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双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t31531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其实,关于我为什么要开这间士多店,镇上有各种传闻,我一直没有对人解释过。因为三言两语,并不能解释清楚。
  至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未必觉得需要作交代。镇上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中年男人,已经过了年富力强的年纪,虽未至颓唐,但精神已不如以往。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上移的发际线,一两星的白,我深深地吸口气,收藏自己微凸的小腹。人似乎也体面了一些。
  然而,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是,我并非当地人,在这个偏僻的岭南小镇里,我的口音实际显得有些突兀。我上翘的舌头经常引起他们的耻笑。他们模仿我的腔调与我打招呼,顺便买走一两包烟。
  总体而言,他们对我算是友好。当最初的好奇过去,距离感也随之消失。观望的趣味是短暂的。他们终于会在我的店铺前坐定,点上一支烟,开始和我说镇上的家长里短。多半都是琐事,南方口音说起这些琐事来,干脆而轻碎,的确恰如其分。我坐定,袖了手听他们说,当彼此比较熟了,也有一两个以耳语的方式,放大声量向我宣布,镇东头彩婶家的新抱,是买来的。我自然是有些惊讶。因为这个镇子虽然偏僻,但尚可称富庶,远不需要以这种方式娶亲。他们就指指自己的脑袋,解释说,彩婶的仔,傻傻的。
  入秋,来帮衬的人少了一些。夏天有买冰淇淋的孩子跑来跑去,总显得热闹些。我会就着柜台看书,一两个看见我,就说,原来是个读书人。我说,都是闲书。来人就说,书就是书,如今哪有人读书,我们镇上的先生都跑出去做生意了。我就笑一笑,用手捋一捋揉皱的衣服下摆。
  我已经习惯于穿蔴布衫子,镇上自产的。这种蔴布非常粗硬。开始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是穿久了一些,也就惯了。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怕孤独。冬天来到的时候,为了留住他们,我在铺头里架起一只小灶。我在灶上坐上平底锅,浇上热油。烙我家乡的油饼,小火,热油,慢慢地烙。煎完一面,再煎另一面。撒上一把葱花,香味立时飘散出来。刷上我自己攒下的鸭油,皮薄,味足。先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大口地吃了,抹抹嘴巴,一溜烟跑回家,将家里的大人带来了。大人吃了,说,他侉叔,还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就一块面皮,香得赶上潮州人的蚝烙了。我笑笑说,尽吃,管饱。
  我的鋪子前于是又热闹起来了,我一面烙饼,一面听他们说家长里短,里短家长。一个孩子说我要烙一张他带回家去,他婆婆嘴馋,却腿脚不好。我说“好”,他眨眨眼睛对我说,多放葱花哦。
  后来有一天,镇长来了。来收铺租。这铺子是镇长租给我的,不过铺子不是他家的。关于这连铺两间半房的来历,没有人对我说过,我也不问。有时有人问起我知不知道,我摇摇头。问的人轻轻“哦”一声,就转开了话题去。
  镇长吃了我的饼,说,哎呀,当真好好食。傻佬,识不识做生意,这样的饼,是要拿来卖的,无怪之你发不了财,本钱总要收回来,听我的,一张—块钱,我说得算。
  镇长找镇上的先生,帮我写了一块招牌,“一文饼”。就挂在铺头的房檐底下。来吃的人没有少,反而多了。毕竟谁也不把一块钱当回事。不过收起钱来,我反而觉得麻烦,我一只手烙饼,一只手淋油,没有多余的手收钱。我腾空了一个糖罐子,放在柜台上,吃饼的人,就自己把硬币投进去,“当”的一声响,很好听。
  邻镇的人也来了。说是邻镇,也要翻过一座山的,来的是几个年轻人。来吃我的饼,说,大叔,翻山越岭为口饼,这就是品牌效应。
  光顾我的,很少有本镇的年轻人。到了过年的时候,他们却来了。他们都成群结队地在外面打工,去北方,或者更南的南方。他们回来,饶有兴趣地打量我,像当初的镇民一样。他们吃着饼,卷起舌头问我,侉叔,你是不是北京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有了一个绰号叫“侉叔”,后来才知道,他们称北方人叫“侉子”,正如我们北方人叫他们“蛮子”,我说不是,他们有些失望。他们说,北京多好啊。我看你也不是。北京那么好,你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虽然是南方,冬天的夜很冷的。只是没有家乡的雪,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没有雪,还是冬天的样子。灰扑扑的,树和树的影子,都不精神了。南方的冬天,是湿润的冷。不爽利,冷在了骨子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给自己包了一碗饺子,慢慢地吃着。煮一点,吃一点。就着醋和大蒜头。
  我看一看日历,年初三了啊。
  初三,为什么镇上这样冷清和安静呢。大年初一,镇长请了一支舞狮队来,在镇上挨家串户地走了一圈。到了我的铺头跟前,已经没精打采的,像是头睡不醒的狮子。我给他们封了包利是,他们才打起精神来,舞弄了几下。镇长说,好了,好了,就是图个吉利。你们北方也有舞狮好歹解解乡愁。
  我们北方也有狮子,倒不是这样的。我们北方的狮子,没有这么大,也没有这么花花绿绿。我们的狮子,不会眨眼睛,舔毛搔痒,摇头摆尾。但我们的狮子勇猛,舞蹈如战斗。我们的狮子,是胡人传过来的,头上顶了一只角,是不可近人的神兽。小时候,过年赶庙会,就为了看舞狮。那时节的庙会,多热闹啊,好吃好玩儿好看。捏面人的,烙花馍的,变戏法的。那时的好玩,如今的孩子哪里看得到啊。
  我揭开了锅,舀了一碗下饺子的面汤,就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这也是我们北方人的老讲究,姥姥说得好,叫“原汤化原食”。
  外头不知怎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南方冬天少雨,不过得也不爽利,下起来,少说也得个三五天了。我靠着窗子,闭起眼睛养起了神,听雨打在败叶上的声音。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忽然,我听到一阵声音,眼皮抖动一下。那声音怯怯地,是脚步声,到了门口。是一个人,站到了我的门口,再没有声音。我站起来,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抬起头,夜色里是一张不干净的脸。就着灯光,我看见是个半大孩子。男孩子,寸把长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眼睛。雨水正从头发上湿漉漉地滴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灯底下泛着苍白的光。衣服穿得单薄,也打湿了。
  他看着我,开了口,说:一文饼?   我点点头,本想说,过年不开张,这时候,他打了个喷嚏,于是我说,进来吧。
  我从锅里舀了一碗饺子汤,说,对不住,饺子刚吃完,先喝碗汤暖暖吧。我给你烙饼。
  他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看来是渴坏了。
  我开了炉子,将小鏖洗一洗,坐上。我和面,揉面,摊饼。切葱花,油已经在锅里滋滋地响,我回过头,那孩子端正地坐着,眼睛却呆呆地望着窗子的方向。饼上起了泡,发出焦香味。我刷上鸭油,撤了葱花。这香味更为浓郁了。
  我烙好了一只饼,起锅,说,得嘞,帮忙去橱子里拿只碟子。
  没有人应声,我转过脸,看那孩子已经趴在炕桌上睡着了。炕桌是我自己打的,我嫌矮,他趴着却正好。
  我走过去,拾了件衣裳给他披上,接着烙饼。烙了五只,都放在碟子里摞着。他还睡着,在灯底下,脸色好了一些。忽然,他身体轻轻抖了一下,嘴角翕动,似乎睡得很沉。灯光在他脸上,是毛茸茸的一层轮廓,这是个清秀的孩子。
  我挨着床沿坐下,也觉得困了,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醒过来,天已经大亮,我看见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衣服,碟子空了,五只饼都没有了。碟子上还有一些细碎的渣子,我发着呆,拈起渣子放在嘴里,嚼一嚼,有焦香的味道,还有点过夜的苦和涩。
  初五那天,我开了张。自然没有什么生意,偶尔有几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经过铺头,买包烟,说,侉叔,走了。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我就想打烊了。这时候,却见远远有人走过来,将一张五块的钞票放在柜台上。我一看,是那孩子。
  他说,我来还你钱。
  他的声音清细,但我终于还是听出了他的外乡人口音。在这里呆得时间长了,多少也分辨得出。
  我把钱收下。他站在柜台前,没有走。
  我说,你来串亲戚,是哪家的?
