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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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生性善良,我相信他的痴情世间少有。但是,在他和我母亲结婚二十六年零四个月又五天,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总是争吵不断。有一次,他们怄气来到县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大厅,走到门口,父亲不进去,让母亲看看办离婚手续的窗口有没有人。母亲去打探情况,这时,父亲正好遇上一位忘年交的朋友。那人问他来做什么。父亲面红耳赤,用蒲篮般的大手捂住脸。那人抬眼看看日头说,太阳亮堂堂的,可天气不热呀——怎么,你这是遇上事了?我父亲羞臊得无地自容地说,你走你走,别管我。母亲这时候出来了,看到那人,吊嗓子似的说:“哎呦,老董啊,我说不来,你偏要办什么人身保险,还走错了地方。瞧我这脑子,才想起煤气灶上煮着一锅粥,肯定都干锅啦!”
   母亲说了谎,但那次确实是因为家里正煮着一锅粥,导致他们离婚失败。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样的荒唐举动并非毫无意义,至少对他俩是个教训,那就是无论言辞上如何针锋相对,但如果涉及到离婚,是万万不可付诸行动的。这是底线。儿子都娶了媳妇,孙子都能摇着他们的腿喊爷爷奶奶了,还像小青年一样瞎闹腾,不怕老友们笑话?
   最令母亲生气的是,她管了父亲几十年的吃喝,换着花样改善日子,但父亲总是不知足,忘不掉心中那个叫秦桂梅的女人。母亲一般这样说:“咱俩过日子,睡一张床上,可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巴不得我死,再把那个女人娶进门。”父亲心情好,就会呵呵一笑,解释说:“要娶早娶了,哪能轮到你,我这是被你捡了便宜,还不知足?”这时候母亲会换个套路,她的目标清晰明确,就是想叫我父亲亲口告诉她当年和秦桂梅发生过什么,只要父亲承认,她便既往不咎。这也许是一个女人的好奇心在驱使,她并不在乎当年的事,可被我父亲一再遮掩,便认定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更多的情况是:父亲换上练功服,从书房的墙壁上摘下太极剑,踱到街心广场去打拳,一句话都不说。母亲最生气父亲的沉默寡言,和对她的置若罔闻。因为关于他和初恋秦桂梅的关系,几乎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而且是父亲自己说出去的。他每喝醉一次,就要把他和桂梅的故事讲一遍,對任何人,唯独母亲例外。
   母亲为此很伤心。她曾买了一瓶不错的酒,蒸了鸡肉,选了个美好闲逸的傍晚在家设宴,想陪父亲喝两盅。父亲喜欢喝酒。他才不愿错过这样好的机会,结果酒没喝多少,肉倒是吃了个精光,盆子里汤羹冷了,桌上满是嚼碎的鸡骨头。母亲问他当年和桂梅有没有亲过嘴,父亲如鲠在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机不可失。母亲又问,那么牵过手吗?父亲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喷出一股酒气说:“我是用眼睛谈对象的。”母亲赶紧斟酒,问他,那么这对象算是谈上了,到底有没有亲嘴,或者牵手,还是——母亲不好意思说进一步的发展,用一个延长的语气,希望我父亲接着她的话讲下去。父亲滋溜一声把酒喝尽,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五个指头,无比激动地说:“七双鞋垫,她给我送了七双鞋垫!她对我有情有义,是我辜负了她啊!”
   这时候,父亲会伤心得大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母亲紧追不舍,那么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那个,睡觉了没?父亲一听这话,像被什么东西烫了脚,跳起来骂道:“你们现在的人,思想真是太不纯洁了。”他说这话好像和母亲不属于同一个时代。
   父亲因此缄口不言,直到第二天酒醒。别人最关心的事也许正是父亲努力想证明的清白。谈论这一点,简直是对爱情的亵渎,是对情人的不忠,因此诸多疑问都会在这里打住,就像一道困扰人类的数学难题,无论怎样努力,都再也无法取得一点点进展。曾有一段时间,我对父亲的故事很好奇。我想,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往后,直到他和我母亲一纸成婚,之间的时光,父亲是怎么度过的。还有,当年秦桂梅到底对他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以至于三十年来,他总是念念不忘。
   父亲不会给我讲这个故事,他老了,工作上退居二线。现在除了帮我们带孩子,就是去广场打拳。他身形颀长,脑袋早早谢了顶,左耳朵上方有一撮头发,被他捋过来挡住油光发亮的脑门;他眉目清秀,面容忧愁,尤其眼睛满含深情,看人的时候总是湿漉漉的;更为奇特的是,他长着一对招风耳,耳垂很大,正是古书上讲的两耳垂肩的形象。一般说来,长这种佛祖耳朵的人都很有福气,但我父亲命运坎坷,他的耳朵完全长错了地方。我所见到的父亲,一生都是在不紧不慢中度过,如果把时间往前推,考虑他出生的年代,你就不难理解父亲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性情。他出生的时候,全中国都没有粮食吃,大家砸锅炼铁,捣毁土炕,把烟熏得焦黑的土块运到地里当肥料。父亲在我祖母的子宫里缺少养分,他能来到人世间本就是个奇迹。父亲经常说他要感谢王母娘娘保佑,叫他没有在娘肚里饿死。父亲讲到这一段时显得格外有兴致,两眼闪烁着虔诚的光芒。他总要插叙一个关于周穆王和王母娘娘的故事。现在,我在转述这个故事之前,需要将周围的环境稍作描述。
