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岳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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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呢,岳王庄要改头换面的消息,村里的头面人物早就心知肚明了。岳福全是个普通老百姓,所以直到这天早上出门去看庄稼,这个消息才热辣辣地砸进他的耳朵。岳福全喜欢早起去坡里看庄稼。即便是挂锄歇脚的三伏季节和冰天雪地的隆冬季节,田地里没有多少活计了,他也是天不明就要下炕出屋,紧赶慢赶地出村去,一块地一块地地溜达一圈。
  这天早上岳福全出门晚了些,夜里三点多时,老婆子犯了老毛病,肚子突然痛起来,手压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哼哼。因为是老毛病了,岳福全也没有起身,躺那里帮她摁压了一会儿,等到老婆子的哼哼声弱下去,身子也渐渐消停下来了,岳福全才唉声叹气地停止了动作,昏昏沉沉地接着睡去。天麻亮时老婆子的病痛完全过去了,摸摸索索地穿衣下炕去做早饭,岳福全担心她装样,捏着烟锅跟进灶屋。老婆子的老脾气,一般情况不想让男人知道的,有那么好几回,老婆子说过去了过去了,肚子一点也不痛了,让他放宽心出门,该干吗干吗去,他动静很大地走出家门,打了个旋儿又悄悄走回来,发现老婆子已经躺在地上,勒着肚子打着滚哭。他抽透一袋烟,看到老婆子顺眉顺眼的真的没事,这才磕打出烟锅子出门。
  岳福全一出胡同就看到了秦宗禄。他以为不是秦宗禄,秦宗禄比他大三十几岁,九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十年前就不大出门,这几年村里地里干脆没了他的踪影。在岳福全的心里,这个人差不多就是死了没埋,这辈子怕是见不上了。他揉了揉眼睛,把眵目糊抠净,这回不信也得信了,大街上闲逛的干巴老头果真是秦宗禄。看来这个老家伙又回过气来了,一时半刻走不了了。岳福全没有往深里去想,扛起锄子继续往村外走去。对于老秦家人,他总是爱搭不理的。这时秦宗禄也瞅见他了,抬起手打了声什么招呼,照直朝他走过来。岳福全更觉得稀奇了,因为他们的老祖宗秦桧,也因为那些年的高成分,老秦家就做下了怕人怕光的病根,没有招招摇摇地走过路,没有高声大嗓地说过话,尤其是遇见老岳家人,哪怕是个几岁的孩子,也有些灰溜溜的。
  岳福全只好莫名其妙地等在那里。秦宗禄越走越近了,五六十岁时就弯下的腰杆,眼跟前似乎直起来了,也不是直起来了,是秦宗禄在努力往直里挺着;而那树疙瘩样的脸盘子,却实实在在地昂了起来,祖辈里流传下来的那股子晦气,一丝一毫也不见了,沟沟坎坎里反倒藏满了喜色;不仅仅是脸上的沟沟坎坎里,就连他走路的架步上,上下一新的衣服上,似乎也都溢满了喜色。由于伏低做小惯了,秦宗禄显见在拼命掩饰着抑制着,不然怕是就飞起来了。还离着十多步远,他就热热地招呼上了,福全叔,锄地去啊?
  岳福全愣头磕脑地道,老侄子,你找俺有事?
  秦宗禄乐呵呵嗔怪道,看你说的,没事咱爷们就不能见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抠索着封皮往外掏烟,嘴也没闲着,一个庄里住着,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还真是亲得慌。他掐出一根烟递给岳福全,自己也叼上一根,打火先给岳福全点着。岳福全抽了一口,肚子里的疑团更大了,在他的印象中,不记得秦宗禄抽过香烟,现在烟卷插在老家伙嘴巴上,真像烧火棍上冒出棵新芽,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岳福全就试探道,老侄子,家里又添大重孙子了吧?秦宗禄说哪里哪里,再添就添重重孙了,还得几年,还得几年哩。
  那俺下地去了?岳福全有点按捺不住了。
  秦宗禄喜笑颜开地埋怨说,你看你这个老叔,真拿出家长派头了!你捎着张锄子满坡里转悠,多少年的景景了,这谁不知道?再说现今谁还锄地,就是荒上天去,喷雾器咕叽几下也就成了,一天荒一場也不怵!老侄子俺土埋到嘴唇边了,爷们不知还能见几面,再吃根烟,再吃根烟!
  秦宗禄东拉西扯,逼着岳福全抽了两根烟,这才靠近了他想说的话,尽量不经意地说道,老叔,咱们岳王庄的事,你听说了没?
  岳福全说,什么事?
  秦宗禄说,我也是刚听说的,不定当真不当真。
  岳福全说,什么事?
  秦宗禄说,咱们村要改村名了!
  岳福全说,这事啊,俺没听说,改就是,不碍咱事儿。
  秦宗禄说,不光村名,还要改姓。
  岳福全说,改姓?准许你们跟着俺们姓岳了?
  秦宗禄扭捏起来了,怪不得劲儿地道,不是俺们改,是让你们改,跟着俺们姓秦。老叔你先别当真,可能是胡诌的,反正俺不信。
  岳福全噗嗤笑了,你这个老家伙,是急火攻心说胡话了吧?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倏地没了,直愣愣地盯着秦宗禄,自己是不是活见了鬼?这个老东西已经死掉了,活着没有完成的心愿,做了鬼还在没死没活地操持?
  秦宗禄拿龙捉虎地闹腾着改姓,头一回是划成分,他只以为改朝换代,老秦家翻身的机会来了。工作队一进村他便寻了去,揪心撕肺地控诉旧社会害人不浅,让老秦家吃苦遭罪不算,还逼迫他们姓秦!他们明明是岳飞的后代,明朝时得罪了一个县官,县官便硬说他们是些奸党乱民,是秦桧的后代,逼迫他们姓了秦。他恳求政府开恩发话,改回他们的姓氏,清洗掉他们身上千百年的污泥。工作队队长一听拍起桌子,说还有这种事,旧社会真是太可恶了,我们马上给你们改回去!秦宗禄乐极生悲,老娘们般地呜呜哭起来,回去后让老秦家家家置备鞭炮,到正式宣布那天一齐鸣放。却不料一连几天不见下文,秦宗禄过去讨问,工作队长不是那天的样子了,冷着脸回道,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你们还想去老岳家人肚子里回炉不成?秦宗禄,我们险些上了你这个富裕分子的当啊。第二回是地主帽子摘掉以后,他又觉得机会来了。这回他直接跑到了公社,见到了公社书记兼革委主任,这一回他控诉的是四人帮。他说当年的工作队是四人帮的爪牙,专门跟革命群众对着干,明明知道他们的祖宗是岳飞,偏不给改正;明明知道他家只有十来亩地,偏要扣上地主的大帽子。现在老天开眼,四人帮终于倒台了,求求书记主任,也把秦桧那顶臭帽子给我们摘了吧。这个书记主任,当年干过工作队,秦宗禄的话没完他就黑了脸,把秦宗禄当神经病撵了出去。最后一回要求改姓,是十年前的冬天,乡里调来了个刘乡长。刘乡长是个老好人,只要吃饱喝足,什么事情都给你办。秦宗禄打听明白后决定一试。他丢八十往九十上数的人了,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打点上半皮包钞票,敲开了刘乡长办公室的门。刘乡长听完其来意,沉吟着说这事难办,实在不好办,不过老百姓的事再难也得办,还要办好办漂亮,你回去吧老秦,回去安心等待好消息。秦宗禄等了半个月,等来的却是刘乡长处理涉黑事件,无意间收了县公安局长小舅子的礼品,被逮进县检察院的消息。   岳德明抓到了对号。他没指望抓到对号。帮扶政策实行了八年,岳王庄因为太穷困,年年争取年年黄。今年机会均等,但只有七十六分之七,他们怕没那个好运道,如果有那个运道,村子不至于穷到现在了。当看清楚皱巴巴的纸条上的确是个对号时,他举着纸条跳起来,嘴巴快要咧破了。
  他风风火火回到村里,领着人在村部里收拾出三间屋子。第五天上镇里的通知来了,他兴冲冲开上面包车去领人。还是抓阄,岳德明去洗了手,伸手抓出了个文广局,身子不由得凉了半截。文广局扶贫他听过好多回,就是送几摞图书,演几次小戏,过年的时候送一些对联,倒要赔上许多酒饭钱。抓完阄镇长带他们去会议室领人,岳德明有气无力地跟进去,镇长把七个县直干部一一介绍给村干部,文广局的是一中年男人,名叫万高,职务是副局长,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蹲屋子里弄文化的。岳德明装出亲热的样子跟他握了手,说了些场面话,随后便领他上路。万高副局长自己带着车,岳德明就面包车开路,一路走一路叹气。中午他在自家养殖场设宴喝了顿接风酒,说了些客套话,随后陪着他闲逛了几天,谈了些村里村外的事,就由他去了。
  这天早饭后,岳德明去村部应景问候了几句,就想打道回自家的养殖场,万高副局长喊住他,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脸对脸坐办公桌那里喝茶。万高副局长道,岳主任,现在跟你交交底,这次下来,我是奔着你岳王庄来的。到了镇里一听抓阄,我竭力反对,无奈县纪委那里压了好多举报信,书记镇长不敢再冒险,必须抓阄。我好说歹说,镇长书记才使了个法子,让你一伸手就抓到了我。还没听出意思来吧?也就是说,我是闻着钞票味儿过来的,循着金山银山的光芒过来的,咱们岳王庄是一座宝矿哪!
