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待不住了。我已经不适应居住在这里。我对父亲说我还是回去。父亲说我疯了咋办？我说我再来。他说你到哪里找我，你可要找到我。我很疑惑，可是，我还是点了点头。父亲摘出钥匙串里的一把钥匙交给我。父亲欲说什么。他没说。他也没看我。我和他站得很近。他粗重的气息喷到了我的脸上，那气息很有力量。我渐渐地远去，先是火车，再是汽车。我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可他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活动。他望着我。我回到家不久，感到不对劲儿，他仍站在我面前，像真正站在我面前那么真实。我搭汽车、转火车，又回来。钥匙保留着我的体温。原来那片地方，父亲居住的房子不见了。好像一个偌大的箱子挪了地方。钥匙没了着落。难道父亲清楚自己要疯了。他居住了多年的房子也跟着他跑了。父亲不愿离开破旧的房子。我就打听。邻居说你父亲一个劲儿地说要回家要回家。我说他的家就是那房子。我估计那房子跑了，父亲去追房子。父亲的腿脚不便，怎能撵得上房子。我甚至想那房子像集装箱货车那样轰轰烈烈运行。有人告诉我，有个像你父亲的老人朝陵园去了，说是要回家。还说父亲叫着，他周围有很多螃蟹。父亲实现了预言，他担忧我找不着他，果然。他的寿坟早已预先由我替他办妥。那时起，他就明确了自己的归宿？我去陵园管理处（就在陵园入口处），对方要我出示证明。我说我是他的儿子。对方声称只认凭证。还说：前些天，有个人来过招呼，没有他的证明，一律不得认可别人。我还得去找父亲。出口处，有个男子拦住我。他说你父亲进不了坟穴，通行证在我手里。我弄不明白他怎么掌握了父亲的证明。他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我也是。父亲还有我所不知的巨大的秘密。可是，我得履行父亲的遗嘱（最后对我说的关于寻找他的那一席话）。确实有许多人看见父亲在街上游走，那句“我要回家”的话是父亲存在的标志。到处都有父亲的影子，却找不着父亲的踪影。自称是父亲的儿子那个人掌握着通行证？是不是父亲担心自己要“疯了”，将证明托付给了那个人？父亲漂泊着，寻找他“回家”的路——入土为安。我在旧城区寻找父亲的房子，期望它躲在其中。我发现，房子一旦换个环境，独特性就失却了。我眼里，每一个房子都像，却又不是，因为，其中居住着另外的人，那些人显然居住了很久很久了。他（她）们的举止都有久居老式住宅的姿态。可能父亲将他栖身的痕迹——房子也消除了。我本来还有一种寄托，这里是我的出生地。房子是我出生的标志，现在连根拔去，我凭着感觉，去陵园，墓地一座座坟都雷同。父亲曾在这里徘徊。早先的记号，已被草丛、尘土遮蔽。我仅仅知道大致方位，来到一座墓前。我找到墓碑，發现另一个名字替代了我的姓名。当时是我替父亲立的寿坟。父亲的姓名还在。拔去了墓头的杂草，焚了冥纸。我惊奇地发现混凝土的墓头镶着一把暗锁。打不开。锁已生满了锈。父亲交给我钥匙，还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他。似乎父亲清醒的时候，已料定可能发生的事情了。可是，暗锁已成了摆设。城里的居民再没看见父亲的形象。我只能想，父亲已在墓中。时间使父亲的形象模糊了，我时不时地愧疚。一旦遗忘，那是真正的死了。后来，我回过几趟艾城。我欣然应邀，无非是重温我的出生地（记忆里重建父亲的形象？）接待我的东道主都以居住在艾城为自豪——那口气，我听得出。我永远是异乡人。他们给我摆谱，介绍艾城的优越。林立的楼宇已占居了过去的形象。彻底的陌生。我终于沉不住气了，我说早年，我父亲的房子就在现在的闹市区呢。我强调那是老房子。表达了我祖辈也是艾城的先民。我还出示那把钥匙。不过，我心里已经无奈，我毕竟不是艾城的居民了。而父亲的后代还在艾城，我总觉得接待我的人里有他。因为，有人开玩笑，但包含着质疑，说：这把钥匙能说明什么？
