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大雪，下了个天地间苍苍茫茫，被困在书房里的韬奋单手撑腮，目光不由得从书中的文字转到了屋外的鹅毛大雪。
　　 这大雪铺得大地平平展展，连一个褶皱都没有，但韬奋的心里，却有很多心事——彼时的中国，正值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内忧外患中，虽然韬奋生活的乡下安安静静，就连落雪都掷地有声，但他却隐隐约约觉得，那个王朝的梁栋正在倾斜，外面，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雪飘飘扬扬下了几日，到今天终于下净了，吃罢晚饭，韬奋回到书房，等堂兄邹恩沛，这个比他大十二岁的邹恩沛是方圆百里知名的秀才，颇有才华。今天，他们相约去游览团湖古战场。
　　 正想着，书房外传来了恩沛的声音。韬奋听到喊声，正要赶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边答应着，一边旋风般快步走进内室，提笔留言道：“与堂兄恩沛去看古战场，速回。恩润。当晚。”
　　 放下笔，韬奋蹑手蹑脚地走出书房，拉着恩沛的手说：
　　 “走吧！”
　　 趁着月辉，韬奋随堂兄经关圣庙、上喻亭，过了会川门、新蓝桥，踏上了雪水交加的乡间小路。
　　
　　 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进入了七都境域。邹恩沛停下脚步，微微喘着气说：“就是这儿了。”
　　 月光如泻。雪亮处如同白瑕，草暗处如同深渊。地面倒要比天空亮堂许多，仿佛是天地间高了个个儿，目穷之处无所依傍，只有稠浓的黑暗流淌在周围。韬奋环顾四野，渐渐地，历史的帷幕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公元1279年，宋朝德佑都提点张孝忠，于余江县团湖大坂上与元兵激战，至死不投敌军。
　　 韬奋想起那激流一般战斗的人群，拼杀声回荡在勇气与歌声的坚固两岸，而这人群中，有一个人带着萤火虫般的眼睛，血肉拼杀……想到这里，韬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远处，小小的灯笼如同跳跃的火星跃入韬奋和恩沛的眼帘，马蹄声越来越近——是韬奋的父亲邹国珍。邹国珍看到内室里的留言，又急又气，但他转念一想，孩子学习联系实际，又如此有爱国情怀，气不由得消了一半，只是将手中的马鞭甩得更快了。
　　 韬奋紧张地看着奔下车来的邹国珍，可父亲只是将一件衣服披在了韬奋身上，韬奋和恩沛这才放下心来。
　　 “爸爸，我看到了故乡的历史。”
　　 邹国珍点点头，韬奋又转头望向无际的古战场说：
　　 “也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历史。”
　　二
　　 “安石，临川人，好读书，善属文……”韬奋正在读书的时候，弟弟突然拿着算盘哗啦啦地跑了过来，开心地说：“今天看见厨子拿这个记账，真神奇，这几个珠子一拨拉，什么结果都立刻出来了！”
　　 “……于是上万言书，其大要以为……”
　　 “你看，555加555，你能口算出结果么？”弟弟随手一拨，一弹，“看，结果立马就出来了！真有些当年诸葛亮一样神机妙算的感觉了！”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这什么东西，真有那么好玩？”韬奋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弟弟手中的算盘，却觉得完全没有手里的书好玩。
　　 这时，韬奋的父亲邹国珍走进来，弟弟抱着算盘急忙跑开了。
　　 邹国珍看看韬奋，语重心长地说：“恩润，我准备送你去南洋公学附属小学读书，南洋公学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工程学校，你知道，这机会也是非常不易的。”
　　 韬奋看着爸爸，点点头。邹国珍继续说道：“如果你认真读书，未来可以直升上院（即大学），那你基本上一只脚就踏进工程师的大门了。为父不想你和我一样为了文字受累，不如做个工程师，每月有着一千或八百元的薪俸，平平安安过这一生。”
　　韬奋手里拿着的书有些歪了，工程师是个什么行业？这么丰厚的俸禄，到时候也能补贴家用吧！想到这里，韬奋答应道：“好的，父亲。”当年，韬奋就进入了南洋公学附属小学。
　　 可是没有想到，当初和弟弟玩算盘，自己对其毫无兴趣的事，又在这里重演了！
　　 韬奋对算学非但不感兴趣，简直到了有点怕的程度。算学老师吴树厘先生是当初附属小学数一数二的算学老师，非常严厉。
　　 “第三十页课后练习第五题，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老师的声音刚落，教室里在石板上答答的演算声就响起来了，大家都争分夺秒地演算，而吴老师呢？正吓人地拿着一个本子在同学身边计分！
　　 韬奋看着课本上的题，额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密密的一层。
　　 吴老师转眼间就走到了韬奋的旁边，韬奋真想用胳膊把自己的石板护起来，好掩饰一下自己的难堪，但他又明白自己不是那种人，所以只好任由老师在本子上画一个记号，然后离开。那一瞬间，韬奋真有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这些事很快就传到了父亲邹国珍的耳朵里。一个周末，邹国珍特意来校看望韬奋。
