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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年底，我们家的春联都是由我和妹妹贴上去的，我颤巍巍地踩在一把矮小粗壮的椅子上，妹妹在旁边扶着，一边指点春联的位置一边啧啧赞叹，你看爸爸的字写得多好啊！
听她这样说，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对着尚未贴好的春联端详一阵。其中一张写着四个大字：春随人意。我知道那字是行草，写得很漂亮，特别是那个“春”字，有瘦瘦的一撇和丰腴的一捺，底下是个温暖的太阳。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用“笔走龙蛇”或是“力透纸背”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它们，只是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直到泼辣的妹妹催促我，快贴呀，看再久你也写不出这样的字的。
妹妹的话弄得我心里一阵难过。
我那时认为，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人都充满了艺术气息。例如我爸爸，虽然他抽烟，他喝酒，他打麻将可以打到彻夜不归，可凭那一手好字和俊朗的外表，我还是觉得他格外迷人。作为他惟一的儿子，我很苦恼，我的字写得十分难看，像一只只张牙舞爪又不成气候的小螃蟹。我身边的人的字写得都比我好：老师、同桌、甚至妹妹……我想不通，对待写字我一直以来也很努力，难道字写得差也是天生的？
正月里的一天，我在路口的电线杆上看到一张破旧的广告，是一个书法培训班的招生启事。广告的一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过上面两个猩红大字还是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速成。速成，是不是很快就能练成的意思？一瞬间我想到了令狐冲学独孤九剑，张无忌学乾坤大挪移，甚至想到了李寻欢手里那把来无影去无踪的飞刀……我将那则招生启事看了又看，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右下角：学费50元，学时两周。
我飞快地跑回家去，一下子跑到厨房里。妈妈正在不慌不忙地包饺子，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她也在微笑着，那笑容温柔如水。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她像溪水一样经历了蜿蜒起伏的挫折以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流到爸爸家里。而爸爸穷困潦倒，更要命的是他有着摄人的傲气和异常强烈的自尊心，他穷但是不能容忍别人说他穷，即使一日三餐只能喝白粥，他照样活得十分潇洒。实际上爸爸一直很努力，他养过猪，开过鱼塘，承包过大棚种蔬菜，但最后使家里的情况终于有所转变的，还是靠了爸爸那手漂亮的字———因为字写得好，他当上了镇里的计生干部。
我把事情跟妈妈说了。妈妈放下手里的饺子，整了整围裙，很郑重地问我，那个书法班是我们镇上的老师开的吗？我摇摇头。我只认真地看了“速成”、学费和学时，其他一无所知。
妈妈只犹豫了一瞬间，就点点头说，那下午我去打听打听，要是离家不远的话你就去学吧。
妈妈的批准让我十分开心。我一向都很温顺，总是乖乖上课，乖乖放学，各科成绩都很优异……除了字以外，作为一个学生，几乎从我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我越是优秀就越容忍不了别人说我字写得难看，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强烈地想要写好毛笔字。爸爸字写得好，但是他从来不教我，只是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把书念好就行了。
妈妈尽管答应了，但她认为还是得跟爸爸说一下。她轻轻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说，你爸在张伯那里打麻将，你跟他说一下吧。
走到张伯家门口，我就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爸爸坐在朝南的位置上，一脸严肃。他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认真，这么好胜，打麻将也是这样。他打麻将输多赢少，更令人担忧的是赌钱违法，是要被抓的。不过还好，爸爸是镇里的干部，和那些派出所的人都混熟了，每每到关键时刻，他们总会放他一马。
爸爸看见我，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我走过去，说，爸爸，镇上开了个书法培训班，我想过去学。
