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人(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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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吴节棋的追悼会回来后,黄徒手决定把事情做个了结。
  下午的时候,他老婆郭娅尼来过一次。她是送配件过来的。现在他俩主要有两个工厂,一个叫恒明眼镜厂,另一个叫恒明眼镜配件厂。他们有明确的分工:眼镜厂由黄徒手抓,郭娅尼主要负责给黄徒手的眼镜厂提供配件。当然,她也给其他眼镜厂发货。黄徒手的眼镜厂只是她的一个客户而已。郭娅尼拉客户很有一套,一般被她盯上的客户,想逃掉很难。所以,每年年终盘点的时候,郭娅尼做的营业额和利润都比黄徒手高。两个工厂不在同一个地方,所以,郭娅尼一般也很少来黄徒手的眼镜厂,只是送货的时候,偶尔过来看一下。这天下午,她把货送完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顺便转到黄徒手的办公室。黄徒手没有对她说什么。
  下了班,两个人一起回家。进了家门后,黄徒手突然对郭娅尼说: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黄徒手所谓的“分开一段时间”,其实就是分居的意思。这个话题,他在三年前就跟郭娅尼提过。这三年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跟郭娅尼提起过这个话题,而且,讨论过细节。分居以后,生意上的事还是维持原来的样子,只是黄徒手搬到另外一套房子里住。也就是说,分开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暂时脱离夫妻关系,两个人都恢复自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当然,包括可以各自去找情人。不过,每次商量到了最后,都没有真正执行起来。因为黄徒手总是担心,只要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他翻来覆去地衡量着郭娅尼的优缺点,他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出郭娅尼的缺点,如果一定要找的话,那就是郭娅尼跟客户打电话时的那种语调,让黄徒手心里不爽。她的声音不是直接从口腔里发出来的,而是先把喉咙往下压,把声音压细、压低,然后,让声音通过舌头,升到口腔的上壁,从上壁慢慢地滑下来,再通过舌尖,从嘴的两角轻轻地飘出去。黄徒手觉得她的语调太温柔了。黄徒手有时换一个角度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客户,听了郭娅尼这样的语调,一定会觉得这个女人在勾引自己,自己心里也会一荡一荡的。但是,黄徒手知道,郭娅尼这是为了做生意,而且,她这一手还很是行之有效,她的客户大多是男的,特别是到了中年之后的男人,很吃她这一套。黄徒手更知道,郭娅尼这么做不是故意的,她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她跟她爸爸说话也是这样的。更主要的是,黄徒手知道郭娅尼不是那种性格很花的女人,别看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钩,其实,她是把所有的客户当成亲戚看待,没有一点暧昧的意思。
  郭娅尼听了黄徒手的话,看了他一下,说: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黄徒手说。
  “只要你想好了,我一定会支持你的。”郭娅尼说。
  “谢谢!”黄徒手说。
  “不要这么说,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郭娅尼说。
  事情谈完之后,他们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很正式地签了协议。一式两份。两人都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签完之后,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笑了一下,然后,很有礼貌地握了下手。这个握手有友谊万岁的意思,也有生意不成情意在的意思。再说了,这还只是一个分居协议,他们协定的分居时间是一年。一年过后,他们又会重新住在一起的。当然,也可能就真的分开了。谁说得清楚呢?
  黄徒手知道,自己和郭娅尼走到这一步,跟已经死了的吴节棋有很大的关系。
  说起来,吴节棋应该是黄徒手的福星。
  八年前,黄徒手从信河街的电泵厂辞职出来,跟郭娅尼办起了一家打火机工厂。黄徒手自己出来单干的原因有两个:一个原因是那段时间单干刚好是个潮流,信河街很多人都从单位里跑出来,自己办起了工厂,有眼镜厂,有电机厂,有电器厂,有打火机厂,也有皮鞋厂。这些人很快就表现出不同以往的生活状态,开始把脚踏车换成了摩托车,有的甚至都开上夏利牌的小轿车了。而且,他们的脸色很快就变油和变红了,小肚子也很有气势地挺了出来。黄徒手眼睛红起来了,跃跃欲试了。另一个原因是黄徒手在电泵厂是个“技术型人才”,他是个出色的钳工,是个做模具的“老司”,手上功夫很细,用信河街的话说是他的“生活做得好”。黄徒手做出的模具样子正,型位公差准确,细节处理到位。他做出来的模具,你可以用手去摸一摸,就好像摸在婴儿的屁股蛋上一样。黄徒手参加过一个全市的机械模具制作比赛,拿到了第一名。郭娅尼就是那个时候看上黄徒手的,那个时候,她是电泵厂的会计。黄徒手觉得自己一身武艺,呆在电泵厂里施展不出来。他想出来自己做一番事业。这个时候,郭娅尼已经是他的老婆了,他跟郭娅尼一商量,郭娅尼举双手赞成。因此两个人双双离开了电泵厂。
  从电泵厂出来后,黄徒手就办起了打火机配件工厂。他利用自己是钳工“老司”的优势,所有打火机的配件都做,像出气阀、跳板、点火装置、汽箱、外壳等等。
  这样做了两年,生意还可以。
  但也就是“可以”而已。因为是一个小工厂,只有十几个工人,而且,信河街像黄徒手这样的工厂还有很多,它像洪水一样把黄徒手淹没了。所以,两年下来,每年年终结账的时候,也就赚个一万元左右。这个数目也就是比在电泵厂上班时好一点点,距离黄徒手给自己设定的目标相差甚远。
  到了第三年,黄徒手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突破口,但一时又找不到突破口在哪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吴节棋找到了他。
  吴节棋是黄徒手技校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在信河街的航模馆工作。在技校的时候,吴节棋就对模具制作有异常的兴趣,他只要一站在机床前,就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他在学校里骑的脚踏车就是他自己做的。他还做了一辆摩托车,这辆摩托后来被学校拿去放在陈列室里供人参观。到航模馆工作后,吴节棋对发动机产生了兴趣,航模馆里所有航模的发动机都是吴节棋做的。吴节棋早黄徒手一年离开单位,也办了一个打火机厂。相对于黄徒手,吴节棋是高屋建瓴,一开始就给自己定好了位置,要做中国最好的打火机。那个时候,信河街能够看到的最好的打火机,就是日本的莎乐美牌防风打火机。吴节棋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做出跟莎乐美牌一模一样的防风打火机。不但点火又轻又准,而且,拿在手里又厚实又圆润,用过的人都说好。但是叫好不叫座,做了三年多,吴节棋反倒欠下了一屁股债,因为他的打火机价格比日本的莎乐美还贵,莎乐美至少是名牌了,吴节棋的打火机连个名字也没有,别人当然买莎乐美。
  吴节棋找到黄徒手的时候,跟他说:
  “黄徒手,我发现一个能赚钱的项目了。”
  “你发现什么项目了?”黄徒手问。
  “就是生产防风打火机中的限流片。”
  吴节棋说的限流片黄徒手知道,其实就是镍片,信河街的人也叫银片或者限流片。黄徒手的工厂唯一没有卖的配件就是这个东西。因为限流片中间有一个小孔,这个小孔非常致命,只有六微米大。六微米是个什么概念呢?一般头发丝是七到八微米,也就是说,要在限流片上打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的孔。这个任务,机器完成不了。信河街现在用的限流片都是从上海进的,是激光的,每片一元。而普天下同行的人都知道,限流片的原材料一公斤只有两百元,一公斤有二十万片,摊开来的话,每片的原材料成本只有一厘。说起来,上海人真是黑啊,一厘的成本卖到一元钱。但有什么办法呢?上海人有技术啊!他们有“激光”,信河街没有,这钱就该他们赚。但,吴节棋这么说的时候,黄徒手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他好像有办法了。所以,黄徒手一听也来劲了,说:
  “你研究出来了?”
  “我还没有。”
  “哦!”黄徒手提起来的气一下松了下来。
  “但也只差一点点了。”
  “在哪个环节上卡住了?”
  “卡在打孔的那根针上。”
  吴节棋设计了一个电动小冲床,其实,也不完全是冲床,他是把冲床跟缝纫机做了一个结合,并且在新机器上装了一个小马达。但是,他做了无数个试验,有几次都打出六微米的小孔了,但那根针当场就断了。如果要让针不断掉的话,打出的孔就要超出六微米。吴节棋进行了一年左右的试验,到了最后,一筹莫展。也就是说,他走进死胡同了。否则的话,像他这么骄傲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向黄徒手求助的。黄徒手知道,吴节棋在专业上从来没有佩服过谁。
  听了吴节棋的话后,黄徒手去了一趟吴节棋的工厂,“拜见”了吴节棋的那台杰作,把它请回了自己的工厂。
  没过多久,黄徒手就把吴节棋碰到的问题解决了。吴节棋太骄傲了。黄徒手用的是很“笨”的办法,他是在吴节棋的基础上,做了一点“退步”的处理。说起来简单,就是把那个小马达拆掉,改成手工操作。黄徒手还是相信自己的手。而且,打孔用的针,也是黄徒手用手工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他用镊子把两毫米长的镍片放在小冲床上,对着针尖固定好,用手一压,一张限流片就做出来了,针也不会断。
  这个问题解决后,黄徒手的工厂和吴节棋的工厂合并起来了。全厂总共有三十个工人。他们对这三十个工人进行了半天的培训,就开始生产限流片了。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他们的工厂一下子来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是骑着本田王摩托车或者开着夏利牌轿车来的。他们都是做打火机的老司。他们闻风而动。
  生意好的原因是,黄徒手的一张限流片只卖五毛,比上海的便宜一半。更主要的是,用手工压出来的限流片比激光打出来的限流片好用。因为激光打出来的小孔是不平整的,小孔的内沿有凹凹凸凸的毛刺,这多少影响了打火机出火的质量,打出来的火花也不好看。手工压出来的小孔,内沿平整而光滑,打出来的火花形状像剥了壳的鸡蛋。所以,没过多久,信河街所有的打火机厂都来黄徒手这里进货了。
  那一段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来工厂进货的人就没有断过。工厂的门口总是停满了摩托车和夏利牌小轿车。
  那一段时间,也是黄徒手有生以来赚到最多的钱的一段时间。经过培训后,一个工人一天可以做一万张左右的限流片,这等于说,一个工人,一天可以给黄徒手赚五千元,扣除工资和其他成本,最少可以净赚四千元。那么,三十个工人,一天就是十二万元。他跟吴节棋五五分成,每人每天至少可以赚六万元。
  当然,不能叫三十个工人每天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二点,那样的话,做出来的产品也不合格。但是,现实的问题是,每天下班后,总会有一两个工厂没有等到他们要的货,他们说:
  “我们的工厂就等着这批货开工呢!”
