,也不传自己这个大徒弟,他不由得要再看一眼那白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狠辣的目光刺过去,却止在了穆老三身前,大徒弟不由露怯,目光下移,移到了穆老三腰间的烟杆,烟杆上的玉石嘴儿。
  “师父,我听说北蛮兵下来了,好几百万人呢!”
  “嗯。”穆老三起身,收起了座下的小马扎,“明个合龙门,记得来搭把手。”
  大徒弟看着穆老三缓缓踱下荡北桥,心头又生出几许宽慰,师父终究是偏袒自己的,合龙门是石匠活计的头等大事,师父连说了两次,就是在暗示要传宝于他。
  大徒弟也走了,走时回望了白娃一眼,白娃正坐在荡北桥的栏杆上,痴痴地看着远方的童河,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大桥竣工合拢的日子终于到了,五彩的纸片像树叶一样哗哗作响缭乱在风中,锣鼓喧天,鞭炮阵阵,赶来看热闹的穆阳人挤得石桥两端都快要熟了。
  穆老三領着一众徒弟齐聚工棚,焚香三拜之后,穆老三吼了一嗓子:“开蒙!”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个徒弟,应声而动,移开镇角的四尊神兽像,攥着红布的角,一掀而起。
  工棚里的每一张人脸,都被红布映得红红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他们目睹了龙门石,他们终于等到了龙门石,这块在山里劈劈凿凿六个月才出来的四方大石,正面是两条腾空而起的石龙,正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
  仅是这双龙戏珠的浮雕,就足够成为穆阳城里当之无愧的宝贝,他们的师父做到了,他老人家打的是珍品,而不是铺在沟上的石板子。
  “起!”
  穆老三爬上了彩牌楼,居高临下又吼了一嗓子,嗓声彻天,压过了一切杂音。八个身强力壮的徒弟上前,抬起了龙门石,他们的胸膛结实,他们的手臂粗壮,走出工棚的时候,他们神气十足。其他的徒弟跟在龙门石后面,吭哧吭哧地喊着口号,大徒弟拨开众人,钻了出来,站在徒弟们的最前头,成为抬龙门石的第九人,他仰着头颅,挺着胸,一只手搭在石下。
  他们神气十足地来到了荡北桥的央顶,号子声戛然而止,当他们小心地将龙门石往豁口放下去时,鼓锣齐喑,围观的人群也立刻变得无声无息了。
  就在这时,彩牌楼上的穆老三听到了“格”的一声,而不是他漫长经验中的“咔嚓”,突如其来的事实使他的笑脸还未收敛就僵在了脸上,于是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先知道了灾难的降临。
  龙门石就如一块翘板似的,斜在那里,进不去也出不来。
  石头的边紧紧夹在豁口上,那九个强壮如牛的人憋红了脸,想把龙门石重新抬出来,可那块大石纹丝不动。在一片稻浪般荡过来的嘘吁声里,那九张脸像九片酱紫色的猪肝,在秋日里泛着闪光。
  人群突暴惊叫,给彩牌楼让出一小处空地,空地中心,穆老三横倒在地上,在那一声要命的“格”到来后,穆老三从彩牌楼上坠下,地上的他像一条死鱼,老眼往上翻着白眼,牙缝里模模糊糊挤出了两个字:“天意。”
  老家伙大可以一死了之,可他的徒弟们却要承受耻辱,穆老三的大徒弟看着自己垂头丧气的师弟们,他忽然觉得腿肚子虚了,就像是刚才女人身上下来一样,他撑着桥栏,抱着立柱上的石狮,有气无力地与它对视,他又忽然看到了白娃,这个白如无常的小孩正坐在石桥的栏杆上,远远地望着远方,他很想一脚把白娃踢下河去,但他迈不开腿。人群开始乱了。
  这座名叫荡北的石桥,本就寄托着穆阳人荡涤北蛮的心愿,可偏偏是在这么一个黄道吉日里,坏了所有人的念想。驻城的守军出现了,实行禁严令,禁严就意味着北方蛮子真的要打过来了。人群更乱了。


  穆老三是在天黑以后才从床上幽幽转醒的,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用的是枯涸的声音,说清了两个白日未说清楚的字:“天意。”
  他的一班徒弟不知所措地看着师父,不知道师父想说什么,大徒弟心明眼亮,给师父送上了一碗清水。