爸爸还没反应，旁边他的几位麻友就噗哧一声全笑了。他们笑得肆无忌惮，让我无地自容。我站在一旁，感受到他们笑声里的不尊重。最可恨的是爸爸也跟着他们笑起来。
等到我几乎要落泪的时候，爸爸指着面朝西坐着的那位异常消瘦的中年人说，你要上的书法培训班就是你左伯开的。
我怔了怔，乖乖地叫他一声，左伯。
左伯笑着说，在老卢的儿子面前我可不敢献丑。
面朝东的那个人插嘴说，现在还学什么书法啊？一点用都没有。你没看字写得好的人都过来打麻将了！
听到这句话他们又是一阵放肆的笑声。在笑声中我从屋子里默默地退了出来。
爸爸不同意我跟着左伯学书法，可是我还是用自己积攒的压岁钱偷偷地交了报名费。左伯只收了我三十元，他笑着说另外二十元算是给我爸爸的人情。我一直瞒着爸爸，但后来他还是发觉了，皱着眉头说，我不是不让你过去学吗？
我不去学你又不教我。我脱口而出，我还没有用这种尖锐的语调跟爸爸说过话。
爸爸被我顶得回不了嘴，坐在板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烟。
妈妈在旁边笑着说，是啊，反正放假也没事，就让他去学学写字吧。
真正进了左伯的那个书法培训班我才发现那是多么可笑，全班竟然只有七个人，都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而教室就是左伯家的一间厢房。看到这冷清的场面我们都有些灰心，比我们更灰心的是左伯，他学费才收了三百多块，还不够打两次麻将输掉的。
左伯有很多毛笔，上课的时候就用一个水桶提过来给我们用。他先让我们用那种廉价的“小白云”毛笔，后来又是“大白云”。据我估计他给我们用的还是次品，我亲眼看见笔头里面有厚厚的一层麻丝。而纸是学校里总也用不完的粗糙的作业纸，上面还能看见斑驳的稻草皮。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很渴望写好毛笔字，常常坐得笔直，睁大眼睛等待左伯的脚步声。令人遗憾的是左伯上课的时候总是有气无力，每次都要慢腾腾地向我们强调握笔的姿势和起笔的要诀。那个悬针竖他竟然教了两天，而且重复说着同一番话。我知道他一定是熬夜打麻将了。
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很快搞得我们兴趣大减，而且他习惯了迟到———他的卧室离那间厢房只有几米，他却能让我们等上半个钟头。因此我们只好聊天和下五子棋，聊天的内容一开始是规规矩矩的，后来逐渐演变成带有些许恶意的人身攻击，当然都是针对左伯的。我慢慢知道了左伯的很多事情，例如他怕老婆，他有脚臭，他曾经穷得跑到县城里去卖字等等。我也在那间屋子里告诉其他人，左伯没有精神是因为熬夜打麻将。
我记得我说了这事的第二天，就有五个学生一起要求左伯退还他们学费，理由是他们不能跟着一个不负责任的赌鬼学习，还威胁左伯说如果不退学费就回去叫家长出面干涉。
左伯不得不退还了他们的学费。退学费那天我们听见左伯和师母吵得很凶，似乎还打了起来。
只剩下两个学生，左伯也教不下去了，跟我们商议解散这个班。他主动表示要退我们的学费，我们两个说什么也没要。后来左伯叹了口气，动情地说，都怪我爱赌……对不住你们。
我那天嘴上一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其实心里难过得要命。我很担心，害怕自己会像爸爸和左伯那样，虽练成了一手好字，却生生被好赌的恶习毁掉了。
爸爸得知我们的书法班解散后，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一边吸烟一边朝我笑，你看，我早就不让你去你偏要去！
我听得出他的嘲弄，但是我对书法还是有抑制不住的热情。书法班上不成，我只好想尽法子在家里自己练。妈妈给我买回来厚厚的一沓毛边纸和一本散发着墨香的字帖。春寒料峭，我每天都会早早起来练字，因为我听人说过，练字的最好时光是清晨或者黄昏。
黄昏练字是不可能的，那会儿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得到离我们家挺远的一个菜园里去买菜，回来择好洗净，接着要帮妈妈烧锅———我们家的煤球炉子不用了，因为那一年的煤球非常贵。妈妈请人在厨房制了一个传统的灶台，可以用各种农作物的枝梗做燃料，这样就能省下来不少钱。
其实我喜欢在黄昏练字，清晨太冷，手脚都冻得哆嗦，握毛笔要握很久才能握得稳。并且劣质毛笔常常结冰，得用温水烫一烫才行，烫完了之后又不能立刻使用，因为残留在笔头上的水太多，要甩很久才能甩干净。这样繁琐，不像在黄昏，黄昏的时候毛笔经过了中午日光的曝晒，已经很柔和了，写起来也很顺手。
可惜傍晚我脱不了身。我做的事情本来都是爸爸的，但是由于爸爸黄昏的时候还在跟别人打麻将，所以只能由我接手。整个冬季的黄昏我都是在烟熏火燎中度过的。烧锅时我常常会走神，对着灶台里飘逸的火苗浮想联翩，把它想象成我的字帖里面婀娜多姿的笔画。
我的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很快遭到妈妈的批评。有一次妈妈把饺子放到锅里，跟我说锅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的时候就不要再烧了，结果我一直烧到所有的饺子都烂在了锅里。