　　 韬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近期的考试成绩单，忐忑不安地递给他父亲。
　　 “怎么每次都是语文成绩遥遥领先，算学成绩却这么差？”邹国珍双眉一挑，严厉地对韬奋说。
　　 韬奋难过极了，眼泪也止不住要流下来，他小声说：“我没有学算学和物理的天分。从小，弟弟爱玩珠算，我却只喜欢读史论……我真的没有骗你。”
　　 听到韬奋的话，邹国珍也不免心软，他叹了口气说：“当初，是你自己要当工程师的，那么这话还算数吗？”
　　 韬奋想起自己的家境，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单独照顾韬奋和弟弟妹妹，家里的生活非常拮据……想到这里，虽然明明知道上算学课如同上断头台，但韬奋还是含着泪说：“算数。”
　　 韬奋是个讲求诚信的人。既然答应了父亲，那么他就一定要实现这个承诺，努力做一个“像样”的工程师。
　　 韬奋开始抽出大把的时间来攻克算术题。在课堂上，吴老师再让学生们做题的时候，准备充分的韬奋就显得底气足多了，吴老师拿着计分簿，来回走动着记录分数，往常他走到韬奋这里都会暗自叹气，而如今，韬奋的解题速度越来越快，正确率越来越高，连吴老师那严肃的面孔都不禁变得柔和了许多。
　　 终于，韬奋在大考中一举夺魁。邹国珍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为这个儿子的争气而心花怒放。但是，只有韬奋自己明白，这些分数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三
　　 虽然有工程师的梦想在，韬奋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了自己对文学的热爱。
　　 韬奋那一年的主任教员是沈永癯先生，教国文和历史。
　　 南洋公学是以理科为强项，但沈永癯老师却非常注重培养学生的国文素养，这对韬奋来说，简直如同沙漠中的甘露，珍贵无比。虽然已经升上中学，但韬奋还经常趁休息时间去沈永癯老师那里借书看。
　　 看到韬奋来，沈老师放下眼镜，高兴地看着韬奋说：“今天来看什么书啊？”
　　 “必定是《时报》，这一期，不知道远生又会有什么精彩文章呢！”
　　 沈永癯看着眼睛闪烁着明亮光彩的小韬奋，不禁心里一阵喜欢，他像是要考韬奋似的，问道：“为什么你独爱远生的文章呢？”
　　 韬奋自信满满地说：“第一是他探访新闻的能力实在是好，他每遇一件要事或政治上的重要人物，都要从中探得详细正确的内部的情形；第二是他写得实在好！所以好，因为流利，畅达，爽快，诚恳，幽默。”
　　 沈永癯老师听到韬奋的这一番对白，不禁满意地笑了。但了解韬奋的工程师梦，了解他家庭的困窘，老师又控制不住地说：“但是现在远生的生命安全时刻受到威胁，他公开反对袁世凯称帝，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他实在是走了一条险路啊，不仅生活很难得到安定，就连最基本的出行都受到影响。换作是谁，都大概会犹豫的吧……”
　　 谁知韬奋听到老师的话，立刻激动地说：“远生这样有事业的兴趣而没有个人的野心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敬重的前辈！而且目前时局动荡，民族垂危，用文字来唤醒民众，才不愧自己的良知！”
　　 沈老师一番投石问路，却没想到听到了韬奋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而这想法，又是如此崇高，沈老师拍拍韬奋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一定！”
　　 韬奋看着老师，突然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堂兄邹恩沛夜观古战场时的情景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但张孝忠奋勇杀敌、为国献身的豪迈之情却历历在目，他不能忘却那不尽荒原上如潮水一般的拼杀，也不能忘记，那荧荧的眼眸所迸发的所有决心和勇气。
　　
　　后记
　　 1919年，韬奋二十五岁，开始用“谷僧”笔名在上海《申报》发表文章，并放弃在南洋公学求学，转向文科名校圣约翰大学，同年，韬奋考取圣约翰大学三年级。
　　 1926年，韬奋三十二岁，接编《生活》周刊。
　　 从此，韬奋正式开始了他的新闻生涯。没有人能了解，他在突破狭隘的偏见，超出混沌的世界，并终于决心改学文科，对于一个幼年丧母、家境贫寒的韬奋，究竟意味着多大的勇气，也没有人能了解，他在终于拿到文科学士学位的证书，穿着学士服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境究竟是轻松松放下，还是沉甸甸拾起。只有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发行量超过15万份这个如同奇迹一般的数字，才能够稍许说明他的付出。
　　 韬奋之后的生涯里，曾经六次流亡，一次入狱，也许，他不是战场上挥剑张弓的战士，却同样在文化的疆域里，用笔来一次次实践自己的人生信条，并播下了无数爱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