   泾川城西有座回山,泾河与汭河截断回中塬后在山下交汇。回山名气很大,一千三百年前的大唐时代,这里香火旺盛,梵音不绝。又在三十年前,大云寺的地宫出土了十六粒佛祖真身舍利,引起全国轰动。政府随之大兴土木,复建了大云寺,那时候父亲还在河道乡晓岚村小学当民办教师。不久他又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领导考虑他有历史考古的专业特长,便把他分配到这里工作。父亲是大云寺最早的一批员工,工作了二十年,每天都能看见回山顶上的王母宫,那几乎是泾川县城的地标性建筑。他经常看见佛光,当太阳西坠,满天红霞,云层里透下一道金光,照射在王母宫阙的琉璃瓦上,回山之巅便升腾起紫色的云,像跳跃的火焰,又像飞舞的凤凰,整个泾川城会因此而格外明亮。父亲不善表达,从他的描述中我只能知道这么多。还有他常说的瑶池,就是王母洗漱沐浴的地方,也在回山上,是一个比足球场还大的湫池,一年四季波光潋滟,当地人叫做“海子”。
   据父亲讲述,周天子穆王去昆仑山西巡,来到回山脚下遇见王母。他们大概属于一见钟情的类型,于是便在瑶池夜宴,互唱情歌——父亲能把歌词一字不差地唱出来,用地方戏弦子腔的曲调儿,拍着大腿,和着拍儿。    先扮女声: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所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再唱男声:
   “予归东土,和洽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每每这时候,他便眯起眼,啧啧嘴唇,陶醉在一场美妙的爱情传说中。但是,世间的事总会留有遗憾,即使是人神之恋,一个贵为天子,一个最终成仙,都逃不掉世俗的烦恼。分别的时刻很快就到来了,周穆王答应王母三年以后再来看她,为表忠心,他还在回山下栽了一株槐树。这类似于当今的小青年在墙壁上刻下心仪之人的名字。后来,王母站在回山上等了很多年,都没见到当日的情郎,却在日月的轮转中,把自己站成了一座人间的神像。
   父亲的讲述带有浓重的个人感情偏见。他会猛咳一声,清理掉喉咙里的淤痰,大骂周穆王是个负心的混蛋:为什么要许下无法实现的诺言,欺骗人家?父亲入戏之深有点不正常,他可能是想到了秦桂梅,把自己置于其中,仿佛面对神龛忏悔,简直无可救药。
   我恭恭敬敬听父亲讲话,可我对整个事件知之甚少,要知道他和秦桂梅谈情说爱那会,我还在天地之间像风一样四处飘荡,或者只是一枚从五谷庄稼的叶片上滑落的露珠。也许是父亲诚意礼佛起了效果,也许是上苍有意要考验他,后来发生的事,我们想都没想到。于是,他和桂梅的故事终可以大白于天下。
   那是2008年5月的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睡午觉。自从他调到政府机关,就再也不用去大云寺值班守夜,现在的生活规律极了,朝九晚五,还有两天周末的休息时间。他有良好的作息习惯,午休起床,喝一杯茶,然后下楼,步行一百米去单位。一切都安排得严丝合缝,几点钟到单位,甚至每分钟走多少步,都不会出现差错。这和父亲经受的教育有关,他是个严苛守时的人,如果让他迟到,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天,他站在客厅里,手持亮晶晶的玻璃茶瓶。瓶子里一半是泡烂的铁观音,一半是淡绿色的茶汁,不出意外他会在五分钟之内将茶喝完。那会儿他走近窗户眺望,看到远处大云寺雄伟的七层宝塔,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站也站不稳了。事后父亲说,他看见大云寺上空罩着一团巨大的黑云,围着宝塔的尖顶高速旋转,像用棍子搅动一池腐水,只不过这一切都颠倒了,水在上而棍子在下。父亲是学过历史考古的人,又因为工作关系这些年对阴阳五行天象异数颇有研究。那时候,父亲没有联想到神神怪怪的事,而是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地震啦!
   没错,就是后来我们说的“5·12”汶川大地震。当时泾川城里震感明显,事后统计,在天地颤抖的瞬间,这个佛缘普渡的县城人畜皆有伤亡。父亲的举动令人目瞪口呆,他扔掉茶瓶,趿着一双拖鞋跑进我祖父的卧室,一句话没说就把老人家从床上卷了起来。屋顶的吊灯在剧烈摇晃,酒柜上的玻璃器皿纷纷摔落,液晶电视像一堵墙反扣在了地上。地板瞬时倾斜成三十度的斜坡,父亲的逃亡之路变得陡峭而艰辛,好像站在冲天而起的飞机里寻找舱门,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在几次撞到茶几或者沙发扶手之后,父亲变得异常暴躁,他用手托着背上的老父亲,放声大骂我母亲快走,是不是不要命了。用骂这个词确实比较准确,因为在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母亲钻在卧室里翻箱倒柜,还在寻找她的宝贝呢。父亲背着我八十二岁的祖父从五层高的单元楼里跌跌撞撞跑下来,院子里密密集集站满了人,乱嚷嚷地打手机,询问亲人的近况。可大地震发生之后,地磁变化,通讯信号也中断了,人们急得不得了。滑稽的是,街对面的洗浴城里,一伙光屁股男女被摇了出来,围着白色长条浴巾,蹲在地上,像一只只生蛋的母鸡。母亲面色凝重,看到这么多人突然抹起了泪水,说她还没有把存折找到呢。
   人们站在楼下的空地上等待大地再次摇晃,但一切都归于平静。这时候,父亲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把我的祖父搁在花园边上,然后拔腿就往楼上跑。母亲喊:“富贵,富贵。”母亲以为她的泪水打动了父亲,哭着说:“别去啊,找不到就算了,人要紧,你回来。”可是,父亲哪会管这么多,他在众人的注视下奋不顾身地冲进危机四伏的大楼。也许只用了三分钟,我们又看见了父亲,他好似一个恢复理智的疯子,从黑洞洞的楼门跳出来,安静地站在我们身边。我们都看他,他左耳上的那一绺头发垂下来,搭在肩膀上,样子十分狼狈,光亮的腦门上满是汗珠,他连忙用手擦拭,结果这一下,就抹出了满脸的血。他的胳膊受了伤,被钉子还是玻璃划开了一道口子,藏在袖管下面。父亲的手正在流血,紧攥着用旧报纸裹住的东西染红一片,那并不是母亲想象的存折,或者金银首饰,而是当年秦桂梅送给他的鞋垫。