那个冬天爸爸大半的时间都浪费在麻将桌上，他叼着香烟，哗啦啦地洗着牌。妈妈会在吃饭前让我去找爸爸回来。找我爸爸所在的麻将桌是十分艰难的，因为每到过年前后，镇里的派出所抓赌抓得十分厉害，那群赌徒只好四处打游击战。而且就算我找到爸爸，他也不太愿意回来。他的赌瘾在那个冬天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让我和妈妈很担忧。
那天我将爸爸平时常待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卖油条的李大伯家、开店的三婶家……可是一无所获。
还好我遇见了好心的丁婶，她让我到镇上的张瘸子那里去找。我一路跑到张瘸子家，门从里面拴上了。我俯在门上听到里面确实有哗啦啦的声音，可是我敲了几下门，那声音又没了。我在外面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里面传出张瘸子幽幽的声音，找谁啊？
我赶紧喊，爸爸！妈妈让你回家吃饭。
爸爸在里面，不耐烦地说，跟你妈说我晚上再回去，现在不饿。
他话音刚落，我听见有个人说，老卢，躲到这里大嫂都不放过你……接着他们又猖狂地笑起来。
那一刻我有些怨恨，扭头就走了。在回去的路上我碰到两个面善的叔叔，笑着问我爸爸在哪里。我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是隐约记得他们曾经到过我家，估计是爸爸麻将桌上的朋友。我随口说，在张瘸子那儿。
回到家，妈妈给我和妹妹盛了饭，让我们先吃。妹妹嘟着嘴说，爸爸怎么老是不回来吃饭？妈妈微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没有说话。我知道那一刻妈妈的心里有多难受。她没有吃饭，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很深的皱纹，弯弯曲曲像是云朵的镶边。
那天一直到吃晚饭爸爸都没有回来，妈妈不再让我过去叫他了，只是让我们多吃点。后来夜很深了，爸爸的床还空着，我知道他又要打通宵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能熬得下来。
第二天早晨，一个人急速地敲着我们的窗玻璃说，快带五百块钱去派出所，老卢赌钱被抓了！
我和妹妹都呆住了，妈妈怔了一怔，解开围裙，到里屋取了钱就匆匆地出去了。
妈妈让我和妹妹呆在家里等她回来。我和妹妹都紧张得不行，我们从来没想过爸爸会被抓进去。几个月前隔壁的张伯被抓去过，出来的时候脸都被打肿了。不知道爸爸在里面会不会挨打？我不敢想象心高气傲的爸爸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屈辱。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但是没有成功地把爸爸带回来。妈妈说，因为爸爸是镇里的干部，知法犯法，罚别人五百却罚了爸爸七百。妈妈只带了三百块钱过去，这些钱是家里仅余的现金了。
妈妈愁眉苦脸，她和爸爸一样最不喜欢向人家借钱。但她最终还是把钱借来了。我和妹妹要跟着妈妈一起去派出所接爸爸回来，她坚决不肯，说爸爸不想在那种地方见到我们。妈妈勉强微笑着对我说，没事的，你继续练你的毛笔字吧。
妈妈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对我练字很支持，一有空她就会坐在旁边看我练字。她从镇里的老师那里给我借书法方面的报刊，上街总不忘给我买毛边纸。上次我跟她说我要参加一个书画大赛，她第二天就给我买回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两张邮票。
我很听话地坐下来继续写我的毛笔字，但是心里乱糟糟的。我突然想到昨天那两个问我爸爸在哪里的叔叔，猛地一惊：爸爸躲得这么严密都能被抓到，是不是那两个人……越想越觉得像，慢慢地我后背渗出了冷汗。
爸爸回来的时候脸色憔悴无比。我站起来，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久才开口，他阴沉着脸问我，你是不是跟人家说过我在张瘸子那儿打麻将？
我听到这句话吓得手里的毛笔差点掉了下来，我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的脸立刻滚烫起来，不用我回答爸爸也看出来了。
爸爸果然发火了，他像一头刚从猎人枪下逃出来的狮子，对着我大吼，我说过几遍了？叫你不要随便跟人说我在哪你还说！那两个人就是派出所的！臭小子你是不是练字练傻了……
我气坏了。以前他骂过比这还要难听的，我都忍住了，可是听到他骂我练字练傻了的时候，我真的气昏头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练字。那一刻埋藏在我心里的委屈和怨恨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我啪的一下把毛笔拍在桌子上，也对着他吼，你就知道打麻将！你要是不去打麻将能被人家抓吗……