  “明天就是我们的交货日期了,我们向客户交代不了的。”
  “请你们无论如何帮我们想想办法!”
  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只有黄徒手和郭娅尼亲自出马了。他们坐在小冲床前,从晚上七点钟,做到十二点钟。通常的情况,在这段时间里,黄徒手可以做六千张限流片,郭娅尼稍微慢一些,也可以做四千张,加起来就是一万张。一万张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五千元的意思。这一个晚上下来,黄徒手和郭娅尼就赚了五千元。他们把货交给等在那里的客户,客户感激地把一大叠的钞票递给他们,拼命说,你们点一点,你们点一点。但是,哪里还用得着点呢!老远就闻到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了。那是钞票特有的味道。
  这样大概做了两个多月。每天晚上,黄徒手和郭娅尼身上的各个口袋都塞满了钞票。每当这时,黄徒手闻着钞票里散发出的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他都有一种尿急的感觉。同时,他还闻到了手中镍片发出了一股刺鼻的酸味。这股酸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从鼻子钻进去,先冲到两只眼睛,然后倒流回来,漫向全身,把黄徒手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化掉,到了最后,黄徒手觉得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了。当他最后把所有的限流片交到客户的手里,接过客户递过来的钞票,整个人就瘫在了椅子上。
  黄徒手想扩大一下规模,再招一些工人,就用不着自己每天加班了。他跟吴节棋商量这个事,吴节棋说,黄徒手,你错了,你现在看起来有点供不应求,其实,信河街的市场份额也就这么大了。现在这个状况刚刚好,没有让那些客户饿着,也没有让他们吃得太饱,如果让他们吃得太饱了,他们的尾巴就翘起来了。
  黄徒手知道吴节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他更知道他说这话的另一种意思。说实在的,吴节棋的心思并不在限流片上,他的心思还是在打火机上,他的目标没有变,还是要做中国最好的打火机。研究限流片只是他人生的一段小插曲。所以,对于黄徒手这个工厂,他基本没有管,也基本不到工厂来。他基本上是一个太上皇。
  这个时候,事情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大概是三个月后,黄徒手发现,来他们工厂进货的客户突然少了,工厂门口一天也难得看见一辆摩托车和夏利牌轿车了。工厂门口的停车场突然显得很空很大。黄徒手出去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就在这个月,信河街突然冒出十几家生产限流片的工厂,他们的价格只有三毛。
  黄徒手赶紧把这个情况告诉吴节棋,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也把价格降到每片三毛。即使是这个价格,利润还是很高的。
  可是,问题是当黄徒手把价格降到每片三毛的时候,其他工厂很快就把价格降到了两毛。当他们接着把价格降到两毛时,他们又降到一毛。然后是五分。最后是三分。到了这个时候,黄徒手跟吴节棋商量说:
  “再开下去就意义不大了。”
  “那就关了。”吴节棋毫不犹豫地说。
  “好。”黄徒手说。
  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个工厂关掉了。
  黄徒手算了算,这个工厂头尾共开了六个月。虽然只是短短的六个月,对于黄徒手而言,这中间发生了很复杂的变化,有些变化他已经感觉到了。譬如,这六个月下来,他和郭娅尼赚到了很多的钞票,光分到他们名下的,就有七百来万。人生发生巨大的转折了。这个数目是他们以前没有想过的。他们现在不要说买本田王摩托车了,就是买一架飞机估计都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有了这么大的一笔钱后,黄徒手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他还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只是偶尔会对着天空发一会儿愣。
  但是,总的来说,黄徒手觉得自己算是跨出来了,觉得自己走的路子是对的。限流片的工厂关闭后,他对信河街的市场做了一番调查,半年之后,他离开打火机这个行业,办了一家眼镜配件厂,名字叫做恒明眼镜配件厂,生产的主件有中梁、镜框、镜脚;附件有托叶、铰链、脚套等等。
  郭娅尼曾经问过黄徒手,为什么放弃了已经熟悉的打火机行业,而转向了他并不熟悉的眼镜行业。黄徒手的答复是,不管是打火机的配件,还是眼镜配件,对于他来说,他始终是个钳工。
  郭娅尼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但是,黄徒手知道,这个回答并不能让自己满意。当然,黄徒手也可以回答说,在信河街,眼镜行业是个新兴的行业,是朝阳,这个行业更有发展前途。不过,黄徒手知道,这也不是主要的理由。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打火机行业,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做打火机了。
  跟黄徒手相比,吴节棋显得“专一”而“深邃”。他完全地沉醉在打火机里面了。
  吴节棋有一个亲戚在法国,他就通过这个亲戚,在法国注册了一家“公爵打火机公司”。他的打火机摇身一变,成了法国的牌子,这下可以跟日本的“莎乐美”抗衡了。
  其实,从内心说,吴节棋很看不起日本的“莎乐美”。吴节棋觉得它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他对黄徒手说过:“这样的打火机怎么就能够成为世界名牌呢?”
  “‘莎乐美’还是不错的。做工和质量都还不错。”黄徒手说。
  “能跟我做的打火机比吗?”吴节棋看着黄徒手,挑衅地问。
  “我觉得不相上下吧!”黄徒手实事求是地说。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做的全世界最好的打火机。”吴节棋瞥了黄徒手一眼,马上把眼睛伸向遥远的前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挂上法国的牌子后,吴节棋的打火机依然卖得不好,因为他把价格又提高了。黄徒手曾经劝过他,叫他把价格稍微调低一点。吴节棋嗤之以鼻。一分钱一分货嘛!他觉得自己的打火机就是值这个价格,他不能自降身价。他不能因为来买打火机的人不多,就向他们低头。如果要低头的话,他早就去做一次性打火机了。但是,他觉得做一次性打火机没有挑战性,没有成就感。他觉得只有做让自己满意的打火机,那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黄徒手知道吴节棋就是这个性格,也就不多说了。再说了,他们合作做限流片后,吴节棋也分到了七百万,他现在并不缺钱。所以,他想搞自己的研究也不是不可以。另外,这是吴节棋自己的事,这是他的理想,别人也不好干涉。
  不过,话说回来,黄徒手现在就是想干涉也没有精力,因为他的恒明眼镜配件厂刚刚起步,工厂里刚进了机器,什么油压机呀,冲床压力机呀,砂光机呀,这些机器都要黄徒手一台一台地调试,调试好后,所有的配件也都要黄徒手一点一点地做出来。然后,他再手把手地教工人怎么做,他要让自己工厂里的工人,成为有技术含量的工人。工人做好之后,所有的产品,黄徒手还要再看一遍,而且,每一遍,他总是能够找出一大批质量不过关的产品,很多时候,黄徒手都要自己动手,把这些质量有问题的配件修改过来。所以,黄徒手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工厂里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徒手把销售的事情交给郭娅尼去做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发现了郭娅尼的巨大优点,郭娅尼不但说话的声音好听,她做事还很动心思的。譬如她碰到的一个叫刘可特的客户。刘可特是信河街做眼镜生意做得最大的一个老板,一年的销售额有好几个亿。郭娅尼想把产品打进刘可特的工厂。她先通过一个朋友,跟刘可特接上了关系,把配件送过去给他,让刘可特“试试看”,好就用,不好就不用。配件送过去一个多月了,刘可特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郭娅尼让那个朋友去问,刘可特的回答是还没有用,因为他已经有长期合作的客户,如果试用新的配件,担心质量不能保证。刘可特这么说,等于是把路封死了,他只是碍于朋友的面子,说得委婉而已。但是,郭娅尼并没有气馁,她打听到,刘可特有看书的嗜好,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书,特别是心理学方面的书。郭娅尼了解到,有关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奥地利一个叫弗洛伊德的人是最权威的,出版社出过他的文集,是八卷装的豪华本。郭娅尼叫别人开了单子,去信河街的书店找,她找遍了所有的书店,也没有找到这套书,她后来托人到上海找,终于买回来了,请那个朋友把书送给刘可特。
  “弗洛伊德”送过去一个星期后,刘可特那边就给郭娅尼回话了,叫她再送一批配件过去试试。
  三年之后,黄徒手的恒明眼镜配件厂成了信河街最大的配件厂,几乎所有的眼镜厂都到他这里来进货。也就在这一年,他们又创办了恒明眼镜厂。对于眼镜厂,黄徒手有自己的看法,他跟吴节棋不一样,他不做自己的品牌,他只替别人加工,只赚生产的钱,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钳工。他跟吴节棋要的东西不一样,吴节棋要的是产品的牌子,而他要的是工厂的牌子。他觉得吴节棋是理想派,自己是现实派。这是方向性的区别。又过了两年之后,黄徒手的恒明眼镜厂已经很有名了,不只是信河街的眼镜厂来找他做加工,连国外的一些眼镜公司都找上门来。他的工厂也一再扩大,现在已经有上千个工人了,光管理人员就有一百来人。这个时候,黄徒手的工厂已经完全走上轨道了,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就能够感觉钱在“哗啦啦”地流进来。连黄徒手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钱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黄徒手发现了自己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出现了失眠、头痛、消化不良、情绪低落等症状,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医师说他可能得了抑郁症。第二个问题是,他现在基本不进车间了。这不是因为他忙,恰恰相反,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如果愿意,他可以天天粘在车间里。他原来一进车间手心就会烫起来的,整个身体也会暖起来的,如果让他天天呆在车间里,就是让他一天只吃一顿饭也可以的。可是,他现在只要一靠近车间,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就头晕,就想呕吐。第三个问题是,他现在不能碰郭娅尼的身体,一碰到郭娅尼的身体,他也会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黄徒手也不知道这个气味从哪里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碰镍片了,他问郭娅尼最近有碰镍片吗?郭娅尼说自己也没有碰。这个事情很让黄徒手和郭娅尼头痛,因为一闻到镍片的味道,黄徒手的“性趣”就没有了,但不碰郭娅尼的时候,他又很想要。第四个问题最要命,他现在每天都觉得自己很不幸福,觉得生活没劲,没有意思。他知道,自己肯定出问题了,但又找不出来问题在哪里。他想改变一下生活,所以,跟郭娅尼商量,两个人分开一年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种解决的办法。他刚跟郭娅尼提这个想法的时候,她脸都白了,但她后来也理解了,她对黄徒手说,只要你决定了,我就支持你。可是,每到要决定的时候,黄徒手又犹豫了。