   家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地方,以前,躺在床上身心放松,闲逸自在,但现在熟悉的窗户看起来危险重重,有人胆敢这时候闯进去,无疑于拿生命开玩笑。父亲痴痴笑着,满含歉意,我不忍直视他的脸,这让我想起那些粉墨登场前用油彩涂红脸的武生花旦。父亲的人生从来不曾冒险,更不要说付出血的代价。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而现在,他以此举动证明了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那东西就在他的手中。
   毋庸置疑,这件事情让父母的关系雪上加霜。你说他连命都不要,就为了几双破鞋垫?母亲吃醋,说天塌下来第一个把她埋了吧,她也活得够够的了。那些天,我们像无家可归的难民,在父亲打拳的小广场上搭起了帐篷。这是我的主意,万一再有余震,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电视里到处都在播放四川灾区的情况,画面上满是残垣断壁,人们哭喊着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看得人心惊胆战。我们感叹生命脆弱,亦感到亲情可贵,在天地抖擞的一瞬间,多少生灵灰飞烟灭。人有时候真不如一只蝼蚁。父亲似乎没有多少变化,每天打拳更加方便了。他体型高大,穿上练功服,站在一株梧桐树下,凝神聚气,伸臂提膝,一招白鹤亮翅的动作,活活把自己舒展成一只长腿的仙鹤。他从呱呱坠地起到现在,五十年了,早已参透了生生死死的事。他边舞剑边念叨。我们仔细听,原来是老子《道德经》里的内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想父亲真是超脱,早已将生死看淡,要不然,他哪来那么大的勇气。    我们在帐篷里住了半个月,那段时间生活突然变得有趣了。夜里,睡在简易的竹板床上,清风吹过,头皮儿凉飕飕的。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月光雪白雪白,沉睡中的父亲气息均匀,能清晰地看见他额头的纹络。我曾想,他光亮的脑门一只蚊子爬上去都要打滑,月光照在上面,竟然像泉水一样透明,如果丢下一枚石子,也许还能发出“咕咚”的声响,泛出几个洁白的水泡。夜很静,偶尔会有鸟落在帐篷旁边的树杈上,在树叶间跳跃,叽叽喳喳叫几声。但这种宁谧的氛围经常会被草坪里窜出的狂吠不止的野狗打破。父亲醒了,披上衣服在月光下踱步,像哲学家一样沉思,然后盘腿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很久很久。
   也有热闹的时候。我们的帐篷周围还驻扎着十几个从小区搬出来的人家,以前住在大楼里面,大家都锁紧了门,相互防范,又怕遭人偷窥,即使楼梯里两个人遇上了,宁愿低下头也不愿给对方一个临时拼凑的微笑。这也不怪我们,因为县城里这种事件发生的频率极高,点头微笑时你会发现总是那些面孔,越来越会觉得没意思。有时候正准备给对方友好的示意,脸上的肌肉都调动起来了,结果人家偏偏低了头,佯装没看见。这个场面极其尴尬,挫伤了交往的积极性,所以人们宁愿擦肩而过,做个熟悉的陌生人。现在的情况大有改观,大家空前团结起来,像原始部落的居民,在小广场里用彩条布搭起大大小小的帐篷,也有军绿色的野战帆布帐篷、深蓝色印着“救灾”字样的油布帐篷,大家闲来无聊,就会凑在一起打扑克,喝喝酒,吹吹牛,发个牢骚,顺便交流地震的新闻,仿佛庆祝劫后余生。
   父亲有三个要好的文友,那几日经常坐在我家帐篷里的竹板床上彻夜不归。父亲一见他们,分外热情。他从小超市里搬来啤酒,再去街上弄几样小菜,比如椒盐花生、水煮毛豆、卤肘、酱醋萝卜,都是现成品。他们喝到半酣,就会招呼小广场上打此经过的那些半生不熟的路人。“嗨嗨嗨,来喝一杯,某局长,某主任。”到后来好像都很相熟,言词没了分寸,“大儿大孙子”地叫,便把距离拉近了。其实大家都是认识的。
   父亲喝一点酒就醉,又会讲他和秦桂梅的故事。我怀疑,父亲是不是患了老年健忘症,因为数日前他刚对同几个人讲过那些陈谷子烂糜子的事。还好,这几个文友以及不甚相熟的朋友对此毫无介意,他们倒是乐意听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诉说他年轻时的风流往事。但他们总是失望。
   前文说过,父亲的工作经历是从晓岚小学教书开始的,那是他和秦桂梅交往的起点。他在那里遇到了一生的挚爱。父亲的讲述总是片段化的,有头无尾,缺少必要的过渡,很多地方需要想象。这天晚上,是大地震发生后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在他们重新认识了生命的意义之后,父亲把他和秦桂梅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很多情节是初次揭秘,连那三个老朋友都不知道。
   父亲绝顶聪明,十九岁高中毕业,尚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那一年,他在河道乡晓岚村小学当民办教师,学校是修缮过的三间小瓦房,就一个班,大大小小二十个孩子坐在同一间教室。第一组是一年级,第二组是二年级,到了第四组可能就需要把四年级和五年级合起来。班里的孩子虽然还是小学生,但农村子弟,家里的农活离不开,学习只是捎带的事,大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能学多少是多少。庄稼人爱讲个生辰八字,生在哪个“字”上便是哪种命,没必要强求。吃饱穿暖莫生病就好,一切以农活为重。有的孩子胡子黑茬茬的,一问还在三年級,写一篇作文,还会把“我和老大娘睡一个炕”写成“我和老大狼睡一个坑”。只有一个叫文华的男生学习好,人机灵,脸蛋儿也白,总背着一个白布绣花的挎肩书包。脚上的鞋子是黑绒方口,毛底白边,到了冬天,棉袄上还有件罩衫,洗得干干净净,不像其他娃娃,手要么被核桃的青皮染得乌黑,要不就用凤仙花把半截指头裹成赭红,脸皴得起白皮,伸出手来,裂了冻疮口子,指甲里满是黑泥,胸膛和袖管上鼻涕抹得明溜溜的,上学时腰里扎一根捆草的绳子,或者背一个捡羊粪牛屎的小笼,成绩上不去,一点都不着急。教书匠对文华另眼相看,问:“你这鞋子谁做的呀?”文华说:“我姐。”又问:“你这头发有股香味儿,也是你姐给你洗的?”文华“嗯嗯”点头。接着问:“你作业本上红色的批阅也是你姐写的?字很工整呦!”文华把眼睛眨一眨说:“老师,你是不是看上我姐了。”教书匠脸一红,用作业本轻轻往他的大脑袋上拍了三下,斥责:“胡说!这几天上课老丢神儿,去,把你姐给我叫来!”