我刚说了两句就哭出来了，我惊奇地发现我有那么多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妈妈很迅速地从厨房出来了，她气愤地瞪了爸爸一眼，爸爸看了看妈妈，黑着脸跟着妈妈进了厨房。
妹妹被刚才的场景吓坏了，也小声地哭了起来。我哽咽着看看桌子上的毛笔，笔头已经快要折断了。我第一次感到这么失落，我觉得似乎好多事情都是我练字以后才发生的。我发现，我最尊敬的人远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
晚上，妈妈让我和妹妹睡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不久我就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起初是间断的，细微的，后来就变成了大声的吼叫。我和妹妹睡在一张床上，我紧紧搂着她。这是妈妈第一次发火，不是因为爸爸打麻将而是因为他不关心孩子。我搂着妹妹的头不想让她听见，但是妹妹已经哭了。
后来我们俩在抽泣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爸爸做的饭，妈妈还躺在床上。一向温和的人发起脾气来才是最可怕的，这一次妈妈是真的生气了。她不愿意下床，也不吃早饭。她根本不搭理爸爸。
爸爸着急了，他手足无措。但他又习惯了骄傲，迟疑了很久才过去叫妈妈吃饭，但被妈妈拒绝了。我盛了饭端到妈妈床前，妈妈还是不吃。她本来是背对着门的，后来转过脸来，看着我和妹妹。
妈妈哭了。妈妈一哭妹妹也忍不住了，伏在她身上哭了起来。我眼里的妈妈一直是微笑的，可现在她哭了又哭。她为了爸爸舍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爸爸却变成这样。
我站在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妈妈把妹妹的头扶起来，努力地扮出一个笑脸对我说，你去练字吧，把你妹妹领出去。不要紧，我饿了就去吃。
我点点头，拉着妹妹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站在那里。
毛笔折断后的第三天，爸爸和妈妈的矛盾化解了。妈妈开始早早起来做饭，爸爸给她烧锅。妈妈这一次生气是很成功的，最起码爸爸一下子变乖了，极少打麻将，后来干脆不再打了。她让爸爸明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任性的。
那天下午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通知我在书画大赛中获了二等奖。信里还说，为了领奖杯和证书，需要交七十六元的手续费。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不明白这是一场骗局，还以为自己这么快就有了获奖的实力。我兴奋得像是心里有只小鹿，撞得我神不守舍。但是我考虑之后还是没跟妈妈说，只告诉她这是报社寄来的报纸。随后把信塞到了抽屉里。
这阵子妈妈一直在发愁，为还赌债我们借了不少钱，虽然没有人来催，但妈妈觉得欠着人家的钱终究是不舒服的。我甚至没跟她说我的毛笔坏了，只说不想练字了。练字要买很多的纸还有墨汁，我不想再让妈妈为这件事花钱了。
春天就这样慢慢地来了，无声无息。我们屋后的小桃树上一夜之间绽开了两朵娇羞的桃花，惹人怜爱。过了漫长的正月，门上的春联逐渐破旧起来。虽然折断的那支笔还规规矩矩地放在我的书桌边，但是我已经不去看它。我明白，毛笔字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后来在一次吃午饭的时候，爸爸忽然问了我一句，你参加的那个书画大赛的获奖证书怎么还没寄过来？
我怔了一下，记起来这件事，原来爸爸看过我的信了。我摇摇头说，那还得寄手续费，不然领不到。
手续费你爸早就帮你寄啦。妈妈夹起一根豆芽菜若无其事地说。
我呆住了。
晚上，我轻轻拉开了抽屉，在最里面的位置竟然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毛边纸，信放在纸上面。我又仔细看看书桌边上的毛笔，丝毫没有折断的痕迹。大概是爸爸给我新买的。那一刻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我想这也许就是爸爸表达爱的方式吧，无论生活多么窘迫，他对自己有多么灰心，但其实，他从来没放弃过对我的期望。
过了几天，证书寄来了，十分简陋，只是重重地盖了两个印章，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是假的。那个奖杯压根儿就没见踪影，整个书画大赛就是别人设计好的一个赚钱的骗局，骗爸爸用七十六块钱帮我买了一个证书。
但是爸爸很高兴，还上街买了一些好菜回来庆祝。我想其实他是明白的，他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是假的。但是他仍然装成兴高采烈的样子。妈妈呢，在一旁不断地给爸爸添饭，让他多吃。只有天真的妹妹相信这是真的，并且开始认真地把我当成一个书法家崇拜起来。
