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版的007詹姆斯·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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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随着作家毛姆的身影和他笔下的阿申登先生,和他一起进入到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谍战大片里。这里说的是毛姆版的《英国特工》,也是毛姆根据一战期间自身担任间谍的亲历创作的间谍小说。此刻他仿佛化身为007詹姆斯·邦德,或许,没那么英俊和倜傥,但却多了几分慧黠和洞察。而你在参与式阅读的想象中化身为那位妩媚而凛然的邦女郎。
  你们一道登上了开赴日内瓦的轮渡,天空彤云密布,天气又湿又冷,冰雹夹着霰粒落在发间和长大衣上……
  又或者和他一起坐在火车上疾驶,正在穿越广袤的西伯利亚平原,大片大片的白桦林,一弯霜月正挂在窗外的林梢……
  抑或者,和那位法国大使一起用罢丰盛的晚宴,坐在壁炉边一边啜饮一杯白兰地,一边倾听原本端肃高冷的大使逐渐卸下盔甲,忘情地缓缓沉浸到关于往昔情事的倾诉之中……
  女特务朱莉亚被用来作为诱饵写信诱使情人前来送死,结局却不是她背叛情人的悔恨或是良心发现,而是那样的出人意料——她竟然提到了索要他的遗物——一只手表,要知道,那是不久前过圣诞节时她送给他的,买的时候花了十二镑呢,现在她还能再要回来吗?
  那个一路上极尽热情主动又没风趣之能事、说话多到了构成对旅伴的严重骚扰,热爱阅读、热爱朗诵、热爱生活尤其讲究热爱仪容整洁的哈灵顿先生,最后竟然死在了对于衣服包裹的执着上面,偏执的热情正是他的性格特征,终于在异国他乡中弹身亡暴死街头,直到最后到底也没能松开抓住衣服的手……
  阿申登在很大程度上是毛姆的影子,充当了线索主人公,纪实与创造,非虚构写作与虚构写作,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亲身体验了一番英国特工工作的毛姆显然注重的不只是讲好一系列的间谍故事,上演一部传奇的谍战大片,而是十分讲究现实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选取特工题材视角透视人性与人心的深处。
  在这部短篇小说集里,诸多短篇环环相扣又可各自独立成篇,有些地方又让人想起俄罗斯的套娃。一个故事包裹缠绕着另一个故事,一层层包裹的各色人等其实都是同一个事物:特工,身份和身手都高低不同的特工。
  值得欣赏玩味、效仿借鉴的是,阿申登作为一名职业作家和兼职特工的相对超脱的身份,专注投入的同时并不妨碍他带着几分享受的体验情趣和相当逍遥的旁观心态。
  特工是做什么的?是以特别的方式做特别事情的。生活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实验和感悟的。永远和现实保持一定疏离的态度,用来观察、体验和审美,这是属于文学艺术家们的态度,一门实验美学的生活艺术,一种超级棒的心态和能力。
  不难发现,这一本《英国特工》和毛姆的很多小说,典型的比如《寻欢作乐》、《人生的枷锁》等作品一样,都活跃着这样一位先生——通常他爱读书写作、爱文学艺术、英国绅士范十足,具有勤勉、自律、自尊、内敛、镇静的性情特点,喜欢不动声色温和地讽刺揶揄,嘲人也自嘲,想象力和洞察力十分了得,因深谙人情世故而善于冷静稳妥行事。