   第二天文华的姐姐来了,身上有股和文华头发一样的香波味儿。
   父亲讲到这里停住,犹豫一会儿,把他那日本武士一般光亮的脑门拍一下,生怕漏掉任何一点细微之处,又好像是回味往事,在脑子里寻词摘句,找一个比上次更加完美的表述。
   那天,村里来了一个收猪毛的货郎,收去了秦六叔家攒了一年的猪毛鸡骨。又来了一位拉架子车走村窜社爆玉米花的师傅。小学挨着村部,在村子中心,旁边有个很大的涝池,边上有五棵老成空心的大柳树。爆米花的黑脸汉子在小学门口安营扎寨,他先是把自带的玉米颗粒量满装进搪瓷缸子,灌进米花机,搁在小火炉上,拉动小巧的木风箱,火苗便在米花机圆鼓鼓的肚子里烧。他左手拉风箱,右手搅转盘,目视前方,陷入机械的循环之中。转盘上有一个坏掉的表盘,汉子爆米花凭感觉,时间一到,便将米花机倒提起来,塞进特制的网箱,一脚踏得白烟直冒。“嗵”的一声,人们便知道爆米花的师傅进村了,于是便出门去看究竟,打问行情:爆一窝子米花五分还是一毛?黑脸汉子走南闯北,精通生意,会将第一缸爆熟的米花分给孩子们吃,并说,快回去找你爸妈要钱。
   黑脸汉子的生意在晓岚小学门口遇上了麻烦。米花机一声炸响,孩子们便知是怎么回事,于是一窝蜂从教室里跑掉了。教书匠正往黑板上写字,一回头,教室里只剩下歪歪斜斜的课桌板凳。他紧步追出去,孩子们手捧爆米花,大口吞食,见到老师,又一窝蜂飞回教室。教书匠很生气,对那汉子进行了一番于情于理的劝诫,告诉他教育为本,百年大计,此地不宜爆米花,请另择他处,另觅财源。
   可是,那汉子见多识广,并不接受他的意见。最后答应教书匠,送他一窝子爆得酥脆喷香的米花。父亲当年还是个大孩子,也是不经诱惑。于是,他便进了学校的栅栏门,敲响了放学的铁钟(其实是废掉的半个犁铧)。    教书匠免费得到了满脸盆的玉米花。他背对着五十米外的涝池,也就背对着学校门口的那条机车路。这时候,文华来了,从后面拽他的后襟。教书匠闻见农村少有的化学香波的味儿。文华说:“董老师,我姐来了。”教书匠说“啊啊?”转头就看见一个姑娘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近不远,头发扎在脑后,两只耳翅白生生的,再看眼睛,闪动着纯洁的光芒,他的心一下子就狂跳了起来。
   “好嘛。”他回答,脸烧到了耳根上。
   姑娘问:“‘好嘛’是什么意思?”
   教书匠说:“‘好嘛’就是‘好’的意思。”
   文华跑开了,把两个男女扔在了一起。大姑娘,小媳妇,孩子们,狗崽子,都跑来爆玉米花,你说,他们站在那里还能说什么呢。教书匠说:“吃花,吃花。”那姑娘浅浅地抓了几粒。教书匠伸手在盆子里捞起一大把,往那姑娘蓝色布衫的大口袋里装,装了一把不够,还装一把,再装一把。那姑娘也别扭起来,捂着口袋,不停地说:“够了,够了,董老师。”
   之后的故事很平庸,教书匠和那姑娘一见钟情。她叫秦桂梅,十八岁,是本村沟圈社秦木匠家的大女儿,正是人面桃花的好年纪。她家就在涝池以东的岔路边上,离学校不远。她经常在涝池边的青石板上洗衣裳,在柳树旁的草坡地上晒褂子,可年轻的教书匠竟然一次都没见过。他爱看书,学生放学后就躲在宿舍里,看那些语文算数之类的书,到了周末就坐上班车回高平镇的老家去,帮他的老父亲干点儿农活。薅草、锄地、耧柴、煨炕、挑水、扫院、喂鸡喂狗,手脚不闲。但老父亲从不叫他干抢收抢种、起圈拉粪之类的脏活重活。老人家说:“我儿一只脚踏进公家门,就看后一只脚能不能跟进去,别让这些活霉了我儿的官运。”他让教书匠把时间余出来,多看会儿书,往往是星期六中午看他进门还眉开眼笑,等到下午就开始吹胡子瞪眼,叫屋里人(我的祖母)赶做一顿好伙食,打发教书匠去晓岚村,并告诫他:“男人单身在外切不可沾花惹草,要瞅就正正派派瞅,往后你走哪,她跟到哪。”
   我想这句话可能在父亲和秦桂梅的交往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教书匠两条泥腿,一条还奓在公家的门槛外,你叫他沾花惹草,给他十个胆都不敢。他和秦桂梅开始了秘密交往。教书匠趴在桌上写信,写好后再用白纸包起来,浆糊封口,叠成小小的纸角儿,然后叫文华送给他姐。文华机灵,啥话都不问,一跳一跳从学校门口跑走了。雪白的绣花书包在机车路上晃来晃去,直到从大涝池边上拐进去不见了。
   偶然一次机会,我发现了父亲的这些信件。秦桂梅写给他的,还有他写给秦桂梅的,都在一只大档案袋里装得好好的。翻看信件真是不可思议,里面没有一句亲密的话,倒是说点儿家常事,拉一拉广播里的新闻,还有写几道数学算式,问会不会解答。他们互称“亲密战友”,搁笔处总要“致以革命的敬礼”。当然也送礼物,无非就是粉笔、蘸笔、红色墨水之类。