  他摇摇头。
  我说,没有地方去?
  他点点头。
  这时候天上响起一声雷,还没开春,这雷打得很蹊跷,眼见着,雨又下来了。我皱皱眉头,说,进来坐吧。
  他就跟我进来了。自己搬了个板凳坐下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开了。雨势还不小,打在屋檐上噼哩啪啦乱响。
  我也坐下来,点上一支烟。让给他一支,他犹豫了一下,点上火。我说,悠着点抽,我这是北方的土烟,味道可冲。话音刚落,他已经咳嗽起来,我看他咳得脸也涨红了,上气不接下气。
  我哈哈地笑起来,我说,看你那手势,就知道没抽惯。
  我把他手里的烟接过来,一并叼在自己嘴上,说,男人一辈子长得很,先开个头,留着将来慢慢抽。
  待咳嗽慢慢平息下来,他也没有说话。抬起眼睛在屋子里打量,目光落在我桌上的书。这本《笑傲江湖》已经被我翻得有些破旧了。
  我笑笑说,读过?
  他点点头。
  我想一想,问,那你说说,这书里头,你最喜欢谁?
  他不假思索道,任盈盈。
  我顿时来了兴致,说,倒不是令孤冲?
  他没再出声。过一会儿,抬起头来,说,我没地方去,你能给我个活干吗?
  我一時有些吃惊。再看他,眼眸里并没有一丝怯,也没有玩笑的意思,是想好了说的话。
  我说,你这个年纪,要么读书,要么正是出去打工的好时候,留在这里有什么出息。
  他一咬嘴唇道,人各有志。
  我说,你该看出来,我这间小铺,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没有多余的活儿,也养不起闲人。
  这孩子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个闲人?
  我眯起眼睛,说,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倒是会做什么?
  他说,我会做白案。
  我说,白案?
  他点点头,我帮你揉面,摊饼。我还会包云吞,整叉烧包。
  我笑笑说,我这是个杂货铺,小本生意。
  他说,谁不想赚钱呢,你管我吃住就行。
  我看他很认真的脸,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喜欢他了。我说,罢了罢了,看你本事吧。三天开不了张,你卷铺盖走人。
  夜里头,我在杂货间给他搭了个行军床。
  我拿了身蔴布的睡衣给他。说,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吧,挺大味儿。
  他不动弹。我搁下衣服,走了。
  我转过身,听到后面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我想,这小子,还知道害羞。
  叔。我听到他喊我。
  怎么?我问。
  我叫小双。他说,一双的双。
  第二日,天擦亮。我听到外面一阵响,像是什么倒了下来。我赶紧出去,看见柜台旁的灶披间,一阵阵地往外冒灰。小双一边咳嗽,一边又搬出了一个大纸箱子。
  我冷眼看了一会儿,问,这是干嘛?
  小双没有抬头,手一扬,说,没有地方,怎么做白案。叔,给我搭把手。
  这个灶披间,我其实没有怎么进去过。打接下这爿铺子,便一直由它闲着,没想到,小小一间房子,里头竟有这么多东西:一箱箱的空酒瓶子,包装袋,几串已经发了霉的花胶和银耳。最多的,是一摞摞的标签,各种标签,从“淘大酱油”到“剑南春”。我皱了一下眉头,说,看来这铺头原先的东主,不是什么老实人。
  小双抿一下嘴,没有说话,将那些标签扫进了垃圾桶。
  待爷俩儿收拾得差不多,天已经大亮。小双留下了一张条案,几条凳子。凳子有的朽了,缺了腿。小双说,叔,你会不会木工活?
  我说,小事。我后生时候,名号叫“赛鲁班”。
  天公作美,几天的雨后,竟然有了大大阳。小双和我将条案抬到太阳地里晒。
  小双骑着我进货的小三轮出去了。个子矮,他蹬得有些吃力。我想,这孩子,人看着瘦小,倒真是个干家子。   我叼一根烟,将我打柜台用的那套家什收拾出来,倒也齐全。天儿好,没刨几下,出了一身汗。
  有人路过,问说,侉叔,年都没过完,忙什么呢。
  我嘴里一根烟,手里不闲着,没空搭理他们,就笑一笑。
  旁边年轻的就说,侉叔想要拓展业务呢。
  我将条案刨平整了。拾掇了几只板凳。油漆也拿出来,刷绿色,清爽些。想一想,还是刷层清漆吧。
  小双回来的时候,是后晌午了。灰头土脸的一个人,眼睛却格外亮。小双浅浅地笑说,叔。
  我说,小子,我看你买了些啥。
  车上琳琅一片,有白案的家伙什:案板,擀面杖,笊笠,还有一只饼模子。我说,好嘛,我一只手,一个灶的事,你整出了这么一大伙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双说。
  啥?小子,你读的书看来不少。叔听不明白了。
  我摆摆手,帮他拾掇车上的东西。一袋面粉,一大块精肉,一大块肥膘;几棵大白菜,几包茴香,一瓶“八大味”。我說,我给你那几个钱,你还真能置办。
  小双说,都是下到明镜村里买的,肉是跟李屠户现割的,白菜疙瘩是杜阿婆藏在窖里的过冬菜,半卖半送,你人缘好。
  我说,他们倒是都认你的账?