  在这个过程中,黄徒手去找过一个叫董小萱的女心理医师。是郭娅尼介绍的。黄徒手就给董小萱打了电话,电话里是个咬字很清楚的年轻姑娘的声音,她叫黄徒手明天到她的紫竹林心理会所聊聊。
  第二天,黄徒手就去了。他发现董小萱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剪着一头齐肩的短发,一身休闲打扮,还披着一件暗红色的披肩,衬出她很白的皮肤。黄徒手把自己的情况跟她一说,她就很肯定地说:
  “你得的不是抑郁症。”
  “不是?”黄徒手说。
  “根据我的分析,你得的是应激反应症。”
  “什么是应激反应症?”黄徒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
  “这是一个新的心理疾病。是近几年才发现的。主要的原因是由于事业和工作环境的急速改变,使人的身体和情绪产生了不适应。这种病一般出现在一些事业成功的人士身上,特别是一些在经济上获得成功的人身上,他们的身体已经随着环境进行了急速的改变,但精神上的伤疤不能愈合。”
  “这个病厉害吧?”她说得很玄,但黄徒手觉得有点道理。
  “也不是特别厉害。可以这么说,许多人都有这个病,轻重之别而已。”
  “我的病算重的吧!”
  “是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可以打针或者吃药吗?”
  “打针和吃药只会加重病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正面对待,把它打败。”
  “照你这么说,就是要我跟这个病拼刺刀,不是它死就是我死了!”
  “道理上是这样的,但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你这用的是什么方法呀,这么奇怪?”
  “我还没有用方法呢!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常识,如果有人打了你一个耳光,你觉得痛,而且很生气,这是正常的;如果你没有觉得痛,也不生气,那就不正常了。你现在就是被一个人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你当然觉得痛了,觉得不舒服了。”
  “你的意思是说,接下来,我要把‘这个人’打败,否则的话,它会一直打我的耳光,一直到把我打死为止?”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打败它呢?”
  “你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够打败它。”
  “怎么打?对象在哪里?”
  “对象就是你自己,就在你的心里,你不是总能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气味吗?你接下来就是要把这股酸酸的镍片气味打败,你要让自己一想到这股气味就是香喷喷的,而不是酸溜溜的。最少,你也要让它变成没有味道的,不能对你的生活造成伤害。”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其他所有的办法只是辅助,你自己的力量才最重要。”
  但是,董小萱也告诉黄徒手,对于“应激反应症”,目前还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手段,这种病只能依靠患者自己的意志力去面对,医师能够提供的只是外在的帮助。帮助患者找到病源,做一些疏导的工作,再就是做做催眠,放松一下患者的神经。
  不知是什么原因,黄徒手发现,坐在董小萱的会所里,跟她说了这么多话后,自己的情绪居然平静了下来,身上轻松了许多,头痛的感觉也不明显了,好像一直笼罩着身体的一团黑雾突然散开了,更主要的是,经董小萱这么一说,他有点豁然开朗了,他似乎一把就抓住自己问题的症结了。
  但是,回到自己的工厂后,黄徒手发现,那团黑雾又出现了,慢慢地浓起来,慢慢地重起来,让他喘气不畅。他的情绪又跌了下来。
  这样的情况,反反复复地出现。黄徒手去董小萱那里做一次催眠,就会好过一些;一回到工厂和家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这样的结果是,过几天,黄徒手就要去一趟董小萱的工作室,不去的话,会更加难受。
  黄徒手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能使自己的问题越来越大。他也想拼刺刀。但是,他总是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行动。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个明天。是吴节棋的死惊醒了他,吴节棋是脑溢血死的。他死的时候,就坐在工作台前,手里还拿着打火机。黄徒手这才惊觉,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再拖下去,自己可能很快就会赶着去跟吴节棋做伴了。
  所以,这一次,他下了决心,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郭娅尼一个机会。
  
  二
  
  董小萱原来是个小学语文老师。这不是她喜欢的一个职业。但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确自己要的是什么。因为她的普通话说得好,后来通过考试,进了信河街电台。主持的栏目叫瓯江夜话,是个直播节目,主要解答一些青年男女的敏感话题,譬如思念啊,失恋啊,友情啊,性生活啊,等等。因为要回答的问题,大多属于心理学范畴,她就正儿八经地去学了心理学,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后来又到催眠师协会考了催眠师。
  随着学习的深入,董小萱越来越喜欢心理学这门学问,同时,她也逐渐喜欢上了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她很喜欢这种沟通方式。当然,她做电台主持时也是在跟不同的人做沟通,但那种沟通是通过电波传送,是没有温度和表情的。心理咨询师就不一样了,既可以跟人进行面对面的沟通,了解对方细微的情绪波动,跟对方做温暖的朋友,但又保持着一份神秘感,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保持理性和尊严。
  这时,董小萱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了。
  黄徒手找董小萱咨询的时候,董小萱在信河街落户两年多了,她的紫竹林心理会所已经小有名气。
  跟郭娅尼签了分居的合同后,黄徒手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小萱。他对董小萱说:“我现在要拼刺刀了。”
  在这之前,黄徒手曾经把这个想法跟董小萱说过。董小萱听了之后,问他:
  “你还爱你的老婆吗?”
  “我也不知道。”黄徒手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郭娅尼。如果说不爱的话,为什么每一次想跟她分居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犹豫呢?但是,如果说还爱她的话,为什么每次碰到她身体的时候,总会闻到一股酸酸的气味呢?
  董小萱告诉黄徒手,能不能治好这个病,跟要不要和郭娅尼分居没有必然的关系,因为黄徒手要克服的是自己的心理问题。如果黄徒手觉得一定要跟郭娅尼分开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
  董小萱这么说有另一层意思,她是告诉黄徒手,如果黄徒手还爱着郭娅尼的话,那么,他跟郭娅尼的分居,就变成了躲避。这样,他的分居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黄徒手知道,跟郭娅尼的分居,更多的是自己的一种借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只是想借这一年的时间,检验一下,自己到底是不是还爱着郭娅尼。这一点,他没有告诉董小萱,更没有告诉郭娅尼。
  这个时候,黄徒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做完限流片之后,为什么会转头去做眼镜了。他记得郭娅尼问过这个问题,自己也说了原因,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原因,但他当时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现在,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开始躲避了。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避什么,他只是觉得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短短的半年里,自己赚了别人一辈子都没有想过的钱。那一段时间,他的生活里除了钱之外,就剩下一片荒芜了。当时,黄徒手也发觉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具体发生了哪些变化,他不清楚。他现在清楚了,原来自己的心停在那个地方了,生活变化得太快,他的心没有跟上来。也就是说,自己做了一件不负责任的事,自己的身体跟着环境坐着火箭跑了,把心丢在了原地。所以,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丢掉的心找回来,做一个负责任的人。他觉得,只有把心找回来了,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才有幸福的可能。
  黄徒手把分居的消息告诉董小萱后,又去了一趟她的心理会所。他要求董小萱再给自己做一次催眠。黄徒手发现自己有点迷恋上她的催眠术了。董小萱给他做的催眠术叫“天龙八步”,董小萱说:“好的,你来吧!”