  穆老三嘟嘟嘟喝了三大口,才缓过神来,他摸了摸手脚,想摸出哪块疼痛,但皆无伤缺,他又摸向腰间的烟杆,抽出一睨,烟杆上的玉石嘴儿果然惊上了纹,是这块玉保了老头一命。在旁的大徒弟离得最近,看得也最仔细,惊了纹的玉不值钱,他暗暗叫苦不迭,可脸上又不便露出苦相,憋得他一阵青一阵白。
  “我早该想到,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穆老三闭上眼,接着说道,“桥总是要沉下一点,这我教过你们。穆阳的土质松散,桥一定会下沉,可我没想到的是,会沉得这么快。”
  仅仅是三个月的时间,荡北桥下沉的速度就远远超出了龙门石尺寸的可控范围,而这范围,穆老三还特意做了调整,不求正,只求稳。
  难道穆阳城真就难逃此劫了?老头口中所说的天意正是在此。他呆呆地望向窗外,黑黢黢的窗外一片茫茫的死寂。
  这个内心极其慌张的老头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要用他三十年的江湖资历告诉这帮乳臭未干的徒弟:“不要哭丧着脸,我还没死,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想当初……”
  他毕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他挥着烟管的样子,就像是在挥着一把指点江山的利刃,他接着道:“想当初!”
  徒弟们被这慷慨激昂的声音振奋了,他们愿意在当初的时间里回顾激动人心的当初,自命不凡的匠艺使得每个人脸上都生出了傲气。
  “想当初……”
  穆老三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床沿,突然叹了一气宣布:“散伙吧。”   他在瞠目结舌的徒弟眼前,打开了他形影不离的大木箱子,取出一把尖錾、一把锤头后,他在瞠目结舌的徒弟眼中,离开了屋子,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们的师父突然又转过身来,予以他们信心十足的忠告:“记住喽!就算是在这乱世,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徒弟们回过神来,瞪着敞开的木箱,终于接受了散伙的事实,他们按照拜师的先后顺序,一个一个来到师父的木箱前,取走最称手的家伙。
  大徒弟是第一个走的,余下几人互相瞅了各自几眼,也都一一离开,北蛮兵马上就要打来了,城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们都有手艺在身,不愁在别处混不下去,在互相道了声珍重后,便各奔东西。
  穆老三走出十来步,骨头上的硬气就荡然无存了,他往荡北桥的方向走去,耳后是追来的脚步,穆老三住了脚,等着他的大徒弟,大徒弟奔至老头跟前,神色间有些诧异,诧异这个老人忽然间就老了,不再像当初那般的老当益壮。
  “师父,一起走吧。”
  “走?能去哪?”
  “去哪都比留在这强,等蛮子破了城,就一个都不留了。”
  穆老三嗤嗤一笑,道:“徒弟,你跟我最久,我的宝贝本该是你的。”
  他摆弄着他的烟管,黄铜锅儿、湘妃竹杆、玉石嘴儿。
  “可现在也不值几个钱了,能不能让它好好陪陪你师父?”
  “师父,徒弟不是这个意思。”
  “徒弟呀,我带你最久,你身子骨好,心眼也多,有我给你的本事,找个安生地方,不愁吃喝也不愁女人。”
  這个粗如黑塔的徒弟跪在了地上,他那双结实的手臂紧紧抱住老人双腿,泣道:“可徒弟我不想看到,师父您老人家去给穆阳城陪葬!”
  “你师父是哪儿的人?”
  徒弟不答。
  “回答我!你师父是哪儿的人?”
  “……穆阳……”
  “大点声!你师父是哪儿的人?”
  “穆阳!”
  “穆阳人就应该死在穆阳!”
  穆老三腰间发力,腿脚间拧了几拧,使巧劲卸了大徒弟的蛮力,他佝偻着脊梁,往他一生中的唯一败绩走去,走时悠悠丢下一句话来:“走吧,趁着这会儿城门还没彻底戒严,别耽搁了……”
  大徒弟头也不回地朝城门奔去。
  荡北桥上,翘起的龙门石在月光里闪闪烁烁,如一头北方的狼正向着穆老三露出它那可怕的獠牙。他朝桥栏看去,老眼微微一笑,白娃果然还在这,可转瞬就露出一抹凶光。
  “小子,你过来!”