  小双低了低头,半晌,说,我说我是你的远房侄儿。叔,你不怪我吧。
  我看看这孩子,不知怎的,心头莫名的一软。我没等他解释,自己先把话绕了过去。
  我说,好,我在这住了这么久,人都认不完全,倒给你作了大旗。
  小双从车上捧下一个陶罐子,摆在我刚刷了清漆的桌子上。我说,嘿,没干呢。小双赶紧捧起来,罐子底已经印了一个圆印子。我一阵疼惜,说,匠人最怕留瑕,你毁了我的手艺。
  小双无措,末了却小心翼翼将罐子又摆在那个圆印子上,说,往后这印子专为摆这罐子。
  我叹口气,端详那罐子,不像个新东西。彩陶的坯子,黑釉上得粗,颜色都渗出来。还是能囫囵看出人和动物的形状来,沿口上有层油腻。我揭开坛子盖。小双忽然伸出手,挡住我,我还是闻见一股尘土味。
  我说,哪里弄了个古董来?
  他不看我,用一层油纸将罐口封起来。
  这天夜里,我睡得很沉。我这人是看家睡,稍有动静就会醒来。这天却很沉。可能是许久没有干体力活了。我甚至做了梦,梦见了年轻时候的事,迷迷糊糊的,都是些以前的人和事。
  凌晨,我在一阵香味中醒来。这香味奇异极了,丰腴的油脂的气息,混着浓烈的中药味,刺激了我的鼻腔,生生将我从梦里头拉出来。
  我披了衣服起来。看见小双单薄的背影。他坐在灶披间里,眼前蹲着炉子,炉子上坐着那只罐子。天还暗着,微微的火光照在他脸上。脸色倒更苍白了。那奇异的香味,正是从陶罐里飘出的。小双埋着头,正用剪刀细细剪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看板凳上搁着一只扁筐,筐里整齐地摆着包好的馄饨。在岭南叫做云吞。模样很精致,一行行地码着,像含苞的芍药。
  小双唤我,叔。
  我说,这是你包的?
  小双耸一下肩膀,揉一揉,说,嗯,忙了整个后半夜。
  我说,看不出,包得真不赖。
  小双说,等天亮了,就能开张了。
  他手却没有停,我看那剪刀细密地剪过去,是一些枯黄的干草。小双剪成手指长短,便小心地打开罐子,投进去。
  我问,你在做什么。
  小双没有抬头,又细细地剪,答我,请来的老卤,将来的锅底汤,就全指望它了。
  我还想问什么。小双说,天还早,叔,你去睡个回笼觉吧。
  清早,我睁开眼,看小双清爽爽的一双眸子,正对着我。这孩子没怎么睡,眼睛却亮得很。他捧着一只碗,说,叔,尝尝。
  碗里的清汤,很香。是方才的香气,药味却滤了,香得爽利。里头卧着几只小馄饨。我掂起勺子,舀起一只,搁在嘴里头。还未嚼,那薄薄的馄饨皮,竟在舌头上化了。淡淡的硷水味,也是香的。粉红的馅子有一点子甜,又有一点子涩,可味儿却说不上的馋人。呼噜吞下去,在嗓子眼儿里滚一下,嘴里头空荡荡的。我呆了一下,赶紧舀起另一个。停不住似的,一碗下了肚。又把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小双问,好吃不?
  我抹下嘴,说,小双,你这是跟谁学的。
  小双热切的眼睛里,光有些暗下去,说,俺娘。
  我说,你娘人呢。
  他接过碗,口气却清淡了,说,死了。
  我也噎住了。这孩子倒站起身,只问我,叔,你看咱能开张了不?
  我愣一愣,使劲点点头。
  好东西,自然都有个说头。
  小双的云吞,随我的饼。也就三四天的工夫在这镇子里,就算传开了。
  来的人,都听说我的侄子来了,又得了个厨子。来的,吃了一碗,禁不住似的,又吃了一碗,说这灶台上的味道,缠住了人的腿脚。说没看出来,侉叔,你们北方佬,倒一家都是好手势。容婆婆眯起眼睛,说,侉叔,这孩子生得靓,围上了围裙,倒好像个小媳妇儿。
  我看小双,脸色给炉火熏得红红的,精神得很。
  到下半晚的时候,镇长来了,手里拎着一张纸。说,我是不请自来。刚从县里开会回来,就有人塞给我这个。
  我接过来看,上头写着几行字:侉叔一文饼,云吞任我行。要知此中味,明朝士多见。
  我噗嗤笑了。这字方头方脑的,该是出自小双的手。我说,前面的韵押得好,最后一句破了功。
  镇长说,你侄儿倒是怎么寻了来。村里都说这孩子能干,这宣传作得,有水平。不过,我还没见过你这新厨子。
  我朝里头喊,小双。
  小双没出来。我又喊了一嗓子。孩子从里头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碗,放在镇长跟前,不言语。   我说,这孩子,不知道喊人。刚才倒好好的,不出趟儿。
  镇长说,孩子怕丑,莫勉强。谁叫我是个官,多少怕人的。
  小双这时却开了腔,说,镇长也算个官?
  镇长一愣。我也一愣,斥他,回屋去。
  镇长干笑,舀起一勺馄饨,放到嘴里,刚想和我说什么。突然,眼神直了一下,唏哩呼噜,一碗馄饨下了肚。
  他头上渗出薄薄的汗,轻嘘一口气,说,看不出,这孩子愣头青,倒整得一手好云吞啊。
  我说,蒙您不嫌弃。
  镇长说,云吞也该有个名堂,算给你的“一文饼”作个伴。
  他盯着手里的勺子,说,刚才,我就是给这一汤匙的味道给惊着了。就叫“一匙鲜”吧。
  我心说好。
  小双出来了,将镇长面前的碗收走了。又抹了抹桌子,眼睛也不抬一下。
  村长倒笑了:孩子不怎么待见我。我却觉得他面善,在哪见过似的。
  我心里忖一下,嘻笑说,您能不觉得面善吗?亲侄儿长得随我。你老人家,跟他叔可脸熟着呢。
  镇长走了,我走进屋,看小双正将汤里的药包取出来,淋干净。他将锅里的汤,小心翼翼地倒进罐子里头。不声不响,唯有黏稠的汤汁灌入咕嘟咕嘟的声音。
  灌老卤?