  黄徒手到了董小萱的会所后,跟她打了一个招呼。董小萱对他笑了笑。黄徒手每一次来董小萱这里,她都会对他抿着嘴,笑一下,这让黄徒手觉得很温暖。董小萱对他说:“来了!”
  “是的。”黄徒手说。
  “你躺在催眠床上吧!”董小萱说。
  “好的。”黄徒手说。
  黄徒手轻轻地躺在催眠床上,他看见董小萱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他能够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气,因为他以前从没有闻过。但他觉得很舒服。
  “好了,现在请你闭上双眼,全身放松。跟着我,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好了,现在慢慢想象,你以前做限流片工厂的场面。你现在能看见具体的场面吗?”董小萱说。
  “能。”
  “有气味吗?”
  “有。”
  “是什么气味?”
  “酸酸的。”
  “你在这个场面中吗?”
  “是的。”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很难受,想吐。”
  “这种难受的感觉在哪里?”
  “在脑子里,在嘴巴里,在胸口。”
  “有颜色吗?”
  “有。”
  “是什么颜色?”
  “黑色。”
  “有形状吗?”
  “有,一团一团,像雾一样。”
  “好的,现在请你深呼吸,想象随着你深长的呼吸,那一团一团的黑雾正从你脑子的末端逐渐变淡,越来越淡,你每呼出一口气,黑雾就变小变淡,酸味也在慢慢变淡……你现在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还有一点感觉。”
  “好的,你现在接着做深长的呼吸,把最后那点黑雾和酸味,一点一点地呼出你的身体外。”
  “好的。”
  “现在还有吗?”
  “现在没有了。”
  “好的,现在请你放松,你用鼻子闻一闻,你的四周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里还有丝丝的甜味。你闻到了吗?”
  “我还没有闻到。”
  “没有关系,香味就在你的四周,你伸长鼻子,再闻闻。”
  “是的,我现在闻到了。”
  “好的,现在请你放松,并且,在你认为可以的时候,缓慢地睁开双眼。”
  过了一会儿,黄徒手慢慢地把眼睛睁开。
  “你现在再回忆一下刚才那个场面,看看还难受不难受?”董小萱说。
  “现在好多了。”黄徒手看着董小萱,摇了摇头说。黄徒手很享受做完催眠后的这种感觉,虽然做催眠的过程中,他有几次觉得气喘不过来,好像要憋死过去一样,但催眠过后,他觉得整个人轻了一倍,有种要飞起来的感觉。黄徒手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他在催眠时,董小萱引导他闻到的香味,其实就是董小萱身上特有的香味。
  整个情绪稳定之后,董小萱问黄徒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黄徒手说自己准备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最早的问题就出在那个限流片上,他现在就从那个限流片上做起。他在信河街还有一套房子,准备把那套房子改装成临时住处和工作室,把工作室装扮成原来工厂的模样,摆上原来的小冲床,继续生产限流片,他会让自己习惯那样的环境,让自己习惯镍片的酸味。他不会回避任何事情,一件一件地把问题解决掉,直到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
  董小萱听了黄徒手的话后,把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她的眼睛有点近视,这点黄徒手第一次看见她时就发现了。董小萱当时很惊奇,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黄徒手说,我在这方面有特异功能。其实,黄徒手是从她的眼神看出来的,做眼镜生意的人都知道,近视的人,看人的时候,眼睛会先眯一下,然后突然瞪得特别大,这个大是假大,眼睛里一片空洞。黄徒手问她为什么不配副眼镜戴戴?董小萱说自己试过了,她的脸型有点大,有点圆,戴起来不好看。她也试过戴隐形眼镜,可是,她发现自己过敏,只戴了一天,两个眼睛就肿了起来,红彤彤的,又涩又痛。再说了,度数也不高,平时不戴也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晚上看电视有点模糊。黄徒手问她是多少度,董小萱说好像不到两百度吧,她去验过光的,医师说她两只眼睛的近视度不一样。黄徒手问她验光单还在不在,让他看一看。董小萱说在的,她一直保存着。说着,转身从抽屉里把验光单拿出来,递给黄徒手。黄徒手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董小萱的左眼近视一百五十度,右眼是一百七十五度。没有散光。瞳距是七十毫米。看完之后,黄徒手把验光单还给她,说,度数是不高。可以不戴眼镜的。
  董小萱告诉黄徒手,其实他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么做太狠了点,有点过头了,有点钻牛角尖了。董小萱的意思是,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这个病就已经好了一大半了。接下来,他只要每天在脑子里想一想限流片的事,把镍片的酸味想成香味。时间一长,那股酸味就会慢慢消失掉的,黄徒手的生活就会被香味包围,他的生活就会无限地美好起来。
  黄徒手知道董小萱说得有道理。但他不想这么做。这一套方法,董小萱一开始就跟他说过。他也相信,如果按照她说的去做,也可能会把自己的病治好。可是,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么做还是一种躲避,只是用一种假象掩盖另一种假象而已。自己既然已经跨出了这一步,跟老婆都分居了,还用得着再遮遮掩掩吗?
  不过,黄徒手还是很感激董小萱,是董小萱帮助他找到了问题所在,让他才有了从痛苦深渊里爬上来的可能。最主要的是,董小萱给了他一种亲近感,自己跟她没有隔阂,一见面,就觉得两个人很早以前就熟了,可以跟朋友一样自然交流。董小萱给别人做心理治疗,一个钟头收费八百元,黄徒手一般要做两个钟头,做完之后,他都给她一千六百元。但是,每一次,董小萱都只收一千元。黄徒手说,这怎么行?董小萱把一千元收好,把另外六百轻轻地推给黄徒手说,已经够了,已经足够了。老实说,黄徒手不在乎这点钱,就是更多的钱他也不在乎。但是,每次董小萱这么做,他心里就像被温水泡过一样。黄徒手曾经想过请她吃一次饭,表示感谢。董小萱笑着说,这有什么好感谢的!黄徒手觉得,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既然她不出来吃饭,就用别的方式好了。只是黄徒手还没有想出来用什么方式好。
  黄徒手告诉董小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不会来她的心理会所了,因为搬进工作室后,他就回到了过去,过去是没有心理会所的,他也不想再借助董小萱的力量来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董小萱眼睛看着催眠床,过了一会儿,说,好的,有事情我们再联系。
  这次见面的第二天,黄徒手就着手装修工作室了。其实也不用怎么装修,因为原来的工厂是很简陋的,就是一个房子的壳。黄徒手这套房子在信河街一个叫美好花园的小区里,买来好几年了,因为没有派上用处,所以一直没有装修,连水泥地都是坑坑洼洼的,有两扇窗户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破了,雨水灌进来,渗得墙壁和水泥地上出现了大片的霉迹,一副破败的景象。黄徒手觉得这样最好,更接近以前那个工厂的风貌。他要做的只是重新买两块玻璃装上。
  小冲床是从吴节棋的工厂里搬过来的。
  当年关闭限流片工厂的时候,黄徒手关得很彻底。厂房是租来的,还给房东就完了。三十个工人,每人补贴了一千元,各自另谋生路去了。剩下的只是三十台小冲床,吴节棋问他怎么办?他想也没有想就说,我什么也不要,全部送给你。吴节棋要算一笔钱给他,他也没有要。吴节棋就把这批机器运回自己的工厂,堆在仓库里。吴节棋“脑溢血”后,黄徒手帮他的家属处理遗产。吴节棋没有结过婚,他的家属就是他的爸妈,两个老人都上了年纪,不可能把工厂接过去办,最终是黄徒手买下了工厂。黄徒手也是在无意中发现仓库里那三十台小冲床的,他当时呆呆地站了好久。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八年之后,这些小冲床又派上了用场。
  经过八年的闲置,三十台小冲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台面和支架都生锈了,滑轮也转不动了。但这些是难不住黄徒手的,他用砂纸重新把台面和支架打磨一遍,给每一台小冲床换上新的滑轮,上了润滑油,三十台机器很快就“当恰当恰”地唱起歌来了。
  黄徒手重新磨了很多六微米粗的针,他花了十万元,去买了一千斤的镍片。现在买镍片已经不用去上海了,信河街的五金市场里就有。黄徒手知道自己也未必用得了一千斤的镍片,他买这么多镍片,就是要创造这么一个氛围,让整个工作室到处都是镍片,到处都是酸酸的气味。让这个气味把自己包围,把自己吞了。
  当然,黄徒手也不是整天呆在工作室里。他把生活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恒明眼镜厂里,他早上去眼镜厂里上半天的班,吃了中饭,就回到工作室里,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
  这样过了一个月。
