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之旅(五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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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 季
  你围在牛粪火旁,百无聊赖的样子。分配到西藏最偏远、海拔最高的哨卡,你难免怨天尤人,愁肠百结。白天兵看兵,夜晚数星星,这个叫“雪域孤岛”的地方,毫无生气可言,一簇簇疏落的草茎枯黄粗硬,辐射强烈紫外线的太阳朝升暮落,点缀着难捱的岁月。
  你的思绪只是一条倒流的小河,两个月前的军校生活,让你濯足在倒映着鸟语花香的碧波里流连忘返。你不愿想象未来,面对现实生活你无法跨越心理上的障碍,编织出彩色的梦幻。就像被哨卡周围林立的皑皑雪峰困住一样,你无法拔着自己的头发超越过去。
  你懒洋洋地直起腰,被一阵阵吆喝声召唤出来。
  士兵们在雪野里奔跑着,一派散兵游勇状。人群中间,跳跃着一头小兽,连续几天落雪,这只在哨卡周围时隐时现的红狐狸,终于耐不住饥寒,钻出来觅食了。哨兵一声呐喊,大伙儿出动了,偌大的雪野成为弱肉强食的场所……
  你看见狐狸在一名士兵的怀中剧烈喘息着,肚腹起伏得厉害。大伙儿头上笼罩一团哈气,喊叫着围拢上来,露出胜利者的骄矜。
  当时的直觉告诉你,它简直不是一头小兽,该是美的精灵呢!它的眼睛是幽怨的,蠕动的姿态是娇嗔的。红艳艳的毛皮多亮多柔软啊,仿佛一团火焰正在燃烧……
  士兵们击鼓传花般传递着狐狸。
  “郎格搞的?一挨它,手上的冻疮就消肿了。”
  “我说川娃儿,别吹壳子啦,它可不是你整天装在衣袋里的那个细妹,有恁乖?”
  刚从哨塔上跑来的是个新兵,脸早冻得裂开了花,嘴唇的血渍使他不敢大声说话。他把狐狸贴在脸颊上,贪婪地抚摩一会儿,说:“都说狐狸臊,我怎么会闻到甜丝丝的味道?”
  你平静地望着这一切,多少觉得有点无聊,面部的肌肉不时抽搐几下,从心里对他们说,这大概是自我心理平衡在发挥作用,冬季太可怕了。
  不知何时士兵们不做声了,只把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你。那意思再令人明白不过地表达出来——杀掉狐狸,做条围巾什么的,让站岗的哨兵轮流戴它,或许对漫长而凛冽的冬季是一种有效的抗御。
  四川兵从身上摸出一把刀,犹豫着递过来。
  你看看刀,看看狐狸,脑海变幻出和氏璧、维纳斯以及军校池塘里的那只受伤的白天鹅之类的东西。当你充分意识到这种思维的不和谐不现实甚至离题太远时,你在短暂的沉默中,唤起了自己姗姗来迟的恻隐之心。
  四川兵手中的刀捏不住了,落地时众人的目光倏地变得复杂。有人“哼”了一声,用脚把雪花踢得迷迷蒙蒙——对你这个哨卡最高长官的犹豫不决和不解人意,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和不信任。
  你的腮帮子鼓胀几下,吞咽一口唾液,弯腰从雪窝里抠出那把刀。你再一次抬起头来,大家依然无动于衷。你只好试试刀锋,左手抓过狐狸,把它构造精美的头颅向上一扳,用嘴吹开它脖颈上飘逸的柔毛,右手缓慢而沉稳地举起刀……
  狐狸本能地痉挛起来,恐惧中闭上那美丽绝伦的双眼,悠长地哀鸣一声,悲戚之至。
  士兵们似乎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几乎同一时刻,全扑上来,七八双粗糙的大手伸出来:“别……”