  嗯。小双轻轻回答。
  灯影里头,那只陶罐,这时渗着幽幽的光,原本凹凸的表面似乎被笼了一层青色的釉,看起来轮廓有些发虚。
  我说,这罐子看着污,换一只吧。
  小双沉默了一下,闷声说,不换。
  夜里头,我铺开过年写春联剩下的纸,就着灯,饱饱地蘸下墨,写下“一文饼,一匙鲜”六个大字。
  小双走过来,看了半晌,说,叔在写招牌。
  我问,小双,叔写得好不好?
  他又细细地看,说,叔写得好,欧体。
  我心里一颤,说,就你那手方块字,倒识得欧体。
  小雙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拿抹布将我手边上的一点墨迹轻轻擦了,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我便说,小双,叔教你写大字,乐意学么?
  小双说,那敢情好。
  我便教他写,手把着手。小双的手指,细长长的,葱段似的,泛着清白的光。我教他执笔,悬腕,看他写下自己的名字。
  小双——仍是方头方脑的方块字。
  可是,我却看出来,他执笔的手势,不是初学书法的人。那最后一撇收束的力道,被他克制。这孩子会写字,是个练家子。
  我不动声色。只看他写,看他敛声屏气,努力地将名字写成中规中矩的方块字。
  我问,小双,你是哪儿人?
  他停住手,手指有不易察觉的抖动。小双说江湖飘零,叔问这个作什么。
  我说,小双生得是南方人的样子,口音里头却有侉腔,叔好奇。
  小双问,叔是哪里人?
  我说,叔是陕西西安人。
  小双说,我离叔不远,绥德人。
  我点点头,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小双长大了,也是条好汉。你们那地方的人,都生就一双骨碌碌的毛眼眼,叔信。
  小双抬起头,望望我,又望望外头密成一片的漆黑夜色,说,老乡出门三家亲,小双是叔的侄儿不假了。
  一文饼,一匙鲜。叔侄二人,在这镇子上有了名堂。
  久了,也就知道,小双不是多话的人,人却真是勤快。话都在忙忙碌碌的动静里头。镇上的人,都欢喜他。欢喜他没声响的笑,欢喜他的眼力见儿。
  镇上人的口味,他一清二楚。谁来了,他打眼一瞅,多搁上一勺子花椒辣油,多撒上一把葱花。谁来了,便嘱我将饼煎得硬些,有咬头些。容婆婆来了,他搀她坐下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盘茴香馅的云吞,是容婆婆爱吃的。茴香在蒸笼上蒸过,只为婆婆牙口不好。
  镇长来了,小双照顾得也周到,人却淡淡的。
  小双在这,我便没有洗过衣服,也没套过被褥。不声不响的,就全都做好了。
  干完了活,晚上在灯影底下,照我交代的,写大字。写得渐有了模样。他每天都进步一点,不算快,是克制着自己的进步。
  我轻轻笑。
  我看着整整齐齐的一间屋子。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家的感觉。我什么也不说,只想起曾经自己也有一个家,婆姨孩子热炕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笑一笑,点上一支烟。对着小双的背影,挥一下手,将眼前的烟雾,混着回忆赶走了。
  这一天打烊,我眯着眼睛歇,只听见厨房里哐当一声。起身过去,看见铁锅斜在灶台上,小双跌落在地,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下来。
  我一惊,要扶他。他却摆摆手,不肯起来。我哪里肯听他的。一把将他抱起来,只觉得胳膊肘上黏黏的潮。低头一看,是殷红的血。小双穿了条蓝色的裤子,这血像条青紫的蚯蚓,爬到他的裤管,滴下来。
  我一时无措。我抱紧了他,要往外跑,去镇上的卫生院。
  小双一把捉住了门框子,小小的人,虚白着脸,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劲。小双说,叔,我不去。你让我回屋歇,歇歇就好了。
  我把他抱到杂物间,看见那张干净的行军床,愣愣。我伸出手,想把他沾血的裤子脱下来。小双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裤腰,他哆嗦着嘴唇,说,叔,让我自己来。
  声音颤抖,尖锐得哑,几乎像是哀求。
  杂物间光线昏暗,我还是看见他发白的脸上那双眼睛一点点地暗下去。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刚才还跳得猛,这时候也在缓慢地黯下去,凉下去。
  我轻轻放下他,走出去,将门带上了。
  小双再走到我面前,仍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叔。他唤我。   我没应。
  他说,没事,老毛病了。过了就好。
  我沉默,闷声说,怕是女娃子的毛病。
  我抬起头,看见小双的眼睛,没有内容。不怨不怒,不嗔不喜。
  但是,我看出眼前的这个人,却已经将身心松弛了下来。少年的坚硬和鲁莽,褪去了。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柔软的,甚至是软弱的。
  她说,叔,我不是个坏人。
  我跌坐在门前的长条凳上,想要点上一支烟,手抖得却燃不起火柴。小双走过来,将火柴擦亮,点上了。我看她一眼,将烟掷在地上。
  我说,你不是坏人,我是。你不怕?
  小双坐在门边上。她说,人坏不坏,只有自己知道。
  我苦笑,说,蹲过号子的,还不是坏人?
  小双将胳膊屈起来,将脸埋在臂弯里。我只听见她的声音,她说,叔收留我,不是坏人。我欺瞒叔,是不仁不义。
  这声音,是好听的女娃的声,轻细地,在我耳朵边上一荡。我肩头一软,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只一瞬,又收了回来。
  半晌,我站起身,走到屋里头,打开五斗橱翻找。
  我终于将那张纸放在她面前。
  我的刑满释放证。
  我甕着声音说,信了?你还不走?
  小双并没有看,她只问,叔犯的是什么事?
  我说,贪污,受贿。
  小双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上头贪,你不敢不贪;领导收,你不敢不收。
  我心里一惊,眼前风驰电掣,是妻子的脸。她看着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冰冷的声音,甩过来:你这辈子,就毁在一个“窝囊”上。你就是个窝囊废。
  离吧。离了婚,儿子就少了个贪污犯的父亲。儿子过了夏天,就该上高中了吧。也不知道模拟考试的结果怎么样。想必不会差,儿子不窝囊,不随我,随他妈。儿子奥数比赛全省一等奖,儿子测向比赛全国冠军。省重点中学加分,没有上不成的道理。
  我是個窝囊废,我一个侉佬,这么远来到这个没人知道的岭南小镇,我不会再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我窝囊,就让我一个人窝囊下去吧。
  叔。小双说。
  我颓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就在刚才,她看穿了我。
  叔。她将那张释放证折叠好,放在我手里头。她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世上,先谁都有个不情愿,后谁都有个不甘心。
  我说,我对自己的事,是甘心情愿。你走吧。
  她站起来,眼神灼灼的。她说,叔,赶我走,是因为我不仁义?