  岳德明心里老大不乐意,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这个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嘴里敷衍道,万局,我没有听明白,你的意思是?
  你怎么会明白,我还没说你怎么能明白呢!我问你,咱们岳王庄,老秦家是不是秦桧的后裔?老岳家是不是岳飞的后裔?
  岳德明说,老辈人都这么说,怎么啦?
  怎么啦,打造旅游景点啊,把现在的岳王庄一锨铲除,改建成古香古色的古董模样,你还怕钱不潮水般地涌过来!
  岳德明说,这事啊,怕不好弄,那得多大的本钱。
  本钱的事先不考虑,你先说说挣钱不挣钱吧?
  岳德明说,也不一定挣钱,让人家来看啥啊?那样的景点我也去过几个,除了单位参观学习,没几个人去看,还不如去看秦桧的人多。
  萬高兴奋地拍了一下手,眼睛大放光明,对了,你后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就是要让秦桧挣钱,让这个老奸臣给咱们挣钱!
  岳德明说,万局,咱们是岳王庄哩,秦姓没有几户。
  万副局长抢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摆眼面上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我们要开动脑筋,大胆创新,与时俱进!你刚才也说了,岳飞没有秦桧那里的人多,这是为什么呢?其实简单得很哩,岳飞是正面人物,不能随意虚构,正面人物的事迹,几个人感兴趣呢!既然这样,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把反面典型秦桧抬出来,对于这样的人物,我们就可以大胆想象随意发挥了,首先是一处大宋王朝的丞相府,有没有看点?再就是秦桧的糜烂生活,大小老婆一院子,有没有看点?还有他的养生堂、沐浴室、大花园、成群的戏子、成群的妙龄女仆,有没有看点?还有他的私人刑堂、私人监狱、私人地牢、有没有看点?相府外围的景点更多了,古色古香的村落、秦桧的收租院、钱庄、饭庄、当铺、妓院、布匹店、粮食店、大车店、摊点、集市、演武场、狩猎场等,谁不想开开眼?岳主任你说,这是不是一座宝矿?
  岳德明早已满面红光地站起来了,连连点头道,万局,宝矿是宝矿,可这是个天大的项目,资金怎么弄,弄不来就是墙上的饼!
  我刚才说了这些不用你考虑,你还是要乱操心!实话说给你吧,这个事躺我心底一两年了,跟一些领导也谈过,都说可行,这几天我又做了实地考察,心里的蓝图更加完善,终于下定了决心,昨天跟主管文教的张副县长做了汇报,张副县长赞不绝口,说反面典型可起到正面宣传的作用,让党员干部看一看腐败分子的下场,他当场拍板,作为文化产业的主打项目,下周提交常委会讨论,如果获得通过,县财政全额拨款。明白了吧我的岳主任?
  岳德明说,明白了明白了,谢谢万局谢谢万局!
  不过咱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审批这么大个项目,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村子这边也不轻松,例如村民赔偿问题、拆迁问题、安置问题,这都不是些小问题。眼前就有一块不大不小的事情,必须解决在其他问题前头,那就是让老岳家的人马都改姓秦。
  岳德明愣了,什么,要老岳家人改姓秦?
  对,改姓秦。如果不改姓秦,丞相村从何谈起?你别以为改姓简单,其实相当麻烦相当复杂,不过我都铺排得差不多了,你只操心村民这边就行了。
  岳德明沉吟道,万局长,这件事情不好办,肯定不好办。能不能这样,咱们做点假,旅游时让他们说自己姓秦,行吧?
  万副局长十分坚决地道,不行不行,这样很容易烂包,到时候旅游受影响不说,我们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姓坚决得改!
  岳德明心里塞进了乱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四
  岳福全搀扶着岳光田老人走进村部,岳德明和万高从坡里回来没多大会儿,两个人正在村部客厅里吃早饭,眉飞色舞地谈着新增的一个大项目——皇帝的行宫。这个行宫,是秦桧为讨皇帝的欢心,动用巨额公款建造的,行宫的看点要比丞相府多得多。听到屋外头有说话声,岳德明去窗户那里看了看,回来赶紧把几个啤酒罐收进站橱,万高也有点紧张,问,县里的人?岳德明说,不是,是我的二爷爷,就是那个老干部岳光田,那个直脑子。
  岳福全搀着岳光田走进屋,尽管肚子里的气球快爆炸了,恨不能把拆迁的话从主任嘴里掏出来,可他一看到岳德明,尤其还有县干部在场,腰杆就不由自主地软了,点头哈腰地问候了过去。岳光田已经开了火,他喊了一声德明,颤巍巍地往餐桌走去,岳德明赶紧跑过来扶住他,二爷爷,你找我有事?坐下说,坐下说。岳光田一扭身把他挥开了,德明,俺们要跟着姓秦的姓,这是真的?岳德明跟万高对视一眼,对岳光田道,二爷爷,你是听谁说的?岳光田道,你甭管听谁说的,只说有没有这回事吧!   岳德明咽下一口唾沫,走到岳福全身边低声道,叔,我跟二爷爷有话说,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外传,千万不要外传!岳福全也压低嗓门道,德明,咱们村要拆迁,对吧?岳德明揽着他往外走去,叔,你先回家去吧,这件事我也说不好,是真是假,到时候就知道了,也不要外传。
  岳福全回到家里,听到老婆子在灶屋切菜,便大步走过去,从背后抱起老婆转起了圈子。老婆子拍打着他的手说,干啥呀干啥呀,咋老不正经起来了!岳福全哼哧哼哧地道,老婆子,咱们发财啦,发大财啦!老婆也喜兴起来,问挖到狗头金还是金元宝了?岳福全一字一字地道,老婆子,俺的好老婆子,咱们村要拆迁了!老婆惊喜道,真的啊?岳福全说,当然真的!保准是真的!老婆子,俺大体核算过了,口粮田,承包地,两样加起来,咱们家要分九十二万四千块呀!老婆说,九十二万四千块?老天爷呀,俺的老天爷呀!岳福全说,这就受不了了?还有两套楼房呢!就算强儿亮儿那样的吧,两套楼房就值一百六十多万块!老婆叫了一声娘,又叫了一声娘,张大嘴巴说不出话了,接着就天呀天呀地叫唤起来。
  岳福全点上一锅烟,眼睛望到老婆的肚子上,他的笑模样没了,强他娘,等发下钱来,咱先去治病,咱们去县城治!你那肚子痛,三天两头犯,你说不是病,压压就过去了,顶多吃个止痛片,疼得要命也不去医院,不就是疼钱吗!要是有钱,俺说啥也要拉你去治,可俺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是虚的,强他娘,跟了俺这个窝囊废,让你吃苦遭罪了。老婆拉了拉他的手,他爹,别这么说,吃苦遭罪俺愿意,愿意就是个福哩!就是孩子跟着遭罪,俺心里怪难受,一想起来就掉眼泪。岳福全说俺也是,俺也是,这些年孩子的罪遭大了。对了对了,俺给俩孩子打个电话,贪咱老两口高兴了,把孩子丢脑后去了!
