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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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河之上,忘川之下,尽是落樱。
  每每此时,我便和姐妹们一起来到尘世凡间,来采集这淡若流莹,白若飘雪,红若朝霞的樱花花瓣,岁岁年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天天忙于采集樱花花瓣,竟忘记了时间流年。只道容颜依旧,哪知早已沧海桑田。
  日日沾染人间花香,对那株参天古树也渐渐有了些许的眷恋,竟时而夜间挂念。常在天宫夜间南天门前凭栏眺望,非是花语,却是人言。
  “蓝姐姐又在看那书生呢!”红儿似笑非笑地打趣着,引得众姐妹笑声连连。
  “哪有?”我在水面轻轻挑起花瓣,红唇轻撅,佯嗔欲责。
  “脸都红了哩,还说没有?”红儿不依不饶,拉着我的手碎步跑到水边,指着水面下那袭蓝衣笑得喘息着,“喏,自己看吧,还说没有呢?”娇笑着跑开,留下我一人顾影自怜。蓝色衣襟白色飘带,在微风中伴随着淡红色花瓣淡淡舞动着。河水对面,仍是樱花围绕着,却在百花丛中有着茅屋一间。如此清雅之人,该是众多凡间女子倾慕的对象吧?
  只是转瞬之间,昨日尚是幼年,今日便已弱冠,不知明日,便又是怎样一番风景。只道樱花依旧。
  “他又看不见我们,再怎么看也是枉然,再说人跟神仙,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五百年了,他只能出现在一瞬间。”紫儿姐姐轻轻拉着我的手说着,言语间淡淡地叹息。
  “我知道,天界尘世,唯一的结果只有天谴和劫灭。”说完轻轻提足,自樱花树前飘舞而起,今日已去,何知明年?
  再回首一次,我在心底静静地说着,以后再不相见。
  苍穹白云间,我的脸色变得煞白。那茅屋前的樱花一瞬间尽萎落地,染成血红色。“不要。”我抛开花篮,反身而去,第一次在尘世间显露出自己的模样。
  樱花树枝刺穿了他的胸腔,鲜红的血自那胸腔后依旧盛开的花瓣上缓缓滴下。
  “为什么要杀他?”我愤怒地看着那一身白衣的男子,他嘴角上扬,溢出一丝妖异的淡笑,并不答话,转身就要离去。“我要为他报仇。”我手间掐诀,全身衣带无风而舞。他静静地回过头来,脸上有种嘲笑的神情。
  “去。”我一声轻叱,引起汹涌瑶水向他奔去。“莫要徒增杀戮。”空中传来众姐妹的大声惊呼,可我顾不得那么多,瑶池之水已然及身。无尽水势卷起地上残花引起无数漂浮的灰尘劈头盖脸地打去。
  水流花落,尘埃落定。
  “怎么可能?”我吃惊地后退一步,看着他轻轻弹弄着衣间的花瓣。“很吃惊么?”他淡淡地笑着,忽然身影飘忽,已然来到我的身前,从没有和一个男子如此接近过,踉跄地后退,却被他的手拉住。
  “放手。”我愤怒地瞪着他,胸间涌起无名焰火。
  “你会记得我的。”他眉头轻轻上扬,得意地笑着,左手食指忽然点在我右手手腕处,一阵焦灼,烫在手上,疼在心头。
  忽的手间一轻,再抬头,他已然不见,只有淡淡的身影若有若无地起伏在樱花树间。
  
  妖?
  我倚在忘心楼间,看着手腕间的樱花印记,想着王母娘娘的话来。
  “非千年的修炼,怕是难得如此深厚的灵力。以后你便在忘心阁养伤,莫要再去凡间采花瓣了。”娘娘忧郁的眼神里似是在掩饰着什么,可这又何妨,娘娘的话,是我们须得遵守的。
  忘心阁,忘记尘世间一切烦恼,可是,为什么心里总会有种淡淡的忧愁?