  时间凝固了。脸上裂花的新兵,扑通一下跪在雪地上,抱住你的腿呜咽着说:“哨长,还是放走它吧,有它来这儿和我们做伴,哨卡不是少些寂寞、单调、枯燥,多些色彩吗?我……情愿每晚多站一班岗,也不要狐狸围脖……”
  你的思绪变得明晰,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爱怜地抚摩几下新兵的头,心里说,你也教育了我。尔后大吼:“起来!”手一甩,刀“嗖”地飞出老远。
  狐狸蜷曲雪地,试探着抖抖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士兵们中间逡巡起来,待大伙儿让开一条路,便腾跃着向雪野掠去。士兵们目送一团滚动的红色火焰,没入辽远。
  你强烈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涅槃过后,和哨卡从此结下不解之缘了。
  裸 浴
  窗外投射进来柔和的光线,溟濛迷离。热气蒸腾起乳白色的雾状颗粒,充塞其间,人若隐若现。
  军人长时间挺立于淋浴头下。滋滋有声的水线像音乐,溅落皮肤上令人癢酥酥的,从心灵深处轻微震颤,继而产生幻觉,产生愉悦欢畅的快感。五年了,他在那座连鹰也飞不上去的雪山哨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身赤裸地站立片刻。每当巡逻回来,即使在牛粪火旁用热毛巾擦几下身子,也要把上半身与下半身分开进行。
  感冒在西藏是个吓人的字眼。假若谁带着感冒到西藏来当兵,说不定几年后会带着感冒退伍回家。
  又一遍打上肥皂。揉搓。洁白的皂沫把他粉刷一新。他想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一定像一座活动的雪山,手指划过的滑腻肌肤是冰岩。他沉浸于既兴奋又疲倦的状态。
  哗——雪山融化,显现出坚实的岩石。排长说他像大卫。全裸的男人体现无与伦比的雄性美。
  握拳。双臂向上弯曲成90度。两腿下屈。昂首扩胸。他鼓足内力连续做完自编的健美体操,只见全身筋脉勃张,强健的男性电磁波似乎哗然扩散,凸起的肌肉与绷紧的骨骼显示出“业余登山运动员”沉静蕴含的力。胸肌、三角肌以及腹肌凝聚一团,富有弹性——一片有角有棱、波峰浪谷的山峦轮廓。
  他曾在哨所里坚持雪地打拳,把两大块石头捆在木棍上练举重,以不懈的体育锻炼来延缓高原对青春残忍扼杀的速度。
  在那偏僻荒漠的雪域里,只有银龙起舞的鹅毛大雪,只有铺天盖地的季风,只有灼人皮肤的强烈紫外线。他们的哨所就在界桩不远处,那地方海拔4900米,连空气里的氧气都不够吃。哨所每年有五个月的时间要到河里背冰化水吃。雪地拒绝“绿色植物”,连草也长不过八寸。过春节时,哨所会从200公里外的团部,弄来一些大葱或者胡萝卜……不过,牛粪火挺旺的。
  他是五年来第一次从雪国里出来,看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繁华的地方,能在这么宽敞温暖的地方冲澡,他很高兴。
  再换一种姿势。双手向上作力举千钧状。——记得有次在边境巡逻,他攀上峭壁,准备搜索山洞。人刚到洞口,闷雷一声咆哮,里面突然蹿出一头棕熊,居高临下扑来。他反应灵敏,见躲避不及便猛然横枪顶住熊掌。熊嗥呜呜,大嘴里喷出的唾沫溅了他一脸一身。   战友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他的身体正好遮挡着熊的正面,无法开枪解围。山洞旁只能容下他一人,别人无法靠近。