  岳福全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摸出老花镜,先找出大儿子岳强的名字摁出去,刚说了声强啊,电话里的岳强就急慌慌地问,爹,什么事,出什么事了?儿子们担心娘老子的病,也担心老爹累出什么闪失,差不多每回都这样急慌。岳福全连忙道,没事强,你别害怕,不对不对,有事,有大事啊强,强啊,咱们往后不愁了,啥也不愁了,咱们村要拆迁了!说到这里他的泪水刷刷就下来了,老婆子也一把一把地抹起了眼睛。电话里的大儿子也着三不着两了,爹,真事啊?我明天回去,不不,今天下班就回去!岳福全说,别忘了带上孙子。岳强说,好好,孙子、孙子他妈都给你带回去!爹,菜一点也别买,我们冰箱里什么都有,顺便带点回去就行。
  打完电话,他泪眼婆娑地对老婆道,口口声声冰箱里什么都有,他以为咱们不知道,骗了一回又一回。
  老婆道,他们冰箱里有青菜,还是破头烂腚的!
  好了,现今好了,这回我一人给他们扛一扇猪肉去!岳福全把烟袋揣进衣兜,他娘,你自个儿在家乐着吧,俺得出去听听信儿!
  老婆道,你不吃饭啦?俺看你成了个不揣事的孩子了!
  岳福全说,俺还能吃得下饭?俺一肚子水饺烧肉,嘴里都要往外漾了,吃你那清汤干巴饭啊!说着得意洋洋地走出家门。
  拆迁的事没有听到主任德明亲口宣布,他心里到底不踏实,便一径往岳光田老人那里走去。谁知老人还没有回家,高大的破院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有心再去村部那里瞅瞅,又一想德明出心瞒他,去了也瞅不出个子丑寅卯,反会给人家添烦添堵,倒不如在这里等老人回家合适。岳福全就顺脚走进岳忠宝的院门,喊了声大兄弟在家不,端着烟锅往屋里走去。
  岳忠宝也是两个孩子,一个闺女一个小子,也都在县城里成家立业,家里只剩下了老两口,院子就显得空荡荡的,屋子格外高大宽敞。岳福全每回走进这个院子就老大不解,家里冷清得吓人,让岳光田老人住这里多好,起码还能增添些人气儿。儿子岳忠宝偏不,偏觉得岳光田这个老子碍事碍眼,横竖不是个老人样子,非弄出去单过不行。
  忠宝两口子正在炕上吃饭,一碗土豆块,一碗黄瓜片,他老婆礼让岳福全吃饭,岳忠宝却头不抬眼不睁,只管狼吞虎咽地埋头吃。岳忠宝烦恶岳福全,主要是因为岳福全跟老人走得近,还时常帮着老人说话。岳福全也不理会岳忠宝,坐在炕沿上跟弟妹说闲话。从岳忠宝的面目上推断,拆迁的风声没有响到他耳朵里去,不然早咋咋呼呼地唠扯上了。岳忠宝虽只有一个儿子,日子也紧巴得够呛,县城里的楼房大多半还是银行的,城里头又讲究男女平等,一切花费女孩都有一份,所以他那闺女也不是泼出去的水,也得汤汤水水的拐带他。岳忠宝吃完了饭,摔摔打打地拾起烟袋烟包子装烟,岳福全不跟他计较,举起自己的烟包说,兄弟,尝尝哥哥的?岳忠宝瞥他一眼,烟包一把抓过去,将烟袋捅进去。老婆白他一眼,什么脾气!转脸给岳福全赔笑道,哥,你吃吃忠宝的吧,那是关东货,老秦家人给的。岳福全说,好好好,過会儿吃一袋尝尝。心里道,若真是关东烟他更不能动了,岳忠宝是个贪便宜的人,别人的一粒米一袋烟不想放过,自己的一粒米一袋烟舍出去肉疼。
  正说着淡话,岳福全好像听到老人那边的院门响了一下,他急忙起身道,八成老人回来了,别误了你们干活,俺去找老人坐坐。说着匆匆忙忙往外走去,听到背后岳忠宝故意大声道,一趟一趟地胡蹿,当他还掌着村大权啊,他那个死心眼子,就是掌着大权,放香屁也不会给你吃!
  老人的大院门洞开着,小屋门洞开着,岳福全喘开了粗气,咕咚咕咚地跑进屋去,岳光田老人果真回来了,好像走了十几二十里路,直挺挺地瘫倒在小炕上,眼睛望着屋巴,一口一口地喘气。岳福全粗喘着说,二叔,拆迁的事不是瞎传吧?老人的嘴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朝着屋巴点了点头。岳福全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起来,没几声又笑起来了,不是纯笑,是连哭带笑的那种,老天爷呀,你到底睁开眼了,俺们的苦日子熬到头了!
  岳福全的情绪感染了老人,老人也又哭又笑起来了,福全,俺的大侄子,咱岳王庄没了,老岳家没了,俺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五
  三天以前,关于注销岳王庄村、恢复大相国村古旧风貌的材料全部批复,县委县政府形成了红头文件,拟特设大相国村旅游区,是继小好莱坞影视城、中国书画大型写生基地之后的又一重大文化项目,该项目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必将为我县的经济建设特别是文化建设做出重大贡献,各部门必须通力合作大力支持,力争在国庆节隆重奠基开工。   县里给岳王庄的任务是:做到人人点头,人人签字,尽快把土地费、拆迁费发放下去。老岳家改姓的事没有出现在字面上,但县领导没有小看,私下里叮嘱万高副局长,一定要慎重了再慎重,务必做到村民自觉自愿,不留丁点隐患!万高清楚事情的严肃性,添油加醋地转告给岳德明,说是县领导下了死命令,如不能按期改姓,他们俩同时下课!岳德明沉重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在我心目中,这块事是重中之重。万高见他情绪不对,似乎把自己的意思领会错了,便纠正道,岳主任,你这话放在一二十年前说还行,放到现在我觉得有点夸张了。一二十年以前,丈夫支持妻子做妓女,你信吗?为争家产而打死亲生父母,你信吗?家里存放着成吨的金银钞票古董,你信吗?合理合法地改个姓,一下就成了百万富翁,何乐而不为呢?岳德明说,反正我觉得压力山大,不是几句话就能办成的。万高说,你这里彻底通过了吧?岳德明苦笑笑,万局,你不是不知道,我这里早就通过了。万高说,不是理论上的通过?岳德明艰难地道,不是,真不是。
  只有岳德明自己清楚,他这里通过得也相当不容易。把现代村庄变成古代村庄,机会难得,千载难逢,无异于一跃登上一个全新的大舞台,这个大舞台财源滚滚,魅力无穷。只是一想到改姓氏,祖宗还是秦桧,岳德明的脑袋就耷拉下了。“大奸臣秦桧的后代”这几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在老秦家头顶上不知多少年了。这几个字又像一摊大粪,永远贴在他们身上脸上。秦姓祖祖辈辈,村干部也没当过一回,全是灰头土脸的老百姓。跟老岳家起了纠纷,不是实在忍无可忍,他们绝不惊动官府。经商做买卖,人家一知道是秦桧的后人,敷衍几句便离开了,逢到利大肉厚的生意,就小心了再小心,防止不知不觉入了奸人的圈套。老岳家一高兴就给他们降辈分,老秦家的白胡子老头,管老岳家吃屎孩娃叫爷爷、老爷爷,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他们见人先笑,说话时点头哈腰,吃点亏受点屈就当不知道,反过来呢,老岳家一滴水的恩惠,他们要挑两大桶回报,不然便会寝食不安,感觉要大祸临头。老秦家人最忌讳、最怕听见的是秦桧两个字,哪怕正牵着新娘入洞房呢,刚刚生出个大胖小子呢,一听到这两个字便蔫了,半天打不起精神。老岳家人偏偏喜欢这样喊叫,一不痛快了就喊秦桧,要么就是大奸贼、大奸臣,老秦家的人是就着这些称呼长大的,一直到死。他们最难受的是人丁不旺,小伙子稍微差池点就找不到媳妇,一茬人出一茬光棍,岳王庄发展到现在,老岳家三百多户了,老秦家只三十一户。他们貌似恭顺,实则时刻都在想着闹翻身,咬住牙使暗劲儿,出头当官没指望,便扑下身子务弄庄稼,投机取巧做买卖,无奈根不红苗不正,至今也没闹腾出个动静。他们还挖空心思地跟老岳家联姻,这样既可以拔高辈分,又可以使脸上增光,肩膀平齐。姻亲结了一个又一个,好闺女大都嫁过去了,谁知不出两辈,辈分又硬生生改回去了,而其余的岳家人根本就没有改口,该叫老侄还叫老侄,该喊大孙子还喊大孙子。老秦家三十一户人家,秦宗禄年龄最大辈分最高,受祖宗秦桧的牵连也最严重。当时他家只有十几亩地,岳王庄大会小会一致通过,把他家划成了地主。从此他不想出头也得出头了,天不明就得出来扫大街,弯腰撅腚认认真真,从南头扫到北头,夏天出一身臊汗,冬天落一身灰土。地主帽子戴上,人们更瞧不起他了,干脆把他叫成了秦桧,小孩子清闲,动不动就追着他的屁股叫唤:“秦桧秦桧老秦桧!”秦宗禄的腰弯得更低,脑袋要掖裤裆里去了。吃罢早饭再回到街上,等待生产队长派活,队长也是一口一个秦桧:“秦桧,今天你挑大粪去吧!”“秦桧,今天推石头垒田堰,保管员那里领小车去!”渐渐地,那些严肃场所,例如游街示众,站台挨批判等等,也把他叫成秦桧了:“打倒秦桧!秦桧你快点坦白交代!”秦宗禄羞臊不堪,眼睁睁要被埋汰死了,便使劲儿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跟村干部说,俺不是秦桧,俺咋能是秦桧?以后能不能别这样叫了?村干部道,你不是秦桧谁是秦桧?你们老秦家都是秦桧,你这个地主分子还想闹特殊?秦宗禄嗫嚅道,秦桧死了上千年了,死了上千年了。村干部说,秦桧人死了,可他的毒血还流在你们身上,鬼魂还活在你们身上,那不等于就是秦檜?行了,我们对你够宽大,再啰啰我们严办你!
