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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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
   ——题记
  
  一、狮子山
  
   早荷从太极山采来一篮带着露珠盛开着的山茶花,沿着谷头村上面的青龙渠走了出来,跨过水渠上的小石桥走进庙场,走到那岩石上开凿出来的三十六级石阶前就站住了,仰望高高在上的神庙溶洞。溶洞不深,只有一般民房进深的一半。谷头村的祖先借助天然造化,将就在洞口立起四根雕龙石柱,撑起一片飞厦,在洞里塑起祖宗杨大将军的神像,奉立他为保护神。如今,神像和庙宇的飞厦早已不复存在,破四旧时被砸了,只剩下四根石柱,但仍有人在暗夜或拂晓前偷偷地来烧香磕头。当下早荷闻到从洞里飘出来的香火味,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立即笼罩了她。一步一顿地登上石阶,走进庙里,虔诚地跪下叩了三个头,开始祈祷:“护国本主,慈悲的祖宗杨大将军,早荷诚心向您祈愿。老祖宗,我们谷头村一不兴卖狗二不兴卖猫三不兴卖花,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禁忌。但这几年世道很乱,光景不济,连种点菜卖养几只鸡卖也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尾巴割完了,日子就煎熬起来,搞得我家买盐吃的钱都没有,我家缺盐已三天,我们这方水土养人得很,吃菜不花钱烧柴不花钱就是没有粮吃也饿不死人,满山的野芋山药野果可以充饥,但吃盐就得花钱罗,我们村的兰妹比我大三岁,这些日子我见她天天上街卖花,那也是一笔小收入,老祖宗,您看我一说起来就打不住,您嫌我■嗦么?这几年天天搞革命搞斗争,阿爹阿妈不准我多嘴,我都差点成哑巴了,我心里扎实憋闷,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
   早荷走出本主庙,沿着庙场前的渠道走了不远就到了小箐边的山嘴垭口,垭口间有条大石块凿成的分水排,把渠水分为四沟,从这里出去,可以看到岔河岭上的四沓梯田——上左甸、下左甸、上右甸、下右甸,四岔沟分别流入四沓田里。下沟从分水排流去不远就从一个悬岩的豁口跌落下去,流入岩脚的渠里,形成了百尺瀑布。这又是一个奇观。在瀑布的右侧又突起一道百尺悬岩,与景帝庙箐边的山嘴对峙,中间形成个垭口,水排就设在那垭口上。悬岩上有块状似雄狮的奇石,那便是狮子岩,狮子岩下三十多尺处的绝壁上有个直径五尺左右的岩洞,洞边长着棵豆瓣香叶树。早荷刚懂事时就听老一辈人讲,那香叶树是能治百病的仙药,那洞就叫仙药洞。不过听人讲,谷头村下边松林村的名医桐所用的药就是他的独子飞龙上仙药洞采来的。至于他是怎样上了仙药洞的,这又是个不解之谜。十八岁的飞龙在早荷的心目中已成为传奇似的人物了。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有人说他是沾了仙气的,甚至有人说他是因泄露天机而被贬下凡的仙童转世的。又说他能腾云驾雾,他的目光能透人体穿墙壁,这就使得有些人在跟他接近时不敢把心口对着他的目光,免得被他看透心思而难为情。早荷每逢经过下沟都要仰视那高高在上的仙药洞,巴望那仙童转世的飞龙在洞口出现。因为这样的机会她一次都未遇着,为此老感到遗憾呢!
   眼前的狮子岩和百尺瀑布组成的胜景神奇而又壮丽。那悬岩绝壁凡是岩缝里夹土的地方都长着草木,高处多半是香叶树,还有杜鹃山茶,也有山楂橄榄。那些野果除鸟叼吃以外,自等熟透落将下来。悬岩越到低处草木也就繁茂,还有上百种野花四季轮番开放。说起卖花,这地方可是一年四季都有得卖的,想到这,早荷又是满心喜欢。
   在山野里,凡有树的地方就必然有鸟。这狮子山的鸟儿也很多,熟悉鸟语的人就听得出来,每天都有百多种鸟在狮子山歌唱。有的鸟语真逗人,酷似在喊某人的名,光是早荷听熟了的就有好些个,喊她名的也有,那是一种彩色羽毛的锦鸡,当它被突然惊吓就飞出草丛高声喊叫“早荷早荷早荷”边飞边叫,这使她很高兴,因为锦鸡是一种很美丽很可爱的鸟儿。还有些鸟儿会喊出吉利话来,例如“你好过”、“吃仙果”、“你快活”、“你有喜喜”、“等等我”……有凑巧时,那锦鸡刚叫声“早荷”,另一种鸟儿接着喊“等等我”,或“你快活”“吃仙果”逢遇这种机会她就会很开心地笑起来,认为这是很吉利的。
   她在崖脚瞻望了一会仙药洞,刚要走,崖头上掉下两颗琥珀色的隔冬橄榄,蹦蹦跳跳地落在她脚下的草丛中。她欢喜地拣起橄榄来吃,吃后又弯腰捧渠水喝了个畅快,尝够了回味甜,又要走,刚好这时传来鸟叫声:“早荷早荷早荷”,接着又是“等等我等等我”,又仰首向崖头望去,忽然间就看见仙童转世的飞龙在仙药洞口出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喜傻了她,张大着嘴呆看。原来是他学鸟语逗她乐呀!他的口技特好,能仿几十种鸟语,逼真得能把最美丽、歌唱得最动听的鸟儿唤到他肩头上跳舞唱歌。眼下他又在仿鸟语:“吃仙果吃仙果”,同时将一把橄榄撒下来,有几颗就蹦蹦跳跳落在她脚边,这才让她想到先前落下来的橄榄一定也是他丢下来的。她欣喜地拾起“仙果”,又听到“早荷等等我”的仿鸟语,她便在瀑布下边的渠帮上坐下来等他。
   这时箐底的浓雾渐渐上升,又渐渐弥漫开来,像轻柔的薄纱笼罩了狮子山,狮子岩、百丈瀑布以及树木花草都在薄纱中若隐若现,好似蓬莱仙境。不一会儿,飞龙确像仙子下凡一样在她眼前出现了。他问:“早荷小妹妹,你去卖花?”她点点头。她没啥坏心思,因而敢于正面对着他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下凡仙子,见他扛着药锄,背着满满的一竹篮刺黄连根,便问:“飞龙哥,你上山挖药嘎?”他说:“是呀,自从割尾巴起革委就不准我爹行医了,我们只好挖点药材卖。我昨天放羊看中了一大丛刺黄连,今晨早起来挖,只挖了一兜根就装满了竹篮。”早荷说:“啊呀,难道给人治病也是尾巴?”他说:“是呀!”她说:“就割了?”他说:“割掉■。”她又问:“那么飞龙哥我问你,挖药材卖算不算尾巴?”他说:“就不算,我家挖黄连根制黄连素卖给国家还有奖售粮呢。”早荷羡慕地说:“哟,还是你家有办法。哎,刚才你上仙药洞采药嘎?”飞龙说:“我只是来了兴趣上去看看,我爹不准采卖那仙药。”她问:“飞龙哥,你是咋个上仙人洞的呀?”他说:“驾雾上去呗。”她咕嘟一下嘴说:“你就会逗人,我咋不见你驾雾?”他说:“我是来如风去无踪。我有功夫。两人一路走着,他大她五岁,就像大哥哥带小妹妹上街。田边路下是个大坡,长满了松林,松涛滚滚。坡脚就是松林村,这茂盛的松林便是岔河岭的风水林。他俩走了不远就到了岔路口,早荷要上街,飞龙要回家,两人就在此分手。
  