可惜我不想再练字了，辜负了爸爸的一片心意。我将字帖、毛边纸、毛笔、证书，还有那封信都好好地收藏了起来，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看看。
听她这样说，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对着尚未贴好的春联端详一阵。其中一张写着四个大字：春随人意。我知道那字是行草，写得很漂亮，特别是那个“春”字，有瘦瘦的一撇和丰腴的一捺，底下是个温暖的太阳。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用“笔走龙蛇”或是“力透纸背”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它们，只是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直到泼辣的妹妹催促我，快贴呀，看再久你也写不出这样的字的。
妹妹的话弄得我心里一阵难过。
我那时认为，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的人都充满了艺术气息。例如我爸爸，虽然他抽烟，他喝酒，他打麻将可以打到彻夜不归，可凭那一手好字和俊朗的外表，我还是觉得他格外迷人。作为他惟一的儿子，我很苦恼，我的字写得十分难看，像一只只张牙舞爪又不成气候的小螃蟹。我身边的人的字写得都比我好：老师、同桌、甚至妹妹……我想不通，对待写字我一直以来也很努力，难道字写得差也是天生的？
正月里的一天，我在路口的电线杆上看到一张破旧的广告，是一个书法培训班的招生启事。广告的一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过上面两个猩红大字还是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速成。速成，是不是很快就能练成的意思？一瞬间我想到了令狐冲学独孤九剑，张无忌学乾坤大挪移，甚至想到了李寻欢手里那把来无影去无踪的飞刀……我将那则招生启事看了又看，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右下角：学费50元，学时两周。
我飞快地跑回家去，一下子跑到厨房里。妈妈正在不慌不忙地包饺子，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她也在微笑着，那笑容温柔如水。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她像溪水一样经历了蜿蜒起伏的挫折以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流到爸爸家里。而爸爸穷困潦倒，更要命的是他有着摄人的傲气和异常强烈的自尊心，他穷但是不能容忍别人说他穷，即使一日三餐只能喝白粥，他照样活得十分潇洒。实际上爸爸一直很努力，他养过猪，开过鱼塘，承包过大棚种蔬菜，但最后使家里的情况终于有所转变的，还是靠了爸爸那手漂亮的字———因为字写得好，他当上了镇里的计生干部。
我把事情跟妈妈说了。妈妈放下手里的饺子，整了整围裙，很郑重地问我，那个书法班是我们镇上的老师开的吗？我摇摇头。我只认真地看了“速成”、学费和学时，其他一无所知。
妈妈只犹豫了一瞬间，就点点头说，那下午我去打听打听，要是离家不远的话你就去学吧。
妈妈的批准让我十分开心。我一向都很温顺，总是乖乖上课，乖乖放学，各科成绩都很优异……除了字以外，作为一个学生，几乎从我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我越是优秀就越容忍不了别人说我字写得难看，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强烈地想要写好毛笔字。爸爸字写得好，但是他从来不教我，只是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把书念好就行了。
妈妈尽管答应了，但她认为还是得跟爸爸说一下。她轻轻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说，你爸在张伯那里打麻将，你跟他说一下吧。
走到张伯家门口，我就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爸爸坐在朝南的位置上，一脸严肃。他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认真，这么好胜，打麻将也是这样。他打麻将输多赢少，更令人担忧的是赌钱违法，是要被抓的。不过还好，爸爸是镇里的干部，和那些派出所的人都混熟了，每每到关键时刻，他们总会放他一马。
爸爸看见我，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我走过去，说，爸爸，镇上开了个书法培训班，我想过去学。
爸爸还没反应，旁边他的几位麻友就噗哧一声全笑了。他们笑得肆无忌惮，让我无地自容。我站在一旁，感受到他们笑声里的不尊重。最可恨的是爸爸也跟着他们笑起来。
等到我几乎要落泪的时候，爸爸指着面朝西坐着的那位异常消瘦的中年人说，你要上的书法培训班就是你左伯开的。