　　
　　钥匙
　　
　　这天晚上，跟他享受过的无数个夜晚相同：玩过之后，空落落的感觉，仿佛整个躯体都给腾空了，还有懊悔。他总是懊悔。
　　他玩的是一种称为“包红星”的扑克牌游戏。不同的是，往常都是朋友来叫他。来吧，三缺一。朋友知道他空着。可是，今晚，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寻找失落的东西，却似找什么来填充。憋不住了，他主动给朋友打了电话。朋友表示奉陪。他玩的时候，能够抛开一切，忘掉一切，很投入。确实很尽兴。
　　午夜，一点，歇手。他赢了。不过，走在冷冰冰的街灯照着的宁静的街路上。他忽然很孤独，似乎躯体是个空壳，寒气冻结了它，他缩了缩身。不远处，晃过一个人影，而他的影子，贴着地，一会儿拉长，一会长缩短，一会儿在身前，一会儿在身后。他的脚有点轻飘飘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在渐渐地融释，融释在冬夜里。
　　而且，他听到脚步声，其实是自己的脚步声，却疑惑有个人跟踪他，甚至，他想妥了应付的话：我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自己的房子所在的那幢楼，还听到阴暗的楼身传出的梦话。他随手去掏裤袋，却一怔。钥匙不在。他无法入门了。他用手机拨了朋友的电话。电话搅醒了朋友。朋友说我清理场地，没发现钥匙呀。
　　寒冷像穿过一间房子一样渗入他的身体，他打了个寒战。这么站着，非冻僵不可。他得走动。或许钥匙遗落在回家的途中。
　　原路返回去。他注视着走过的路，期望看见地面金属的闪光。凭直觉，有个人已经盯住了他。似乎那个人知道他要返回。他想起街上晃过的一个影子。可是，那个人并不清楚他并没有价值，他想。
　　那个影子闪出的时候，他还是吓了一跳。影子似乎转成了实体——挡在他面前。他欲喊。
　　那个人说：小伙子，一定在找什么吧？
　　他不知所措，就像一个人的隐秘被发现被揭穿。他还是害怕了，只是，他面对着老人，就舒了一口气，毕竟不是他的对手呀。
　　老人竟来握住他的手，像寻找已久的亲戚。隐约之中，他想起亲生父亲（父母离异，他记不起父亲的形象）。他被动地去接了那只手，好像握着一束干柴，却有力。
　　突然，他发现，老人浑身散发着光芒，仿佛接通了电源，或揿了开关，先是眼睛，再是身体，那光，有点炫目。他的身体里，一股温流涌入（这使他想起一个空罐注入了热水）。他的手生生地痛，几乎抽不出来。他差点要叫起来。他说：我没法进家了。
　　老人说：你总是丢三拉四。
　　他说：是呀，我的钥匙什么时候跳出我的裤袋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不见了我就进不了门。
　　老人示意他稍候，便走进了树影，像一个影子（人）融入另一个影子（树），仿佛老人潜入一群影子里游动。他看不出老人在哪棵树的阴影里。
　　不久，他听到金属的声响，轻微而清脆。他熟悉那串钥匙的声音。他接过钥匙的刹那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膨胀，或说放大。我想到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很似街边电话亭，或者报刊亭。
　　他看见自己是一间偌大的房子，钥匙已插在锁孔里（肚脐眼的部位），他担心起来，一旦打开，寒气就趁机涌入。他还想，该有个人使用这间房子了吧？意识的最后一段游丝是，他绝望地想到，明天，坐在房子里也是他的躯壳里的一定是那个老人，向过往的人收取费用（包括出售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