  二、卖花姑娘
  
   岔河镇在岔河岭的尖端,镇街空五赶六为大街,其它五天则赶小街。近年父母不准早荷上街,她已有三年多没来赶街了。今天上街一看,市场上小摊小贩都不见了,去赶街不如说是去供销社排队。这小镇的集市只有一条大街,站在街头便可以看到街尾。每天都可以看到供销社的几个门市排着长队购买供应物资。排队的人大都是湖尾河水电工人和家属,还有部分当地机关干部和家属。农民即使排了队也买不到供应物资,因为要购物证,而购物证只发给非农业人口。农民排队的地点是农副产品及土特产品收购站,在这里交售派购产品后领到一张凭证到供销社门市部购买烟酒糖茶布匹食盐肥皂洗衣粉等等生活必需品。除派购外都是“尾巴”统通割掉了,狗、猫、花不在派购之列,也不算“尾巴”,于是卖狗卖猫卖花的人就多了起来,这就使早荷觉得什么都“反了”,正常的买卖成了不正常,不正常的买卖倒成了正常的了。于是这条街除了排队购物的人外,还可见到一些孩子或大人牵着狗抱着猫在那几排队列之间走来走去寻找买主,再就是好些衣服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在队列之间摆开花摊卖鲜花。成批成笼卖非“尾巴”产品的只有一位,那就是除四害模范“养猫专业户”兰妹和母亲水姑了。
   早荷不知花摊该往哪里摆。后来她见好些小姑娘的花摊都摆在供销社百货门市部门前,因为今天供应肥皂和洗衣粉,排了长长的队,而且大都是建水电站的工人,他们买到了急需的供应物品后顺便买束鲜花回家,于是早荷也就把花摊摆在那里了。摆了个时辰她发觉很少有人来光顾她的花摊,尽管旁边的花摊生意很好,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眼前还有件事使她觉得很新奇,很有趣,有位穿半新半旧中山装的高个子中年人,肩上挎着个帆布包,手里拿着把刻刀在几排队列中走来走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停的时候手中在刻啥,走的时候口中又在喊啥。不一会他就来到买洗衣粉的队列中了,看见上衣袋里插着自来水笔的人就喊:“师傅,刻自来水笔杆金粉字吧,毛主席诗词,包你满意,既突出政治,又美观大方,不计字数,两毛钱一支。”许多人感到很新奇,连忙拔出水笔让他刻,不到三分钟他就能刻完一支笔,刷上金粉(铜粉),金光闪闪的,旁人看了感到这很体面,都争着让他刻。这可把早荷吸引住了,一意看他刻字,她的花没卖出多少,他呢光是在买洗衣粉的队列中就刻了二十多支水笔。到那队列的水笔刻完后,他也注意到这生意冷清的卖花小姑娘了,并且走近了她的花摊蹲下来十分友善地对她说:“小妹妹,你这花不好卖?”一开始这人给她的印象就不错,便回答:“是呀,阿叔,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旁的好卖,偏生我的就不好卖。”他笑道:“那就该阿叔教教你■。小妹妹,人家买花去是插在花瓶里,用水滋养着边养边开。你这些茶花全是盛开的,开的时间不长,要是你采些含苞待放或是打骨朵的包你好卖。你一定是头次来卖花,记住,下一次就按我说的做吧,这一次嘛,我全买下来。”说着他掏出三块钱递给她,她不接,说:“阿叔,三块多了,一块就得■,反正卖不掉也是丢掉,我可不能亏你呀。”他硬把钱塞给她说:“我就喜欢盛开的花,我邻居有几家也喜欢盛开的,我送他们一些。”说完他抱起所有的茶花,寄放给供销社的一个营业员,然后走到另一个队列前又喊起来:“哎,刻呀,突出政治,美观大方,两毛钱一支,刻呀!”
  
  三、大自然的儿女
  
   飞龙赶着羊群,顺着大箐西坡半腰的水渠向箐里走去。精灵的飞龙放羊与众不同,他自有他的放法。他把羊群赶到水渠下边的一个小梁头就把羊群赶散,随它们在渠上渠下的山坡上吃个够。他自管去做要做的事——挖药、砍柴、采当天吃的野菜等等。这些事都做完了,他就回到梁头上来,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吹柳皮唢呐,吹奏一支又一支动听的曲子。到太阳快落时,他就从帆布挎包里取出块盐巴,在那大石板上边擦盐边打口哨,不一会满山的羊群都自动地跑回到这里集中。等羊把盐舔光,他也把羊数点清了,一只不少,就往回赶。他从十四岁开始放羊,每天都如此,从未丢过一只羊。
   早荷放着生产队的六头水牛,水牛是家畜中最勤恳最驯善性情很悠的一种,像早荷这样的小姑娘就最宜放牧这样的牲口。水牛喜水怕旱,不会往山上跑,所以早荷放牛就在大箐底的小河边。
   这天早上她在狮子山与飞龙分手后,便急急忙忙赶回家,带上针线包及篾饭盒到生产队的牛厩把牛赶出来。
   她把六条水牛赶到箐底,又沿河往上赶了一段路,在河边的一棵大核桃树下停住,把牛放在河边。这核桃树高大繁茂而且长寿。据老人说它快满百岁了。上面枝叶交织,可遮半亩地的荫,下面盘根错节,可供十几个人坐在树根上乘凉。后面是四季常清哗哗流淌的青龙河,前面是绿茵茵的在上面打个滚也不会弄脏衣服的草地,这是个放牧的女人做针线活的好地方。
   早荷的童年时代和少女时代的时光多半就是在这优美而神奇的地方度过的。从环境来说,她是大自然的女儿,在这里她不会遇到骗子,碰不到扒手,见不到斗殴残杀,就是在几年前两派大规模武斗的时候,这里也保持了大自然的和平与安宁。在这里,她手一捧就可以喝到清泉,只要不停止呼吸就可以闻到花香,不须侧耳就可以听到鸟语,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要吃的野果,不用锄挖就可以掏到要吃的野菜。从意识上来说,她又是神的宠儿,每时每刻都觉得神在护佑她,她每做一件善事神马上就会知道,她有点过失,神也会马上察觉。除了大自然和神,还有什么呢?父母的管教,亲情和友情…….还有……啊!对了,还有那悠扬的、发自柳树皮唢呐的音乐,除了大自然的音乐——流水声、风声、鸟语、虫鸣,这柳皮唢呐大概就是她最初听到的音乐了。这音乐从那箐坡半腰的小梁头上发出,扩散到大箐中,又与流水声、鸟语、虫鸣以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融为一体。早荷从开始放牧那天起,就听到这种音乐了,久而久之,她就感到这唢呐声与大自然的音乐是不可分割的了,如果听到的只是流水声,风声,鸣语,虫鸣,她就会感到缺着啥。
   刚好,坐在那盘根错节的大核桃树下,抬头便可以望见那仙童转世的小伙子在箐坡半腰的梁头上把羊群赶散在山坡上,在那儿吹奏唢呐调,又在那儿擦盐把羊群集合起来。到这时候,早荷也就觉得她的一天已经结束了,她也就把牛往回赶。
   早荷对飞龙还怀着小女孩对成年人的敬畏心理。她觉得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是个精灵,又听到了他和他父亲的种种传说,所以又觉得他是个十分神秘的人。她很敬佩他,又不大愿意接触他,因为他有时对神不敬。但同时又感到他没有坏心肠,应该说是个好人,但好人应该是敬神得到神的保护的啊。听村里人说,他家里境遇不好,他爹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划为历史反革命,家庭也划为漏划富农,他本人那么能干,文化也高,虽然念了一年初中就停课闹革命,但他林业学院毕业的舅舅被批斗在家养伤期间,辅导他学完了初中到高中的功课。
   她跟他的关系就这样的,天天在一个大箐里放牧,但接触的时候不多。不过他有时会神秘地出现在她面前,学鸟语逗她乐,匆忙间又离开了她。当然曾有好几次他神秘地出现不是学鸟语逗她开心,而是在帮助她。她才读了三年书就停课回村放牛,放牧的是两条走路都很艰难的病水牛。生产队里对这两条病牛是没啥指望的了,但又不能把它们丢下不管,就让小女孩放着。早荷每天把它们赶到河边放牧,眼看它们一天比一天不行,她心里就难受极了,每天放牛前都祈求神灵保佑它们来世脱胎为人。有一次,飞龙从那梁头上下来,把两条病牛打量了许久,又赶它们走了几步路,见它们喜欢往背阴潮湿处躺,不想吃草,但老往那潮湿的青苔上舔。他看了早荷一眼,只对她说了两个字:“有救”,然后慢慢地把牛往上赶,早荷好奇地跟在后边。到了一个小洼里,那洼里长着各色各样的草,他让牛吃那些草,但有些紫色的草有刺鼻的药味,牛嗅了嗅就不想吃了。他就拿出盐来,在几种草上抹了些盐,两条水牛舔出了味道,就把那几种草吃了些。她奇怪地问:“咋个要它们吃这些草?”他又说出两个字:“清热。”说完又把牛朝前赶,又寻了块草地,用同样的方法让牛吃了几种草,她又问为啥?他又说出两个字:“败毒。”又把牛朝前赶,赶到一块岩石下,那岩缝中沁出白粉末,是岩硝。岩硝味苦,他撒了些盐在上面,牛舔吃盐时也吃了些岩硝,她又问为啥,他又吐出两个字来:“下火”,跟她分手时才对她说:“记住了吧,每天都这么办。”早荷真的按他说的办了,两条病牛逐渐好转,过了三个多月,终于康复,在她的精心放牧下,两条水牛长得很健壮。这事在岔河传为奇闻。
  