我怔了怔，乖乖地叫他一声，左伯。
左伯笑着说，在老卢的儿子面前我可不敢献丑。
面朝东的那个人插嘴说，现在还学什么书法啊？一点用都没有。你没看字写得好的人都过来打麻将了！
听到这句话他们又是一阵放肆的笑声。在笑声中我从屋子里默默地退了出来。
爸爸不同意我跟着左伯学书法，可是我还是用自己积攒的压岁钱偷偷地交了报名费。左伯只收了我三十元，他笑着说另外二十元算是给我爸爸的人情。我一直瞒着爸爸，但后来他还是发觉了，皱着眉头说，我不是不让你过去学吗？
我不去学你又不教我。我脱口而出，我还没有用这种尖锐的语调跟爸爸说过话。
爸爸被我顶得回不了嘴，坐在板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烟。
妈妈在旁边笑着说，是啊，反正放假也没事，就让他去学学写字吧。
真正进了左伯的那个书法培训班我才发现那是多么可笑，全班竟然只有七个人，都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而教室就是左伯家的一间厢房。看到这冷清的场面我们都有些灰心，比我们更灰心的是左伯，他学费才收了三百多块，还不够打两次麻将输掉的。
左伯有很多毛笔，上课的时候就用一个水桶提过来给我们用。他先让我们用那种廉价的“小白云”毛笔，后来又是“大白云”。据我估计他给我们用的还是次品，我亲眼看见笔头里面有厚厚的一层麻丝。而纸是学校里总也用不完的粗糙的作业纸，上面还能看见斑驳的稻草皮。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很渴望写好毛笔字，常常坐得笔直，睁大眼睛等待左伯的脚步声。令人遗憾的是左伯上课的时候总是有气无力，每次都要慢腾腾地向我们强调握笔的姿势和起笔的要诀。那个悬针竖他竟然教了两天，而且重复说着同一番话。我知道他一定是熬夜打麻将了。
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很快搞得我们兴趣大减，而且他习惯了迟到———他的卧室离那间厢房只有几米，他却能让我们等上半个钟头。因此我们只好聊天和下五子棋，聊天的内容一开始是规规矩矩的，后来逐渐演变成带有些许恶意的人身攻击，当然都是针对左伯的。我慢慢知道了左伯的很多事情，例如他怕老婆，他有脚臭，他曾经穷得跑到县城里去卖字等等。我也在那间屋子里告诉其他人，左伯没有精神是因为熬夜打麻将。
我记得我说了这事的第二天，就有五个学生一起要求左伯退还他们学费，理由是他们不能跟着一个不负责任的赌鬼学习，还威胁左伯说如果不退学费就回去叫家长出面干涉。
左伯不得不退还了他们的学费。退学费那天我们听见左伯和师母吵得很凶，似乎还打了起来。
只剩下两个学生，左伯也教不下去了，跟我们商议解散这个班。他主动表示要退我们的学费，我们两个说什么也没要。后来左伯叹了口气，动情地说，都怪我爱赌……对不住你们。
我那天嘴上一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其实心里难过得要命。我很担心，害怕自己会像爸爸和左伯那样，虽练成了一手好字，却生生被好赌的恶习毁掉了。
爸爸得知我们的书法班解散后，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一边吸烟一边朝我笑，你看，我早就不让你去你偏要去！
我听得出他的嘲弄，但是我对书法还是有抑制不住的热情。书法班上不成，我只好想尽法子在家里自己练。妈妈给我买回来厚厚的一沓毛边纸和一本散发着墨香的字帖。春寒料峭，我每天都会早早起来练字，因为我听人说过，练字的最好时光是清晨或者黄昏。
黄昏练字是不可能的，那会儿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得到离我们家挺远的一个菜园里去买菜，回来择好洗净，接着要帮妈妈烧锅———我们家的煤球炉子不用了，因为那一年的煤球非常贵。妈妈请人在厨房制了一个传统的灶台，可以用各种农作物的枝梗做燃料，这样就能省下来不少钱。
其实我喜欢在黄昏练字，清晨太冷，手脚都冻得哆嗦，握毛笔要握很久才能握得稳。并且劣质毛笔常常结冰，得用温水烫一烫才行，烫完了之后又不能立刻使用，因为残留在笔头上的水太多，要甩很久才能甩干净。这样繁琐，不像在黄昏，黄昏的时候毛笔经过了中午日光的曝晒，已经很柔和了，写起来也很顺手。
可惜傍晚我脱不了身。我做的事情本来都是爸爸的，但是由于爸爸黄昏的时候还在跟别人打麻将，所以只能由我接手。整个冬季的黄昏我都是在烟熏火燎中度过的。烧锅时我常常会走神，对着灶台里飘逸的火苗浮想联翩，把它想象成我的字帖里面婀娜多姿的笔画。
我的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很快遭到妈妈的批评。有一次妈妈把饺子放到锅里，跟我说锅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的时候就不要再烧了，结果我一直烧到所有的饺子都烂在了锅里。
那个冬天爸爸大半的时间都浪费在麻将桌上，他叼着香烟，哗啦啦地洗着牌。妈妈会在吃饭前让我去找爸爸回来。找我爸爸所在的麻将桌是十分艰难的，因为每到过年前后，镇里的派出所抓赌抓得十分厉害，那群赌徒只好四处打游击战。而且就算我找到爸爸，他也不太愿意回来。他的赌瘾在那个冬天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让我和妈妈很担忧。