  人与熊僵持着。他的双臂酸疼,眼冒金星,丝毫不敢怠慢。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他在自己的意志即将崩溃的瞬间,大吼着发出全身积蓄的能量,拼命向上一推,掉转枪口就是一梭子……
  深呼吸——放松肌肉,一任柔情蜜意的水珠恣肆滑过。他想起遥远的哨所,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太幸福了。
  限 度
  无轨电车是闹市的宠儿,刚停稳,人们蜂拥而上,全失去等车时的矜持。
  车厢挤得几乎要爆炸了。
  军人最后上车,晃晃身子,舒一口气。
  车终于启动。
  军人刚抬起头准备买票,便撞上身前一位姑娘火辣辣的目光。他耸耸肩,莫名其妙,背紧贴着车门。姑娘愠怒了,说:“当兵的,规矩点。”那声音表示她厌恶极了。
  唰——车上几十道目光利剑般射过来。他觉得浑身顿时冒起一层鸡皮疙瘩。“当兵的”,显然是说自己了。他最听不惯这种声调,见不得如此冷漠的眼神。瞧那姑娘,身子竹子般修长,脸盘鲜花般娇艳,超短裙,高胸脯,随着电车行驶中轻微的波动,挽在秀发上的蝴蝶结翩翩欲飞。多美呀,跟画报上的差不多,哨所的墙壁上就有一张。战友们在雪山上找不出适当比喻,就说她美得像牛粪火一样,令人感到温暖。军人忘记了眼下的处境,快活地打量起面前这个美丽的精灵,内心深处唤起一股久受压抑的青春欲望冲动。
  “你——流氓!”精灵变成妖魔。只见姑娘纤腰扭动,素手一扬,樱口骤开,响亮的字眼和耳光合奏成绝美的乐章。
  他一捂脸,天旋地转。
  “哼,还不松手。”姑娘余怒未消,高傲地把头一偏,脑后的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竟从军人的胳膊下荡起。“原来是为这个!”他反而冷静了,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以极大毅力控制着几乎失衡的心理。突然,他猛地向一旁挤去,那力量大得惊人。人墙纷纷倾斜。——众人看到,那条漂亮的长辫子根本不是抓在军人手里,而是悬在空中荡悠着穿过军人的腋窝,辫梢紧紧地夹在门缝里。
  嘘——满车哗然,口哨骤响。
  姑娘惊呆,羞惭……鲜花枯萎了。
  “对不起,同志,您……您也打我……耳光吧。”
  军人下意识地揉揉发烫的面颊,两道寒光锋芒般刺向那惹人爱怜的俏丽人儿——她沮丧的面孔依然楚楚动人,双睫下垂,鼻尖渗出一层细碎的小汗珠,光洁柔润的脖颈上,似乎能看见血在肌肤下的血管里流动。透过薄如蝉翼的猩红短衫,两座隆起的丘峰在橙色的海绵乳罩里,不安分地颤动……战友们对墙壁上的画像是怎么说的,就冲咱中国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也得在雪山站岗……他咬咬牙,呼地抡起拳头。
  人们目瞪口呆,姑娘恐惧得几乎畏缩了。这拳砸下来,不打扁她呀?定睛看时,拳头停在空中,正五指张开变成蒲扇,满掌老趼泛起,指甲凹陷,站在高处的人,惊讶地发现他那头黑发的头顶部位,已有一片不小的秃顶——这都是严重缺乏维生素造成的炎症——不好,那手掌落下来了,姑娘痛苦地闭上了泪眼,显得更加娇媚迷人。人们待要劝阻时,那手掌竟被控制得像慢镜头一般轻柔,军人因刚才剧烈抽搐显得生硬的面孔也变得极其温和,甚至夹杂着些许年轻人的羞涩,俊美的嘴角调皮一翘。这绝对是具有男子汉魅力的。蒲扇般飘落的大手,不,准确地说,是仅仅伸出一根拇指,在姑娘花朵般艳丽的脸颊上,轻轻滑抹一下……
  仅此而已。
  孩子的童话
  我在边防团采访,几次遇到军务股杨参谋。都是河南人,塞外闻乡音,分外亲切。