  郭娅尼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人。他们在协议里说好,除了正常的生意来往,没有特殊情况,不再碰面。如果确实有事的话,就通过手机短信的方式沟通。这一个月来,郭娅尼来过几次恒明眼镜厂,但她一次也没有来见黄徒手,只是托工人给黄徒手送了两包东西:一包是西洋参,已经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在家里时,郭娅尼每晚会泡一杯给他喝。另一包是袜子,足足一百双。黄徒手的脚后跟像狗嘴巴一样突出,再好的袜子,给他穿五天就破一个洞。以前,郭娅尼每个月都会给他买一打袜子。黄徒手穿袜子也有讲究,他只穿信河街袜子厂生产的大脚丫牌袜子,穿在脚上轻松,价钱也公道,一打才二十元。郭娅尼把两个包交给工人时,也没有交代什么话。对于分居的事,她也从来没有对外界提起,她还是每天对工人笑嘻嘻的,说话的声音还是从两个嘴角轻轻飘出来。
  这一个月里,郭娅尼一共给黄徒手发过三次短信。一次是问黄徒手,在没在房子里开伙,如果在开伙,她买一套厨房用具过去。黄徒手叫她不用来,自己没有开伙;一次是说工厂里的事,因为业务越来越多,她想扩大一下工厂的规模,问黄徒手行不行。黄徒手回短信说,当然行。还有一次,郭娅尼来短信说,她报了EMBA班,这个班是在信河街开的,很多企业的头头都报了名。黄徒手说好。郭娅尼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她还在信河街电泵厂上班时,每晚都要到电大上课,学的是跟她专业没什么关系的工商管理。她先是读了专科,接着读了本科,本科的专业就跑得更远了,是法律。郭娅尼接手恒明眼镜配件厂后,就没有整块时间去读书了。但她很关注各类讲座的信息,这些讲座大多是由图书馆、科技馆、新华书店、报社、文化公司这些单位组织的,邀请一些热门的名人来开讲座。郭娅尼觉得讲座这两个字不准确,她每一次都说自己去听报告。郭娅尼几乎是每个报告必到,而且,都是提前到,最后一个离开。她的理论是,生意迟一点做是可以商量的,作报告的老师可没得商量,两个钟头一过,他“扑”一声就飞走了,再想听也没机会了。在各类报告中,郭娅尼最喜欢听的是关于人生哲学的报告,她听一次,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开阔一些。她有好几次跟黄徒手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想去大学读一读哲学。
  那个EMBA班开学后,郭娅尼又发来一个短信,她惊喜地告诉黄徒手,有一半的课程是哲学。她还告诉黄徒手,她读的EMBA班在信河街的党校里,一个星期去两个晚上,有时星期六和星期日也要去。她说自己很喜欢读EMBA班,每上一节课,都有新的收获,能够让她满足好几天。
  黄徒手没有回这个短信。收到这个短信时,是在晚上,他正在工作室里,用头去撞墙壁。
  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黄徒手还是没有想到,真正面对这三十台小冲床和一千斤的镍片时,自己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它们发出来的酸味会让自己这么难受。这些酸味像无数只蚂蚁,占领了整个工作室,只要黄徒手一走进来,身上每一寸皮肤就爬满了这种蚂蚁,它们张口就咬,撕开皮肤,钻进他的身体,在里面横冲直撞。黄徒手觉得全身的毛孔猛地竖了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像杜鹃花一样张开了嘴巴,头无限地胀大了起来,里面所有的血管都变粗变长,每大一点,就发出“当当”的断裂声,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一样。
  黄徒手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感受,他也知道,这种感受是假的。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克服这种假想在心里头蔓延。那怎么办呢?最直接的办法是转身离开。只要离开这个工作室,镍片的酸味就会减轻一些,那些蚂蚁就会慢慢爬出他的体内。不过,黄徒手是不会离开的。在明天上班之前,他不打算走出这个房子。他一进来,马上就换上工作服,他的工作服也是特意买的,前后左右都是口袋,一共有十二个,每个口袋都让黄徒手装满了镍片,只要穿上工作服,他就觉得自己跟镍片连成一体了。换好工作服后,黄徒手一屁股坐在小冲床前。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黄徒手都在做限流片。他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镊子总是夹不住镍片。就是夹住了,放到冲床上时,他也对不准定位板。黄徒手不管,他偏要这么干。他屏住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冲床上了,连眉毛都碰到那根针了,对准之后,用力压下了冲床。他终于把限流片做出来了,这时才发现,连工作服都湿了。所有的镍片都贴到他身上去了。
  大概有两个月,黄徒手几乎没有怎么睡觉。躺在床上时,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所以,他干脆坐在小冲床前做限流片,一坐就到天亮。当然,这中间,他偶尔也会坐在小冲床前眯一下。但黄徒手不知道,自己“眯一下”的时间是多长。
  后来,黄徒手也摸索出一套办法。他发现,只要自己在做限流片的时候想着董小萱,似乎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就是他在做催眠时闻到的那股气味。也就是董小萱身上的气味。这时,工作室里的酸味就会变淡,他身体里的“蚂蚁”也会安静一点。不过,黄徒手不允许自己没有边际地去想董小萱,他只是在头痛得要裂开来,再也没有办法工作的时候,才急匆匆地想一下董小萱。情况稍有好转,他立即把董小萱赶出自己的脑子。
  他还是觉得这件事要靠自己去面对,不能借董小萱来麻痹自己。自己欠下的债,还是要自己去还。他让酸味不断地加重,让头不断地痛,一直痛到真要裂开了。他想这样也好,就裂开一次试试看。这么想后,黄徒手惊奇地发现,头痛突然轻了下来,至少没有要裂开的感觉了。同时,身体里的酸味也像烟雾一样被吹散了。过了一会儿,他竟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让他很是欣慰,他知道这条路子走对了。最主要的是,他觉得依靠自己的行动和力量,可以打败在心里的病魔。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黄徒手决定为董小萱做一件事,他要还她一个人情。那天,他坐在小冲床前,看着手里的镍片,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他决定自己动手,用镍片给董小萱做一副眼镜。那肯定是一副独一无二的眼镜。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激动起来。
  对一般的工人来说,要用只有两毫米厚的镍片做成一副眼镜,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对于黄徒手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坐在冲床前,黄徒手就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难住自己了。
  根据董小萱的脸型,黄徒手做了一副眼镜架。董小萱说过,她的脸盘过大,无论什么眼镜,都是一种负担。但是,黄徒手现在想到了一种办法,那就是,他可以做出一种近似无框的眼镜。董小萱戴上这副眼镜后,她的近视得到了矫正,对她的外貌却几乎没有影响,因为几乎看不出来她戴着眼镜。只是这一套眼镜架要经过精心设计,黄徒手把眼镜架上的零件减到最少——只用了三个零件。左右两个镜脚算两个,另一个是中梁和托架,中梁和托架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只能算一个。
  黄徒手用的原材料是镍和钛。镍钛合金的柔软性是最好的。行话里,镍钛合金也叫记忆金属,就是在所有金属里面,它的恢复能力最强,就是弯个一百八十度都没有问题,就是把它压得膏都要流出来了,只要一松手,它马上就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一副打不死的样子。市场上有现成的板材,质量也很好,黄徒手原本可以买来用。但是,黄徒手不想用市场上卖的镍钛合金板材,他要自己配制。他也知道,自己配制起来的镍钛合金,从性能上来说,不一定就比市场上买来的好多少,但黄徒手一点也没有犹豫,他一定要自己配制。为了把镍片和钛片熔化掉,让它们变成液体,黄徒手还特意去买了一台高频熔炼机,因为镍的熔点是一千四百五十三度,一般的熔炉根本拿它没办法,高频机可以加热到三千度,对付镍片和钛片这样的金属绰绰有余。把镍片和钛片熔化后,倒进做好的模具里,冷却后,取出来,就是眼镜的配件了。
  这当然还不够。因为这还只是配件的胚。黄徒手又进行打磨。打磨到最后,三个配件变得像三根银白的头发丝。黄徒手再在外面套上米色的塑胶。因为黄徒手看过董小萱的验光单,记得她左眼近视是一百五十度,右眼是一百七十五度,瞳距是七十毫米,所以,他就自己去镜片厂取来了两张镜片装上去,这两张镜片的出厂价是五十,黄徒手知道,如果放在眼镜店里卖,最少卖两千元。
  做好之后,黄徒手又放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他每天都会拿起那副眼镜看一看,摸一摸,直到确信再也找不出毛病了,才在一个上午,送到董小萱的心理会所去。
  董小萱看见黄徒手时,愣了一下,她说:
  “你已经有四个月没有来我这里了。”
  “差一点吧!”
  “你现在怎么样呢?”
  “已经好多了。但还是会闻到酸味,还是会头痛。”
  “需要一个过程的。”
  “是的,我会努力的。”
  说完之后,黄徒手把那副眼镜递给她说:
  “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心意。”
  董小萱接过眼镜,看看眼镜,又看看黄徒手,说:
  “你自己做的?送给我的?”
  “是的,你戴起来试试看。”黄徒手说。
  董小萱把眼镜戴起来。黄徒手觉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他见董小萱从抽屉里取出一面镜子,一手扶着眼镜脚,一手举着镜子,放在眼前看看,又伸远一点看看。黄徒手问她:“还可以吗?”