  白娃翻身跃下,到了穆老三跟前。
  “小子,今个就让你开开眼!”
  老头解下腰带,缠在眼前,左手握着尖錾,右手把着锤子,他坐在荡北桥中央,也就是那块带给他耻辱的大石前。
  “好好看着!”
  穆老三锤击了一下錾子,錾子在石龙浮雕上留下了一奶白色的小圆点。穆老三抬起了手,再次击錾,錾尖准确地落在圆点上,就好像眼睛并没有被遮住似的,无障无碍,一如既往地精确。当穆老三迅疾如燕地捶打出第三次后,他解下了蒙在眼前的腰带,当看到浮雕上只有一处极不和谐的白点时,老头笑了。宝刀不老!
  “试试?”
  穆老三将锤子和錾子交给白娃,替白娃缠上了眼。
  白娃左手握着錾子,右手把着锤子,端坐在荡北桥的央顶,秋风徐徐地走来,走过童河时带起一皱又一皱的银光。
  穆老三见白娃许久不见动静,急了。
  “打啊!”
  话音未落,白娃的手动了,他的手白如闪电。
  第一下,錾尖砸在了穆老三打出来的圆点上,穆老三惊圆了眼。
  第二下和第三下后,穆老三却笑了,因为他看到白娃反拿尖錾,用尖錾的另一端在龙门石上敲了两下,发出的声音虽弱,但效果相同,若不是穆老三没蒙眼,险些要被这伎俩骗了过去。
  “你小子!”穆老三一把扯开白娃脸上的裤腰带,笑骂道,“到底是你小子聪明。”
  他一边系腰带,一边说道:“这世上,修炼出这等手艺的,不过一个手,我本想再试你一试,没想到你真是天生的石匠,说书人说七窍玲珑心,我看你小子的心铁定不止七个窍。”
  穆阳城的守军在将领的指挥下,调拨兵力在城下扎起了营寨。
  穆阳城的男女在文官的带领下,开始准备守城器具。他们共仇敌忾,他们人心惶惶。他们不愿走也不能走,他们只能留下,同穆阳共死生。
  穆老三坐在龙门石上,侧着头,看了半晌白娃,那双老眼睁了又闭,闭了又睁,猛用烟杆指向白娃,吼道:“来!再打一套拳来!”
  白娃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伏低身子,狮形拳起手。
  “再低,再低一点!”
  白娃的身子又压低了一点。
  “都说了多少次,头别动!”黄铜烟锅狠狠砸在白娃的圆脑袋上,就像是錾子打在汉白玉立柱上,“头快不过手!”
  “重来!”
  “再来!”
  “你就是记不住!”
  狮形拳一共四十八手,当晚白娃一共打出四百八十余次。每打出一手,穆老三都要用湘妃竹杆狠狠地敲在不对的地方,或头、或手、或足,有时一杆子直楞楞戳在了白娃的肚脐眼子上,白娃横着飞了出去,倒在了他自己的汗水中。
  “我瞎了眼才当你是块好材料,你就是个杂种!野种!”
  白娃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挣扎着要打出狮形拳的最后一手。
  “怎么?狗脾气上来了?”老眼一瞥白娃的脚,脚趾微张,抓着大地,这是在模仿狮子的爪子,也是狮形拳的最后一手,讲求形、意、气、力、声完全合一,可是白娃打拳不发声,不发声的狮形拳就不是狮形拳,穆老三越看越气不过,干枯的手使出了凿石头的劲,烟杆摔在白娃的腿上,断了。
  “娘希匹!你看看你打的是什么猫拳!”
  白娃低着头,胸腹剧烈地起伏,他歪着头,看着石上断成两截的烟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摸了摸腿,腿上是烟灰蹭上去的黑。他捏了捏黑色的地方,嘴巴咧开了。   “你给我滚!老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白娃动了,拖着伤腿,捡起那两段烟杆,递给穆老三,穆老三不接,冷道:“没用的东西还要来做甚?”