  5月份那次他邀我去他屋里坐,见到他正在探亲的妻子小王和女儿。小王招呼过后,便借微弱的烛光埋头织毛线。孩子不满四岁,名字叫杨杨,她胖乎乎的脸上,呈现出充分体现雪山紫外线辐射特征的“高原红”。我比杨参谋大一岁,按乡俗,他让杨杨叫我大伯。
  暗淡的光线下,我总觉得杨杨的动作不太机敏,缺少孩童天真活泼的灵性。她跑来喊我“大伯”时,我甚至认定她的目光有些“迂”。她从我身旁跑到里屋。
  伴随一阵咯咯的叫声,杨杨抱出一只大红公鸡,在阴影里玩耍起来。孩子幼小的心灵应该憧憬什么,我不得而知。她的小嘴巴呢喃着,一会儿把公鸡抱在怀里像搂个娃娃,一会儿放在胯下学骑马,竟也旁若无人,专心致志。
  杨参谋有些伤感地说:“她娘儿俩来边防探亲,真委屈她们了。杨杨刚来时候根本不习惯,整天闹着要回去找奶奶。边防的情况你都看见了,总不能让孩子天天去看团部后面的那棵黑柳吧!儿童正是在玩耍中长见识的时期,我们这些边防兵能给她提供些什么呢?偶尔看上一场电影,孩子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半夜睡不着觉。过节时,我从牧民家里买来两只鸡,准备宰了吃。谁知才杀一只,杨杨看见了,又哭又闹地从我手中夺去另一只,搂住不放。也许是公鸡感谢杨杨的救命之恩吧,从此孩子笑,公鸡叫,家里才添了些欢乐气氛。平时除了她妈妈教她几个字外,就自己抱着鸡玩。”
  小王抬起头来,我看见一双泪眼。
  10月份我在边防又看到小杨杨。这次我顺便带去几个苹果,她和我亲近多了。
  “你叫啥名字?”我有意逗她玩。
  “杨杨。”她把大公鸡放跑,边说边用铅笔把名字寫在纸上。她偏过头悄悄地对我耳语:“大伯,我能认一百多个字,是妈妈教的。”
  和我原来想象的正相反,她是很聪明的。
  “你愿意回家吗?”
  “可想啦。奶奶常给我买很多能吹的大气球,还买冰糕吃。”
  孩子的生活里,又多了两个小伙伴。杨参谋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只小猫,一条小狗,它们加入大公鸡的行列,与小主人形影不离。
  我采访结束返回拉萨那天,赶巧杨参谋的假期批下来,一家人搭上了我乘坐的北京吉普。上车时,夫妻俩连哄带骗,才没让孩子把小鸡小狗小猫一块儿带走。路途太遥远了,带上小动物实在太不方便。一路上,小杨杨左顾右盼,透过玻璃尽兴地审视着高原特有的原始环境。过渡船,翻雪山,越草原,我们始终听到她自言自语的童音在呢喃。   车到日喀则,正值秋风送爽、落叶飒飒的季节。小车刚停在招待所院内,小杨杨便惊喜地跳出来,歪斜地扑到一排大杨树下,弯下身子,用小手呼呼啦啦地拨弄起金黄的落叶来。神情是那样幸福,动作是那样深切,完全进入了久违的属于孩子的童话世界,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夕阳的金翅膀透过树林,一环环彩蝶般的光辉斑驳陆离,缭绕在孩子身上,洒在她弯着腰用小手轻扬的金色叶片上,构成一幅至纯至美的和谐画面。
  我们怎么也喊不应她。
  突然,小王哇一声哭了,捂着脸跑向车内。
  我们几个男人都猛地怔住了,顿时觉得眼睛酸得厉害。
  傍晚七点钟
  傍晚七点钟,哨所照例开过晚饭。
  副排长、老兵和新兵3个人,一溜儿钻出伙房,恹恹地站在了精气如剑的斜阳笼罩下。
  新兵慵散地伸了个懒腰,抱怨说:“真没劲,要是在屋头,这时候肯定和我妈我爸看电视新闻了,这鬼地方……”他没说下文。
  “得了,耐着点吧。”副排长眯长眼睛,望望硕大无朋的太阳,“要是我爹活着的话,我真应该给他搬把躺椅,放在葡萄架下,泡上一杯清茶,他喜欢这样。对他来说,萤火虫是演员,蚊子就是歌唱家。”他爹瘫痪好几年了。
  “这么说……”老兵拧紧眉毛,怀疑地盯住他,“你爹当真死了?有多久了?果然你是个不孝子孙!”