  “太好了,眼镜戴在脸上,轻到没有感觉。你是怎么做出来的?”董小萱放下镜子,看着黄徒手说。
  “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做眼镜的老司啊!”黄徒手说。
  “肯定费了不少工夫吧?”董小萱还是看着黄徒手说。
  “其实,给你做眼镜的过程,也是给我自己治病的过程。给你做眼镜的时候,我闻不到那股酸酸的气味了,我的头也不痛了。”黄徒手说。
  黄徒手说的是实话。他从给董小萱做模具开始就发现,自己的心突然就静下来了,那股酸酸的气味消失了,头也不痛了,他发现自己又回到八年前跟吴节棋一起办工厂时的心态了,他觉得人生又有目标了,有盼头了,心里很充实。连在熔化镍片的时候,都没有闻到它的酸味,甚至在打磨镜脚时,把粉末吸进鼻子里,也没有闻到酸味。
  开始的时候,黄徒手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他又不想去问董小萱,就去书店里买了十几本跟心理学有关的书,有《梦的解析》、《现代心理学史》、《催眠治疗的原则》、《生命之泉》、《心理医生》、《心理学与生活》,等等。看了这些书后,他才知道,自己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叫“情欲转移”。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依赖上了董小萱。董小萱变成了他的一剂良药,无论碰到什么问题,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她,把她拿来当药吃。黄徒手发现这个问题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上的活儿停下来。不能给董小萱做眼镜了。因为,给她做眼镜能够减轻自己的痛苦,借助外力来减轻痛苦,等于是在逃避自己的问题。黄徒手不想半途而废。他觉得有能力通过自己的努力,治好心理的疾病。不过,黄徒手也不想让给董小萱做眼镜的事情半途而废,这是他的一个心愿。董小萱帮过自己的忙,因为董小萱,自己的生活才有了希望。所以,黄徒手还是拿出全身的本事,就像当年设计限流片的小冲床一样,一点一点地把这个眼镜做出来了。虽然他知道不能做,但还是很快乐地做了。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董小萱戴上眼镜后,黄徒手知道,自己做出了这辈子最完美的一副眼镜了。董小萱一戴上它,它马上就跟她的脸融为一体了,轻易一看,根本不会发现董小萱戴着眼镜,仔细观察,却又发现,董小萱戴上这副眼镜后,平添了几分韵味——她的脸型因为大,所以显得有点扁,特别是侧面看的时候,缺少一种含苞欲放的姿态。但是,这副眼镜一戴,整个脸部立即就饱满起来了,立体起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还有一点,董小萱的皮肤本来就很白,她戴上这副若有若无的眼镜后,衬托出她的皮肤更白了。白之中隐隐约约还透出一丝闷闷的红,叫人很想咬上一口。黄徒手更吃惊的是她眼睛的变化,她的眼睛突然深邃了起来,好像要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吸进去。他以前也看过董小萱的眼睛,从来没有被吸进去过,怎么她戴上自己做的眼镜后,突然就产生了这么大的魔力?
  
  三
  
  郭娅尼在EMBA班读得不亦乐乎。她还被同学选为生活委员。
  在一般人的眼里,生活委员的地位不是很高。就是搞搞后勤,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但是,对于像EMBA班这样的学习组织来说,生活委员的作用却是最大的。EMBA班的老师都是全国各地请来的,要么是名师,要么是名人,要么是名企业家,这些人事情多,行踪不定,所以,原来预定好的课程经常要变动。就是说,原来排好的课突然就不上了,那怎么办呢?只好每个同学都通知一遍。谁来通知呢?生活委员——郭娅尼。
  郭娅尼很乐意做这些事情,她先给每一个同学发短信,再给他们一一打电话,告诉他们,上课的时间改了,改在什么时间。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般是在晚上下班以后,郭娅尼在办公室里,照着通讯录,一个一个发通知。有个别同学脾气还不好,接到郭娅尼的电话后,声音很粗地说,知道啦知道啦。郭娅尼的声音还是从两个嘴角飘出去,不好意思地说,那打搅你了。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他们班每个月都有一个主题活动,其实,就是把课堂上学的拿来实践一下。有时是开辩论会,有时是到企业里做调查,有时做心理实验,有时做体能训练。有一次是把一班人拉到野外,不让带任何通讯工具,扔在一个跟外界完全隔绝的大山里,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度过两天两夜。这些活动的组织者也都是郭娅尼。每一个活动都有很多繁琐的细节,譬如确定时间,联系场所,布置会场,现场主持,等等。除了不停地打电话,郭娅尼还要开着她那辆迷你宝马车到处跑。另外,她还交代恒明眼镜配件厂的会计,叫她注意收集报纸上的信息,有报告会的信息一定要及时告诉她,她会排出时间去听的。
  这些活动耗费了郭娅尼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务正业了。但是,郭娅尼并没有影响工厂的工作,她出去上课之前,会把工厂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如果出去半天,她会把这半天里要做的事情交代好;如果出去是一天,她就会安排好一天的工作。好像这些事早就在她的脑子里了,她只管一项一项地说出来,一点顺序都不会乱。工厂里的人,只要按照她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工厂里的人都很佩服郭娅尼。她不但业务做得好,也没有架子,不像有的老板娘,都是用牙齿说话的。郭娅尼不是这样的,她跟工人说话都是用商量的口气,用眼睛柔柔地看着对方,讲话时,用的都是“我们我们”,让人觉得,这个工厂不是郭娅尼的,而是“我们”的,大家不是在打工,而是在为自己做事。大家都喜欢她。
  在EMBA班里也是一样,班级里的同学都喜欢郭娅尼,喜欢她做事认真,喜欢她说话的声调,特别是男同学,很快就跟郭娅尼成了朋友,有事没事就给她打电话,郭娅尼一听电话就先笑起来,柔柔地说:“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没有啊,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郭娅尼班里好几个同学都是开眼镜厂的,有两个生意做得特别大,都上了富豪榜,他们原来也在她的工厂里进过货,都是临时突击一下,因为郭娅尼好说话,虽然平时不是在她这里做生意,缺货时找她,她还是会帮忙的。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现在他们是同学了,是朋友了,是很亲近的人了,所以,他们就把主要业务转到郭娅尼这里来了。他们对原来的客户的解释也很理直气壮:“我们是同学呢!”
  这些事情,都是郭娅尼通过短信告诉黄徒手的。郭娅尼的短信是陆陆续续地发的,时间也没有固定,有时是晚上,有时是上班时间,有时是大清早。黄徒手发现,郭娅尼发的基本上是好消息。
  对于郭娅尼的这种性格,黄徒手当然早就熟悉。算起来,两个人结婚也有十年多了,郭娅尼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诉过苦,包括他们在做限流片的时候,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黄徒手有时候会发牢骚:
  “这样累死累活干什么呢?”
  “我的手和脖子快断了!”
  “算了算了,就做这么多了。”
  “这事到这里为止,明天绝对不加班了。”
  可是,从头到尾,郭娅尼一句怨言也没有,无论黄徒手怎么抱怨,她还是微笑着。其实,黄徒手知道她也累坏了,因为她只要后背沾到床板,一直到天亮都不会再动一下。
  老实说,黄徒手也是很佩服郭娅尼的。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到了她那里,她都能够用微笑去化解掉。譬如自己现在得的心理疾病,郭娅尼同样也做限流片,她的经历跟自己一样,为什么她就一点事也没有呢?让黄徒手佩服的还有一点,郭娅尼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看人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好像什么主见也没有,其实,她做所有的事都是有条不紊的,这些事早就在她脑子里了,只不过,她不说出来而已。当然,她对别人不说,但无论什么事都会跟黄徒手说的。
  这一次也一样,郭娅尼也把刘可特的事跟他说了,就是那个在信河街眼镜生意做得最大的老板。他也成了郭娅尼的同学。
  刘可特在信河街是很出名的。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他生意做得大了,另一个是因为他的私生活。准确地说,就是他在男女的事情上面不是很检点。
  刘可特原来是个大学老师,他辞了公职后,去外地一个专做眼镜出口生意的大公司当副总经理,主要负责销售。做了几年后,他就跑回信河街,自己办起了眼镜厂,并且,把原来的客户都拉了过来。所以,他的起点很高,一下子就把信河街其他眼镜厂比下去了。只用了三年时间,他就成了信河街眼镜行业坐头一把交椅的人物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生活作风就出问题了。不过,他好像没有跟原来的老婆离婚,他的老婆也不管他的事。
  对于刘可特在外头找女人的事,大家都还宽容他。很多男人生意做成功后,一脚就把原来的老婆踢了。相对于那些男人,刘可特还要好一些。但是,接下来,刘可特做的事情就让人不能接受了,他在办公室里面又隔了一个房间,每天晚上,都叫一个自己厂里的女工到他的房间去。
  因为这个原因,刘可特在信河街的形象打了很大的折扣。男人有点不屑他,怎么能够把黑手伸到自己工厂的女工那里呢?女人更是躲得远远的,担心一跟他走得近了,有些话就说不清楚了。
  所以,在EMBA班里,虽然刘可特的生意做得最成功,但他却是最孤独的一个人。他总是一个人来上课,上完课,还是一个人默默离开。
  整个班级里,只有郭娅尼主动跟刘可特说话。没有人愿意坐在刘可特身边,郭娅尼会坐在他身边,对他笑,用两个嘴角的声音跟他说话。