  穆老三冷冷地打下烟杆,烟杆重又摔在石上,发出清怨的两声。
  白娃爬上橋栏,歪着头回望穆老三。
  “滚!”
  白娃看着穆老三,正如他每日痴痴地看着的童河。
  “别逼老子踢你!”
  穆老三急急上前,正当他的脚尖要触到那白如寥星的屁股时,白娃跌进了童河水里,撞破了如绸的白水,水花飞溅。白童露出一个脑袋,回望桥上的那个老人。
  “滚啊!滚出穆阳!”
  穆老三抄起脚下的鞋,意欲抛出,白娃见状,一个猛扎,钻进了水,不见了踪影,可老人的叫骂还在继续,那是从胸腔膈应里发出来的叫骂,含混着老人三十年的痰与泪。
  “滚啊……滚得越远越好……”


  三个月后的残冬,穆阳的东城门被撞开了,拥进来无数如蚂蚁似的蛮兵,这些士兵身披黑甲,甲片上的霜在城破的那一刻,因体温的急遽上升,融化成薄薄的湿雾,他们手挺长枪,捅穿了每一个苟延残喘的穆阳守军,长枪直直地竖起,深深地插进穆阳松软的大地,枪头上是一具又一具饥乏的尸体。
  城中居民风闻东门已破,纷纷奔西门逃生。守城将军在无力回天的大势中,怀着一捧有心杀贼的热血,自缢于自家的大梁上。
  蛮将下令鸣炮屠城,以泄围城三月之苦。蛮兵们换上了刀,像一只只武装到牙齿的饿狼,截段堵杀溃逃的居民。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他们遇到一人,就会哇哇大叫:“献宝!献宝!”
  早已不支的穆阳人哪里抵得了这等威逼,只得献上自己为数不多的金银财帛,但献宝只是个幌子,兵刃依旧会招呼在他们的身上,轻则扎进心脏,来一个一命呜呼,重则断手断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遇到宁死不屈的,则连砍三刀,直到榨干所有财物。
  全城刀声砉然,号叫之声,动地惊天。骨肉狼籍,遍地皆是。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不下千人。
  投河自溺者更是不计其数,长长的童河水竟因之断了流!
  这群杀红了眼、财蒙了心、色迷了窍的恶鬼像一团铺天盖地的蝗虫,乱嗡嗡地挤到了荡北桥前。
  他们笑嘻嘻地望着桥的那头,桥的那头是更富庶的人家,有更漂亮的女人。他们的上身藏金纳银,他们的下身丑陋裸露,他们亮出沾满血污的长刀,刀已有卷刃,浓稠的残血顺着刀把,啪嗒啪嗒地溅落在穆老三的荡北桥上。
  穆老三高高地坐在翘起的龙门石上,就是在这块给他蒙上耻辱的四方大石上,他一手攥着錾子,一手握着锤子,唱着一段听来的戏文,他唱得极为悲壮,极为凄凉: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冬风掠过他的头顶,拨得他头顶上几根花白的毛发轻轻颤动,他的脸无限感慨,腮上很细的两根咬肌像两条蚯蚓一样蠕动,那双老眼恰似两粒燃烧的炭火:
  “……颈血溅干将,尸骸零落,暴露堪伤。又首级纷纷,驱驰枭示他方。凄凉,叹魂魄空飘天际,叹骸骨谁埋土壤……裂肝肠。痛诸夷盈朝丧亡,郊野血汤汤……添悲怆,叹忠魂飘扬。羞煞我独存一息泣斜阳……”
  蛮兵们的心高高悬着,嘴巴半张开,眼也不眨一下地瞅着穆老三微微仰起的表情和无限丰富的脸,他那细长脖颈上的喉结,像水银珠子一样上下灵活移动着。
  谁也不再发声,谁也不再上前,刀尖只是对着穆老三,好似几十点暗淡的火星,他们觉得有一股麻酥酥酸溜溜的劲头,从尾巴椎直冲到了他们的天灵盖,震得他们酥酥麻麻、酸酸溜溜。蛮兵们互相看了各自一眼,猛然发觉谁都不认识谁了,只认得身上兵甲的款式、手中刀的制式。人不再是人,而是脱了像走了形的鬼。
  老头唱了很久,每一个字每一节音都拖得老长老长,就算是这长长的拖音,也不足以承载他满心满脑、满腹满腔的悲愤。
  他从龙门石上跳了下来,伏低了身子,下巴藏到了胸前,他的那双老眼里蕴含着狮子的威严,干枯的四肢里潜藏着狮子的力量,他发出了狮子的低吼。
  “来吧。”
  刀尖举了起来,组成一簇血气弥漫的刀林,蛮兵们冲了上去,一个个重又化身为鬼、身形如鬼,势要将卷了刃的刀喂进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人的身体里。
  蛮兵所使的刀法大开大合,是在战场上用血炼出来的。