  副排长把手插进裤兜里揉搓一阵,又空手出来做了个摊开动作:“两个月前,连长在电话里告诉我爹病危的消息。当时排长接兵去了,你知道我无法要求退伍!”
  “我没说你不是哨所的大功臣,可你是个不孝子孙!为了替你尽孝,你妹妹连大学都没敢报考!”
  一只叮当作响的罐头盒,像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准确地旋落于他俩中间,新兵趋身过来嚷道:“别磨嘴皮子了,尽是废话,忠孝不能两全,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嘛,个人不作出点牺牲,谁会在你屋头挂个‘军属光荣’?怪不得副排长这一会情绪不正常,原来是爹死了。人死不能复活,重要的是,别让自己的青春也烂在这屋。以后退伍,还得有强壮的身体建设‘四化’呢,懂吗?”
  副排长与老兵无语相对。他俩同年入伍,在这海拔 5000米的喜马拉雅山哨所,一块待了5年。
  新兵用脚拨拉着罐头盒,按捺不住:“喂,世界屋脊上的国脚们,今天咱玩哪种?”
  哨所坐落在西藏高原西南方向最偏僻的一隅。由于经纬度的关系,它和祖国内地每天保持着两个小时的时差。早晨天亮得晚,黄昏天暗得迟。加上高寒夜空星月闪烁的大气层,夕阳西坠之后,辽阔的雪山草原显得神秘莫测,犹如与世隔绝的外星一般。生活在这里的人,常会被这漫长的时光弄得手足无措、神经错乱,因为白天总是无止境地长,仿佛只有太阳神不歇息地在头上巡逻。倘若按夏时制作息的话,子夜零点时分,西天的峰峦背后,才会收尽它周围的亮斑。
  接下来他们要玩的这种游戏,其实十分简单幼稚,听起来更使人兴味索然。哨所周围是相对平坦的高山台地,枯黄的杂草构成色彩单调的大甸子。每天吃剩的罐头盒被利用起来,充当着“足球”的角色。一种方法是,3个人大致横成一排向前推移,执球者可以随时踢向另外两人中的一位,接球者必须在球未停止滚动前用脚截住并重新踢出去。如果球路偏斜出大致规定的范围,算作违例。凡违犯规定者要接受惩罚,即在草地上翻一个跟头。第二种方法是,沿途中设有许多“大门”,3个人在拼抢中,踢进得多的为赢,否则受罚。每5个球一核算。假若他们踢的是制式足球,这些游戏本该是幼儿园孩子们的事。难度就在于他们踢的是罐头盒,不规则的形状带来许多制约,常因为球路刁钻古怪不尽如人意地改变方向逗得他们哭笑不得,一会儿捧腹一会儿争吵,或者为某一球的得失争论得面红耳赤。为踢出某些出人意料的技巧,又不遗余力地不断总结经验。几乎每天晚饭后,他们都在亢奋的情绪中,打发这孤独而寂寞的时光,宣泄尽年轻人剩余的精力。踢罐头盒是哨所为数不多的游乐中持续得最久的一种“传统保留节目”。
  今天他们玩第一种方式。
  “当——”新兵开球了,罐头盒一个漂亮的弧旋,直射老兵脚前。老兵丝毫不敢怠慢,左脚轻盈一挡,右脚跟进狠命一点,球紧贴地皮,像地鼠一样窜溜到副排长跟前。副排长起脚直射,谁知球一个鲤鱼打挺,斜着一个拐弯,他踢空了。副排长自认倒霉。他不情愿地翻了一个跟头。
  老兵冷眼相视,说:“活该,谁让你不孝。”
  副排长拍掉身上的草末,喉结上下蠕动几下,咽下一口唾液。紧接着他突然起腳,把罐头盒向老兵踢去,这球凶猛异常,本来可以使老兵猝不及防,可惜他踢得太偏了,超出了规定的距离。新兵判副排长违例。他只得又悻悻地翻了一个跟头。因看不惯老兵又一次瞥来的眼神,他便挖苦说:“其实,你比我更昧良心,让翠翠守活寡。”
  几乎等于是致命一击,老兵的脸腾地红成酱色:“你,就你知道得多。”
  “哼,不然你儿子也该4岁了。”