  现在,倒要让老岳家跟着他们姓秦了,他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
  岳德明心里的疙瘩万副局长自然知道,一连放了他三天羊,三天后把他找到办公室,心急面不急地道,岳主任,这次机会对你的重要性,你明白吧?岳德明点点头,明白。万高摇摇头,我知道你没明白,首先,这个旅游区是县直单位,你将从村民身份变成正式国家干部,明白吗?岳德明的心活动了,国家单位啊?万高说,这个县直单位是正局级,也就是镇政府一级,你将是这个单位的党委书记,明白吗?岳德明的嘴巴一下圆了,喃喃地说,明白了明白了,这回明白了!可我姓了四十多年的岳,突然要改姓秦,这弯儿实在是转不过来,这可咋办呢!万副局长感叹起来了,你呀你呀,还是小农思想太多了,封建意识太重了!俗话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天下人谁知道谁的祖宗是谁?就算知道自己的祖宗是秦桧是岳飞,可秦桧的后代里就没忠臣吗?岳飞的后代里就没有歪瓜裂枣吗?话再往短里说,你认识你的老老爷爷吗?不认识吧?所以说,宗族观念一点意思也没有,时代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抱着那些老古董观念不放,德明啊德明,你那党委书打谱怎么当呢!岳德明心里的天平在飞快地倾斜,随时都要点头应承了,可就是出不了口,直到两个月后,五百万元的财政款打到村里账号上,万高说这只是启动经费。紧接着大相国村旅游区筹备委员会成立,红头文件上赫然立着他的名字,而这个名单里职务最低的也是个副镇长,岳德明才最终下了决心。
  岳德明列出一个二十七人名单,这个名单里一部分是刺头,一部分是占不够便宜的人,一部分是犟筋头直脑子。在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之前,首先必须把这二十七个人说服。岳德明按照关系亲疏,把这些人分包给村干部,他自己分到了两个,第一个就是他的二爷爷岳光田。二爷爷岳光田属于犟筋头直脑子那一类人,对于这种人,岳德明有办法理拢他们,问题是二爷爷不仅是他的二爷爷,还是村里的老干部,更是他最为敬重的人。常规办法就不能用了。两委们都各自下去了,他还坐那里抱头苦思冥想,这时万高副局长走进来,兴冲冲道,岳主任,我又构思出一个大景点,一个皇帝的行宫,怎么样?岳德明满脑子都是二爷爷,苦巴巴地道,万局,项目够大的了,改姓的事等过去再说行吗?万高道,你这个德明,还是个村主任!一个项目一笔钱,难道不明白?再把这个行宫项目申办下来,光投资咱们就富上天去了!万高硬把他拉出去考察行宫地址,准备申报材料,两天时间跑下来,岳德明让他弄得热血沸腾了,改姓的事几乎丢到脑后去了,二爷爷岳光田的突然出现,让他蓦地回到了现实,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了。他把岳福全敷衍出去后,跟万高副局长嘀咕了几句,明白秘密已经泄露,这事很快会传遍全村,改姓工作已是火烧眉毛,必须全力以赴火速上阵了。   六
  岳德明把岳光田扶到沙发上坐下,端起茶壶茶碗去屋外水池子那里洗,想多磨蹭一会儿,怎么跟二爷爷说最合适。万高副局长坐在办公桌那边,假装看报纸,目的是想敲敲边鼓,关键时刻亲自上阵。这位老人的事他听几个人说起过,也跟他接触过几次,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不好对付。
  岳德明用最高规格招待二爷爷,泡的是金骏眉茶,敬的是中华烟,二爷爷,你不是顶喜欢毛主席他老人家吗,他老人家就是拿这烟待客的。岳光田看也不看地说,爷爷我不吃烟了,身子枯了吃不动了,你们想折腾就快点动手吧,把俺折腾到西天去,就不用碍你们的事了!小子,你不张嘴,老子也心知肚明了,你们想拿拆迁收买老岳家,让老岳家卖姓卖祖宗,我没说错吧?
  岳德明说,二爷爷,你先听孙儿我慢慢解释,拆迁这个事,不是为了让老岳家改姓,事情跟你老说的正好相反,改姓是为了拆迁……
  岳光田腾地站起来了,因为过于急躁,扑通歪倒在沙发上,岳德明忙抢向前去扶他,岳光田使劲把他拨拉开,站了几站好歹站直身子,抖抖索索地指着岳德明道,狗日的,你还真要卖姓卖祖宗啊?
  岳德明万箭穿心地道,爷爷,你别发火,坐下听孙儿说。
  岳光田大吼一声,谁是你爷爷?你爷爷是秦桧,是那个大奸种!毛主席呀,老天爷呀,卖姓卖祖宗不算,还要认那个千人戳万人骂的鬼东西当祖宗,岳飞祖爷啊,你老人家显灵吧,打个雷把不肖子孙劈了吧!
  岳德明说,爷爷,你老越说越远了,听孙儿把话说完好吗?
  岳光田气咻咻地道,你还叫俺爷爷?你把姓都改了,不叫岳德明,叫秦德明了,咋还胡叫乱叫啊!俺可还姓岳,叫岳光田!
  那边的万高副局长咳嗽了两声,岳德明苦不堪言地走过去,万高小声道,你先别插嘴,尽他发泄,瞅准机会再展开攻势。
  岳光田喘吁吁说,老子看你从小到大,知礼晓道,脑瓜子好使,是个好孩子,你要挑头干主任,老子我举双手欢迎,公开站出来替你拉票。你这两届主任还算大差不离,比上几茬败家子强到天边去,老子的心算是没白费,背地里把你夸成一朵花。不承想你是这么个狗东西,人脸前耍花枪糊弄俺们老少爷们,黑地里使阴招刨老坟卖祖宗……
  岳德明听着,起先还装出难受样子,以便缓解老人的情绪,博取老人家的同情。渐渐胸口压上了磨盘,磨盘越来越大越来越沉,他想放开喉咙畅快地一哭,告诉二爷爷这姓不改了,县里硬是要改,他就带领村民抗议去。其实也不用这样,只要几个人不同意,这事就会彻底黄了。岳德明没有哭,更没有把这番话讲出来,党委书记四个字就在眼前,岳王庄一夜暴富的局面就在眼前,这种机会不是人人都能遇到,村村都能遇到,一定要牢牢把握在手里。他欲哭无泪地听着,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咋不开口啦?不是有一肚子情理吗?狗杂种,是没得嘟嘟了吧?老子好话说尽了,你要还是躺在迷魂汤里不出来,就是要认那一道港,老子俺也不拦你,拦也拦不住,你找个人写个过继单,去老奸贼们的坟包上磕几个头,到老秦家那边过日子去吧,村主任俺们另选别人!