  劈、砍、挑、削,不要力气似的地泼洒出去,甲胄里纳着的珠宝逸了出来,撒了一地,有几个蛮兵顾头不顾腚,弯腰去拾。穆老三狠辣,一錾子上去,捅进了蛮兵的腚眼,血浆从他们的花心里喷了出来,血流如注。
  穆老三抓着机会,强仗自己的下盘功夫稳,专攻蛮兵们的下三路,一凿一个准,一锤一个蔫,錾锤击打在铁甲上,响着铿铿锵锵的声音。老人的脸上神色从容,像极了秋天在桥上炫技引得路人赞叹的时分,他使的是断子绝孙的脏手,但全无一丝一毫的愧疚,一招一式都极有章法,伴随着如若奔雷的狮吼,杀得蛮兵心惊肉跳,胆儿肝儿抖了三抖。
  桥上已经倒下了十八个蛮子,他们趴在地上,捂着裤裆的前或后,动弹不得,面上又惊又羞又恨又怒,这加速了他们气血两亏,一个接一个地昏了过去。
  蛮子越集越众,堵住了荡北桥桥头,他们都想过桥,因为桥那边有更富裕的门庭,有更漂亮的闺妇,有更多的牛羊猪马。他们发起了又一波冲锋,势要拆散穆老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骨头。
  穆阳人的血浮在童河水上,足足高出数分,这条穆阳的母亲河已是面目全非,死水凝滞,稠如血粥。
  凛冬里,老人身上一层薄衣,蒸腾的汗水环绕,他的脖子发红,他的脑门发烫,冷风吹在老人干瘦的胸膛上,老人忽然想起初春的时候,他和他的一班徒弟乘着大木船顺流而下的快意,料峭的春风吹得他酒醒,一大把花白的岁数像尽活在了梦里。   他只有两条薄衣,一件身上穿着,一件给了一个野种。可真想他。
  老人的手颤抖了,这双使了三十年都不会颤抖的手在抖,他不是怕,他从来都没有怕过,他心里高兴,壮怀激烈的高兴,老人一想到自己后继有人,就铁了心一般高兴。
  刀林又起,呼杀压面。
  穆老三使着尖錾挡在身前,但尖錾被刀劈开了,锐刃从他的肩划到了他的腰,血洒长空,皮肉像花一样绽开,老人也倒下了,倒下时他侥幸地看了一眼桥栏,却发现栏杆上有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白如曙光。
  “为什么还回来?”
  白娃不答,翻身跃下栏杆,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近穆老三,血灿烂烂地又鲜又红。滚烫,灼手,在冬末里汹涌着热气,越洇越大,越铺越黏,白娃把穆老三送的薄衣裹在他身上,像袈裟一样,血止了一点。
  蛮兵们惊讶于这个恍如天降的白娃,他们都住了手,呆呆地看着这个白如象牙的孩子。
  血沫在穆老三的嘴巴里不断翻涌,他的肺被劈开了,风从两头呼呼地钻入钻出,他拽着白娃的手,每说一个字都是在耗费他为数不多的光景。
  “娘希匹……你到底是真傻……还是……你要是早点……咱爷俩还能一块杀蛮子……”穆老三伸出他那双干枯的手,贴在白娃的脑袋上,他只摸了一下,說,“顶好的料子……”
  穆老三的老眼合上了,彻彻底底地合上了。寒风卷过,血凉了,凝成一朵一朵霜花。
  白娃站了起来,他赤裸的身体宛如冰霜的洁净,北风呼啸,抽得蛮子兵脸上生疼,可白娃却如熟视无睹,他那只白色的小手里含着的是穆老三的锤子,百炼精钢的锤子。
  他扫了蛮兵一眼,默默地走到了荡北桥的桥耳朵处,蹲下,用锤狠狠地砸。
  蛮兵们被那对明珠似的眸子震慑住了,若不是他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活物,他们定会立马爆出内讧的争抢,争夺这个举世无双、完美无瑕的珍宝。
  白娃自顾自地,狠狠地砸桥,他的力气奇大无比,砸烂了一个又一个的桥耳朵,直到将石块砸成稀碎,才肯罢手,可转手就投入下一轮的砸石中。
  蛮兵们一开始摸不着北,想不明白这白娃到底是何方神圣,又是在想什么、做什么,他们暂时搁置了欲望,静待白娃砸碎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直到发现脚下的石桥出现微微震动,他们就再也忍不住了,管你是人是鬼,只要是挡了爷爷们的财路,就一刀砍过去便是,他们练的本就是杀人的刀法,行的从来是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事!