  我在读过一本关于毛姆的传记之后,再结合毛姆的作品去看,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直觉:其实这位先生不仅是作家作品里的理想主人公形象,基本上也可以视为作家本人的翻版和写照。这使得毛姆的作品也带着较为明显的自恋色彩。但因其态度坦诚直率倒也无伤大雅,并不给人矫情和造作之感,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书里书外都一路畅通的线索主人公带路,我们才十分乐意地跟随他进入到毛姆讲述的那些故事中去:“当然他理应行事谨慎一些,但惊惶失措也是不明智的:他在日内瓦的一位前任,因为在思想上太夸大了他个人的重要性,总觉得从早到晚都有人监视跟踪,结果弄得神经过度紧张而不得不被撤换下来。”
  于是我们几乎愉悦地看到,阿申登一则出于享受当下的天性和情趣,一则出于更稳健、更到位地完成特工任务的职业需要,他选择了一种张弛有度、从容不迫的行事节奏。只要想想一旦返回他的旅店房间,他一定要守着一炉旺火,泡一个热水浴,然后只穿着睡衣和毛巾服,把自己放松如一只旧棉袜,尽可能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在温暖的壁炉边享用一顿美餐;而且整个夜晚有烟可抽,有书可读,如此这般,眼前执行任务的艰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阿申登这个作家特工几乎是怀着旅游的大好兴致现身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游街串巷,参观博物馆、美术馆和教堂,日子过得逍遥散漫,云淡风轻。
  人们常说,生活是迷人的,但也是悲惨的,他们手里往往没钱,可金钱也并不是一切,而且不管怎么说吧,又何必为此而自寻烦恼。既然我们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一切又是那么精彩喜人,所以我们还是抓紧眼前充分享受吧。
  不不,要是你以为这是不负责任、及时享乐那你就大错了,因为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并且是在游刃有余地成人达己。就像一战爆发后的作家毛姆本人一样,他拒绝了许多文人作家那样只是坐在书桌前运用刀笔参与战争,他强烈要求一定要上战场、上前线,为此他做过战争期间的志愿者,也做过周旋穿梭于各国的英国特工。
  湖光山色,名流沙龙,闲情逸致,这些其实都是一名特工的必备行头。阿申登深深为眼前的某种岑寂所陶醉,便拣个面湖的长椅一坐,甚至奢侈到了品头论足的地步:这湖水的确是太荒谬了,水色嘛未免太蓝,山峦嘛积雪过厚,那美景嘛击在你面上不是什么清越之情,而更多的是些愤激之感。可尽管如此,这幅景观自有其某种怡人的妙处,某种质朴无华的坦诚,正像门德尔松的一首《无言歌》那样,令他此时不觉恬然微哂……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毛姆把这二者结合贯彻得到了水乳交融、炉火纯青的地步。就拿这段特工生涯来说,阿申登此行的确够得上是万里之行:从纽约到旧金山;乘上一条日本船横渡太平洋到横滨,然后再改搭俄国船穿越日本海,再踏上横跨亚、欧两洲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列车最后抵达终点站彼得堡。这是迄今为止他所担当的最大任务,并因堪当此大任而颇为志得意满——毕竟并不是很多人都能够有机会有能力胜任如此的间谍职业的,这必将为他的作家生涯平添几笔浓墨书写的传奇色彩,更何况高风险总是伴随着高回报:“这一回他算是再也无人向他发号施令了,而且身上广有錢财,其可兑换的数量足以使人目眩……此时他唯一的依靠便是他的那点天生聪明。”   自诩机智聪明、经多见广正是阿申登的习惯性特点。而他在前面闪亮登场不久便早已得出结论:一位聪明的作家完全能够做到,上为国家立功,下使个人发财,只要他肯加入某一组织,如此必能给乱世带来和平,为黎民带来希望。
  正如文化教养的好处在于使你无论胡说什么都能说得精彩漂亮,同样,富贵荣华的浸润也会使一个人见到花花绿绿粉饰装点时在看法上懂得分寸。