  岳德明试探着叫了一声二爷爷,这回岳光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使劲儿昂了昂头。岳德明就往前凑了凑开口道,二爷爷,你也看出我是个好孩子,可你老该仔细想一想,我这么个好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办出坏事情呢?改姓这件事,听上去有点刺耳,不那么好接受,可其实是一件大好事,天大的好事哩。岳光田又要发作,岳德明赶紧连连作揖,二爷爷,等孙儿把话说完,孙儿跪在你跟前,你骂也行,打也行,孙儿保证尽你老拾掇。
  岳德明说,这些年,随着经济的发展,一些人的心肠跟着变坏,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打爹骂娘的烂事,简直摁下葫芦起来瓢。干部的心肠也不跟二爷爷时那般好了,不是贪钱就是贪色,铲掉一层又冒出一层,中央头痛得要命,知道再这样下去,国家就麻烦了。中央就开了几天重要会议,总结出经验教训:以前只顾了逮捕法办,忽视了宣传教育,尤其是反面典型人物的教育,因此命令全国各地,以后要把这方面的工作提上日程,要把秦桧、和珅一类的著名反面典型树起来,让人们看清这些奸官贪官的嘴脸,知道他们的可耻下场,干部们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中央听说岳王庄住着秦桧的后代,就打电话过来,命令恢复这个老村的面目,抓好这个反面教材。
  岳光田说,这个政策俺拥护,这些年的事俺也怪难受,怎么出了这么多贪官呢!可这事跟老岳家改姓八竿子扑打不着啊!
  岳德明看出有门,没想到老人这么快就着道儿了,心里倒有些不忍了,努力振作着道,怎么扑打不着,二爷爷你想想,秦桧的身边还有姓岳的,他怎么这么好心呢,这怎么可能呢?狗贼心黑手毒,根本不会留下一个姓岳的!所以为响应党中央号召,把这个典型弄真实了,教育好广大干部,我们必须改姓,村子里没有姓岳的!二爷爷,这里边的重要性你听明白了吧?
  岳光田病恹恹地说,明白是明白了,就是这心口窝堵死了!对了德明,对外人咱就说是姓秦,事实上还姓岳,这样中吧?
  岳德明说,二爷爷,不中的。你想一想,身份证不拿出去?户口簿永远藏在家里?小两千口子人,就没个说漏嘴的?一旦漏出风去,这个秦桧村就假了,广大干部也受不到教育了。二爷爷,你就当演戏吧,上级让你演个秦桧,是不是就真成秦桧了?你老不会不演吧?
  岳光田说,俺还真是不想演!再说演戏是演戏,下了台又姓岳了!德明,这个秦桧村要立到啥时辰,不会祖祖辈辈站这里吧?
  岳德明说,这要看咱这世上有没有腐败分子了。说到这里万高副局长插嘴说,老人家,我向你保证,不出十年,你们就会重新姓岳的!
  岳光田说,你说话算话?
  万高说,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
  岳光田摇了摇头,过会儿又摇了搖,头慢慢耷拉到胸脯上。
  岳德明走到万高那边去,低声道,你怎么骗他老人家呢?不说别的,就说十年一到,咱们怎么面对他老人家?
  万高副局长道,我的主任同志,咱们没时间了,过了这道坎一切都好办。再说,你看他老人家还能再活十年?   岳德明的脸一下黑了,喘了一口粗气,再不说话。
  七
  在岳光田老人低矮窄巴的小屋里,老人躺在那里哭一阵笑一阵,苍天祖宗地叫唤着,炕下边的岳福全也是哭一阵笑一阵,也是天地菩萨地叫唤着。好大一会儿过后,岳福全首先消停下来了,抹拉着泪脸坐到炕沿上,轻轻地推了推岳光田的膀子,二叔,别难过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说到这里他突地顿住了,就这时候,改姓的事才真正进入他的脑子。还在老侄子秦宗禄告诉他那一刻起,他就听明白了老岳家要改姓,归到老秦家的宗谱里去,但这事好像停在了耳朵边,也好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边基本没动静,他记住的是拆迁二字,这两个字是一股气流冲进肚子,肚子眨眼膨胀成天大,是一把大火在心间点燃,身子里外都烧起来了。现在拆迁事已成定局,就像大捆的钞票已经搬进家门,改姓的事就跟着显眼起来,在脑壳里占据了位置,他仿佛这才意识到,二叔岳光田的疯跟自己的疯是两码事,自己是为了自己,二叔是为了老岳家,感觉做下了不名誉的事,他的脸不由得热了起来,嘴巴怎么也张不开了,就躲闪着老人的眼睛往外走去。
  他刚走出小屋,岳忠宝咕咚咕咚地走进大门,横眉竖眼地道,你们鬼哭狼嚎地干啥呢?听到我过来就往外溜,一定又是在夸奖我吧?走走,回去接着夸,俺想听!岳福全没心跟他理论,继续埋头往外走。岳忠宝不由分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拖拉着他走回屋子,推坐到炕沿上去,他站在地下大声道,这些年你俩动不动就凑一堆嘀咕我,我听不到也猜到了,今天我要让你们说个够,我这个当儿子的,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烧了,是打你耳光了还是饭菜里下毒了,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死也别想出这个门!
  岳光田有气无力地说,忠宝啊,好好跟你哥说话,你哥他没有坏心,今天你的事一句也没提,光拆迁改姓的事就够俺受的了!
  岳忠宝说,什么拆迁改姓,这是哪里的事,你编也不会编!
  岳福全叹了口气,唉,兄弟,咱们村要拆迁了。
  啥?岳忠宝的眼珠一鼓老高,哥你说啥?
  岳福全说,咱们就要发大财了。
  岳忠宝喘不动气了,真的啊?哥你咋知道的?
  岳福全说,俺是听秦宗禄说的,二叔是听德明和县干部说的,拆迁铁准了。只是还要改姓,让咱们姓秦,我心里不是滋味。
  岳忠宝说,拆迁咋还用改姓,不好让姓秦的改,他们正好巴不得。
  岳光田想说话,嘴动了动没说出来,泪水汩汩地涌出眼睛。岳福全就替着老人把事儿说了,连连地叹气。
  岳忠宝骂起来,我操,发财也不给个痛快的,让老秦家捡到大便宜了!也是,做买卖还得下本钱,一块赚一块就烧高香了,让咱们改个姓,一分钱不花,白白发这么大的横财,就闭闭眼改了吧!
  岳光田说,改了姓,你就是秦忠宝,不是俺的儿了。
  岳忠宝说,爹你糊涂了,俺改你也改,你叫秦光田,俺叫秦忠宝,不还是你的儿?不光你哩,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全都姓秦了!
  岳福全听着不像话,担心他爷儿俩又拧起来,就对岳忠宝道,兄弟,咱们出去走走吧,听听怎么个拆法,别到时候吃着亏。
  岳忠宝说,走,转身走到了前头去。就像这拆迁是岳福全操持出来似的,岳忠宝对他的态度翻了个儿,一路上哥长哥短地不住嘴。
  大街上早已热闹起来了,路面上人来人往,这里一堆,那里一伙,有的挥舞着胳膊,有的嘁嘁喳喳地咬耳朵,眼珠灯泡般地亮,脸盘猪血般地红。老秦家的人最打眼,三十一户人家似乎全部出动了。往年里过年过节,街巷里也难见他们影子的,偶尔出现一个两个,也是低眉顺眼地匆匆过去。现在他们出来了,出现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了,腰杆一律往直里挺着,脸盘往高里昂着,专门往人稠的地方凑,脚板格外响,嗓门格外大。岳福全一眼就看到了秦宗禄,九十六七岁的秦宗禄好像年轻了二三十岁,身板是那般硬朗扎实,腿脚是那般干净利落,面盘是那般欢腾喜庆,他倒背着双手,时而慢悠悠溜达着,时而麻溜地迎着人走过去,说笑声半个庄子也听得见。
  岳福全看到秦宗禄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突然慌乱起来了,秦宗禄来到跟前,他们俩怎么称呼呢?秦宗禄还自称老侄子,自己也还这么叫他吗?听老人们讲,祖上老岳家起码给老秦家降过三次辈,这么一算,岳福全该叫他大伯甚至是爷爷,而今跟着人家姓秦了,按照岁数也不该再称老侄子。他在心里试着叫了一声大伯,又叫了一声爷爷,肚子里像吞了两个癞蛤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岳福全就转身往家里走去,走了几步又住下了,他舍不得离开街上的热闹,更担心漏了什么消息,便时刻注意着秦宗禄,秦宗禄往东他就往西,秦宗禄往南他就往北,同时也躲避着老秦家其他老年人。
  岳福全果然听到了新消息:拆迁改姓这块事,一个村民不点头,钱就不能发,屋就不准动。村干部还没有正式讨问,就有几个能球货开始挽袖子撸胳膊了,眼下村干部正分散在那些能球货的家里铺排。岳福全的心分明被人一把揪住了:这么大个庄子,还能没有一两个犟眼子?岳福全就不管秦宗禄不秦宗禄了,哪里人多往哪里去,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事,他便争抢著插嘴发表意见,替村干部说好话。不多时,村里出了能球货的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村子里像开了锅的水,吱哇乱叫起来,这里喊:“是没穷够吧,放把火把他的屋烧了,看他还烧包不!”那里叫:“我看他是活够了,有胆子就站出来,看我不扯胳膊踩腿劈巴了他!”还有人嚷:“改姓谁心里好受,可不能因小失大不是,天上掉下白面大馒头,沾点土星你就不吃了!”秦宗禄也摇起了头,这里那里地说,不会吧,天下哪有这号人,不会有这号人的!秦宗禄说一声,岳忠宝就随一句,不会不会,霸他亲娘,傻巴黄子也干不出这种傻事!