   教书匠的心乱了。不见秦桂梅就发慌,见了慌得更厉害。有时候,他会去涝池边上转悠,偷偷瞅一眼秦木匠家的大门楼子,希望看见秦桂梅从土墙下走出来。但很多时候都落空,却不经意间撞在巷道里的小路上,两个人都羞,脸一红,别过头就走。都不好意思回头,感觉对方走远了,假装蹲下去提鞋,或者故意捋一捋裤管,发现四下无人,才敢遥遥远远地望上一眼。教书匠有时候看见秦桂梅在涝池边上洗衣服,露出一段纤细的腰身,他便正正走过去,胸腔里仿佛装着一只鹁鸪,扑腾乱跳。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日子,终于迎来了变化。冬日的一天早上,教書匠去村里的机井边担水。这是全村人的水源,不用再下到深沟里肩挑驴驮,省了大事。教书匠远远看见秦桂梅,她挑着两只铁桶走到水房下,排起了队伍。教书匠躲不过了。以前他们心有默契,押准了时间,秦桂梅挑着水往回走,他正好赶过去,半道上偷偷看一眼,整天心情都很美。他们的水桶靠在一起,挨个儿放着。前面有个碍眼的秦六叔。教书匠想,如果旁边没人,他便和秦桂梅说几句话,比如“吃了吗”“最近忙啥”“粪送到地头了吗”等等,现在他只能害臊地低下头去。
   秦桂梅说:“把你的桶搁前头,董老师。”
   教书匠说:“啊啊,不了不了。”
   秦桂梅说:“等会我去学校找你。”
   教书匠连连摆手说:“别别,文华这几天在学校表现很好哩,有啥事你现在就说吧。”
   秦桂梅皱皱眉头说:“倒也没啥事。”
   六叔的水桶装满了水,他把机井的橡胶皮管递给秦桂梅,挑起扁担一闪一闪地走了。教书匠傻了。秦桂梅说快把你的桶提过来,他就把桶推到前头。秦桂梅轻跳一下,闪到一边。一股粗实的水柱从管口喷出来,落在教书匠的铁皮桶中,差点儿把水桶掀翻。
   教书匠的水桶很快满了,他挑起来说了声“谢谢”就溜了。秦桂梅还要给她的水桶打水,兜兜里绣着龙凤呈祥的花鞋垫没机会亲手送出去了,只能交给弟弟文华去跑路。
   父亲喟叹一声,我看见他眼泪喷花。他喝醉了,面色红润,站起来伸出五个指头对着众人感慨地说道:“那段时间,一年零三个月,她送了我七双鞋垫,她有情,我无义啊。”
   故事又回到了我们熟悉的情节上来了。父亲说他用眼睛谈了一场人生最初的恋爱,所有的情感和爱慕都在那一叠儿纸片中,直到最后,秦桂梅托弟弟送来第七双鞋垫和他写给她的所有信,才知道人家是不想再和自己拖下去了。
   父亲说,那时候他心里是有点儿恨的。可是,这个令他心弦崩断的感觉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人生大事冲淡了。他接到县教育局的电话,说董富贵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了,县上准备开表彰大会呢。
   我们坐在帐篷里听得入神,连酒都忘记了喝。故事讲到这里,还远不是结局,因为父亲对秦桂梅的牵挂持续了三十年,这只是他记忆中的一个片段而已。
   教书匠很快就做好了入学的准备事宜,老父亲卖了年猪,凑了一百五十元盘缠,老母亲去泾川城网了铺盖,扯了六尺涤卡布料,请人做了一件干部服,四个口袋的那种。家里出了大学生,整个高平塬上的人都在议论,不得了,不得了啊。但是,慢慢地,考上大学的兴奋和失恋的沮丧在他心里此消彼长,教书匠又重新跌入痛苦的感情深渊。又是九月,秋爽气凉,秋收在即,野草填补了麦茬地荒废的生机,玉米颗粒饱满,璎珞熟透,大棒子戳在外面。眼看开学的时间一天天逼近,教书匠烦躁得不得了,赌气说他不去兰州了,老父亲鞭杆一扬,说:“你狗日的还上天呀!”    终于等了个好机会。村子里有个雷公庙,八月初八的庙会日,到时候擂鼓唱戏,热闹得很。而且方圆数里的村子,年轻媳妇会在婆婆的授意下,偷偷挑着担担卖搅团、麻花、饸饹面、凉粉鱼鱼,全乡的人赶过来烧香拜佛,许愿打卦儿,这时候去,说不定能见到秦桂梅,混在逛庙会的人中间也不容易引起注意。前夜,教书匠激动得一夜没合眼,他要把在县城里戴大花受奖励的事情对秦桂梅好好讲一遍。他越想越兴奋,实在睡不着,爬起来上了几趟茅厕,又把出门的干部服套在身上试了两遍。如此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赶头趟班车,他背着个“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上路了。包里有一本两砖头厚的《辞海》,是县教育局奖给他的。他要把它送给秦桂梅,说上一肚子的甜蜜话。
   晓岚村离家四五十里路,班车要经过泾川县城。他换了两趟车,到了以前教书的小学,可没敢下去,怕别人看见说闲话。教书匠多坐了二三里路,才叫师傅停下车。庙会头一天,人很多,秦腔大戏也唱开了。教书匠不敢去村中心的小学,更不敢站在大涝池附近张望,他在雷公庙里烧了三炷香,保佑他前程如意,又磕了三个头,许愿能顺利见到桂梅。之后他壮着胆在压井的小厦房前逗留了一圈,又到塬边的山洼洼里转了两趟。无聊极了。教书匠在一个凉粉担担前坐下来,要了一碗粉鱼鱼。小媳妇儿拿抹布抹一只黑瓷碗,招呼他:“呦,哪来的干部,可不敢把我卖鱼鱼的事儿告了公家。”教书匠头都不敢抬,把别在上衣兜的英雄钢笔抽出来塞进挎包。小媳妇盛了一碗鱼鱼,又加了半勺,压低声音,媚着眼说:“看上谁家的女娃子了?一定是来瞅对象的,看你穿得这样新。”教书匠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一大片,驳道:“你胡说啥着呢。”