  四、民间故事
  
   赵文献对狮子山产生了新的感觉,忽然来了灵感,创作了一部乐曲。他没有钢琴,但有一把胡琴——这是他青年时代的纪念品。他用胡琴演奏,用简谱把乐曲记下来,经过反复修改,直到完全满意。谁来当他这首乐曲的听众呢?他想到了纯真的早荷。
   赵文献父母早逝,他师范毕业后分在地区报当编辑,因拒绝刊发浮夸文章而被开除回家,以手艺为生,成了自由职业者。最初以刊刻为生。后来因为一起“伪造证件私刻公章反革命案”被公安局传讯,他只好改行,自编自演许多民间故事改编的大本曲串乡演唱,很受欢迎。后来只准唱八个戏了,他又改行画像。那时小镇无像馆,乡下老人要照张相给儿孙留念很不易,他就专画老人像。他把那些历尽沧桑的老人画得逼真传神,也很受欢迎,但后来被“造反兵团”的头头杨旺传去训了一顿,原因是只有领袖才能有大幅画像。但他是个多才多艺的机灵人,又改行专为人刻自来水笔杆上的题词。因为刻的都是毛主席诗词,就无人敢禁止了。他认识早荷后,就成了早荷的干爹。
   这天清晨,早荷上街卖花,先来给干爹送一束幽香的鸡爪花,她还来不及把花插进花瓶,赵文献就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在木椅上,说:“早荷,愿意听我的曲子么?”她欣喜地说:“当然愿意了。”胡琴刚刚奏了几节乐曲,早荷就入神了。她手里一直捏着那束鲜花,忘了往瓶里插,只见她捏花的手时而松动时而紧握,淡淡的眉毛随之微微颤动,有时下意识地闻闻花香,有时又下意识地从窗口眺望远处的青山,似乎还听到了窗外的鸟语,到最后简直是屏住呼息倾听音乐。到演奏结束时,她喘了口气,由不住喊出:“狮子山!”赵文献心中不禁一阵狂喜,说:“你说狮子山么?再说一遍。”她认真地说:“是呀,听了你的曲子,不晓得咋的,就想到了狮子山。琴声一响起来,我就好像听到了狮子山的鸟语,想到了狮子山仙果的味道,还想到了上仙药洞的飞龙哥,因为你的曲子有好几处像他柳皮唢呐的调儿,别的还想到很多,我无法说出来。”赵文献欣喜若狂,乐曲得到了这般效果,是很成功的了。早荷还得去卖花,不能久留,上街去了。
   早荷近距离接触飞龙时,看见他结实的身子,看见他那冒汗的紫檀色的脸,闻见他身上挥发出来的汗味,才感到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不像在狮子山瀑布下仰望他上仙药洞,在青龙河边仰望他在梁头上吹奏柳树皮唢呐那样神秘莫测。但她乐于保持对他的神秘感,无限地伸展对于他的种种想象。
   她很想接近他,听他讲点啥,但他俩接触的时间又是仓促短暂的。这天早上,她卖完花回来得较早,急急忙忙地提前吃了早饭,鬼使神差地把牛赶到景帝庙场边上,放牛比以往提前了吃顿饭的时间。她让牛们在渠帮下吃草,自己坐在小石桥头,嘴里衔着根酸秆草,两眼望着岔路口。过了不一会,那边传来了头羊的脖铃声,咩咩的羊叫声,又不一会,飞龙出现在羊群后边,她低着头等他走近。飞龙先看见在渠帮下吃草的牛,很快又看见坐在桥头的早荷,就问:“早荷,今天这么早,不到青龙河边放牛了么?”她说:“早上路过这里,见渠下长着片好草,打算先在这里放一会,白天还是到大箐底放。”她一面说一面打量他的身形,见他的长相与一般人没啥大不同,但她惊奇地发现他的脑门很高很凸,就像画上的老寿星一样。谁见过年轻轻的就有那么高的脑门呢?她是头一次细心地端详他呢,平时父母见她定睛看人就骂她:“呆子才这样看人呢,小姑娘家哪个兴痴痴呆呆地看人,不怕人家笑话。”她就养成了不定睛看人的习惯,所以今天注意到飞龙的长相特征才这么惊奇。
   飞龙的羊群一字溜顺渠帮往里走,早荷不由得也把牛往前赶,他问她:“不在这里放了?”她说:“早晚两头在这里放,白天在河边放。”他说:“你倒会安排。”他俩跟在牛羊群后面走着,飞龙说:“早荷,你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她说:“你讲呀。”他就开始讲:“从前,有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嘿,断角,走慢点。(断角是带头羊的名字)新媳妇做火把节的包子,和面时把水放多了,做不成包子,新郎指教她掺些干面,但面又掺多了,干撒撒的,和不成面,新郎又指教她再掺水,但水又掺多了,面又和稀了,她又掺干面,但面又掺多了,她又再掺水,水又多了,她又再掺干面……”早荷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说:“啊,咋个会这样哪!”他接着说:“这样面多了掺水,水多了掺面,直到把整整一袋面和完了,一家人咋吃得完呢?新媳妇很着急,但新郎心眼很活,对新媳妇说:‘吃不完也不要紧,用来做酱吧。’好,吃不完的全做了酱,那酱全家足足吃了一年哪!”早荷闷声笑个不住——她从不开怀大笑,父母从小就教导她,女笑不露齿,这是女子的一大忌。既然不露齿就不能开怀大笑,所以她遇上多么好笑的事,也只能闷声笑,有时把脸都憋红了。飞龙对她说:“我再讲个故事给你听。”她说:“快讲快讲。”他又讲:“从前有个新郎,心眼死得要命,有天他去城里赶街……唉呀,到了。”他说到了是到景帝庙箐渠帮道的岔路口,羊要上高处,牛要往河边,他俩该分手了。从庙场到岔路口只是一小段路,讲了个小故事还是走得慢慢的呢。第二个故事才开了个头,早荷心痒痒的想听完。飞龙说:“不要紧的,你不是早晚两头都到庙场放牛么,我们也是早上放牛羊出去,后晌又赶牛羊回来,反反复复没有个完,你喜欢听故事,有的是机会哪!”
   后晌,早荷在飞龙集合羊群之前就把牛往回赶,为的是在岔路口能与他相遇,羊总比牛走得快,不提前点就赶不上了。两人在庙箐岔路口相遇了,羊群走在前,牛群走在后,他两个走在最后。不再用早荷提醒飞龙就接着讲上午未讲完的故事:“新郎去赶街,临走前新媳妇对他说:‘到店铺买货,要讲礼貌,说吉利话:‘老板,生意红火,恭喜发财!’到了街上,他见个杂货店失火,许多人忙去救火,他在旁边大喊:‘老板,生意红火,恭喜发财!’主人听了很生气,顺手打了他两耳光。回家后他对新媳妇讲了,新媳妇又耐心地教他:‘如果遇着人家房屋失火,要赶紧提水去救火。’几天后新郎上街,看见一个铁匠铺炉火正旺,把个铺子照得通红,他连忙提了桶水向炉火泼去,结果被铁匠和他的伙计狠狠揍了一顿。回家后他又告诉新媳妇,新媳妇又开导他:‘看见铁匠铺炉火旺咋能泼水呀,要喊:‘趁火旺,攒劲干!’后来新郎在一个村子见小俩口打架,他就对他们大喊:‘趁火旺,攒劲干!’”早荷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编的,哪有这么憨的新郎呀?”他说:“你听我往下讲嘛。”早荷嘴上说是编的,心里却巴望他快讲,他就往下讲:“打架的两口子听憨姑爷这么喊,两个都听得冒火,反过来打了新姑爷一顿,憨姑爷回家又告诉了新媳妇,新媳妇又对他说:‘你呀,看见两口子打架要劝架:‘莫打莫打,两口子要和睦相处。’如果劝不开,还要去拉开。’后来憨姑爷见两条水牯打架,他老远就喊:‘莫打莫打,两口子要和睦相处。’两条水牯还是打,他就跑过去拉架,结果被水牯挑了一角,差点没挑死。”早荷又哈哈大笑起来,但马上想到女笑不露齿的忌讳,又憋住闷笑,把泪花都笑出来了。飞龙说:“要笑就开怀大笑,人呀,喜也好怒也好哀也好乐也好笑也好哭也好,不能老是憋着,这很伤人,憋久了还会憋出病呢。”早荷说:“嚯,你就是专门逗我笑才编这些笑话。我就说■,哪有这么回事呀。”他说:“有呀。”她问:“哪个村的?”他说:“谷头村。”她问:“哪一个?”他说:“一个小姑娘。”她问:“叫什么名字?”他说:“她放的一条水牯跟别的水牯打架,她就用木棍打它们,想把它们打开,幸好被大人制止了,用火把牛烧开。”她说:“嗨,你说的是我呀。不过那时我还小,还不知事,不会动心思呢。”他问:“现在呢?”她说:“现在知事了,见牛打架会用火烧开,如果见夫妻打架我也不会用火烧他们。”虽然这一点被她听穿了,但她仍然喜欢听他讲故事,便连声催他再讲一则,飞龙说:“你看,快到了,半则都讲不完。”她说:“讲得了几句算几句嘛。”他又讲:“好吧,从前有个猎人……”早荷尽量放慢脚步,还不时对他说:“走慢些嘛”并且巴不得那段剩下的路会伸长。不知不觉就过了庙场,直到水排丫口还讲不完半个故事,但总该分手了。她望着飞龙下了瀑布侧边的斜坡道,羊群已跑到瀑布脚的路上,他转身对她说:“回去吧,明天又讲下半个。”
  五、黄芽韭
  