  村主任岳德明在大喇叭里吆喝起来了,说是晚上召开党员大会,研究重大事体,不准请假。岳福全不是党员,可太阳还挂得高高的他就等在村部门口了。等在大门口的不止他一个,有一二百号人,他好歹钻到前头去,在大铁门下立稳脚跟,回头再看时,大门外已站满了人,挤挤搡搡的像地摊上的西瓜。人们都想站到最前头去,个儿小的扒开人缝往里钻,个儿大的扁起身子往里挤,力气大的拿膀子硬扛。人群像发了狂的潮水,这里凸那里凹,这里打旋儿那里缠疙瘩,时不时忽地倒下一片,叫骂声哭喊声扯天连地。岳福全身子贴在大门上,人潮压过来时他便使劲儿往外推去,身子挤压成了肉饼子。好在他靠山硬实,倒不下来,位置十分稳固。天擦黑时,人群已望不到边。他六十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年间演戏演电影,也比这阵势差得远。   离开会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党员们干部们就开始进门了,几十张嘴打雷样喊叫:“闪开闪开,快点闪开,让人家过去!”人群像挨了一棍子,硬生生闪出一条胡同,党员们干部们就排成了一条长队,沿着这条胡同往里走,两边的人没一人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吭哧吭哧地喘息着。党员们干部们就走得格外带劲,昂着脑袋,挺着胸脯,步子不紧不慢。走在前头的是岳德明等几个重要村干部,走到门口时,岳德明吩咐村文书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让他站一边把守着,村干部一个一个走进去,党员们一个一个走进去,心眼多的村民想跟着混进去,村文书就把他们拉出来,或者推出去,等党员们干部们都进去了,村文书把普通村民往外推了推,转身跳进门去,小铁门哐当一声闭上了,咔嚓锁上了。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埋怨说,开什么小会,直接开大会不就得了,哪个不听吆喝就揪出来拾掇!大门边的人有的徒劳地推推铁门,有的扒着门缝往里望,院墙边的人仰起脸来望墙头,连连地咽着唾沫,墙头三米多高,上面栽满碎玻璃,天汉子也翻不进去。
  人群松散了许多,身子不济的蹲下去了,多数人焦躁地溜达着,面孔都朝着村部大铁门,鼻子闻着臊哄哄的汗酸味,耳朵听着蚊子的哼哼声和知了铺天盖地的鸣叫声。许多人饿了渴了,离家近的人飞快地跑回去,又飞快地跑回来,一手捏着水瓶,一手攥着干粮,自己吃着喝着,一边礼让着身边的人。岳福全离家二百多步,他想回家喝点水,又怕这个空当散了会,走走停停地挨过去两个钟点,嗓子冒了烟,汗也出不来了,他知道这时候更不能离开了。十点多钟时,党员会终于开完了,大铁门只响了一下,人们便朝着门口涌过来压过来,小铁门咔嚓开了,里面的人没有出来,外边的人倒忽地跌进去了,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村干部只好拉开大门,里外登时连成一片,急切的问询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怎么样?通过了吧?没人反对吧?回答声也是接二连三,通过了,全体通过了,放心吧你们!又问,就没一个人反对?不是保密吧?党员干部们回答,还让我们大力宣传呢,保什么密!岳福全也是问了这个问那个,问个没完,他的心跟村民们一样,直到随着人流回到家里,仍高高悬在喉咙口,不敢相信这么顺当。
  八
  第二天晚上召开了村民代表会,情况跟党员会一模一样,村民们追着代表们问,代表们不厌其烦地答,仍是信不着。代表们说,我们是村民代表呢,还能不代表村民说话?不起作用,不相信。村民代表是干部选出来的,他们代表干部,不代表群众。三天后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家里家外的人全来了,村部大院就像干出底的鱼池,满满当当的。
  村主任岳德明坐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说,今天这个大会,是岳王庄历史上的一次盛会,也可能是建村以来最隆重的一次盛会。这次隆重的盛会,要改写岳王庄的历史,要改换岳王庄贫穷落后的面貌,要推动两个文明的大繁荣大发展,也可以说,要使我们家家户户都富裕起来,不是小富,是大富,是一步登天的暴富!台下的人都直勾勾盯着岳德明,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粗粗细细的喘气声,许多老人忍不住咳嗽,就一手掐住喉咙,一手紧紧捂住嘴巴,老脸憋得紫里泛黑;小娃兒不懂事,张嘴就哭,做娘的赶紧掀开衣裳,把奶头塞进娃儿嘴里,乳房全露出来了也不知道。今天岳福全没有占到好地场,离主席台有十多步远,位置还斜斜着。他差不多是第一个到的,只因为年轻人太多,他挤不过人家。他病病歪歪的老婆也来了,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两个孙儿也来了,进门不多会儿就被挤散,开会前他还找了几眼,等到大会开始就没那心情了,眼睛专注在岳德明的嘴巴上。原来这个大侄子主任是那么顺眼,那么可亲,说话是那么好听,简直比唱歌还好听。
  主任岳德明继续说,岳王庄要旧貌换新颜,从普通平房搬进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从穷汉变成百万富翁,这是上级党委政府的决定,是党委政府对我们的特别关怀照顾。这几天来,我们去部分村民家里摸了底,接着召开了党员会和村民代表会,知道村民对上级领导的决定非常拥护,说这个决定合民心顺民意,纷纷要求尽快执行。但我们是民主的国家,村民的事情必须由村民自己做主,所以我们召开了这次大会,目的只有一个,听取全体村民的意见。拆迁的具体细则,包括房屋土地赔偿、老岳家改姓、村民安置、搬迁时间、奖罚措施等,我们已经制定成协议书,过会儿就分给大家,同意的就签字,签字时间是五天,我这里就不细讲了。我想重点提醒大家一点,如果有个别人就是不想富裕,就是要继续过他的苦日子,这个字他也可以不签,但他不能拖全村的后退,让老少爷们跟着他吃苦遭罪,他必须站出来讲清楚,看老少爷们答应不答应!