  我摇摇头。
  小双说,那我不甘心,也不情愿。我要留下来。
  我看着她,只觉得一阵恍惚。
  我说,随你吧。
  我和小双,仍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扮我的侄儿,我扮她的叔。
  我们形成了某种默契,谁也不去触碰谁的心事与来历。热闹了一天过后,打烊,屋里响起沙沙洗锅子的声音,咕嘟咕嘟灌老卤的声音。在黄昏里头,夕阳的光铺展进来,将这年轻女人的轮廓投射在墙上。让人有错觉,这生活是静好的。
  我知道是错觉,惯性而已。
  收拾完了,她依然坐在灯底下,临我的那本《九成宫碑》。
  一笔一划,字写得很成样子了。或者,或者原本就写得这样好。
  我阖上眼睛,什么都不想。
  再睁开,小双已经转过身来,忧愁地看着我,也不知看了多久。小双说,叔,我在报纸上看了个字谜,给叔猜。
  我说,叔脑子笨,打小就不会猜字谜,
  小双说,这个好猜,叫“AOP”。
  我说,AOP,听起来像是美国佬的情报组织,CIA,FBI。
  小双说,是个成语。
  我想想,说,猜不出、
  小双就执了毛笔,在纸上先写了个A,底下写了个O,再写了个P。
  我一看,是个“命”字。
  我说,这谜倒新鲜,中西合璧。命中注定?
  小双摇摇头,轻轻地说,相依为命。
  我脸上的笑凝住了,不知被什么击打了一下,眼底泛出一阵酸。我侧过脸,不让小双看见。我瞧着夜色里头,我写的招牌,在微风中慢慢地转过来,又转过去。
  小双说,叔,人一辈子就一条命。自己也是一条,偎着别人也是一条。
  我不说话。
  小双说,叔,你说,人为啥活着。
  我说,为了有个奔头。
  小双问,叔有奔头么?
  我说,叔没有奔头了。
  小双问,那叔为啥活着?
  我翻开手掌,搓一搓,看自己的掌纹,曲曲折折地分着叉。我说,就为了活着。
  小双说,叔,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说,你们年轻人的歌,叔听不懂。
  小双说,这一首,叔保证听得懂。
  她就将身体端正一些,开始唱。
  我听懂了,的确懂。她唱出来的是: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
  这歌从年轻的口中流泻出来,竟未有一些突兀。开始唱这歌时,她的脸上有一种端穆的表情,眸子里莫名的坚定。声音也是坚硬的,字正腔圆,由齿间倾出。但渐渐的,她松弛下来。歌声也柔软了,目光也有些虚了。这歌并不是唱给我听的,是唱给一个很遥远的人听。或许,是一个遥远的人在唱,不过借了这年轻的声音,宣之于口。我阖上眼,体会到其中的陌生。再次睁开,我看着她,一丝略微的下适,稍纵即逝。那眼神已经散了,不是她,不是小双。是那种经历了世故的女人才有的,眼神的一点风尘。
  我站起来,有些粗暴地说,行了。
  “人人都说天堂美。”是这一句,这久远的歌,我还记得,郭兰英抬起了粗短的胳膊,脸上挂着和她的年纪有些脱节的娇俏表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青年时对女人的遐想,如此地轻易。   小双在“堂”上嘎然停住。她站起来,又恢复了有些拘谨的样子。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隔了一会,小双问我,叔,我唱得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唱得好。
  小双没有再当着我面唱歌。然而,这是一个开始。有时她在厨房里,在杂物间,我都能听到轻轻的哼唱的声音。没有词,那些旋律太耳熟能详。都是极老的歌曲,往往是铿锵的,是那个时代的铿锵。但是,被她哼唱得慵懒而圆融,甚至,有一点淡淡的放纵。
  我让自己走远,同时感受到了身体内的膨胀。久违的膨胀。在未及消退时,我被自己暗暗诅咒。
  但是,下一次,我又会听,似乎生怕错过。我开始惯常于循声而至,并且原谅了自己。
  在人前,小双似乎不如以前活泼了。也不及以往体贴。她克制得很好,将一个少年的心不在焉,表演得恰到好处。人们打趣说,小双,才多大,被镇上的哪朵花勾了魂。小双敷衍地对他们笑,包云吞的手快了些。
  然而,有一天的黄昏,镇长坐了下来。我正想让小双招呼。看小双站在角落里,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忽然凝聚,在镇长脸上逗留了一下。她手里,将脱下的围裙,攥成了一团。镇长抬起头,想和我寒暄。我刚要应声,他却和小双的目光撞上。只一刹那。
  小双退缩了一下,回了厨房。
  我嘻笑地说,嗨,这孩子,还是怕官。
  镇长嘴角冷了一下,也笑,说,我看不是怕官,是怕我。
  晚上,小双就着灯,擦她那只罐子。她哼着一支旋律,是《东方红》。罐子依然那么旧,发着污,在灯底下,笼着微微的青光,像上了一层釉。小双将它搁在那个浅浅的油漆印子里,眯着眼睛看。
  照例,这时候她应该临我的那本《九成宫碑》。
  我在桌上翻开,报纸上,工工整整的“楷书极则”。写得比我好。
  我呆呆地望着那字。
  叔,我满师了。她没有抬头。
  小双。我说。
  嗯?小双将那罐子郑重地挪动了一下,擦另一面。
  我说,没事。
  过了一会。小双坐到我的身边来,说,叔,我临得最好的,是赵孟頫。
  我说,谁教的。
  小双说,我爹。
  我说,你爹?
  小双说,嗯,我爹。我爹写《胆巴碑》,没有人比得过。爹会说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说,你爹念旧。
  小双说,第一批留苏的工科生,谁不会唱?
  我猛然地回过头。灯光黯淡了一下,窗外一只夜鸟飞过,在小双面颊上投下浓重的影。她的脸色青白,有淡淡憧憬。
  春困秋乏,黄昏的太阳底下,我慢慢收拾厨房的家什。捡到一张纸,渍着浮浅的油腻,还辨得出,上面是方头方脑的“侉叔一文饼”。
  这时候,镇长走过来,说,侉佬,不开张?
  我说,你来了,我就开张。
  我抬头,看他左右端详,问,小双呢?
  我说,去买菜。
  镇长靠近,压低了声音问,你这侄子,有身份证吗?
  我心头微微一动,佯作不快,说,亲侄子,你是信不过我?
  镇长愣一愣,看着我说,不是,我是想,海华他儿不是在城里做生意吗?建材生意,做大了,人手不够。我看小双识文断字,不如去帮帮他,男孩子,局在家里有什么出息。
  这话说完,他干咳一下,说,他不比你,你已经老了。
  晚上,我就对小双说了。小双似乎并不吃惊,只是说,叔,我该走了。
  我说,你要去哪里?