   好几年来,早荷的生活一直保持着刻板单调的规律——早晚在家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白天放牛兼做针线活。后来终于有了点变化——每天早晨都上街卖花,如今呢?她的生活中又增加了个有趣的节目——每天两趟两趟地听飞龙半个半个地讲故事。
   这种讲故事的方式太特殊了,可能比《一千零一夜》那种讲法还要特殊。飞龙是否讲到一千零一个故事?谁也没有做过精确的统计,他俩谁也记不清了。这样大约过了两年多,讲了多少故事是无法计算的,要算趟数,一天两趟,两年多的时间打去折扣,大约也是一千多趟了。到这种时候,他们两人都觉察出来了——早荷有了很大的变化。
   如今在放牧的路上与飞龙走着的早荷已不再是个瘦弱干焦的小女孩,而是个出脱得水灵灵,活鲜鲜的少女。眉毛头发变得黑亮,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胸脯明显地凸起而使得身材具有优美的曲线。青龙河水和粗粮野菜竟对她青春的发育这般适宜,滋养得她脸色鲜亮红润,闪亮的眸子好似涨满秋水的碧池,顾盼中放射着异彩,山野的清鲜空气和长久的日晒使她具有山村姑娘特有的健壮,加上温柔与羞涩,使得她更加楚楚动人。
   当她和飞龙在一起时再也不敢把心口对着他那穿壁透心的目光了,因为她对他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虽不是坏心思,但她还是怕他看穿后难为情。她感到自己已是个大闺女,常与飞龙单独在一起是有些不适合,但分手时又总是依依不舍,不跟他在一起总感到说不出的孤寂。
   这又是个百花盛开的春日,当顶的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羊群在树丛中乱蹿,水牛卧在背阴处反刍。早荷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慵懒地望着大核桃树下那片野花丛中一对蝴蝶追逐戏耍。与她并肩坐在核桃树根上织毛衣的兰妹问她:“你还在卖花么?”早荷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兰妹又说:“我早就不卖花了,都长成大姑娘了,上街摆花摊多不好意思,再说卖花能卖几个钱呀!”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早荷的面部表情,手中的活计却不停:“早荷,你看我替水电工人织毛衣,十块钱一件,比卖花强多了,跟我学织毛衣吧,我替你揽活计。”早荷终于回过神来说:“那不是尾巴么?”兰妹撇撇嘴说:“尾巴个屁!公社革委会豁鼻主任都出钱请我替他织呢,色迷迷地见我翻个式样他就要一件。我才不管他色迷不色迷,我要的是手工钱。”早荷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袜垫又绣起来。兰妹又说:“还是绣那双袜垫呀,怕绣了一个多月了,要靠它吃饭准得饿死。”她拿过早荷绣好的一只袜垫看看又说:“唷,难怪得,绣得这么好,这朵荷花可以招来采花的蝴蝶罗!不对头,这袜垫是给哪位情哥哥的信物吧。”早荷只顾一针一线地绣着,并不吭声。这时悠扬的柳皮唢呐声被春风送了过来,她不由停住了手中的针线活,听得出神。兰妹定睛看着他的脸,冷不防问:“嘿,听出什么味道来了?”早荷仍不吭声。兰妹又逗她:“哎,说正经的,你是恋上那个吹柳皮唢呐的放羊阿哥了吧?”臊得早荷把头一偏,背过脸去抿嘴一笑,即刻又把脸埋在肩窝里,似乎不愿让人看出她的窘态,其实这种姿态越更让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兰妹进一步说:“莫当闷葫芦,这种事闷在心里会生病的呀!”早荷忍不住嗔她:“你瞎讲,生什么病来?”兰妹说:“什么病?相思病。”早荷说:“我打你的嘴!”兰妹仍笑着说:“哎,说正经的,你该问问他对你有没有情意。”早荷说:“亏你讲得出来,一个大姑娘去问个小伙子,咋开得出口呀!”不亏兰妹是个过来人,终于把早荷紧闭的心扉撬开了条缝。她马上笑道:“哈哈,快给我跪下磕个头,我给你出个主意。”早荷由不住问道:“什么主意?”但马上觉察出说漏了嘴,立即改口道:“莫嚼牙巴了,我不要什么馊主意。”兰妹说:“莫瞒我罗,我也是好心,你向我坦白交待了,心里就不憋闷啦。谈恋爱嘛,各有各的谈法,城里人写恋爱信,或公园里约会,我们山里人就唱山歌,你唱一个试试他的心,在这里唱,他在上头一定会听到。”早荷说:“我哪辈子唱过这种山歌呀。”兰妹说:“我教你。”早荷说:“我不要。”兰妹说:“那好,我帮你去问他。”早荷说:“你敢去问,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巴才怪。”兰妹说:“唉,你这黄芽韭呀!常常就是你这种心里想那种事,又怕人家看出来的黄芽韭最容易得相思病。早荷,我倒是替你担心,得了这种病嘎,就要你的小命■!”早荷不再吭声,兰妹又说:“不是说他的目光能透身穿墙么,你何不就把心口直对他的目光让他透,让他看出你对他的心意,他就会表示点什么■。如果他看得不清楚,你就把上衣脱掉,光穿着衬衣让他看。”早荷嗔道:“呸,真不害羞,亏你想得出来。”兰妹就嘻嘻地笑。
   早荷仍然每天都到岔路口与飞龙相会,早晚一趟又一趟地听他讲故事。他的故事那么多,像春蚕吐丝,像山泉喷涌,永不枯竭。早荷有几次把心口正对着他的目光,而且这种时候她的心跳得像擂鼓,但他一直没啥表示。她又试着装做受不住天热把上衣脱了,把心口直对他的目光,仍不见他有啥反应。有天下午,飞龙的故事结束时刚好走到三岔路口,他刚要走下斜坡路,早荷怯怯地喊了声:“飞龙哥”。他问:“咋了?”早荷说:“你等等。”飞龙在坡坎上站住了,早荷两三步跨到他身旁,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仍然是怯怯的颤声:“飞龙哥,村里人……在讲……我俩这啊那啊的,你听到了么?”如果飞龙回答:“我听到了。”那她就会接着问:“你心里咋想的?”但他却回答:“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又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不怕人家讲这讲那的。”这种回答不是没有道理,但不是早荷盼望的,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瘪了。她还想再找些话说说,但吃饱了要归厩的羊群是呆不住的,早跑得老远,飞龙得去追赶它们,就对早荷说:“早荷好妹妹,有什么话明天又说吧。”早荷心中一喜,幸好还有个明天,而这明天是无止境的。只要笋尖一旦顶破地皮,竹笋便可以尽情地享受阳光雨露,长出繁茂的枝叶来;只要掀掉草茬,黄芽韭就可在阳光下发旺变绿;他俩的事一经挑明,不就可以尽情地谈吐心里话了么?
  六、小曲治病
  