  领导们的话一完就开始发协议,文书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台去领。岳福全领到时快晌午了,这时一家人早已聚到一起,岳福全说,密密麻麻这么多字,我看不用瞅了,就这会儿签了吧。老婆说,签了吧签了吧,还省下一趟腿儿。儿子儿媳们反对,说必须看仔细了再签,以防有什么套儿。岳福全想想这话对,就瞅瞅别人,还没有一个签字的,便抱上一个孙儿,领着一家人往回走去,一会儿后又换成另一个孙儿,又摸又亲地走着。
  回到家里,小儿子岳亮抢着把协议念了一遍,一家人都说好,好上天去了!岳福全大声宣布,媳妇炒菜包饺子,老婆照看孙子,他领着两个儿子算账。这赔偿听许多人说了好多种,今天才真正落到实处,那几种说法都不对,但出入不大。岳福全找出宅基地证、土地证,岳强岳亮便掏出手机,对照着土地证上的数字算起来,很快就算成了,两个人的得数完全一致:他们家共得土地赔偿款八十六万八千元,再加上五天内签字奖励五千元,一共是八十七万三千元。岳福全让他们再算一遍,还是八十七万三千元。岳福全快活地道,这么多啊,不会算错吧?儿子们说,爹你是不是想后边再算出个零啊?岳福全说,爹没那么贪,爹是担心机器算不牢靠,俺再使笔算算看。说着找出一截铅笔,去壁墙上演算起来,岳强岳亮也担心出错,埋头捏起了手机,岳福全的得数出来了,是八十七万三千,儿子们算得不差。岳强却抬起头来说,还真是错了哩,这一遍是八百七十三万元!岳亮说不对,我这里是八千七百三十万元!岳福全的眼睛睁大了,看了看岳强,又看了看岳亮,忽然明白过来了,爷儿仨一齐咧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岳忠宝喘了口粗气,你尽管说吧,今天你就是把俺骂死,把俺委屈死,俺也尽着你!岳福全说,老人的小屋子分到两套楼,你爷俩一人一套。岳忠宝突地跳起来,分他一套?截道儿啊?干脆两套都给他得了!岳福全叹口气,俺是说着玩的,知道不可能。忠宝,你给个话,打算分给老人多少?岳忠宝皱起了眉头,哥,你说你硬要给他钱做啥,他那屋老耗子成堆,嚼巴碎了也不知道,再说他八十八岁了,还能花多少钱?岳福全说,忠宝,咱说句不好听的,老人去那边了,遗下的不都是你的?岳忠宝说,那可不一定,他还有六个闺女哩,都是些精明猴子!岳福全说,唉,不给你掰扯了,你就說个数吧,到底分给老人多少?岳忠宝想了想,哥硬要这样,那就给他两千吧。岳福全说,多少?岳忠宝说,两千,俺保证说到做到,不信俺就立字画押!岳福全说,真是没法理论了,两套楼小二百万,给老人二十万还靠点谱,只给他两千,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俺没法跟你理论了,俺回家去了!岳忠宝挡在他跟前,又低头想了想,粗喘一声道,哥,看你的面子,那就给他三千吧,一个子也不能再添了!岳福全说,那俺也不跟你啰嗦了,三万块,行俺就去劝老人,不行俺就回家干活去!岳忠宝活脱脱割肉放血,眼睛死死地盯着炕沿,抖抖索索装上一锅烟,没点火就放嘴里吧嗒起来,半晌后眨巴了几下眼睛,痛快地道,行,就听哥的了,反正也没便宜别人!
  十
  为老人争取到三万块钱,估计老人这辈子不用愁了,岳福全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兴冲冲地往外走去。刚走了没几步,步子又慢下来了,二叔的脾气他摸得清,他认准的事情,拖拉机也拉不回转,不是这个拗脾气,儿子怕是不会那般待承他,他也不会落魄到这步田地。
  不摸底细的人,不会相信岳光田对孩子会那般好。老人家三年生两个,接连生了六个闺女,老天睁眼,第七个是个儿子。他就把忠宝当成了金疙瘩,一年百来斤小麦,全进了忠宝的肚子,几十块钱的鱼肉点心红糖等高级物,也全进了忠宝肚子。忠宝想摸鱼就领他下河,想捉鸟就带他上山,想坐头上就托上去,想骑脊梁就扑下身子用手脚走路。只有一样,事情如果跟他手里的权柄发生关系,岳光田就不是那个爹了。他带忠宝去场院玩,忠宝看到大堆的花生,伸着小胳膊要吃,岳光田说那是集体的,不能吃。忠宝哭嚷起来,一边抓他的脸撕他的头发,岳光田泪水汪汪地哄着他,抱着孩子快步离开场院。忠宝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普及高中,推荐大学生,忠宝高中毕业,让爹推荐他去上大学,做爹的说,大学生名额一村一个,他这个大队长霸下,那就成了黑暗旧社会了。忠宝又想去铁木厂当工人,让爹去给公社干部说说,做爹的说,走后门是坏分子干的事,革命干部不能干。那时候,岳忠宝并没有把这些事看得很重,麻缠爹些日子,发几回脾气也就罢了。在他的心目中,爹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个大人物的话肯定有道理的,即便没道理,单是给这个大人物爹当儿子,也是一件顶牛气的事情。他似乎没想到爹还有下台那一天,这一天突然到来的时候,他发现爹三十几年的干部等于没当,而且欠下老鼻子饥荒,整整八百多元,四间矮趴趴的土坯屋,儿子是个普通老百姓。那时候公社刚刚改成乡,乡里的好多干部是从前的公社干部,岳忠宝就逼着爹去找他们,在外边找个差使干,最起码把他弄成村里干部。岳光田横竖听不进去,说什么自打跟了共产党,他就没做过一桩亏心事,不能老了老了再往脸上抹摊屎。岳忠宝没指望了,瞅瞅快要散架的小破屋,想想手里沉甸甸的饥荒,眼里的老爹越瞅越生气,越看越不顺眼,他终于骂出口了,起先是指桑骂槐,比鸡打狗,很快发展到矛头直指老人,老人吃饭吃出声音,他筷子一拍说属猪的啊?老人锄地锄累了,拄着锄柄歇歇腰,他一脚把锄子踢出老远。老人下炕下晚了,他捶得窗棂砰砰响,嘴巴自然也没闲着,说什么时辰了还挺尸,是挣下三大千两大万了还是咋的!老人六十八岁那一年,岳忠宝终于翻盖了新房,利用老宅倒下的门窗木料碎石头啥的,贴着西屋山弄出一间小屋,从此一家人成了两家人。岳光田对村里的坏人坏事恨之入骨,即使到了眼下,一旦发现还是不想放过,在岳忠宝这里却换了个人,整个一个没脾气,不管儿子忤逆到啥程度,他权当没看见没听见,该干活干活,该操心照旧操心,始终把忠宝当成个小孩子。
  岳福全顾虑得不差,屋子的事他刚开了个头,岳光田老人就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了,唉声叹气地道,福全,俺知道是忠宝让你来的,你别说了。这件事,就是把俺爹俺娘从坟墓里请出来,俺也不会听从的。岳福全说,叔,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就算没有房产证,这处宅子还是宅子,出格也没出到外头去,你去给德明说说,也不算难为他,他管保会想出法子的。岳光田说,福全啊,都像你跟忠宝这种想法,我们干部还怎么干,别再费唾沫了。岳福全说,叔,你张口干部,闭口干部,你瞅瞅眼下,谁还跟你那样当干部?你这老脑筋也该换换了。岳光田说,俺是俺,他们是他们,你别把俺和他们扯一堆,俺丢不起那个人。岳福全说,二叔,那咱就说自己家的事,叔,俺想说句难听的,忠宝兄弟心地不善,你比谁都清楚吧?岳光田使劲儿闭了闭眼睛,老眼里出现了泪光。岳福全说,靠忠宝养老,你的苦日子没头,有一天你不能做饭了,喝口水也得支使人了,不说活活渴死饿死,半死不活肯定有的。俺已跟忠宝说好,这小屋换成楼,他劈你三万块钱,到时候俺当中间人,说啥也要把这钱要给你。叔,就应了吧?岳光田说,大侄子,小屋换成楼,俺一分不要,俺快死的人了,要钱干啥?只是这事不能办,打死也不能办!大侄子啊,要咱们改姓秦,祖宗还是秦桧,我这心就难受成碎块块了,担心挡了老少爷们的富路,违背了上级的好意,才没有出面反对,你们又想让俺蒙骗国家,这跟剜俺的心挖俺的肉有啥两样啊?