  郭娅尼这么做,一个原因是当年她刚起步做配件的时候,刘可特帮过她的忙。那个时候,已经有传言刘可特在外乱搞了,但还没有现在这么厉害。不过,郭娅尼觉得这些都是传言,从她跟刘可特打交道的经历来看,就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后来,他们成了同学后,出去做了一次野外生存训练,没有人愿意跟刘可特搭对,郭娅尼主动提出来跟他搭对,两个人在野外生存了两天两夜,刘可特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另外一个原因是,这就是郭娅尼做事的方式,她对同学用什么声音说话,对工厂里的工人也是用什么声音说话。对刘可特也一样。
  这些事,都是郭娅尼告诉黄徒手的。他听了之后,有三个感觉,一个感觉是刘可特病得不轻。当然不是什么身体的毛病,而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心理疾病。他一定有难言的苦衷。他相信刘可特也了解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否则的话,他看那么多心理学的书干什么呢?但是,他既然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为什么不去面对呢?这点黄徒手想不清楚。还有一个感觉是,他觉得郭娅尼做得对。他这么想,并不是要把郭娅尼拱手送给刘可特的意思。他是欣赏郭娅尼的做法。她能够用不偏不倚的眼光看人,能够用正常的眼光看刘可特,这比什么都难。将心比心,黄徒手现在也是病人,他也很想外人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他,如果大家看着他都不正常,那他的病肯定好不了。另一个感觉是他相信郭娅尼,她跟刘可特交往,会有分寸的。刘可特可能有病,他可能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但郭娅尼不会。她虽然说话的声音叫人心头荡漾,不过,她有办法让对方只在心头“荡一荡”,让对方觉得温暖,也可能有点暧昧,但她有办法把这种暧昧保持在友情和亲情之间。她就是有这种本事。
  对于郭娅尼,黄徒手是放心的。再说,他现在跟郭娅尼也不存在放心不放心的问题,他们签了一年的分居协议,这一年里,她有全部的自由,不过,他知道,郭娅尼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
  而对于黄徒手来说,他现在还没有时间考虑自己跟郭娅尼的问题。他在工作室里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里,他觉得自己的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特别是给董小萱做完眼镜后,他觉得身体轻了很多,那股酸酸的气味变淡了,他的脑袋还有点痛,但只是隔一段时间痛一次。而且,黄徒手发现,脑袋痛的间隔越来越长。刚开始是隔两个钟头痛一次,后来是隔六个钟头痛,再后来是十二个钟头,再再后来是一天一夜痛一次,现在是两天才痛一次。痛的程度也不同,原来脑袋痛起来时,好像有一把锥子钻进去一样,很强烈,要粉碎要炸开的那种。后来像针扎一样,温和了一些,但痛起来更惊心,让人全身一震,滚出一身冷汗。现在就很轻微了,痛起来的时候,好像脑子里有一条筋抽了一下,又抽一下。黄徒手对自己很有信心,只要再有两三个月时间,他就可以把这个工作室拆了。他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
  也就是在这时,黄徒手碰到了一个意外的问题。
  那天,董小萱突然说要来他的工作室。
  这段时间,董小萱找了他好几次,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在电话里问问他,最近怎么样,黄徒手都说挺好的。有一次,她说着说着,这样说了一句:
  “我想到你的工作室看看。”
  “不行。”黄徒手想也没想就说。这是他一开始就给自己定好的规矩,这一年里,他不会让任何人跨进自己的工作室,包括郭娅尼。
  电话那头的董小萱停了很久,然后说:“那你来我的会所一趟吧!”
  这一次,黄徒手听出来,董小萱的口气有点怪,她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又过了一会儿,他见电话里的董小萱没有动静,就问她说:“怎么了?”
  “我想见你!”这么说完后,董小萱突然哭出声来了。哭了一会儿,她又开口说:“这几天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连梦里都是你。”
  “好的,你不要多想了,我马上去你那里。”黄徒手说。
  挂了电话后,黄徒手想了想,突然想起他从心理学书籍上看到的一段话,大概的意思是:心理医师似乎能够洞穿一切,唯独看不穿自己,或者说不愿意看穿自己。所以,心理医师的心理其实是很脆弱的,在给病人治疗的过程中,时间长了,在不知不觉中,心理医师就会依赖上自己的病人。黄徒手想,董小萱会不会也得了这种依赖症?
  不过,当黄徒手赶到董小萱的心理会所时,她已经平静下来了。这时,董小萱反而很不好意思起来,她对黄徒手说:“我刚才在电话里失态了!你不要笑话。”
  “不会的。”黄徒手说。
  “我现在没事了。”董小萱说。
  “那我回去了。”黄徒手说。
  “好的。”董小萱说。
  黄徒手刚走出两步,董小萱又把他叫住了,问他说:“你老婆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黄徒手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
  “挺好就好。”董小萱说。
  黄徒手觉得董小萱似乎还有话说,但她最终没有说出来。
  过后的一段时间里,董小萱没有再给黄徒手打电话。黄徒手觉得董小萱没有问题,她是个心理医师,即使偶尔出点小问题,也能够很快调整过来的。
  不过,反过来想,黄徒手却又有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有点惆怅。
  让黄徒手感到安慰的是,他现在就是把自己关在工作室一天一夜不出去,也基本闻不到那股酸味了,头也不痛了。如果出了工作室,他就完全把那股酸味忘记了,更不用担心会头痛。如果一定说要有问题的话,那就是他还是能够觉察出工作室与外界的区别,他在工作室里还是有负担的,还是有压力的。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坎填平,让自己呆在工作室里跟呆在外面一样轻松。然而,现在他遇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近来连着做了好几个梦,都梦到自己和董小萱上了床。他很想自己能够梦到郭娅尼,郭娅尼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这叫黄徒手怎么办呢?他只能安慰自己说,没有关系的,那只是梦,在现实里,自己还是爱着郭娅尼的,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的,也不应该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在这一点上,黄徒手觉得对郭娅尼有愧疚,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跟郭娅尼说过,而郭娅尼却不同,她把什么事都跟他说了,包括跟刘可特的事。
  郭娅尼在短信里跟黄徒手说,从野外生存回来后,她就接到了刘可特的电话。他只是“喂”了一声,然后就是半天没有声音。但郭娅尼已经听出他的声音来了,她对电话里说:“你好,是刘可特吗?是你吗?”
  过了很久以后,刘可特才说:
  “是的。”
  说完之后,他又停了停,小心地说:“不会打搅你吧?”
  “不会的。”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是刘可特第一次给郭娅尼打电话,他的声音怯怯的,像个中学生。通完电话后,就在快要挂电话时,刘可特突然对郭娅尼说了两个字:谢谢。
  接下来的那次上课时,刘可特进了教室后,极快地看了郭娅尼一眼,发现郭娅尼也正看着他,他的头一下就低了下去。
  过了几天,一个夜里,刘可特又给郭娅尼打了电话,他是问郭娅尼上课的问题,因为一个老师临时来不了,把上课时间换了。其实,白天的时候,郭娅尼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同学了。但郭娅尼知道,他是故意打这个电话的,他就是想跟她聊一聊。所以,郭娅尼告诉他说:“你以后想找人聊天的话,只管打电话来就是了。”
  “真的可以吗?”他马上问。
  “真的。”郭娅尼说。
  “不会给你的生活造成麻烦吗?”他又问。
  “不会的。”郭娅尼说。
  “你也不介意社会上的闲话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不会的。”郭娅尼说。
  “好的。”他说。
  郭娅尼可以感觉出来,他说出最后这句话时,是微笑着的。
  从那以后,刘可特几乎每天晚上都给郭娅尼打电话。刚开始时,他都是听郭娅尼在说,慢慢地,他的话也多起来。有几次,郭娅尼都把话题引到他生活作风的事上面去了,但他很快就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郭娅尼觉得他是有意在回避这个话题,所以,她就再没有提起。
  这样大概有一个多月,有一天,刘可特约郭娅尼出去吃饭。他问郭娅尼敢不敢,郭娅尼说吃饭有什么不敢的。
  他们去了信河街最高档的唐人街大酒店,在大厅找了一个位置。是刘可特点的菜,四个冷菜,五个热菜。郭娅尼不喝酒,刘可特也不喝酒。他们要了一扎鲜榨苹果汁。
  就是在这次吃饭的时候,刘可特把自己的情况说给郭娅尼听了。他说自己每天叫一个女工到办公室的事是真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动过女工一根手指头,这一点,可以找他工厂里的任何一个工人调查。他把女工叫进办公室,就让她们坐在他的对面,让她们说自己的故事,听她们说出来打工的各种经历。说完之后,他就很客气地送她们出去。当然,他叫女工也不是白叫的,每叫一个女工,出门的时候,都会给她们五十元。所以,无论他叫到哪个女工,她们都会很高兴,因为坐在他办公室里,动动嘴巴,也就两个钟头的时间,赚的钱比一天的工资还要多。这样的事情轮都轮不到呢!她们天天盼着刘可特去叫她们呢!