   赵文献好些日子不见早荷上街了,心中很是挂念干女儿。这天上午她在街上遇见兰妹,就向她打听早荷的情况。兰妹说:“赵叔叔,你还不晓得么?早荷病了,病得起不了床。”他着急地问:“她得的什么病?”她诡秘地说:“请了好些医生看,都拿不准,哪个晓得她得的是啥冤孽病。”他说:“我看看她去。她父母也是的,干女儿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当天下午赵文献就买了两听罐头一盒糕点去看干女儿。到了她家,见她母亲坐在女儿的闺房门口做针线活,近来她都是一步不离地守护女儿的。她见女儿的干爹来了,忙起身迎他进堂屋,他坐下后就说:“干女儿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母亲说:“唉,早荷的病叫我也莫明奇妙,说病么,她又说不出哪里疼,哪里不舒服。说没病,她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神志恍惚。后来身子虚弱得不行,我们才知道是病了。但任啥单方草药西药吃了都无效。怕是闯鬼了。”他问:“病了多久了?”母亲答:“快一月了。”这时闺房里传来了早荷虚弱的声音:“阿妈,干爹来了吗?”母亲说:“是你干爹来看你来了。”早荷说:“快扶我起来见干爹。”赵文献说:“早荷,你安身躺着,我进屋来看你。”母亲把赵文献领进早荷屋里,早荷挣扎着要起床,母亲连忙扶住她。赵文献见她脸色苍白,目光暗淡,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怜爱地问她:“早荷,你哪点不舒服?”早荷只是摇头叹息,不回答。赵文献说:“多请医生看看吧,实在不行就到城里住医院治疗,身体要紧。”早荷又摇头,叹息道:“我哪里也不想去医了。”赵文献说:“这是为哪样啊?”早荷说:“怕是医不好■。”她又叹口气,他看出她脸上泛起了不易觉察的红晕,过了一会她又小声说道:“干爹,我多么想再听听你那没有名字的曲子啊。”他问:“就是让你想到狮子山的曲子么?”她说:“是呀。”他说:“那好,明天我把胡琴带来。”早荷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多谢干爹。”多日来母亲头一次看到女儿的笑容,她很费解,一个病势垂危的姑娘,不想吃不想喝不想睡,却要听什么曲子,便暗自在心里嘀咕:“天爷,我这闺女怕真是得了什么怪病啦。”
   第二天中午,赵文献真的带着胡琴来看早荷,进她屋里后就奏起那支无名乐曲。母亲也在旁听着,但她只感到那琴声很是悦耳,听来听去就是听不出什么意思。早荷可是听出了神,听着听着竟挣扎着翻身下床,穿起鞋摇摇晃晃地往窗户那头走去。母亲真是大惑不解,又怕闺女支持不住会跌倒,连忙去扶她。她走到窗前就站住了,微微仰头向窗外望着。母亲根本不知她在望啥,赵文献可知道她在看狮子山。狮子山就在村庄上边,从这窗口斜望上去刚好可以看到。早荷注目仙药洞,目光呆滞,迷迷怔怔,旁若无人,像着了魔似的。
   以后赵文献又来看了早荷几次,每次都给她奏那乐曲。早荷似乎比以往精神了。据母亲说饭量也增加了些,睡眠也好了些。母亲在心里纳闷,曲子能治病,真是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从未听说过的稀奇事。但她毕竟还是很高兴的,如果这曲子真能治好闺女的病。高是高兴,却又不敢把这事外传,怕村里人笑话她闺女得了怪病。连老伴也不敢告诉,怕气着他怪罪闺女加重她的病情。
   又过了几天,赵文献去看早荷,那是村里人吃过早饭的时候,早荷的母亲扛着锄头要出工下地,见他来了,高高兴兴地把他迎进大门,他问:“早荷好些了么?”母亲怕邻人听到,把他拉到堂屋里坐下,小声地对他说:“阿呗,她干爹,我不知要咋谢你呢?啊呗呗,她干爹怕是活神仙,早荷听你的曲子越听越精神。阿弥陀佛,前两天她就下床走动了,今天就强挣扎着要去放牛,我要她完全复元了再去,可她还是犟着去了。我看她是病久了,困得发慌,刚好些就想出去干活。她病的时候托隔壁她姑姑的闺女兰妹代放她那几条牛,她病刚好,就让兰妹陪着她放,关照着她点。”
   尽管早荷的母亲守口如瓶,但赵文献用音乐治好早荷不治之症的事还是传出去了,成了奇闻。经过众口传说便越讲越离奇,有的说赵文献是活神仙,说他那胡琴是神传之宝,说他演奏的曲子是仙乐神曲,能祛邪除病。
   赵文献的邻居李宽原先身体壮实精神饱满,自从女儿调到公社广播站咬掉企图奸污她的公社革委副主任杨旺的鼻子出逃失踪后精神再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神情悲伤抑郁。身体逐渐衰弱,最后连走路都气喘心悸。当他听到赵文献的“仙乐神曲”治好久病不愈性命垂危的干女儿后,便夜夜求赵文献给他奏“仙乐神曲”。赵文献不好推辞,又想到美好的音乐确能消愁排烦振奋精神,就给他反复奏那无名曲,还奏了许多古今中外的名曲,奏得最多的是刘天华和阿炳的二胡曲。想不到李宽的身体日渐恢复,虽不能恢复到原先的那种程度,但走路不再心悸气喘,神情不再像过去那样抑郁,而且能下地干活了。这事一传开,赵文献的“仙乐神曲”名声大震,从此每夜都有许多人来听他演奏“仙乐神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屋里容不下就站在屋外听,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透,真是门庭若市。
   有一晚,听众走后,李宽对赵文献说出心里话来:“也难怪这些年唱的听的都是《东方红》、《靠舵手》、《语录曲》、《样板戏》,把人听得烦了。所以听了你的曲子就悦耳爽心,心里就舒服。”赵文献何尝没有同感呢,但听李宽一说,就吓了一跳。这种话闷在心里无事,说出口就是祸,这年头有些心里话宁可让它沤烂在心里发酵发霉,也是吐露不得的啊。所以他打断李宽的话说:“记住,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否则要闯大祸。”
   赵文献想不到李宽的话还是被人在门外偷听去了,很快就报告公社革委。当下正值批林批孔上挂下连,正愁抓不到典型。那豁鼻主任如获至宝,连夜派民兵把赵文献和李宽抓了起来,还抄了赵文献的家。
   一夜之间赵文献就成了反革命,李宽成了他的死党,说他俩在赵文献家建立了一个“裴多芬俱乐部”,疯狂反对毛泽东思想,利用音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搞资本主义复辟。赵文献和李宽受到轮番批斗,要他们低头认罪,供出同伙和总后台。但两人都“抗拒交待,拒不认罪”。李宽很倔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不认罪交待,最后反而振振有辞地说:“我是老贫农,最最拥护共产党,最最拥护毛泽东思想,最最拥护社会主义。听说赵文献用乐曲治好早荷的病,我也想请他治治自己的病,问他用些啥曲子,他说东方红,靠舵手,语录曲。我说太好啦,请用这些革命歌曲治治我老汉吧,再不治我老汉就活不长啦!于是夜夜去听东方红靠舵手语录曲,有时加几则样板曲子,听了些日子病就全消,能下地抓革命促生产了。大家知道赵文献用革命歌曲治好我的病后,夜夜都有人来听他的革命曲,而且人越来越多。嘿呀呀,真是灵,是法宝,那革命曲治好的人越来越多。那天夜里我对赵文献说的也是这意思,是我老贫农的心里话,可能是过路人听岔了吧。”老汉正二八经有板有眼地叙述着,说到最后就激动地振臂高呼:“谁反对毛泽东思想就砸烂他的狗头!”这一天的批斗会是杨旺主持的,他听了李宽的交待后,眉头一皱,忖度片刻后说:“李宽说的不错,毛泽东思想是法宝,不但能指导革命促生产,而且能治病。不过具体情况嘛,还得落实一下,今天的大会暂时开到这里。”
   早荷爹也参加了批斗大会,听杨旺宣布散会就飞跑回家,把妻子、儿子、闺女召集到堂屋里,又看了屋里屋外确无外人才威严地说:“你三子母听好,早荷的干爹是个大好人,他救了早荷一条命,我们不能知恩不报。眼下他被小人害了,正在受难。不论谁来问曲子治病的事都给我一口咬定:他是用东方红、靠舵手、语录曲治好早荷的病。”
   果然当天后晌大队治保主任就领着公社革委会办公室主任到早荷家落实音乐治病的事。他们分别一个一个地问,首先问早荷,早荷为了救干爹,就破了不说谎的戒。就这样,全家四口同声咬定赵文献是用东方红、靠舵手、语录曲治好早荷的病。办公室主任写好了旁证材料,让他们盖章(早荷与母亲无章,按了手印)。早荷爹看得出来,这两位干部对他们的旁证很满意,老是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高高兴兴客客气气地把两位干部送出了门。
   杨旺看了旁证材料,又如获至宝。他眼下一心想升官,经过这场大革命的锻炼,他得出一条宝贵的经验:干革命实干不如巧干,要升官就要立新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政绩)要立新功就靠轰动,只要能干出一件轰动全县全地区全省甚至全国的新生事物,就马上青云直上,誉满天下。轰动有三要素,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新、最、奇。如今全国抓出的反革命分子,反革命集团多如牛毛,在他管辖范围内就是抓出一百个反革命集团也起不了轰动作用。而用毛主席语录革命歌曲治病,这可是最新最奇的新生事物啊!定能大大地轰动一下子,他一定要抓好这个典型。于是让办公室主任连夜赶写了典型材料,又连夜送往县革委会。第二天县广播站向全县广播了这最新最奇的典型,第三天地区报又以头版头条刊登了这典型材料,四天以后省报也转载了这则新生事物。
   接下来就在全公社全县推广这新生事物。
   于是就有一队队的学生到各个医院给病人唱语录歌,东方红,靠舵手。
   后来,嫌音量不够,又作了改进,用高音广播喇叭。
   于是每个医院的住院部都安装了高音喇叭,每时每刻都向病人播送东方红,靠舵手,语录歌。把病人烦得要命而又不敢反对,使得那些心脏病患者血压升高心率加快,许多病人受不了高分贝的音响纷纷提出出院,(总结中被写成是语录歌治病的疗效),有个别大夫斗胆提意见说这样对病人不利,马上就成了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现行反革命被抓了起来。
   赵文献一夜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然后一夜之间又由反革命变为学习毛著的先进分子。典型材料上说他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在公社革委的领导下,在公社革委领导杨旺的具体指导支持下,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向一小撮利用封建迷信搞复辟的阶级敌人作了坚决的斗争,用语录曲治好了久治无效的病人。为了说明他一贯坚持活学活用毛著,他为谋生在水笔杆上刻毛泽东诗词也成了先进事迹,“几年来,为革命干部革命群众战斗的笔杆上,刻下了数以万计的,金光闪闪的毛主席诗词。”
   杨旺呢,这次最新最奇的大轰动后就升了官,提拔为县卫生局局长。
  