  十一
  岳福全一直劝到天黑,打算明天过来接着劝说,这遭一定要把老人从苦海里搭救出来。第二天早上,他开上手扶拖拉机把两家孩子送到村前的汽车过路站,回到家里停下拖拉机,听到老婆在屋子里喊他,他爹快屋来,兆胜来了!岳福全高兴地说,是吗?兆胜是他姐的孩子,他就这么一个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姐亲得要命,他这个舅舅也亲得要命。
  兆胜坐在炕沿上喝茶水吃瓜子,做妗子的在一旁陪着他说话。这个外甥也在县城里打工,比强儿亮儿的工作累,是搬砖和水泥,日头从早晒到晚,汗水从早淌到晚,看上去就格外老相,才四十岁的年纪,好像五十岁也多了。老婆看到男人进屋,欢喜地说,你快陪外甥坐,俺去炒菜。岳福全说,去吧,快炒去吧,外甥也不是外人,还当客待起来了。兆胜,你咋过来的,咋没瞅到你的摩托车?兆胜说,俺搭别人的车过来的,来看看舅舅妗子。岳福全说,你娘身子好吧?孩子和外甥媳妇也好吧?兆胜说,好,挺好的。外甥没有多话,好像跟以前不一样,岳福全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问道,兆胜,你是不是有事?家里人真的都好?兆胜说,没事,没啥事,真的都好。岳福全的心提起来了,外甥问一句回一句,眼睛这里那里地望,就是不正眼望舅舅,望过来时也只是望望舅舅的脖子肚子,心里边显见有事,他最怕的是姐姐出事,姐姐身子骨还行,但毕竟七十多岁了,还正好是七十三岁,他一想起来就害怕,隔几天就去一个电话,有时半夜三更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就给姐姐打电话,知道姐姐无事,还要心惊肉跳半天。   岳福全再三盘问,兆胜说真没事,就是过来看看舅舅妗子,顺便来听听热闹,听说拆迁拆出好多热闹,过来听听。岳福全的心渐渐放下,就说起拆迁的事,说热闹是热闹,也没热闹到天边去,给他们个大甜枣吃,腚上又敲一小棍子。就把这几天的大事约略说给外甥,慢慢地兴奋起来,挺了挺腰杆子说,兆胜哪,往后咱爷们啥也不用愁了,你再过来筹钱,俺这个当舅舅的也不用难为得要死了,过些天发下钱来,你先拿几万花去!兆胜没接腔,头早已低垂下去,指头不断地抠挠着炕沿,一下比一下重。岳福全的心又沉下去了,问,兆胜,到底出了啥事?你爹去得早,除了你娘亲你,就是舅舅俺了,啥话还不好出口?兆胜抬起头来,眼睛看向舅舅的脸,又急忙错开去,望着舅舅的肚子说,舅,你意思是说,咱们差不多是一家人?岳福全说,是呀。兆胜说,有苦咱都吃,有福咱都享?岳福全说,对呀。兆胜说,那,舅舅,你是说这次分的两套楼,也有俺的一份?岳福全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外甥,你的意思是?兆胜说,舅,那俺就实说了,俺晓得这话你不乐意听,不乐意听俺也得说。按照法律,这两套楼是你跟俺娘两个人的,你们往下分,就是俺一套,俺两个表弟一套。咱们是要紧亲戚,俺不在乎吃亏不吃亏,只想把两套楼的钱分成三份,俺只要一份就成了,舅,外甥对得起你了吧?
  岳福全糊涂了,脑子里万千苍蝇蚊子乱飞乱撞,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外甥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姐姐嫁出去五十年了,早已是两户人家,怎么还能够回娘家分家产?他听说过哭号着要陪嫁的,偷偷摸摸跟爹娘讨钱讨物的,爹娘的家产也要分一份,他从没听说过,况且他的爹娘早已去世,眼前的家业跟爹娘不沾边了。岳福全懵里懵懂地望着兆胜,似乎这个兆胜不是外甥刘兆胜,是别人冒充的,外甥刘兆胜根本说不出这种话。其实,外甥刘兆胜也不是尽如人意,让他这个舅舅最好笑的是过日子过于精细。他来舅舅家串门,除了借钱找帮工,从来都是甩着十根手指头,一坐下来就可劲地造,烟卷一支接一支地吸,瓜子噼里啪啦地嗑,鱼肉甩开腮帮子吞,活像吃大户。发现了合适的东西,张口就要,抬手就拿,毫不见外。岳福全担心他去了外人家也这样,画着圈儿提醒他,舅舅妗子家怎么也中,外人家里可得顾点礼节,见长辈要带点东西,吃喝得悠着点,东西不要眼馋。他私下里也跟老婆拉过几回,以为外甥的这个小毛病,是打小缺钱缺肚子造成的,日子好起来就不会这样了。现在看来,这个外甥是骨子里细作,往外出没门,往里进没有多的,把别人的东西全划拉进自己手里去,他脸也不会红一红。
  岳福全脑子里不那么一团浆糊了,似乎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心像掉进了冰水里,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疼。他颤颤索索地问刘兆胜,外甥,你到舅舅这里来说这事,你娘她不知道吧?
  刘兆胜笑了。此时他也镇静下来,方才的拘束尴尬已没了影儿。他抓起炕上的香烟,抽一根含在嘴上,烟盒啪地丢回去,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说道,舅,俺娘不点头,俺这个儿子敢过来吗?
  岳福全身子全凉透了,兆胜,这个楼房,你劈不着份子。
  刘兆胜仰了仰脸说,为啥?
  岳福全说,这还用问吗?你跟舅舅不是一家人啊!
  刘兆胜又笑了一下,这回是冷笑,舅舅,俺晓得咱们怕是要生分了,趁着还没生分,还有点亲戚味,你把俺的话听明白。过去,爹娘的产业没有闺女的份,是因为没这个法律,因为重男轻女,糊里糊涂过到现在,就以为是应该的事了。现在,我们成了文明人,国家制定了文明法律,爹娘不行,舅舅妗子更不行,一切都要按照法律去办。继承遗产这档子事,法律就明文规定,男女平等,一分不多,一分也不能少。你听懂了吧舅舅,俺的意思是说,咱爷俩千万好说好商量,自家事自己家里解决,要是弄成官司你就麻烦了,没有了舅舅外甥不说,一套楼你还得一块砖不少地分给我!
  岳福全欲哭无泪,想说又不知怎么说,心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了,兆胜啊,俺的好外甥啊,你不说吧,喝几口水顺顺气,摸摸胸口问问心,这楼你咋分得着呢,分不着的,就别再难为你这个舅舅了。
  刘兆胜仰了仰脸,说道,舅,实话说给你吧,俺是在县城里打问好了才过来。俺不跟别人一样,抱住理儿不放,俺是先礼后兵,先给长辈个头高,长辈就是不给面子,就不怪晚辈不客气了。舅,俺的律师也猜到了,这楼你不会给,那是一百万呀,不逼急了眼谁会松手,律师先让俺过来谈谈,不成他再过来调解调解,还不成咱爷们只好去法院见面了。
  岳福全生气了,一下就气毁了堆,你你你,家丑不外扬,你咋能去找律师哩?俺没脸活了,你快找把刀子把俺杀了吧。
  刘兆胜道,杀人得偿命,俺才四十岁,不能干这赔本的买卖。两条路摆眼前,舅舅你选吧,是爷们私下里解决呢,还是变成仇人去法院打官司?俺的律师就在街上小轿车里等着,舅你快点选,人家很忙。
  岳福全沒辙了,哭声道,老天爷呀,怎么让俺摊上这种事?兆胜,俺没法跟你理论了,咱们去找村干部评评去吧。老天爷呀!
  不等刘兆胜回话,岳福全就跳下炕往外走去。刘兆胜也跟着走去,冷笑道,俺有律师撑腰,县干部也不敢不讲理!灶屋的老婆听到屋门重重地响了一下,急忙趴门玻璃上往外看,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往院门口走去,她拉开屋门喊道,你们爷俩上哪儿去?别误了喝酒啊!爷俩好像没有听到,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老婆埋怨了他们一句什么,回屋继续炒菜。
  刘兆胜的律师果然在大街上的小车里,爷儿俩还没走出胡同,律师就从小车里钻出来,笑眯眯地迎着他们走过来。岳福全没有见过律师,只是听说过,在他的心目中,律师是些认钱不认人的人,面相冷酷无情,肚子里奸诈鬼坏,只一味想着挣钱,刚才自己的遭际,又进一步验证了他的老看法:要是成个东西,咋会帮人打这种伤天害理的官司呢?可眼前的这个律师,看上去不像个坏人,面盘白生生的,肉皮嫩生生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腮颊上一边一个小酒窝,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岳福全断定这是个笑面虎,心肠怕是更毒更黑。那律师伸出手来要握手,岳福全不情愿地抬给他,律师热热地握住,你就是岳大叔吧?大叔好大叔好!我叫路志勇,是刘哥的律师,你就叫我小路吧。大叔,咱们去你家里坐坐?岳福全心里道,帮别人跟俺打官司,见了俺脸不红心不跳,这种人的脸盘子有多么厚呢!就没好气地道,小路律师,事儿俺都听外甥讲了,俺跟你们掰扯不清,咱们去找村干部评理吧!路志勇看了看刘兆胜,刘兆胜点点头,路志勇就对岳福全道,也好,上车吧大叔。岳福全说,俺享不了那个福。说着自顾自朝前走去。路志勇跟刘兆胜咬了一会儿耳朵,然后坐进车去,跟在岳福全后边往村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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