  小双摇摇头,笑一笑说,你没问过我从哪里来。
  我说,你如果从我这里走,我就要问了。
  小双说,叔,我临走前,想摆一桌宴。
  我点点头,问,请谁。
  小双说,我拟个单子。
  她就便抽出一张纸,埋下头写。我看到她颈子里,有细细的绒毛,在发尾打着旋。我的心里动一动,只是动一动。
  我看见那单子上,又是方头方脑的字了。 净是镇上一些叔伯的名字,有些我打的照面少,不熟。
  我说,海华伯你也请了,真去帮他儿子?
  小双笑,我不认识他儿,我认识他。
  我说,你是认识他,他哪天不来吃上两碗云吞,加上三勺辣子。
  我又看见一个名字,说,阿翔就来过一回,你也请?
  小双说,就来过一回,我才记挂。
  我看到镇长的名字,说,你又不怕官了。
  小双说,我怠慢了他,请他,给他赔不是。
  我点头,说,也好。好聚好散。
  小双就着灯,将单子又看了看,递给我。说,叔,你去请。
  我说,你摆宴,我请?
  小双默然,然后说,叔请,他们肯来。
  第二天,我就去请。都愿意来。
  有的稍有些意外,也愿意来。
  小双将厨房里的碗盏、炖锅都拿出来。发蹄筋,卤猪手,吊高汤。
  我远远坐着,插不上手。我点起一支烟,我说,小双,以为你只会做白案,你对叔留了一手。
  小双舀起一勺汤,凑到我嘴边,说,叔,帮着尝尝,鲜不鲜?
  我说,鲜掉眉毛。
  小双说,我娘炖的汤,头发也要鲜掉。
  夜深了,小双还在忙。我问小双说,这几个老的,值当这么大的阵仗?
  小双将一条梅菜摘开,轻轻说,让他们吃饱。
  我说,小双,真的要走了?
  小双说,走了。
  她又笑一笑,问,叔跟不跟小双走?
  这笑和以往的笑不同,有些妩媚,眼角挑一下,挑在我心尖上。我说,小双啊,叔老了,走不动了。
  小双抿一抿嘴,這才说,叔不老,是世道太新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说,小双,给叔唱个歌吧。   小双想一想,清清嗓子,唱起来,当旋律响过一段,我才意识到,这是我所不懂的语言,轻颤的小舌音。声音竟是有些厚实的。是那首曾经家喻户晓的歌曲——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这时候的小双,像个外国姑娘了。脸上放着光,眼睛里有蓝色的火苗。她的有些坚硬的五官,剪影被微弱的光投射到了墙上,也柔和了。小双是个好看的孩子。
  我张了张口,也跟她唱,唱的是中文。我不会唱歌。我的声音有些沙,有些哑,有些跟不在调上。小双唱着,就慢下来,在下一句上等着我。等着等着,两个人的调都合到了一处,唱到了一起。
  这一夜,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听小双还在外面忙,悉悉索索的,放轻了手脚。锅与碗的边缘轻轻碰在一处的声音,当的一声响。
  熟悉的草药味。小双照例熬她的老卤,熬好了封罐。今天的格外浓,格外香。
  待一切都静下来了,我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有轻碎的脚步声。我看到一条灰白色的路。有一匹马低下头,踟蹰而行。它回过头,看着我,眼睛大而空。我也望着它,它的眼里,慢慢地流出了血。
  我惊醒来了,我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是小双。
  这天是十五,外面一轮圆满的月亮。月亮是瓷白的,分外大和圆,散发着毛茸茸的光芒。这光芒笼着小双。小双也是毛茸茸的了。
  小双身上穿着一件阔大的蔴布衫子,是我的。因为她身形的小,这衫子便显更为大,遮到了她的膝盖。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眼睛大而空。我坐起来,也看着她。我说,小双。
  她遮住了我的口,解开了衫子。里面是一具瓷白的身体,没有遮掩——少女的身体,和起伏。小小的圆润的脐,平坦的腹部。两只小小的乳,熟睡的鸽子一样。
  我低下头。她的脚也光着,交叠在一起。她将我的手执起来,放在胸前。我抖动了一下,但却不敢动作。我触到了那一点温热,我不敢动作,怕惊醒了鸽子。
  然而,此时,我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地凉下去。有一股血,在奔突了一下之后,没有缘由地冷却了。
  我痛苦地抖动了一下,推开了小双。
  小双将衫子掩上,后退几步。她跪下来说,叔,我欠你。
  房间的光线黯淡了下去。一片霾游过来,慢慢地将月亮遮住了。
  隔天的晚上,都来了。
  看满桌的大碗大盏,都吃惊。我抱来一坛自酿的米酒,说,小双,你敬大伙一杯。
  小双端起酒杯,说,各位叔伯,多谢照应了。
  一饮而尽,抹抹嘴,亮一亮酒杯底。
  气氛就松了些,海华说,小双出去发了财,莫忘了我们这些老东西。
  小双说,头一个忘不了您。说这话时,并没有笑,是郑重的。在场的人都愣一愣。
  我打着哈哈说,为这一桌,孩子忙了一夜。你们吃好喝好,莫负了他。
  觥筹交错。老家伙们喝多了,都有些忘形。阿翔说,咱们光屁股交的朋友,好久没坐在一桌了。
  是啊,倒还在这屋里。海华环顾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说,说实在的,你们怕不怕?
  众人默然,只端起杯子喝酒。
  过了一会儿,阿友说,怕什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到现在,连本带利,够了。
  镇长咳嗽了一下,说,行了,侉佬在这呢。
  阿友说,侉佬怎么了,又不是外人。
  他把头转向我,满口酒气:侉佬,你在这一个人住,有没有狗屎运,女鬼找你采阳补阴。
  都给我闭嘴。镇长黑着脸,将酒杯狠狠顿在桌上。
  叔。我聽见小双唤我。
  我起身,到后厨,看见小双将那只陶罐倒过来。小双说,叔,搭把手。
  我帮她,她左磕右磕,里头的老卤,完完整整地掉出来。结瓷实的老卤,是完整的罐子形状。
  小双执起一柄刀,在老卤上划一刀。老卤分成两半,颤巍巍地抖动。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小双说,我给叔伯们加个菜。
  我一惊,说,你这么金贵它,现在就当个肉冻上了菜?
  小双没言语,又划上一刀,说,人都要走了,还留它做什么?