   也许是雷公庙里烧香磕头起了作用,这时候朝思暮想的秦桂梅真的出现了。她还是那样好看,头发扎在脑后,蓝布衫衫,阔腿裤子,白底红面的新布鞋,脸比农村的女娃都白,不涂脂不抹粉,但有一股清香味儿,老远就被教书匠闻见了。教书匠扭过头,大胆望了一眼,秦桂梅也在看他,那眼珠子黑得像鸦羽,眼白亮得像蛋青,她在用眼睛说话:“哎,董老师,唉,教书匠,唉,你就不能好好说句站住立稳的像样话吗?”教书匠触电一般,缩回头,盯着碗里红辣辣的粉鱼鱼,把自己吃出了一身汗。
   小媳妇儿“咯咯”笑,教书匠的脸更红了,他知道人家在笑他。那碗粉鱼鱼太扎实了,怎么也吃不完。他心慌意乱,如做了贼。看见秦桂梅坐在旁边的条凳上,教书匠给了小媳妇两角钱,掏出手绢,抹了嘴就跑。教书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他失望极了,昨夜想好的一肚子话呢,都被粉鱼鱼压得实腾腾的,一句都冒不出来。他跑到小学门口,庙会噪杂的说话声、鼓点声、戏乐声好似都被什么东西掩盖了,安安静静地,一只花肚子喜鹊扑棱棱跳到了路边的大榆树上。教书匠想,桂梅一定会跟过来的,一定会!
   教书匠走到大涝池边,回头发现那个美得令他怦怦心跳的身影。秦桂梅确实跟着他来了,他们保持着两根电线杆子的距离。两个人心里都有话,都想坐在一起诉衷肠,到了这个年纪,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难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吗?桂梅与富贵,富贵与桂梅,一个要是存心耍二流子,不羞不臊,满嘴跑火车,那话儿都好说。要不换作另一个,扮个铁姑娘,泼辣勇敢,不管不顾,那事儿倒好办。但他们就是两个蔫牛粪蛋蛋,仿佛是拴在棍子两头的木偶,一个故意拖沓,另一个就慢下来,一个紧走两脚,另一个就疾步跟上。他们都等对方主动。最后,走到压井的小厦房旁,教书匠把《辞海》搁在他们曾经挑过水的砖柱下,他想秦桂梅一定看到了。他会写信给她。
   教书匠又走了两根电线杆子的距离,走过沟圈,再回头,秦桂梅已经不见了。
   父亲的眼泪流得止不住。起初,还有人打诨,问他干嘛不亲嘴,要不对不起人家秦桂梅,男欢女爱,干柴烈火,你俩咋就点不着呢。父亲声音颤抖起来。那天,教书匠站在自己工作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晓岚村,才发现那是秋日里少有的好天气。他仿佛完成了人生的重大使命,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认定自己要离开了,身体轻盈,他解脱了。山洼里飘着紫色的雾气,天空是他从未认真看过的湛蓝,云骨朵儿仿佛撕乱的白棉,风吹过来,变成各种奇丽的动物,马儿在跑,兔儿在跳,鱼儿在游,鸟儿在飞,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呈现在眼前,这是他曾经的那个梦么,他的梦里将会有一个叫秦桂梅的姑娘。教书匠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升到高处,几座山梁,几道沟坎,都在山窝里汇集,消失。最好看的是青麦芃芃的田畴,还有秦桂梅家熟悉的大门楼子,如果他不离开这里,情愿做太阳底下一匹从容不迫啃食嫩草的白马。
   借着酒劲和月光,父亲越讲越动情,人们都沉默了。他盘腿坐在帐篷里的竹板床上,像讲经说道的高僧,在昏暗中显出一尊佛的造型,大大的耳廓清晰而明朗。他说那是他人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当时太年轻了,你想,一个即将出去见世面的大学生,穿着崭新的衣裳来见情人,送一本《辞海》,啥话不说就走了,这意思该有多丰富呀。在当年的教书匠看来,一切都还可以开始,一切都将从长计议,但在秦桂梅心里,他与她的故事就此画上了句号。后来她嫁给了同村的卡车司机柳万福。
   有人咳嗽了两声。那个博物馆的人急急掐灭了烟头。
   “你说的就是那个当年在县运输公司开东风卡车的老柳吗,河道乡晓岚村人,九八年企业改制,他下岗了,一直在家务果子。两个儿子,大的当兵出去好些年了,小的高中毕业在广东打工。”博物馆的人吃惊不小。他就属于前文所说的那种半生不熟的朋友,見面难得打一声招呼,大清早的经常听见他在楼下吵,喊人挪车,嘴里不干不净。
   父亲说:“是的,是他,我太熟悉这个人的名字了。”
   博物馆那人说:“哎呦,老董你还别说,老天爷都替你不平,他的腰在大地震中被拧断了。”
   “是吗?”
