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海里，捞出这首诗，看了几遍，感动了几遍，然后存起来，慢慢地嚼。
　　诗很白，像山间清水粼粼的小溪，流出许多弯儿，自自然然的，弯儿不深不浅，看一眼很透明，抓一把很清凉。
　　诗很瘦，像一条腊肉，摆弄几下就有食欲，看不到肥腻的隆起，也寻不着低沉的油沟，浑身精细，秀色可餐。
　　诗很憨，像个本色的农民，刚干活回来，连脸上的汗迹、尘土、风吹到嘴角的鼻涕都未擦掉，就忙着接待客人。
　　诗很实，像“听谁谁讲那过去的事情”，扳着指头，数着往事，一是一，二是二，句句都是真，字字都是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喜欢上这首诗的，读到它，像读到我奶奶。
　　我奶奶在陕西老家的农村，她的小儿子——我的老爸，在外工作25年了，奶奶只到兰州来过一回，在我们家里住了三天。那三天里，奶奶脸上堆着自豪的笑，没有长途奔波的疲劳，只有说不完的话。她睡到半夜，先摸黑到我爸床前，摸着我爸的头，说他小时候受过惊吓，落下睡不踏实的毛病，不知道现在好了没。她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莫怕，有妈在身边，安然地睡吧。”又摸黑到我的床边，凑着微微的月光，把头压得很低，看我入睡的脸，看着说着：“长吧，健康地长吧，长成张家兴旺的香火。”
　　奶奶用不惯我家的坐式马桶，每次上厕所都很犯难。她老觉得自己把马桶弄脏了，偷偷擦了一遍又一遍。
　　三天里，奶奶几乎没怎么入睡，该操的心都操到了，便很放心地回去了。
　　奶奶不愿在我家多呆，不是我家不好，是恋老家的房子。
　　老家的房子，并不比城里的好，奶奶的生活习惯却保存在那里。
　　奶奶说，人老了，还是旧窝好，闭上眼睛，也能找到摆放的东西。
　　奶奶临走时劝我：“孙女，多回来，不敢把老家忘了，奶奶想你。”
　　我泪水糊面，舍不得奶奶走。
　　可奶奶还是走了，回到她劳作了一辈子的地方。
　　从此，奶奶再没有来过我家。不是她不想来，是老得没力气再走动了。
　　回想到这里，又读张凡修的《与子书》，我很佩服诗人的感受。城里再好，我奶奶来了一趟我家，真的连印痕都不曾留下……
　　附：
　　与子书
　　张凡修
　　我什么都可以交出。唯独
　　这所老房子，不能给你
　　——就在这儿养老啦
　　这是当年你母亲和我
　　脱了六天泥坯，偷大队十五棵柳树
　　自家稻草，自家高粱秫秸，自家高粱米饭
　　请四人帮工建起来的
　　九米六长，五米六宽，两米八高
　　前后檐三七，俩房山四八
　　冬暖，夏凉
　　孙子就搁这儿，我们抚养
　　上学你母亲送，放学我负责接
　　这房子与泥土相连，地气重
　　孩子不爱闹毛病。
　　我们腿脚都利索，但不愿踏进你的楼房
　　实在不忍心那个布袋套在鞋子上
　　去一趟，连印痕
　　都不曾留下
　　（编辑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