  叔伯们看了,都说新鲜,问是什么奇珍异馔。
  我闷声说,你们有口福,是小双熬的老卤,便宜了你们这帮老家伙。
  一人一块。
  海华说,小双,侉叔倒没有。
  小双一笑说,侉叔和我是厨子。厨子吃老卤,就是坏根基砸了饭碗,不吃是规矩。
  我走到一旁点起一根烟,心想,这规矩没听过。我也吃不下。小双夜夜熬,熬出这一罐,吃了心疼。
  这老卤的香气还是传了过来,有些与平日不一样。我嗅了嗅鼻子,确实馋人。老家伙们吃了一口,眼一亮,都说好吃,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天地精华,赶上吃阿胶,吃龙肉。
  镇长抿了一口酒,慢慢品,说,慢点,噎死你们这帮老东西。
  小双不见了。
  我的酒上头,先醉过去,记得有人把我搀扶到窗户根儿打盹儿。
  哭号的声音响起来,一盆凉水激醒了我。
  我的屋子,被人从外围到内。
  八个老家伙,死了六个。镇长和阿翔被送去市里的医院抢救。
  五个回到家里死在床上,算善终。一个死在镇上的洗头房。死得难看。正快活着,忽然歪鼻斜口,脸色铁青,倒在地上抽搐。
  公安在厨房里找到那只罐子。其实不用找,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的圆印子里。
  法医在死者的血液里发现了乌头硷。罐子里的老卤残余,也有。
  我后来知道,这毒性烈,只要二到四毫克,就够死于呼吸麻痹心脏衰竭。
  公安在灶台底下发现一包中药渣。里头有关白附、天雄、毛茛和雪上一枝蒿。这最后一味,是毒上加毒,不求你速死,待你体温渐渐升高,再要你的命。   我是犯罪嫌疑人。我有前科,却无犯罪动机。
  有人说,这屋里住的是叔侄两个。他们问我小双姓什么,我说,侄跟叔的姓。
  公安通缉小双。小双不见了。
  我说,我要见镇长。
  他们铐着我,见镇长。
  镇长的命救回来,人的精神却泄了,灰白着张脸,看着我说,侉佬,你何苦来。
  我说,镇长,你有事瞒我。
  公安手里抱着那只罐子。镇长眯着眼看着,忽而慢慢地瞳孔放大。他说,我知道是她,我就知道。
  镇长昏死了过去。再醒转来,却癫了。不认人,只是颠三倒四地说着一个名字。
  检验报告出来。这罐子的老卤里头,还发现了种物质,是人的骨灰。
  活下来的,还有阿翔伯。阿翔是个半语儿,说不清楚话,他少了块舌头,许多年了。
  但是,他认识这只罐子。他艰难地说了两个字:阴功。
  这罐子里头,装着一个人。
  看守所来了一个人,是容婆。容婆说,你们放侉佬走。
  公安说,他是犯罪嫌疑人。
  容婆说,犯下罪的,都死了。
  容婆要见我。她拿出一张照片,给公安看。公安点点头,拿给我看。
  照片泛了黄。上头是个陌生的女人,大眼睛,长眉毛,粗辫子。
  这女人以前住在你屋里。她眯起眼睛,悠悠地说,以往,我们这里还是个村子,叫下沙。那年上山下乡,来了好几个知青学生。就属这个学生最好看,叫丁雪燕。老远的来,是陕西绥德人。
  我心里猛然一动,说,绥德人?
  容婆说,他们都住在你屋里。刚来的时候,学生们不知苦。到了晚上,还有人唱歌。丁雪燕会俄语歌,好听得很。
  雪燕的声音像黄莺。我一个乡下丫头,生得不靓。可是她对我好,教我唱歌,教我打毛线。她说,这歌是跟她爹学的,毛线活是跟她娘学的。
  他爹是留苏的大学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发颤。
  容婆看着我,眼里泛起一丝光,说,你怎知道?
  她说,我们乡下苦,久了,学生们都想回城里去。上面下来名额,有招工的,有上大学的。说给表现最好的知青。
  什么叫个好。我只是看丁雪燕细皮嫩肉的一双手,手心磨成了粗树皮。插秧,扬场,拾粪,学毛语录,写标语,样样都比别人好,比别人用心。
  可是,同来的知青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我才听说,她老爹在蹲牛棚,牵累着她。
  我问雪燕,想不想走。她说,想。我说,那咱们就想办法。
  雪燕摇摇头,说,我爸是右派,没有办法想。
  有一天,她对我说,有个人正给她想办法。问是谁,她说,是村长的儿。那人刚娶下了亲。嗯,就是现在的镇长。
  她将办法跟我说了,我脸使劲红一下,说,雪燕,这不是个办法。
  雪燕冷冷看我一眼,說,我想回城,没有其他法子想。
  村长的儿一边替她想办法,一边往她屋里跑。跑着跑着不走了。有人看见夜里窗户上,头碰头的两个影子。灯就黑了。
  后来,雪燕怀了身子,办法还没有想出来。村长的儿,不上门了。雪燕和我说,不走了,留下这孩子。我说,你疯了。我们上他的门,逼他想办法。这孩子生下来,也要在城里。
  我说,我陪你,跪在村长家门口。
  她摇摇头,说不想害了他。
  她由那孩子在肚里头长大,自己拆了棉袄,扯了点布,做尿裤子,小衣裳。我陪着她,只见她没人的时候,一个人笑。
  一天夜里,她的门被人踢开了。进来一群男人。撬开她的嘴,给她灌中药,是藏红花,要打下她的胎。
  她不从,他们就打。打着打着,药也灌下去了。她没力气动弹,由着他们撕扯衣裳,踢她肚子。她下身终于有血流出来,一股子腥味,有人将她裤子拽下来,露出细皮嫩肉。一群浑小子,都是躁性子,看着她光溜溜的身子,眼也直了。
  不知道是谁先上前,污了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一个,她还有那一星力气,一口咬下那人的半块舌头。
  我发现她的时候,满身的血,死了。腿叉子淌着脏东西,里头是个没成形的胎儿。她眼睛睁着,嘴里头半块人舌头,
  暗影子里,蹲着一个男人,是村长儿子,他眼睛空着,说,我没让他们,要了她的命。
  村里没声张,将她送去烧了。对外说她作风腐化,勾引无产阶级工农,是畏罪自杀。
  我和村长儿两个人,在村口的乱坡上,将她葬了。就一个陶罐子。
  容婆看着我,说,小双来那天,下了雨。我看见她一个人抱着一只罐子,走过来。颜色褪了,污了,可我认得出,我知道,是她回来了。
  我听到这里,眼睛抖一下。手心里的汗,一点点地冷了。
  一个月后,公安联系到了死者丁雪燕的亲属。她唯一的亲属,是她爹。九十岁了,是西北工大的退休的老校长。当年没了妻女,平反回来,至今孤身一人。
  他将那个陶罐抱在怀里。没言语,只是紧紧地抱着。
  这天晚上,镇长从医院的楼上跳下来,也死了。
  三个月后,公安找到了小双,带我去辨认。
  是小双。见我没有声响,安安静静的。头发长了,遮住了颈子,又不像小双。
  一个中年女人,脸相憔悴,是小双的娘。说这孩子,一年前突然不认人,满口西北腔的普通话,说要回家。说自己还有一个爹,留学过苏联,发明过农用飞机的推动器,会说俄语,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爹哪会说什么俄语。我们两公婆,连初中都没读完。