  七、相思病
  
   音乐是怎样治好病势垂危的农村少女早荷的呢?赵文献了解早荷,所以知道其中奥妙,只不过不十分明确罢了。
   直到早荷又返病以后,这件事的底细才在赵文献心中明朗化了。
   早荷返病的消息仍然是兰妹告诉赵文献的,他又连忙去看她,见她病势比原先严重,使他心急如焚。他建议她的父母立即送她到城里住院治疗,医药费他会替他们解决。父母也同意了,但早荷只是摇头,说:“不消去住院了,就是北京上海的大医院也治不好我的病了。”赵文献耐心地说服干女儿:“早荷,有病总得想办法治啊,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早荷听后又叹气道:“要治好我的病,除非是飞龙哥上仙药洞采来的仙药。”赵文献听她这么说心中一亮,对她的父母说:“这仙药的事我替你们想办法。”当天赵文献就去找兰妹了解早荷返病的情况。兰妹在那棵大核桃树下织毛衣。兰妹见他来了,笑着打招呼:“赵叔叔真是难得,是来逛风景的吧?”他说:“我来问你件事。”她问:“什么事?”他说:“前几天你不是跟早荷一道放牛么,你知道她是咋返病的?”兰妹故弄玄虚地说:“早荷的病嘎,只有我兰妹一人晓得是咋回事。”他问:“她究竟害了什么病?”她说:“人家都说我口风不紧,其实嘛,不该说的,撬我的嘴我也不说。这事说出去就会成为是非,姑娘家得了这种病,别人知道了哪能不笑话她。你是早荷的干爹,我才对你说,她害的是相思病!”他问:“真的得了相思病?”她说:“你听我给你讲赵叔叔。她从小跟飞龙在一个大箐中放牧,她小的时候什么也不觉得,好像跟大哥哥在一起。她渐渐长大以后,就不知不觉地对飞龙有了感情。两个早出晚归都要相跟着走一段路,说说话,讲讲故事。白天呢?一个在箐底,一个在梁头上,看得着,说不上话。但后晌飞龙都回梁头吹一气柳皮唢呐,早荷到这时也一定要回到大核桃树下听他吹唢呐调。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这样,就成了瘾,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到时候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天天必不可少。早荷爱上了飞龙,这有什么见怪的呢?这和太阳从东边出来从西边落下去一样自然。我也早看出来了,也问过早荷,怕他两个不好开口,我还想替早荷搭鹊桥呢。可早荷这黄芽韭光在心里想,嘴呢,把守得严严实实。后来,飞龙不再来放羊,早荷有好些日子见不到他,就得了这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呀!就像魂魄被人勾去一样,这也不是,那也不适,坐也不成,站也不是,心里总不踏实,迷迷痴痴,悠悠惚惚,吃饭也不香,睡觉不甜,心里就只默着那个人,但那人见不着了。所以嘎,听见风声会想起那人,听见水响也会想起那人,听见一种鸟叫也会想起那人,听见一首山歌也会想起那人,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几天赵叔叔奏给她听的曲子使她来了精神,人家就说你那曲子治好了她的病,怪事!其实,只有我兰妹才破解得开。我家在她家隔壁,我们还是近亲哩,你拉给她的胡琴曲子我也听熟了,那曲子好像有点飞龙那唢呐调的味,早荷听了咋能不提起精神来,强挣扎来这里放牛,为的是来看看他来放羊没有?到时候是不是又能听到他的唢呐调?可是啊,没有!飞龙不知哪里去了,她也不好意思打听一下他的下落,要是我嘎,哪怕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到,又过了好几天,还是听不到那柳皮唢呐调,早荷撑不住,又病倒了。要治好这种冤孽病,很简单,不必求医,就叫她爱的那人来治,包治包好,如果那人也爱她的话。可这小菩萨得了这种病,小命都要丢了,她还是不说出口来。任何人也不晓得这事的底细,我倒是知底,但她本人都不开口,我咋好多事呢。当然喽,如今兴自由恋爱,这个不成可以另好一个,哪个也不会吊死在哪个的裤腰带上,所以得这种病的人很少。但我听老辈人说,过去恋爱不自由,加上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忠直,爱上哪个就把心死死地放在那个身上,所以得这种病的人并不少见。如今呢?就出了我们村这个。”
   当天晚上赵文献就去找飞龙。
   张桐家是松林村最上边的一个独家院,周围都是松树,显得很幽静,要当“隐士”倒是个好去处。但张桐不是隐士而是名医,虽然身居深山,但在行医时连外县外专州甚至外省人都来求医,络绎不绝,门庭若市。现在他成了反革命,不能行医,门庭也冷落了。但是在患难之中,张桐夫妻却更加亲密,越更互相体贴。每当张桐接受批斗回来,妻子就像接待战功赫赫凯旋而归的将军那样伺候他洗脸洗脚吃饭喝茶。到夜深人静时,她又由不住哀叹:“唉,这糟心的日子哪天才有头啊?”他便煞有介事地倚门仰头观星相,安慰她说:“咬着牙挺上几年吧。”她问:“还要熬几年啊?”他说:“不会长的,最多五年天下就太平了。古人说久合必分,久分必合,久乱必治嘛。”于是两夫妇便相依偎着说些体己话相互慰藉。赵文献到达张桐家已是暮色苍茫,近处树影婆娑,远处山影朦胧,家家户户都上灯了。他走近张桐家大门,就听到院内传出笃笃之声,一听便知是张桐夫妇在厨房里剁黄连根。他进院后就直接到了厨房里。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夫妇俩见了赵文献就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张桐说:“堂屋里喝茶去。”赵文献说:“就在这里边做活计边谈吧。”赵文献夜间来访,夫妇俩料定必有要事,但也不忙问他,三人聊了些家常话后赵文献才问:“飞龙不在家么?”张桐说:“跟他舅舅当向导,到岔河各个林区普查灾情去了,主要是调查核桃金花虫的灾情,并采集一些稀有植物的标本。已出去两个多月了,大约再过一个多月后才能回来,你找他有要紧事么?”赵文献说:“是有要紧事。我干女儿早荷病势垂危,她说要吃你儿子采的仙药才能治好她的病。”张桐说:“你不是用音乐治好她的病了么?”赵文献说:“又返病啦!”张桐问:“她患的什么病?”赵文献说:“相思病。”两口子一起惊叹道:“啊呗,她想哪个■?”赵文献说:“想哪个,想你们的宝贝儿子。”夫妇俩大吃一惊,“啊”一声张大了嘴。飞龙的母亲倒是很关心儿子婚事,问:“这姑娘咋样?”赵文献说:“太可爱了。”接着把早荷的情况和她与飞龙的事谈了。飞龙的母亲说:“赵师傅说的倒也是,不过他俩都没有开过口,哪晓得飞龙咋想的,等他回来再说吧。”赵文献着急地说:“可我干女儿的病拖不住一个多月。救人要紧,请张医生辛苦一趟找回儿子吧。”张桐说:“岔河地区山脉很多,核桃产区分布很广,他们去普查又不在一个固定的点上,茫茫林海,到哪里找他们去?”赵文献心急如焚,张桐见他急成这样,抓抓大脑门又说:“这样吧,我抓两服药给你干女儿,一服是镇静安神的,一服是补中益气的。”说着就去抓药,用粗纸包好递给赵文献说:“这是两服普通的汤剂,至于咋使它成为特效的灵丹妙药,你得动动脑筋。”
   第二天一早,赵文献就到了谷头村,先找到兰妹,把两服药交给她,又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她。
   兰妹对此事很是热心,马上就到早荷家,把药交给早荷的母亲去煨。她坐在早荷的床边对早荷说:“好妹妹,这回你有救■,你干爹真是佛爷心肠。昨天他去找飞龙,飞龙的父亲告诉他飞龙跟他舅舅到核桃产区普查虫灾,已走了两个多月了。你干爹马上就去把飞龙找了回来,把你生病的情况告诉了他,急得他饭也忙不及吃,当晚就上仙药洞采来仙药,配好后托你干爹送来。他公事很紧,第二天打早走了,他说他再过一个多月就回来,一回来就来看你,要你安心治病,这药吃了一定见效。”早荷听了兰妹的话,还未服药就舒了口气,那种憋闷慌的症候一下子就消散了。服药后几天就能下床走动,能吃能喝能睡,还能做些家务,又过了几天,村里人又看见她在青龙河畔放牛了。
   飞龙和舅舅核桃灾情的普查结束了。舅舅回县林业局,飞龙回了家。自造反派夺权后,舅舅就靠边站了,终日无所事事,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知识分子,觉得如此虚度年华很可惜,便“自找苦吃”爬山涉水到核桃产区普查灾情,岔河区是全县的核桃主产区,但近年来虫灾严重,金花虫差点把核桃叶吃光,致使核桃减产,他决心摸清灾情后,钻研出一套对付金花虫的办法。这次岔河地区的灾情普查收获很大,主要是发现某核桃产区有一种专吃金花虫幼虫的瓢虫,使这地方的核桃免受其灾,于是一套以虫治虫的方案在他的头脑中形成,他决定通过实验后向全县推广。他虽疲劳不堪,但有了这重大的发现,使他满心喜悦精神百倍。
  