那天我将爸爸平时常待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卖油条的李大伯家、开店的三婶家……可是一无所获。
还好我遇见了好心的丁婶，她让我到镇上的张瘸子那里去找。我一路跑到张瘸子家，门从里面拴上了。我俯在门上听到里面确实有哗啦啦的声音，可是我敲了几下门，那声音又没了。我在外面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里面传出张瘸子幽幽的声音，找谁啊？
我赶紧喊，爸爸！妈妈让你回家吃饭。
爸爸在里面，不耐烦地说，跟你妈说我晚上再回去，现在不饿。
他话音刚落，我听见有个人说，老卢，躲到这里大嫂都不放过你……接着他们又猖狂地笑起来。
那一刻我有些怨恨，扭头就走了。在回去的路上我碰到两个面善的叔叔，笑着问我爸爸在哪里。我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是隐约记得他们曾经到过我家，估计是爸爸麻将桌上的朋友。我随口说，在张瘸子那儿。
回到家，妈妈给我和妹妹盛了饭，让我们先吃。妹妹嘟着嘴说，爸爸怎么老是不回来吃饭？妈妈微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没有说话。我知道那一刻妈妈的心里有多难受。她没有吃饭，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她的脸上已经有了很深的皱纹，弯弯曲曲像是云朵的镶边。
那天一直到吃晚饭爸爸都没有回来，妈妈不再让我过去叫他了，只是让我们多吃点。后来夜很深了，爸爸的床还空着，我知道他又要打通宵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能熬得下来。
第二天早晨，一个人急速地敲着我们的窗玻璃说，快带五百块钱去派出所，老卢赌钱被抓了！
我和妹妹都呆住了，妈妈怔了一怔，解开围裙，到里屋取了钱就匆匆地出去了。
妈妈让我和妹妹呆在家里等她回来。我和妹妹都紧张得不行，我们从来没想过爸爸会被抓进去。几个月前隔壁的张伯被抓去过，出来的时候脸都被打肿了。不知道爸爸在里面会不会挨打？我不敢想象心高气傲的爸爸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屈辱。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但是没有成功地把爸爸带回来。妈妈说，因为爸爸是镇里的干部，知法犯法，罚别人五百却罚了爸爸七百。妈妈只带了三百块钱过去，这些钱是家里仅余的现金了。
妈妈愁眉苦脸，她和爸爸一样最不喜欢向人家借钱。但她最终还是把钱借来了。我和妹妹要跟着妈妈一起去派出所接爸爸回来，她坚决不肯，说爸爸不想在那种地方见到我们。妈妈勉强微笑着对我说，没事的，你继续练你的毛笔字吧。
妈妈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对我练字很支持，一有空她就会坐在旁边看我练字。她从镇里的老师那里给我借书法方面的报刊，上街总不忘给我买毛边纸。上次我跟她说我要参加一个书画大赛，她第二天就给我买回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两张邮票。
我很听话地坐下来继续写我的毛笔字，但是心里乱糟糟的。我突然想到昨天那两个问我爸爸在哪里的叔叔，猛地一惊：爸爸躲得这么严密都能被抓到，是不是那两个人……越想越觉得像，慢慢地我后背渗出了冷汗。
爸爸回来的时候脸色憔悴无比。我站起来，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
爸爸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久才开口，他阴沉着脸问我，你是不是跟人家说过我在张瘸子那儿打麻将？
我听到这句话吓得手里的毛笔差点掉了下来，我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的脸立刻滚烫起来，不用我回答爸爸也看出来了。
爸爸果然发火了，他像一头刚从猎人枪下逃出来的狮子，对着我大吼，我说过几遍了？叫你不要随便跟人说我在哪你还说！那两个人就是派出所的！臭小子你是不是练字练傻了……
我气坏了。以前他骂过比这还要难听的，我都忍住了，可是听到他骂我练字练傻了的时候，我真的气昏头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练字。那一刻埋藏在我心里的委屈和怨恨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我啪的一下把毛笔拍在桌子上，也对着他吼，你就知道打麻将！你要是不去打麻将能被人家抓吗……
我刚说了两句就哭出来了，我惊奇地发现我有那么多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妈妈很迅速地从厨房出来了，她气愤地瞪了爸爸一眼，爸爸看了看妈妈，黑着脸跟着妈妈进了厨房。