  蛮兵们一拥而上,白娃压低了身子。他压得极低极低。
  就在第一把尖刀要劈到白娃的时候,白娃张开了他的嘴,迸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那声震聋了桥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黑血从耳孔里潺潺地流了出来。
  白娃白成了一道细细的电光,在披黑甲、执尖刀的蛮兵间,扑腾、纵跃。他打的是狮形拳,四十八手的狮形拳,真真正正的狮形拳,因为他出声了,他终于出声了,那是真真正正的狮吼,是在长河水底酝酿了千年之久才可能崩裂出来的咆哮!
  狮形拳,一共四十八手,讲究的是八个字:以气催力,以声助威……
  重心要低,下盘要稳……
  头别躲,头永远也快不过手……
  白娃每打出一手,就会想起穆老三说过的一句话,他一共打出了四百八十余次,每一次都确凿无比地打在蛮子身上,铁甲被气力生生地震碎。
  刀尖刃口一道接一道地切开他那白如羊脂的肌肤,但他的动势仍未停歇,不停,他一直打,一直打,直到自己打成一个血人。
  最后他落在了那块高高翘起的龙门石上,石上是两条戏珠的龙,他仰着头,对着血色茫茫的童河,长长地嘶吼,不是人声,而是洪荒的巨兽。
  白娃蓦然砸下锤子,锤子被深深地砸进龙门大石里,龙门石裂了,从穆老三留在这的那点奶白色的圆点开始裂起,裂纹逐渐扩大,像是撕开的锦帛,整座石桥都在这最后的千钧一发里一溃千里,轰然一声巨响,荡北桥塌了。
  留给大地的是一片白茫。


  又是一年,暮春,野火未尽,低伏在化为黑炭的脊梁上,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恶臭,这是一座连死人都不愿靠近的鬼城。
  一个粗如黑塔的汉子蒙着面猫着身子跨过颓圮的城墙,溜进这座被屠空了的穆阳。屠城的蛮子人多手杂,难免有漏,他仗着自己人高胆大,决意要捞一笔死人的横财。
  他路过荡北桥,一眼就认出了这座石头的废墟,他曾在这耗费了六个月的心血,他认得出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桥说毁就毁了,虽然到了最后,这仍是座歪桥。
  他的鼻头倏然一酸,动了念头,闷声不吭地在这座废墟上刨了起来。
  他在这石头堆里翻翻捡捡,挖出了碎成两瓣的玉石烟嘴儿,他苦笑,摇头,将烟嘴儿塞进贴心窝子的地方,他继续刨,直到将废墟里的所有石狮子都挖了出来。
  他一一排好这些个狮子,对着狮子苦笑,他忽然想起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曾大言不惭地吹道:这四十八尊石狮子就和他四十八个儿子一样,闭着眼都能雕!
  他不由地想数一数老头的四十八个儿子,他从左往右地数,数了一遍,四十九个。他的眉头锁上了。他又从右到左,再数了一次,还是四十九个。他的眉锁从此解不开了。
  他侧着头,眼睛微眯着,一一看过这些因沾了血污而发黑的石狮子,他们憨态可掬,他们神态各异,但却只有一只白如润玉,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见过这般痴痴傻傻望着远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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