   “如果是柳万福就没错。不过——说出来你别难过啊,听说他女人也死了。大地震全县死了两个人,有一个就是柳万福的老婆,他只落了个重伤残疾。”
   “啊?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世上,有人命大,有人命贱,炕塄上栽下来都能摔死人,别说这山摇地晃的大灾难了。四川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好几万哩!”
   那一刻,曾经的教书匠——董富贵——我父亲,他的心是静止的,因为时间静止了,一切表情和动作都在瞬间僵死。但很快,父亲又活了过来,淡淡地说:“死了就死了吧,谁能不死呢。”他的眼泪重新流出来,于是,强拉起别人喝酒,自此不再说他和秦桂梅的事。
   人死了,故事就结束了,他的心也凉了。几个朋友见他难过,也都陪着,直到父亲酩酊大醉。
   毫无疑问,这本是一个特别的叙旧之夜,但节外生枝的变故让简陋的酒局不欢而散。如果你是帐篷外那棵树上的一只鸟,就会看到,当朋友安慰了他好一阵子,然后一个个走开后,父亲伤心地捶击自己的额头,以及你会听到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哭丧一般的嚎啕,在夜里,尤为悚然。最后他倒在母亲的怀里,这么多年,每当喝醉酒,都是母亲服侍他入睡,敷热毛巾,为他洗脚,在床下搁一个盛了水的盆子,方便他半夜呕吐。父亲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要把饱饱的泪水流进最亲的人怀里。他变得脆弱,不堪一击。他一点儿也不害羞,仰躺在竹板床上使劲地哭呀哭,向我母亲倾诉,说秦桂梅死了,死了就死了,当年他只是用眼睛谈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对象,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他以人格保证。他从不后悔和我母亲结婚,一切都是天意,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这一生和谁见面,和谁生儿育女。他只是觉得对不起秦桂梅,现在人死了,他的心也宽了。他感谢我母亲。
   母亲的手不停地摩挲着父亲亮亮的额头,好像在鼓励他说出这番话,方能好受一点。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昏昏睡去。母亲這才安慰似地说,老董啊,你是个好人,你现在都这样,当年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呢。你是个啥性情我还能不知道。那一夜,他们都释然了。
   第二天,父亲早早起床打拳。之后到大云寺拜完佛,又去了趟瑶池沟,再回山顶上的王母宫,父亲待了整整一上午。他去忏悔心事,准备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秦桂梅。下山后,父亲没去临时安置的小帐篷,而是回了家。要知道,那时候地震预警还未解除,人心惶惶,街道上乱作一团,仿佛世界末日一般。余震极有可能发生,父亲把他关进书房,彻夜写作。我们只能远远看着小区楼上唯一亮灯的窗户,为父亲捏一把汗。我想,他一定是疯了!
   第三天,父亲写出万字长文,题为《一个懦弱男人对已故情人的忏悔》。紧接着,当夜喝酒的朋友也开始动笔创作,也许是受到故事的感染,也许这压根就是世间难得的写作素材,父亲和秦桂梅仿佛古董一般的爱情让年轻一辈们深感费解,却又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力量,令人兴奋。于是,如同打开一座春秋大墓一样,一点一点发掘,让逝去的岁月重新焕发光芒。作家樊先生写的一部弦子腔剧本《哭桂梅》,几经奔走,很快搬上舞台,在全县引起轰动。也有写诗歌的,写小说的,秦桂梅的形象被拔高了,父亲的形象被放大了,他们有情有义,敢爱敢恨,最终冲破世俗藩篱,结为伉俪,走向了人生的新生活。这时候已距大地震过后半年之久。父亲对所有作品都坦然笑之,唯独对樊先生的《哭桂梅》提出意见,他说:“你们编得太过头啦,富贵和桂梅就是用眼睛瞅了个对象,其他的事都是你们这些人干的。”樊先生对父亲说:“文学作品,纯属虚构,切莫对号入座。”
   父亲好似大病初愈,勉强笑笑。他本是当事者,却已非剧中人。
   别人拿父亲的情感经历戏说演绎,全然不顾当事人的感受。只有我知道,那夜情况有变,他并未把故事讲完。在忏悔信中,我发现了重大隐情。他是一个重情守诺的人,他是一个善良友好的人,如果不曾心碎,如何能把与秦桂梅之间最后二十米的距离弄得天涯咫尺,萧郎陌路。他不光对秦桂梅好,他对所有人都好,包括后来我的母亲。当年父亲已是大云寺管理所的公家人了,母亲还是个毛纺厂的小学徒。相亲见面时,母亲仰慕父亲的身份,勇敢地说了一句话:“我要将你爱吃的饭菜记在本本上,就像我们织毯子的口诀,一辈子为你做好吃的。”父亲被这话感动,决心娶她为妻。
   有一个片段补充如下。
   教书匠变成洋学生之后,曾给初恋人写信,十封八封的信像鸽子一样从省城飞回晓岚村,都被秦木匠截获了,偶有几封落在秦桂梅手里。但又能怎样,只能是一种更加巨大的疏离感使她承受了多余的痛苦。一切都过去了,如果有一句能站住立住的话也好啊,但是洋学生那会儿说过吗?没有!