  老兵语塞。他入伍时已21岁了,在他爹的恳求下,他和未婚妻翠翠领了登记证。在离开家乡的前一天,他爹又逼他和翠翠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他不愿回忆那个令人煎熬的新婚之夜。他怏怏地坐在椅子上,浮想联翩,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翠翠两腮泛红,含情脉脉,望着冷若冰霜的夫君,暗自流泪。直至红烛燃尽,雄鸡破晓,新人都未曾拥衾合欢。这时候,一阵锣鼓响,他知道该与故乡、亲人告别了,才猛地抹了抹眼,说:“翠翠,我这是对你好。”
  趁老兵沉吟着,再介绍一下与踢球有关的事。踢球时,他们总是两手挺随便地插在裤兜里,就像街市里那些闲散在路两旁的游人一样。这时候,西斜的太阳极容易被几团立体感很强的云朵遮住,随着云朵的运动,灿烂的光线在厚薄不匀的云层下透出来,会呈现出各种艳丽的图案来。黄澄澄的暖人,红艳艳的刺激,灰赭色的让人费心猜疑,总之,边境上的确每天都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黄昏。他们踢球时极少说话,因为住所一个专用词汇,都被重复来重复去,听到它们,只会让人感到一阵腻味而不能容忍。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开尊口,否则,他们宁愿用眼神和面部肌肉来表达某些意思。然而在踢球时,他们都从不马虎,劲射时腮帮鼓胀,斜勾时潇洒从容,绝不亚于球星贝利当年练球时的认真劲儿。罐头盒一路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宛如天庭里迷人的音乐,在大自然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怡然自得地鸣奏销魂幻想曲。他们酷似绿色精灵般地跳跃着,舞蹈着,使亘古不变的雪山莽原不再寂寞,不再死气沉沉,昭示和复活出旺盛的生命力。   新兵“啪”的一脚踩住老兵踢来的球,先自认受罚,翻过一个跟头后,似乎对副排长刚才的话若有所悟,抬头望老兵:“你真的那么憨,连关在屋头的新媳妇都没敢沾边?”
  看来不说不行,老兵恼了:“我憨又怎么样,哪像你这个解放型的城市兵,早早地把自個儿未婚妻的封条给揭了。”
  新兵面不改色:“别打岔,翠翠是你老婆。”
  “咱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哨所,是边境线。入伍那天换军装,一领到大头鞋毛皮鞋,我就知道要到这地方来。从俺家到成都都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成都到拉萨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从拉萨到哨所还要翻九九八十一座大山,咱西藏兵有旦夕祸福,我不能图一夜痛快,误了翠翠终身。”
  “你别说得那么玄乎。”
  “玄乎?去年李老兵是为何死的?还不是得了个急性阑尾炎,没抬到团卫生所就完了!还有程排长,如果这里条件好,早点能检查出来,也不至于让肝癌到了晚期还认为是肚子疼。”
  “不过,领过登记证跟结婚不一样?你别恼,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翠翠还不是个‘二婚头’寡妇?”
