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乡邻
　　死在长沙城郊的山上
　　
　　一个年近花甲的农民
　　一天都没出过村子
　　第一次出村却成了
　　最后的远行
　　
　　作田的老哥哥
　　一辈子孤身的老哥哥
　　长沙下岗的弟弟
　　想接他去玩几天
　　仅仅一晚就想家了
　　一大早直奔汽车站
　　才发现自己像一只蚂蚁
　　掉进了沙漠——
　　找不到车站
　　回弟弟家的路
　　也消失在陌生的喧嚣里
　　
　　接下来一个农民的都市之旅
　　我不忍心细想——
　　他一定是心焦的
　　他一定是恐惧的
　　他一定是饥饿的
　　他一定是有些后悔的
　　最后他一定是绝望的
　　——他在夜色中爬上了山
　　这里才有三百里外绕竹村的味道
　　
　　这个叫龙齐德的乡邻
　　我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四十年前他在田里对我微笑
　　四十年后他还在同一坵水田
　　对我微笑
　　
　　我不能原谅他——
　　他可以向人问路的但没有
　　他可以向人求援的但没有
　　他可以向人乞讨的但没有
　　——他宁愿死在山上
　　
　　半个月后弟弟找到他
　　他在山上缩成一团
　　弟弟的头在石上磕出血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
　　也恨不得把整座山
　　揽入怀抱
　　
　　在长沙街头
　　
　　秋天的凉从荣湾镇一点点赶来
　　两位老人走在长沙街头
　　她在前用绳子牵着他的裤腰
　　他在后孩子似地小心跟着
　　嘶哑的二胡声擦过湘江两岸
　　
　　不足二百米的街道
　　一段《二泉映月》
　　一段《流浪歌》
　　一段《好日子》
　　在人海里反复沙哑
　　
　　很少有人注意他们
　　那些匆匆的脚步
　　连迟疑的功夫都没有
　　她端着的瓷碗里
　　几张皱巴巴的小钞
　　黑着脸
　　
　　他们旁若无人
　　——在都市的喧嚣里
　　她睁着眼
　　他闭着眼
　　都没能看到
　　前方就是著名的购物天堂
　　——春天百货
　　
　　秋风拂过
　　将他们的白发
　　吹得更白
　　疯牛
　　
　　处境险恶。凌晨五点
　　离光天化日还有距离
　　主人牵它入场哨声中
　　它听出了正在发生的快乐和
　　异常的凶险几个汉子对它微笑
　　然后交头接耳甚至
　　有人挥手在它的臀部拍了两下
　　场地显然刚刚洗过血腥气令人作呕
　　一千瓦的电灯突然大亮
　　它看到千把屠刀飞来
　　
　　快跑！它扬蹄狂奔！
　　过垃圾站菜市场医院停尸间
　　拐入人民路经天艺茶楼
　　锦衣服装鞋帽商场邮政局
　　婚纱影楼再从立交桥下穿过
　　至好舒服洗脚城公共汽车站
　　经沃尔玛肯德基文化广场
　　——管他妈的绿灯红灯闯过去
　　左拐陷入窄窄的夜来香按摩一条街
　　一个黑脸汉子挡在前面一根铁棒也黑着脸
　　时光停止只留下心跳
　　楞了不过三秒钟它大吼一声
　　埋头冲将过去汉子应声倒地……
　　
　　二十岁垂垂暮年
　　它为自己不曾消失的胆魄叫好
　　它清楚地记得一群女子在尖叫
　　四个汉子被顶翻两辆汽车差点上了树
　　
　　当天的晚报报道——
　　一疯牛街头连伤四人
　　被民警击毙于东郊田野
　　
　　新闻略为简单且显失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