   到了暑假,洋学生回来找桂梅。说来蹊跷,半路上拦了一辆吉普车,结果车上坐的是分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余建明。余书记下乡途中,也乐意捎带一个在路边候车的斯文学生。洋学生第一次坐专车,人又不认识,就觉得该说点什么,便问:“您这是去哪呀?”余书记说:“河道乡。”洋学生说:“正好,我去晓岚村,顺路把我放下就行。”余书记说:“晓岚村呀,知道知道,那里有个雷神庙,灵光得很,整个塬上下雹子,就绕过了那一坨。老天爷长眼,如今的神仙都走后门呢。”
   还没到晓岚村,车子就停下了。余书记见有人在回茬后的麦地里拉耱,很是奇怪。这时候,还不到节气。下一场雨,耱好的地被雨水一冲,再暴晒几日,皮面就干盔了。到了九月白露,种麦子,还得再重新拾掇一遍。农村里的把式没有这么干的。余书记站在路边喊:“老乡,老乡。”
   一个女人和一头牛并在一起拉耱,绳子勒进女人的肩膀。耱上叉腿站了个大男人,挽起裤管,精赤双脚,手里握一根长鞭。他把耱驶到地头,要停下,嘴里“噢哦噢哦”叫着,扬起鞭子抽那头牛,结果鞭梢甩在了女人身上。女人回头瞪男人,一双溜溜的黑眼珠子就映在了车窗后面的洋学生心里。
   她——秦桂梅——唉唉——洋学生的脸火辣辣地疼。
   牛歇人立。男人上来和余书记说话,敬烟。洋学生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黑瘦黑瘦的,腕子上带着明晃晃的表,扎人眼。洋学生还要去瞅一眼那个和牛一样出蛮力的女人,没错,就是秦桂梅。她背身坐在地垄上,倒鞋里的土,没穿袜子,同样精赤着脚,一点也不知道车里坐着教书匠。那天,洋学生不知是怎么回去的,晕晕乎乎,仿佛一位醉汉酒醒后看到了金黄闪闪的太阳。一个人走呀走,脑子里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和自己较劲。他想,换作是他,至少会让女人站在耱上,而当牛做马的也一定是他董富贵!到家已是日落时分,洋学生掮上扁担,吊两只铁桶,发疯似的往水缸里灌水。他要把力气用完,如果能把自己累死最好。老父亲看出情况不妙,问他咋了。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挑水,把两口大缸灌得像两面明晃晃的镜子。然后,洋学生扔掉扁担,跑回厢房,用被子蒙住头,哭了整整一晚上。    洋学生那阵子的心情悲哀到了极点。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踏进晓岚村一步。但在三十年后,洋学生已经成为我的父亲,他要食言了。中国人讲恕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况且富贵与桂梅的故事,泾川城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已经不再是现实中的人物,好比是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类似于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父亲再也不用藏着掖着,欲说还休。即使他不说,自有人说。不光说,还唱还演,锣鼓家什,竹丝管弦,齐齐儿上。
   父亲像脱掉壳子的蝉,轻松了。那是大地震过后一周年祭日,各行各业都在举行哀悼活动。父亲跟着一伙人去乡下搞防震宣传,经过河道乡晓岚村,他执意要进去看看。
   父亲想起了秦桂梅,现在他终于有勇气去面对。秦桂梅是怎么死的?平展展的塬面,光堂堂的屋子,老天爷怎么唯独把她带走了。父亲执拗的劲儿上来后,没人能拦得住。再加上,那会儿虽然退居二线,但他毕竟是坐在臺子上给大家讲过话的公家人。父亲光临晓岚村,受到了村干部的盛情欢迎,立刻有人认出来,他就是当年的教书匠。父亲抱拳作揖,三十年光阴流逝,感谢村人抬爱。
   人事代谢,许多人都老了,村党支部书记是秦六叔家的小儿子秦五魁。他为父亲设了一场酒局。当年他跟文华同桌,是我父亲的学生。秦五魁说,董老师三十年回来一趟,村上一定要有所表示。当年的晓岚小学,学生们不成才难成器,反倒是教书先生考上了大学。大家哈哈笑着,眼看一场酒局在所难免,但父亲坚辞不受。原因是自从得知秦桂梅去世的消息后,他便滴酒不沾。多年习惯所致,光喝酒不说故事,心里寡得慌,还不如不喝。于是,他干脆戒了烟酒。
   父亲真正的目的是去祭奠秦桂梅,即使她已不在人世,瞅一眼遗像也好。也许他们清楚父亲的用意,就带他来到了柳万福家,只当这是一次平常的入户检查。一排白墙灰瓦的小康屋,列队般整齐。水蓝色的钢皮大门,钉着六排三十六枚大铜钉。门栓是两个狮子头,嘴里衔着黄金环。秦五魁扣门,不见人来。又打电话,说人在家中。顷刻,院内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拉开大门套下的小单扇,一个人出来了。谁呀?妈呀,秦桂梅!
   父亲做梦也没想到秦桂梅还活着,脸刷地红起来。他是羞呀、臊呀、激动呀、高兴呀!他的表现又像二十岁的样子,心慌、局促、呼吸困难,浑身长了风疹一般。几十年前,教书匠站在大涝池边偷看秦木匠家的大门楼子,结果总让他失望。今天秦桂梅从大门里走出来了,穿过三十年时光,历经生死,狭路相逢。这一次相见,是多么不容易呀。他曾经有大好的机会拿起这份爱情,应该说一句硬邦邦的能站住立稳的像样话。可他没有。这世上,得到一个男人忠贞的承诺得有多困难?父亲这样的人,活该把一桩好姻缘蹉跎成半生的相思苦。隔着三十年的时光,他们一前一后,你情我愿,走在村里的机车路上,拉开两根电线杆子的距离。二十米,区区二十米,他们最终也没有把一句话的距离走成十八米、十五米、十米,甚至更短——不过我要庆幸,如果那天他们走到一起,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秦五魁问:“老柳家的,县上领导来检查,掌柜的没在吗?”
   秦桂梅说:“沟圈地里锄二茬玉米呢,都进来吧。”她倏忽抬头看见我父亲。父亲的头发已秃顶,再也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教书匠。
   秦五魁说:“老柳家的,来贵客了,快把门开大,敞亮些啊。”
  责任编辑 郭晓琦
   尚元,生于1983年,甘肃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在《飞天》《海燕》《安徽文学》《青岛文学》发表中、短篇小说。获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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