  小双不说话。女人说,过年的时候,这孩子忽然说,想写一副春联。我拿了纸给她,她就写了这个。
  我举起那春联看,“舍南舍北皆春水,他席他乡送客怀”,是清秀的赵体。
  女人将一本簿子给我看,说,孩子以前是写不出这种“大人字”来的。我看簿子上的字,方头方脑,也很熟悉。
  大年初一,没看住,孩子就不见了。女人说,再回来,不闹了,也不说陕西话了。只是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我说,小双喜欢读什么书。
  中专毕业后,没见她读什么书。女人想想说,只看金庸的武侠。说里头有个女子,叫任盈盈。女孩子,看什么打打杀杀。心也看野了,人也看痴了。
  女人幽幽地哽咽。公安和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天擦黑,终于起身告辞。
  女人点亮了灯,说要送我们出去。
  这时候,小双将头抬起来。她看着我,眼睛大而空,开口说了一句话。
  并没有声音,但我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说的是,一文饼,一匙鲜。
其他文献
快立秋了,气温不降反升。大清早,太阳就出来了,像块烧红的铁,看着就热。看天气预报,最高温度可达三十一摄氏度。  这样的天气,母亲竟说要出去买顶帽子,过冬用。  我很诧异。去年母亲才买了三顶帽子,全是羊绒的,加上以前买的,都十多顶了。各种颜色样式的都有,还都八成新,十年也够用了。更何况,离冬天还早着哩。  买那么多戴得过来吗?我劝母亲,心想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  怕花钱是吧?用我的。母亲板着脸说。
我是水兵,应该上军舰,闯大海,为啥进山站岗?面对茫茫群山,我一脸的不服。  老班长眼一瞪,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革命工作分工不同,站岗咋啦?  老班长又说,你知道这山为啥要守吗?这山是空的,里面全部是大小不同的山洞,里面有坦克大炮很多武器,還有一条山洞连着大海,快艇可以直接藏进来。知道重要性吗?  老班长接着又笑了,我当水兵快十年了,一直在这里,你想出海啊,改天我带你去,方便得很……  我眼里忽明忽
一场雨,淋熄一个季节的盛放  河流正托起愿望  高过浮木,以及浮木上的青苔  大海或许是它的归宿  未知的故事在生长  直至  ——成为灰烬  在此之前,从不静止  我在等一些什么渡过彼岸  是一艘船,一个人,一句话  还是我自己  清冷渗透骨髓  一朵花,正奔赴她的前生灰 烬  上升的是一点火花引发的光  燃烧殆尽  余韵,落下来  与夜色融合  散落的  与烟花多么相似  我看见灿烂  看不到
煮雪的人,著有诗集《小说诗集》。现居台北。  没有海的世界  我划着小船出海  却身陷陆地  拿着破渔网的老人告诉我  这里是  没有海的世界  没有悲伤  就没有海  原本是海洋的土地  搭建起医院  我看见伤员流出的血  是我所熟悉的海水  我开始思念海洋  走进学校  四处张贴海洋的照片  却被追赶到钟楼顶端  “散播海洋的人,必将得到惩罚。”  我走上围墙  回头告诉他们:  我所来自的世
一  去旺苍的路上,屡屡想到的,是颇有名气的红军歌谣。  红军歌谣听过很多次了。当然,是在那年那天的那些舞台上,情也真意也切。但辗转数十年之后,能把红军歌谣唱成一种常态,随时随地都有人自觉不自觉哼出来,恐怕只有旺苍。  旺苍民歌璀璨夺目,“山歌”上了中央电视台,“背二歌”进了四川电视台,“石工开山号子”也获得过“最佳农村精神产品奖”,还有丰富多彩的薅秧歌、薅草锣鼓、打夯号子、石工号子,等等。  红
摘 要:本文通过计算流体力学方法,运用Fluent软件对汽车排气系统消音器冷凝水吹出性能方面进行校核计算,与试验实测结果比较,并找出影响消音器排水性能的原因;结果表明:对排气系统消音器通过Fluent多相流计算可以准确直观的模拟出冷凝水吹出的动态流动过程,模拟结果与试验结果吻合性良好。  关键词:排气系统;计算流体力学;冷凝水;Fluent  中图分类号:TM911.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或许曾有这样的午后  烈日蒸发海的深蓝  邮差迷失在熟悉的街巷  寂静在商厦的天台曝晒  你说要带我脱离  膨胀无止的热气球  铁皮车停在每个红灯前  渴望逃走的幽灵填满空座  玻璃堆积的雾气压得城市湿重  眼球里漂浮的鱼卵  在移动的风景追逐  从岛屿的最东到最南  穿过架空吊桥  我脱下球鞋放进你的鞋柜  光线的轨迹清晰可见  缓缓散落的微尘自米白的帘缝  烙在冰冷的脚掌  在微皱的床单上听低
著名作家、《香港作家》副总编辑  我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参加过一次未来主题的对谈,另外两位非常年轻,八零后九零后,他们的写作在我看来已经很不相同,但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一起说说未来的世界,这就很有趣了。  对谈的前夜一个八零后的女孩跟我说,八零后也没什么特别实在的旧时光,但是未来世界听着有一种科幻感,挺有趣的。我太喜欢他们了,有趣,简单的有趣。我们呢?尤其是靠前一点的七零后,严肃,凝重,陷在过往里,反
何卫平 译    摘要:对西方浪漫主义解释学的分析应该从阿斯特、施莱格尔开始,最后过渡并集中在施莱尔马赫的身上。施莱尔马赫关于误解的普遍性、严格的解释学实践、读者能够比作者更好地理解其作品、解释学的辩证法等思想的重要内涵,暗示了它们之间有一种内在联系。从这些内容上,我们可以具体看到,施莱尔马赫在近代解释学中真正的革命意义之所在,以及以他为代表的浪漫主义的普遍解释学对理性主义的普遍解释学的超越。  
摘要:本文以中国东北与俄罗斯东部地区合作的新模式即“伞”型模式作为中国东北与俄罗斯东部地区合作战略升级的突破口,把扩大贸易合作和产业发展有机地结合起来,统筹考虑区域经济发展的整体战略。探索性地提出了以两个国家的部分地区为主体与其他国家的合作模式,形成中国东北和俄罗斯东部地区的地方国际化产业集群,推进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尽快振兴和俄罗斯东部大开发的顺利实施,进而实现中俄区域合作的双赢。  关键词:中俄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