  刘可特对郭娅尼说,其实大家可以想想看,我工厂里很多工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如果我对那些女工做出了不应该做的事,她们的男人会饶了我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动过我一个指头。郭娅尼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她不明白的是,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站出来把事情说明呢?为什么要背上一个不明不白的罪名呢?刘可特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郭娅尼说,这事怎么说呢,毛病首先出在他身上,他为什么要听那么多女工说话呢?而且还把她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这不是变态行为吗?是的,刘可特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正常。他开始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他去了很多医院检查,找了很多医师,也没有查出一个眉目来。
  他本来就有看书的习惯,后来就自己看书,看各种心理学的书籍,才大致了解了自己的问题,原来自己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结,那就是当年他离开那家眼镜公司后,把对方的大客户都拉了过来,让那个公司的生意一下跌到了谷底,三年后就被另外的企业收购了。随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他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原来那个眼镜公司的模样,公司里每个人的脸都会从他的脑子里跳出来。他这个时候才发现,是自己害了那个公司,自己对不起那个公司里的所有人。这种内疚的心理一直困扰着他,让他吃不好,更是睡不好,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见原来公司里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从公司的顶楼跳下来。他虽然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却还是吓得哇哇大哭。
  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想找工厂里的女工。有一次,他陪一个客人去KTV唱歌,每人叫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就是不停地在各个KTV里跳来跳去。他听了之后,身体突然放松了下来,那晚回去后,居然睡了一个安稳觉。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晚上都往KTV里跑,让里面的姑娘给他讲故事。但是,刘可特去了一段时间后就发现,她们的故事都差不多。都是怀着梦想来信河街,在各个娱乐场所转来转去,希望赚一大笔钱后,回老家开一家自己的店。很快,她们的故事就不起作用了。
  后来,刘可特又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婚姻介绍所。他通过婚姻介绍所找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听女人给他讲各自的故事。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毕竟是有头脸的人,一次两次可以,时间一长,他的事就传开了,正经人家的姑娘就不会跟他见面了。
  最后,他才想到在工厂里找女工。
  说到最后,刘可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说自己一点也不快乐,可又不知道怎么去寻找快乐。他试过很多种方法,包括这次去读EMBA,他并不是真想学到什么知识,也没有想把自己的眼镜生意做得更好。这些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让自己能够像平常的人一样生活。
  其实,郭娅尼说到一半的时候,黄徒手就明白了,刘可特得的也是“应激反应症”。他想刘可特应该也知道这个病的治疗方法,因为他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嘛!他只是不愿意直接面对这个问题罢了。这么想后,黄徒手其实是有点自得的,在这个方面,自己表现出超乎一般人的意志,起码,他还敢于直面自己。
  这时,黄徒手已经在工作室里呆了快十一个月了,他认为自己的毛病彻底地被治好了。他的工作室里现在到处堆满了镍片,整个房子里充满镍片的粉末。但是,他回到工作室时,一点也闻不到酸味了,他就是故意去想,也想不起原来那股酸味是什么味道了。头痛的毛病当然早就好了,他现在每天晚上九点就睡下了,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就起来,天刚有点蒙蒙亮,他就出去跑步。跑一个钟头,大概跑了六公里,出一身大汗,天也亮开了。回工作室冲一个凉水澡,换上衣服,出去吃早点——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早点了。在他生病之前,他都是在一个叫长人鱼丸的店里吃的,长人鱼丸是信河街的老店,鱼丸是用新鲜的鮸鱼肉做的,又香又有嚼头。黄徒手吃完一大碗后,连后脑勺都吃出汗来了,抹了抹嘴后,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他现在不坐在办公室里了,一到工厂后,就钻进车间里,亲自坐在工作台前。
  那一天,黄徒手在工厂的车间里碰见郭娅尼,她说自己送配件过来。黄徒手觉得她是有意的,因为送配件根本用不着她来送,再说,每天要送几十趟的配件,她怎么送得过来呢?但来也就来了,而且是在车间里碰见的,跟协议书上也并没有冲突,黄徒手干脆好人做到底,请她到办公室坐坐。
  在办公室里,黄徒手问起了刘可特的事。郭娅尼说:
  “有一件事我没有跟你商量就做了。”
  “什么事?”黄徒手说。
  “我拜刘可特做我的义兄了。”郭娅尼说。
  “什么?”黄徒手一时没有听明白。
  “我是说,我跟刘可特现在是结拜兄妹了。他大我五岁,是我的义兄,我是他的义妹。你不会介意吧?”郭娅尼说。
  黄徒手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他知道,这个点子肯定是郭娅尼提出来的。这就是郭娅尼。她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路数,无论多么为难的事情,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但是,只要她出面,好像也没有做什么事,只是微笑着,说一句话,或者做了一个动作,这个事情突然就豁然开朗了。就拿她跟刘可特这件事情来说,其实她是很难办的:第一,舆论对她很不利,她跟刘可特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身上是洗不干净的。就是撇开男女的事情不说,刘可特是信河街眼镜行业的老大,郭娅尼又是做眼镜配件的,总有巴结他的嫌疑。第二,刘可特现在天天给她打电话,跟她说话,而且还请她吃饭。而两个人都是有家室的,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不会让人非议呢?可是,郭娅尼突然拜刘可特为义兄了,按照信河街的风俗,拜了义兄,以后就跟亲兄妹一样了,兄妹之间打打电话吃吃饭有什么问题吗?一点问题也没有。再说了,郭娅尼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即使刘可特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他跟郭娅尼结拜之后,也就只能把非分的想法打消了。也就是说,郭娅尼这么做,对外,她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她把一件本来很私密很暧昧的事情,变成了温暖人心的亲情事件;对内,她给自己做了一个保护圈,刘可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伤害她了。所以,笑过之后,黄徒手说:“这是好事,我怎么会介意呢!”
  “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郭娅尼也笑了笑。
  郭娅尼离开办公室后,黄徒手并没有马上去车间,也没有回工作室,他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心里一阵针扎一样地痛。他这次不是为自己痛,而是为郭娅尼痛。因为,他突然发现,郭娅尼原来也是一个病人。而且,在所有的人里面,郭娅尼可能是病得最深的人。只是她表现出另外一种形态罢了。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一次,董小萱把他叫过去,临走前,夏天打雷一样地问了一句“你老婆最近还好吗”,她可能早就看出郭娅尼的问题了。或者,郭娅尼去找过她。只是,他当时没有引起注意罢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郭娅尼会有什么问题。
  他的痛还有另一件事。就在十天前的上午,董小萱给他打电话,叫他抽空去一趟心理会所。黄徒手问她有什么事吗?董小萱也没有说什么事,只叫她去一趟。黄徒手也没有放在心上,下班后,他慢慢地拐到她的心理会所。到了之后,他抬头看了看,以为自己走错了,又看了看周围,没有错,这个地方他来过几百次了,肯定是这里,但是,他现在看见董小萱的紫竹林心理会所已经关门了,连门外的招牌也拆掉了,会所里面一片漆黑。门口贴着一张打印的红纸,上面写着:店面出租。下面还有一个电话。
  黄徒手赶紧掏出手机打给董小萱。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了董小萱“喂”的一声,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黄徒手问董小萱在哪里,董小萱问他在哪里。黄徒手说自己就在她的会所外面。董小萱说她就在会所里面。
  过了一会儿,会所的门开了一条缝。黄徒手一进去就问董小萱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把会所关了?”
  “我要离开信河街了。”停了一会儿,董小萱轻轻地说。
  “为什么呢?”黄徒手说。
  董小萱没有接他的话,她转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黄徒手送给她的那副眼镜,递给黄徒手说:“这副眼镜还是还给你吧!”
  黄徒手手里拿着眼镜,脑子有点乱,他问董小萱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董小萱看了他一眼,突然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把脸扭到身后去。不过,她很快就用手擦了擦眼睛,转过头来,把身体坐正了,看着黄徒手说:“我只要一戴上你这副眼镜,就会想起你,就会感到你的体温,心里就安静不下来,就会乱想。但是,我也知道,你是不可能爱我的,你对我的好,只是对我的一种依赖,就像病人对医师的依赖一样。所以,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离开信河街。”
  黄徒手看着董小萱,不知怎么说才好。董小萱这时对他笑了一下,说:“我是心理医师,专门给人看病的,没有想到,最后把自己看成了病人,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的。”黄徒手摇了摇头说。
  两个人停了一下,还是董小萱先开口:
  “我一直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现在看来,还是一点区别也没有。出了问题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避。在这点上,我真是很佩服你,在这个大家向钱跑、也一直向前跑的时代,已经很少有人有你这样的勇气,停下脚步,愿意付出代价,去审视自己了。”
  第二天,董小萱就走了。她说她不会再跟黄徒手联系了。
  这几天来,黄徒手一直在想着董小萱,她会去哪里呢?还是开心理会所吗?他有时也会看看自己做的那副眼镜,上面似乎还有董小萱的体温和淡淡的香味。他有点不舍。但是,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照道理说,自己接下来有很多选择,一年满后,自己和郭娅尼都可以有新的选择。可是,黄徒手想过这个问题,如果选择了董小萱,自己还是选择了逃避,对于郭娅尼来说,自己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上。他不想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但是,黄徒手突然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自己根本不想重新跟郭娅尼住在一起了。这个念头吓了黄徒手一跳,身体仿佛也被冻住了。他是应该重新跟郭娅尼住在一起的。因为只有重新住在一起后,自己这一年的付出才有意义,接下来的生活才有阳光。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一个人了。再说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跟郭娅尼住在一起呢?郭娅尼几乎是个完美的人了,她能够化解一切出现在她身上的矛盾,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且,她人又漂亮,温柔,体贴,能干,这样的老婆去哪里找呢?其实,黄徒手也是知道郭娅尼的好的,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脑子里会突然跳出这样的怪念头。这太出其不意了。黄徒手觉得自己像鼻涕一样塌了下去。可是,黄徒手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心情,他并没有后悔这一年的付出。他也知道,一年过后,自己肯定会跟郭娅尼住在一起的。自己不会离开郭娅尼的。自己现在已经知道郭娅尼的病了,就更有责任帮她一起把这个病治好了。只是,刚才那个念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一时有点茫然。
  
  选自《人民文学》 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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