  “浑蛋,翠翠是清白身子,我真的死了,她仍然可以以黄花闺女的名义另找对象。”
  新兵又揶揄说:“我还是不信,谁能证明你这个馋猫没吃腥?”
  “我死了,难道连妇产科的人也都会死光吗?”
  沉默不语的副排长上来拍拍新兵的肩膀,说:“你不懂,他说的都是真的。是我不该提这个话头。在我们家乡,一个黄花闺女比一马车寡妇都值钱。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尽管对翠翠来说,太残忍了点。当兵的,尤其是咱们在西藏,应该想复杂些。”
  “那你干吗还多此一举?领一张纸占住翠翠?”新兵还是不饶。
  这话把老兵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多此一举?压根儿把翠翠当作姐姐多好。她爹与我爹在逃荒要饭、患难相交,她爹临终托孤,我爹能不答应吗?多好的翠翠呀,长得好,心眼儿好,谁不夸是方圆十里八里的一枝花呢?她还比我大两岁哩,和她一样大的姑娘,孩子都该上学了,可我……真对不住她。
  “踢吧!”老兵狰狞着面孔叫道,新兵再不敢饶舌。由于老兵神不守舍,踢球接球频频失误,只好连续受罚。到目的地时,他已经翻了18个跟头中的13个,沾得一身都是草屑。最后,新兵一脚劲射,罐头盒完成了使命。
  残阳跌到西山凹中。
  副排长和老兵各自仰面卧在草地上,诸多心事,此时仿佛也荡然无存。
  尔后他们坐起来小憩。山那边透来些许凉意,这是风头。
  “我们天天踢来踢去,连个喝彩的观众都没有,真没劲,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浪费了。”
  “哎,都说城市兵脑瓜儿灵活,我看跟猪的思维差不多。”
  “你别伺机报复,说你在洞房里当缩头乌龟的是副排长,不是我这个新兵。”
  “我从不欺负新兵蛋子,可你说这里没观众,说明你并不聪明。”
  “是没观众嘛。”
  “我说有!”
  “在哪儿?”
  老兵伸手指着暮色苍茫中的层峦叠嶂,表情有些神圣:“是它们,大山是观众。”
  “那,那太阳准该是裁判呢!”
  老兵赞许地冲新兵笑笑。
  “可惜它们都不会说话呀!”副排长盯着远方,动情地接过话头:“它们是不会说话,只是无声的观众和裁判。沉默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们信任我们这些边塞哨兵,是朝夕相处的朋友,你慢慢会对它们产生感情的。”
  西山凹依然升腾着一派亮光,和黎明前的鱼肚白差不多。
  新兵说:“喂,副排长,老兵,你们说,我在这里看不到电视,听不见歌声,不能跳舞,没有姑娘,这么稀里糊涂地待上几年,会不会变得像你们一样傻气?”
  他俩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僵硬,尔后又迅速地打量一眼对方,像新认识似的。副排长说:“你真的认为我们傻吗?”