妹妹被刚才的场景吓坏了，也小声地哭了起来。我哽咽着看看桌子上的毛笔，笔头已经快要折断了。我第一次感到这么失落，我觉得似乎好多事情都是我练字以后才发生的。我发现，我最尊敬的人远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
晚上，妈妈让我和妹妹睡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不久我就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起初是间断的，细微的，后来就变成了大声的吼叫。我和妹妹睡在一张床上，我紧紧搂着她。这是妈妈第一次发火，不是因为爸爸打麻将而是因为他不关心孩子。我搂着妹妹的头不想让她听见，但是妹妹已经哭了。
后来我们俩在抽泣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爸爸做的饭，妈妈还躺在床上。一向温和的人发起脾气来才是最可怕的，这一次妈妈是真的生气了。她不愿意下床，也不吃早饭。她根本不搭理爸爸。
爸爸着急了，他手足无措。但他又习惯了骄傲，迟疑了很久才过去叫妈妈吃饭，但被妈妈拒绝了。我盛了饭端到妈妈床前，妈妈还是不吃。她本来是背对着门的，后来转过脸来，看着我和妹妹。
妈妈哭了。妈妈一哭妹妹也忍不住了，伏在她身上哭了起来。我眼里的妈妈一直是微笑的，可现在她哭了又哭。她为了爸爸舍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爸爸却变成这样。
我站在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妈妈把妹妹的头扶起来，努力地扮出一个笑脸对我说，你去练字吧，把你妹妹领出去。不要紧，我饿了就去吃。
我点点头，拉着妹妹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站在那里。
毛笔折断后的第三天，爸爸和妈妈的矛盾化解了。妈妈开始早早起来做饭，爸爸给她烧锅。妈妈这一次生气是很成功的，最起码爸爸一下子变乖了，极少打麻将，后来干脆不再打了。她让爸爸明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任性的。
那天下午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通知我在书画大赛中获了二等奖。信里还说，为了领奖杯和证书，需要交七十六元的手续费。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不明白这是一场骗局，还以为自己这么快就有了获奖的实力。我兴奋得像是心里有只小鹿，撞得我神不守舍。但是我考虑之后还是没跟妈妈说，只告诉她这是报社寄来的报纸。随后把信塞到了抽屉里。
这阵子妈妈一直在发愁，为还赌债我们借了不少钱，虽然没有人来催，但妈妈觉得欠着人家的钱终究是不舒服的。我甚至没跟她说我的毛笔坏了，只说不想练字了。练字要买很多的纸还有墨汁，我不想再让妈妈为这件事花钱了。
春天就这样慢慢地来了，无声无息。我们屋后的小桃树上一夜之间绽开了两朵娇羞的桃花，惹人怜爱。过了漫长的正月，门上的春联逐渐破旧起来。虽然折断的那支笔还规规矩矩地放在我的书桌边，但是我已经不去看它。我明白，毛笔字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后来在一次吃午饭的时候，爸爸忽然问了我一句，你参加的那个书画大赛的获奖证书怎么还没寄过来？
我怔了一下，记起来这件事，原来爸爸看过我的信了。我摇摇头说，那还得寄手续费，不然领不到。
手续费你爸早就帮你寄啦。妈妈夹起一根豆芽菜若无其事地说。
我呆住了。
晚上，我轻轻拉开了抽屉，在最里面的位置竟然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毛边纸，信放在纸上面。我又仔细看看书桌边上的毛笔，丝毫没有折断的痕迹。大概是爸爸给我新买的。那一刻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我想这也许就是爸爸表达爱的方式吧，无论生活多么窘迫，他对自己有多么灰心，但其实，他从来没放弃过对我的期望。
过了几天，证书寄来了，十分简陋，只是重重地盖了两个印章，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是假的。那个奖杯压根儿就没见踪影，整个书画大赛就是别人设计好的一个赚钱的骗局，骗爸爸用七十六块钱帮我买了一个证书。
但是爸爸很高兴，还上街买了一些好菜回来庆祝。我想其实他是明白的，他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这是假的。但是他仍然装成兴高采烈的样子。妈妈呢，在一旁不断地给爸爸添饭，让他多吃。只有天真的妹妹相信这是真的，并且开始认真地把我当成一个书法家崇拜起来。
可惜我不想再练字了，辜负了爸爸的一片心意。我将字帖、毛边纸、毛笔、证书，还有那封信都好好地收藏了起来，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