  八、初恋
  
   飞龙把羊群召集在三岔路口向景帝庙箐里赶去。翻过山嘴便见早荷坐在庙场前渠上的小石桥等候着他,渠帮下几条水牛正在吃草。早荷见他来了,心中由不住擂鼓似地跳,一见了他又不知说啥才好了。连忙把红扑扑的脸蛋埋在肩窝里,又抿嘴一笑。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就在眼前,她该对他说什么呢?幸好她早已准备好表白心意的信物,终于鼓起勇气从怀中拿出那双绣花鞋垫默默地向他递了过去。他欣喜地接过鞋垫,专注地看着鞋垫上活鲜的荷花,看了一会才珍惜地揣进怀里。作为信物,这鞋垫将永远珍藏,任何人都不会拿来垫脚的。见飞龙珍藏起鞋垫,早荷狂跳的心才落了下来,问飞龙:“飞龙哥,今后还放羊么?”飞龙答:“放呀!”她问:“到哪里放?”他答:“老地方。”她说:“那我也放老地方。”他问:“你早晚两趟还到景帝庙前放么?”她答:“放呀。”他说:“那好。”她问:“你还吹柳皮唢呐么?”他答:“吹呀。”她问:“还讲故事给我听么?”他答:“讲呀。”她问:“要是我遇到急难,你还会忽然出现在我跟前搭救我么?”他答:“那何消说呀,我就是你的保护神呀。”她仍然觉得他这么说不适当,但只是笑了笑,不再说啥。她赶起牛,羊走在前,牛走在后,两人走在最后,走了几步早荷说:“飞龙哥,我长成大闺女啦,大街上摆花摊不好意思。”飞龙说:“那好,我可以让你找到更好的门路。我们太极山的门路可多啦。”她说:“可那都是尾巴呀。”他说:“我们就专拣不是尾巴的干,像你干爹那样,不能刻章了就唱大本曲,不能唱花灯了就画像,不能画像了就刻水笔杆毛主席诗词。”她说:“可我们农村,除了卖狗卖花卖猫,再也没有不是尾巴的门路了。”他说:“挖药材卖给国家就不是尾巴,还有奖售粮呢。”她说:“可我不识药材呀!”他说:“我教你,从明早开始,你跟我上山去采药,白天仍然放牧,那收入比卖花多得多。”
   跟他上山采药,一对儿满山跑,要说啥知心话都可以说,又能识药又能挣钱,那多可她的心。但一个闺女跟个小伙子在山上独往独来,那合适么?父母会答应么?旁人会说些啥呢?她犹豫了,飞龙也不勉强她。
   不知不觉到了岔路口,两人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后晌,飞龙刚集合羊群,早荷就把牛往回赶,赶到景帝庙箐岔路口就与飞龙相遇了。羊群从她身旁溜了过去,他走到她身旁她就说:“飞龙哥,我等你给我回话呢。”说着就把牛赶动,两人跟在牛群后面并肩而行。飞龙对头羊喝道:“断角,走慢些。”那断角很听他的话,马上就放慢了脚步。它领队很有能耐,它一慢下来后面的羊决不敢比它快一点。于是两人便在青龙渠帮上慢慢地走着,款款地叙着话。这回没再讲故事了,而是商议上山采药的事。早荷说:“飞龙哥,我考虑好■,我跟你上山采药。”他说:“好哇。”她说:“不过我们要早早起身,莫让人看见我俩一同上山,就在景帝庙场等齐。”他说:“好呀,我到了庙场边小石桥就学鸟叫:‘早荷,等等我。’你一听见就出来,好么?”她说:“好呀。”他问:“我们哪天上山?”她答:“明天。”
   从夏末到第二年春天,早荷与飞龙每天清晨都上山采药,天麻麻亮就起身,回来时一下了山就各走各的,尽量避免村里人看见他俩走在一起。但一进入深山,两人便成了大自然的儿女,精神的束缚完全得到解脱。
   鸡爪花盛开的日子,是春意正浓的时节,山野里到处有紫雾缭绕,仿佛是万物生机勃发而蒸腾的青烟,使青山罩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薄纱,显得朦胧而神奇,引起人无限的遐思。早荷感到这是她度过的十七个春天中最美好的春天。这天早晨,她照例是天麻麻亮就到了本主庙,照例对本主祈祷了一番。出了庙宇,走下三十六级台阶,晨风带着鸡爪花的清香向她迎面扑来。庙场边上一丛丛合欢树和野八角树上攀满了盛开的鸡爪花,羽翼上夜露未干的小鸟在枝头跳跃鸣唱。早荷怀着欢快的心情向花丛走去,采了些连藤带叶的鸡爪花,兴致盎然地编了两个大花环,自己头上戴了一个,另一个留给飞龙。她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圆镜照了照自己头戴花环的模样,晃了晃头,得意地笑了笑,就坐在一棵合欢树横伸枝干的弯兜上,静静地等待着飞龙的到来。这时一对画眉鸟互相追逐着从山林里飞了出来,双双落在一棵野八角树的枝头上,不一会又从野八角树上飞到早荷身边的合欢树上,在枝头上跳来跳去。最后竟双双落在她戴着的花环上。两只快乐的小鸟一面用尖嘴互相抚弄着脖颈上的羽毛,一面欢快婉转地鸣唱着。这时从庙场外传来了“早荷,等等我”的鸟叫声,她便知道飞龙来了。但这鸟叫声是不会惊动在她头上谈情说爱的画眉鸟的,因为他的鸟语完全和真的一样。而早荷却不能动弹,也不能答应飞龙,因为她不愿惊动正在亲热的鸟儿。飞龙学了好几遍鸟语都不见早荷出来,就跨过小石桥向庙场走去,刚进庙场他就站住不动了,因为他在晨曦中看到了正在早荷头上亲热的鸟儿,他也不愿惊动它们。早荷看见他便习惯性地扭头抿嘴一笑,不防就把那对还未尽兴的鸟儿惊飞了。他走到她身旁说:“你真是菩萨心肠,为了让那对画眉鸟在你头上亲热,连我也不理了。”早荷又扭头侧脸抿嘴一笑,无比的妩媚和温柔。他由不住握住她的手,轻轻地用发颤的声音说:“早荷,我俩也学那画眉鸟亲热一回吧。”早荷像触电似地把手缩回去,吃惊地问:“你说什么?飞龙哥。”他说:“我亲亲你。”她说:“飞龙哥,这不行啊,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景帝不会答应的。”