  所以,即便奔波于长路漫漫、旅途征尘之中,即便身处于危机四伏、明枪暗箭之中,阿申登也几乎从不感到厌倦。他始终认为只有两种人特别容易感到厌倦:一种就是缺乏办法来哄自己开心的人,再一种就是只依靠外界来提供乐趣的人。而他自己既然自诩聪明,聪明人还会感到厌倦那就有乖常理了。他的特工生涯过得充实愉快,丰富多彩,变幻多样,即使有时无事可做,他也仍不难仅凭自己的回忆和想象便能从中怡然自乐,自得其乐。
  比如寂寞旅途中,还可以从回忆中打捞几许绯色的过往情事聊以自慰。阿申登从来都说不清楚想这样做的时分是选择在火车上还是在澡盆里进行更好:“就能搞出新奇东西这个角度来讲,坐着火车穿越法国平原的时候往往是出现神思妙想的美好时刻;但如果论到回忆之乐,或在一些业已在头脑中初步成形的事物上再精雕细刻锦上添花,那就什么也比不了一盆热水澡。”
  阿申登在其过去的二十年中还是不断为了那位妙人而怦然心动,暗暗心悸。爱而不得的那些情感历程中,甘苦自知,有笑有淚,究其实痛苦的比重肯定会更多一些,但即便在他因了某些无回应的爱而受尽折磨时,他也仍能宽慰自己说(虽然说这话时难免地一脸苦相),毕竟“入我磨者皆成粉也”。
  如今有个流行段子: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而在阿申登眼里,面对再奇葩、再愚蠢、再不可思议的队友和对手,他也有可能与之津津有味地谈个不休。他之所以这样主要是出于他的职业天性,但凡进入其视野的人、事、物,他都将其视为素材而不会厌倦,正如化石不会让地质学家厌倦一样。比如他一见到那个做派浮夸的墨西哥杀手便有了观察的兴致:这可不是那种一抓就是一把的平庸之辈(这种人的飞扬跋扈我们也没少嘲笑过,但到头来还是闹不过人家),至于对那些人性中的巴洛克成分有着酷爱嗜好的业余研究者,见后必将为之狂喜,视同稀世珍宝。这是造物主对两足动物的一件夸张作品。
  再如阿申登对于上司R老奸巨猾、只是利用特工人员充当工具、出了任何事情都不想负责,甚至不轻易表态等诸如此类入木三分的细致观察与自卫戒备心理。然后就是对于R出身卑微、因战争投机起家而难登大雅之堂的暗自不屑与微讽:别看R平时在办公室的时候那么精明厉害,那么充满自信和机警干练,一旦走进一家饭店他就会登时害羞露怯起来。为了表示自己非常闲适,他不免话音过高,那份做出来的轻松也有些过度。从他的言谈举止中你不难追索出他早年那份卑微平庸的身影,直到突如其来的战争才使得他骤然显贵起来。
  每一次新的出发都因其前路的不可知而更加新鲜欲滴,令人兴奋莫名。阿申登喜欢这样行在路上的氛围、场景、情绪和状态。他在一间卧铺车厢中睡得极好,而当某次突然的颠簸把他弄醒时,他也会不以为意,这时抽上支烟,静静躺上一会儿也是挺愉快的。如今一个人在这包厢中独处,不仅空寂得迷人,而且感觉绝佳。车轮每过接轨处的一阵阵和谐的旋律,仿佛背景音乐的节拍,恰与他的这种内心活动相吻合;而飞驰过广阔的原野和黑夜时,他感到自己仿佛也变成了驰骋于天宇的一颗星球,这同样使人兴奋激越,更何况在这旅途的终点还有一样东西叫作“未可知”。
  不可知,新体验,多角色——或许,这才是人生实验美学主张最注重的要素吧。如阿申登这个毛姆版的007特工所愿:他为什么就不能在对其国家无害但对他自身有趣的这件事情上来个两全其美呢?又一次地踏上征途,出行袋里装的是新护照,填写的是新名字,这使他因为自己恍然间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新人而不无某种轻快新奇之感。说实在的,有时候,他已对素日里的这个旧我偶生几分倦意,有时候,生活惯例模式需要打破一下。这或许多少有些荒诞不经。而要具体在行动上做到这一点,你就得同时拥有内外双重视角,既能从外部视角来观看自己,又能同时一身两职,把你在人间喜剧这出大戏里所客串起的各种角色都认真扮演好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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