  新兵天真地点点头,默认了。
  老兵嘴角一阵抽搐,暗示出一种骄矜:“小子,听着,过几年到成都,要当心,别让人家把你装到夜壶里,还以为是天阴了呢。”他用地道的中原话骂他。新兵愕然,似懂非懂。
  他们开始做最后一项工作,摆罐头盒。这一带有一堆一堆的罐头盒。他们每次把踢来的罐头盒摞在一起,叠成金字塔形状。尽管呼啸的山风一夜间又将金字塔吹翻,但第二天又被重新摞起。今天,刚好摆出一个塔顶,煞是好看。
  雪山上流下来一条小溪,宛如摆动的乳白色带子。朦胧中,可以看到野兔从水边欢蹦着上山了。稍远的水上游,几只饱食的黄羊卧在那里,只把头微微昂起。
  他们照例在溪水旁抹了一把脸,仰头望哨所,远远的,哨塔只有罐头盒垒起来的金字塔那么大。
  西天不再有亮斑。新兵看看表,时间刚好是23点整。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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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两个红包  一直留到元宵节前  才找到那双手  住客过年发红包  总漏掉收垃圾的人  因为这种厌恶性工作  要刻意躲开人群  今晚我一直在家门守候  終于等到她在走廊出现  我递给她两个红包  她谦卑地说不用了  我说你辛苦了  我要感谢你  她见无法拒绝  就脱下黑色的胶手套  用雪白的手接过红包  此刻我终于见到  那双世上最干净的手
琴江河  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刻想起你  两岸的生活依旧美好  水延续着一种缓慢  经过那些丢失已久的事物  此刻,它们从每一个角落溯流而上  琴江河。我的记忆之河  我习惯了在偶然的场合  带着祖先从中原辗转流传的  客家口音  不经意地说出你的名字  不经意擦亮一把尘封多年的琴  琴声贴水,铺满整道河水  在十月流淌过我的脚踝  随八月的汛期  漫过村庄的屋顶  更遥远的三月  祖辈们五更动身下南
延续  这辆男式摩托车  曾经驮粮,赶集  举着喇叭  对路边的熟人  和小松鼠,致以问候  我的父亲死了  车把,开始生锈  蜘蛛网,也爬上轮毂  最后的轰鸣和问候  随着松鼠,消失在村中的  小路  如今,我又骑了上去  我们相拥的身体  让村庄,又有了父亲  驾车的姿势  老屋志  屋顶的瓦缝,长出了青草  那是,从父亲的骨骼中  长出来的  治好了,他的咳嗽和坏脾气  灶膛里的柴火,熄灭多
其矫的诗丰盈、热烈、俊美、华贵。按照刘登翰先生的说法,兼有“惠特曼式的壮阔与海涅式的柔美”。如果套用古典詩话,我以为,则兼有苏东坡“大江东去”的慷慨豪放与柳屯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曲深永。前者如写于1953年的《大海》,写于1956年的《海峡长堤》,写于1961年的《九鲤湖瀑布》;后者则自涛声回响直至回廊九曲,比比皆是。然则,其矫虽以《肉搏》一诗饮誉诗坛,其诗风深受惠特曼影响,如天风海涛激昂澎湃
让武则天烫伤了舌头的面,是山西面,因为武则天是山西天水人。那是她14岁的时候,被选为才人,要进入唐宫,要和她的情人常剑峰离别。山西以刀削面著名,她和常剑峰自然去到时常光顾的面店话别。也许是离别令她神不守舍吧,滚热的面竟然烫伤了她的舌头。常剑峰一见,便把热面端走,并且说如果面是凉的就好了。  武则天一听,大感兴趣,于是二人便和店老板合力制作了一碗又酸又甜,既麻且辣的凉面出来,武则天吃后高兴得拥抱着常
据日本媒体消息,加拿大政府决定引入汽车尾气排放新标准,该标准与美国汽车行业排放标准基本相同,即第三阶段(Tier 3)尾气排放标准。第三阶段尾气排放标准适用于所有在加拿大销售的、搭载了汽油发动机的乘用车及轻型卡车(SUV、皮卡、小型货车)。与现行的第二阶段(Tier 2)尾气排放标准相比,新标准要求汽车有害气体排放量减少80%左右。
刘知章,1982年生,安徽涡阳人。图书管理员。现居福州。  眼看就要毕业了,我的工作还没有着落。我女朋友何苗考研失败,之后也没有去找工作,每天和我一起在校园里晃荡。其实我挺焦虑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这四年我什么也没学到。何苗好像并不怎么着急,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心神都被另外一件事占据了——毕业后我们俩该何去何从。如果我顺利找到工作,事情会简单很多,我去哪里她跟着去就行了。然而,找工作对我来说是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