飞龙按捺着冲动与早荷走出庙场,顺着青龙渠帮向大箐里走去。渠道盘盘曲曲,弯弯拐拐,有的地方绕过山梁,有的地方横跨悬岩,谁也说不清这条古渠是什么年代开凿出来的。渠帮的人行道都镶着石板,石板被行人的脚踏磨得光光滑滑,说明这渠确实很古老了,它使人想到了祖先创业的艰辛。两人脚下的渠水缓缓地流着,水声轻柔,像是在窃窃私语,又像在诉说着一个永远讲不完的古老故事。渠帮不宽,两人不能并肩而行,一前一后相跟着走,悄悄地说着话儿。走到一个山弯里,他俩的脚步惊动了一对绿色的水蛇,蹿到渠中游走了,把早荷吓了一跳,往后退缩,正好撞在飞龙的怀里。他连忙扶住她说:“莫怕,有我呢。”早荷惊魂未定,发现自己整个儿靠在他怀里,被他紧紧地搂着,那凸凸的大脑门正向她的脸蛋俯了下来,她慌慌地说:“莫,莫要这样。”飞龙说:“早荷,别的没啥,就亲亲你也不行么?”她说:“这里不行,前面梁子上就是山神庙,山神不答应的。”
   很多年以前,那梁头上确实有座山神庙,但如今一点痕迹也看不到了,飞龙对此没有一点印象,早荷也没有见过那庙,但大人指点过,印象很深。从小到如今,神时时刻刻占据着她的心,主宰着她。飞龙气馁地放开了她,两人又继续往里走去,一直走到箐头坝口。这里又是个奇观,坝口上边有两堵刀削斧劈般的悬岩,形成一道石门,石门背后有道深深的峡谷,青龙河从一道高高的岩坎上跌落下来,日日夜夜轰鸣着流出石门。瀑布被岩石撞碎,撞碎的白色浪花像碎玉化成的细密水珠向四面飞溅。天晴时,阳光斜斜地透进峡谷,石门上便现出一道彩虹,村人说那是青龙的化身。堤坝横在石门前边,有三分之二的河水被拦进青龙渠,下余的水哗哗地从堤坝滑落下去,一直流到■江。早荷与飞龙顺渠帮走到坝头,脱掉鞋子,挽起裤脚,要从堤坝上走到对面。本来下边不远有座木桥,但他俩偏要过堤,可能是手牵手地涉水过去更有趣更有意思吧。浅浅的河水从他们的脚背上流过去,透明得像一层流动的玻璃。河水很冷,堤石很滑,稍不小心就会滑跌,但飞龙走得稳稳当当,她的手被他紧紧握着,她也就不怕冷不怕滑了。三道瀑掀起一阵阵清风,清风带着水湿气和山野泥土的气息吹拂着早荷的头发,从她的发间散发出一种少女特有的发香,撩拨着飞龙的心。过了堤,他并未松开她的手,把她往怀里拽,但她说:“飞龙哥,这里还是不行啊!”他问:“咋个呢?”她说:“你看,前面就是龙王庙,龙王不答应的。”这悬岩脚过去真的有座龙王庙,破四旧后早已不复存在,不过在她的心目中,那里仍明显存在着一座龙王庙。飞龙说:“我们钻龙洞上山好不好?”她说:“好呀!”在他们前面石门岩脚有个溶洞,从这面通向那面,传说青龙战黑蟒妖就是通过这溶洞下山的。溶洞不太深,大约有一百多米,中间有个拐弯。平时早荷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进龙洞的,现在有飞龙做伴,她啥也不怕了。两人手牵手地进了龙洞,越往里光线越暗,到拐弯处就啥也看不见了。飞龙说:“早荷好妹妹,这里什么也看不见了,让我亲亲你吧。”她应了声:嗯,他有力的大手臂就搂住了她柔软温热的腰,她顺从地依偎在他暖烘烘的怀里,并踮起脚尖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她承受着热烈的爱,感到一股热流胀满了她全身的血管,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感到心跳气喘,喉眼发堵。她感到他的胸怀热烘烘的,感到自己的身子暖融融的,软绵绵的。这是他俩第一次亲热的举动,恨不得就这么紧紧抱着永不分开。半晌,早荷说:“飞龙哥,明年这几天我就满十八岁,就跟你结婚。我们上山吧,耽搁长了就赶不回家吃早饭,你还得放羊,我也得放牛,还要听你在梁头上吹柳皮唢呐哩。”飞龙说:“好吧,以后我们每天上山都从这洞中过。”早荷说:“好呀。”飞龙说:“每到这地点就亲热一回。”她说:“好呀。”他说:“早荷,我俩的事你阿妈知道了么?”她说:“我没有告诉她。”他说:“你爹知道么?”她说:“他不在家。队上派他外出做副业,到秋收才回来呢。飞龙哥,你听到别人咋讲我们了么?”他说:“我没听到。”她说:“我倒是听村里爱讲是非的人胡说了一些,有些话讲得很不入耳。今后我们早上出发各走各的路,到这里会齐钻洞上山。哪个先到就在洞口挂束野花。”他说:“好吧。”她又说:“飞龙哥,有两起人来我家提过亲了,一起是太极城一号信箱的工人,还有公社那个妇女主任也替杨旺试探过。阿妈说:早荷她爹不在家,我做不了主。你快请个媒人,等阿爹一回来就到我家提亲,订了婚别人就不再瞎讲瞎说的了。”他说:“好呀,媒人就请你干爹得■。”早荷说:“太好罗。”他又说:“你爹一回来就通个气。”她说:“好,我们上山吧。”他说:“走呀。”
   编辑手记:
   在大理的小说作者中,李洪文老师是出道较早的。这篇小说仍选择了作者自己熟悉的年代、熟悉的生活,这是一种睿智的方式。今天的人们,读着过去的故事,也许会感到哑然失笑,觉得滑稽。但在那个时代,却又是如此寻常。这篇小说仍是作者一贯的讲故事的方法叙事。表现方式较为传统,技法上略有不足,语言稍显繁冗。此外,方言如果运用得好,会对个人风格的形成起到帮助作用。反之,则会形成与读者的隔膜感。
  
  责任编辑 杨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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