  夜时,静卧床塌,辗转难眠。低眉看去,手腕间樱花印记上竟泛出淡淡的金光来,荧光慢慢地从手中溢出,照遍我的全身,照遍整个忘心阁。我惊异的是,在这寡淡的荧光中,竟然有一点点的细小樱花花瓣从手心钻出来,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围绕着我淡蓝的衣衫轻轻飘舞着。
  纵使是在天庭,也难见到如此景色,王母娘娘便是每日用新鲜樱花瓣伴着天河莲花池的金风雨露来维持着自己貌美容颜,若是能得我般如此,就算是神仙,也怕是极乐了。
  只是,此忘心阁也非我想呆着的地方,虽每晚都有樱花的陪伴,也虽姐妹们时常来淡淡地说笑着,可是,她们的眼眸已非原来的清澈,总觉着似在掩饰些什么,有着淡淡的忧伤,有着落寞的泪痕。
  我轻笑着安慰着,不就是在忘心阁么?不会多久,我就会随你们一道再到尘世间去采集花瓣的。说着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腕间,虽然我在极力地掩藏,可是它却依旧将它的一片薄薄的淡红色花瓣暴露在姐妹眼前。
  才四十多天,我看向一旁方塌木板上的“正”字,才四十多天呵!可它却已经长到了有原来的两倍大,而且似是想要突出来般,没人的时候,总是在手腕间跃动不已。
  红儿的泪水终于掉了出来,落到我的衣襟上,落到我的手腕间。她说:“蓝姐姐,你或许还不知道吧?自从你那日回来后,尘世间的樱花便日日枯萎,待到今天,在人间再也寻不到一片花瓣,他们说……他们说……是你带走了花魂,要将你……”话再也说不出口,泪珠簌簌地落了下来,众姐妹也是掩面而泣。
  “怎么了啊?”我轻轻摇着她的肩膀,“是因为我手腕上的这花么?它,它是花魂?”我颤抖着声音问着。
  紫儿姐姐拭了泪痕,轻轻地点头,将我的头拥在她怀间,轻声安慰着,“不怕啊,天雷焚身并没有那么可怕的,稍微忍忍,便能过去了,再没有丝毫的痛苦……”声音终于被哭声打断了。
  瞬间,我却变得平静起来,强颜欢笑着,拉着她的手轻笑着说道:“是哩,也许并没那么痛苦哩,最后一天了,姐姐能帮我梳妆一回么?”紫儿姐姐终于哽咽着擦干了泪水,回首对众姐妹说着:“大家都莫要哭了,都笑起来,这最后一天,难道还要让蓝儿伤心么?离开也要开开心心的。”说着扶着我来到铜镜前坐定。
  云鬓香雾落,胭脂淡红心,对镜执簪懒,锁眉歇青黛。
  看着昏黄的铜镜里略显憔悴的神色,心里却有着淡然的味道。红儿争抢着在我眉间点上一粒朱砂痣,然后为我披上大红衣裳。忘心阁撒满淡淡桃花,哪里像是离别,倒像是姑娘要出嫁般。我便谴退了众姐妹,静静坐着等候着,等候着仙官的宣旨,天火焚身。
  傍晚十分,当夕阳也从天界失去的时候,终于迎来了所等候着的。
  他宣完旨,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有种淡淡的怜惜,我冲他笑着点点头,再看一眼这即将苍凉的忘心阁,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天雷火池,围着众多神仙,我静静地站在火炉的顶端,看着脚下的烈火炎炎。红色衣衫在微风下轻轻舞动着,这身衣裳曾多少次的幻想过,却未想到在死时才能穿上,而不是在宝马雕车香满路上。自嘲的,我是多么的可悲。
  玉帝坐在龙椅云端,眯着眼睛看着我,不知道他这副冷漠的表情下会是如何的想法。“你可知道,这并怪不得朕?”他终于开了口。
  “知道。”
  “唉!知道便好。”轻轻叹息一声,又接着道:“花魂原本为尘世间樱花之本,不知何时长在你手腕间,只有天雷烈火方能将它迫回凡间去,希望你能理解朕的一番苦心。”
  “能理解。”我轻轻答到,看着手腕间正不断向外突出的花瓣,甜甜地笑着。“你也许调皮了些,为什么要长到我手间呢?待会儿可是要受天雷之火的,忍住些便好了。”我手指轻轻在它的花瓣上拭过,心里默默地说着,“虽然我们从不相识,但我也为你祈祷。天雷之火纵是可怕,但只要稍微忍耐些,便能过了。以后可别再跑到别人的身上去了,要听话些。”话刚说完,便听得天际一声淡淡的叹息,“开始吧。”手指猛然一震,悄然间从手腕间滑落下去,我闭上了眼睛。
  “我不会让你死的。”耳边忽然传来柔和的声音。心底猛然一震,这声音……
  恍惚着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张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脸色。是他!竟是那在樱花树前杀死那书生的男子。
  我忙从他的怀抱里挣开,一脸愤怒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淡漠地看我一眼,便看向云间的玉帝,“花魂是我植在她体内的,与她无关。”“你?”玉帝眉头挑起,带着疑问的神色。
  “不错,难道玉帝已经忘了我了?”他眉目含笑,看着云端的王母和玉帝,轻轻抬起头来。“是他?”我听到娘娘的一声惊呼。“是他。”玉帝微微点头,一声叹息。
  
  “你为什么要来?”我轻轻扶住他,看着他胸前血如泉涌。
  他嘴角艰难地浮起笑意,惨淡的眼眸看着我,静立半晌。“你真的忘了我了蓝影?”
  “蓝影?”我淡淡地笑着,为他擦拭着嘴角的鲜血。“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蓝影,我是忘忧。”
  “忘忧?呵呵……看来你还是没有记起来啊。”他忽然推开我的手来,踉跄着在忘心阁里四处看着,嘴角露出伤逝的笑容,惨淡而悲伤。
  忽的眼睛看到那方塌,低低的叹息了声,我随他目光看去,那第十个“正”字正好画出第三笔,待到今晚夕阳西下便是第四笔,怕是无缘将它画完了,因为我已经听到门外重叠而来的脚步声。
  他的眼神也在瞬间变得冷漠起来,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们都已经完全处在天兵的包围圈里。玉帝轻轻叹息一声:“你千年修行已然不易,为何偏要沉迷于妖道?”“为何?”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悲痛,“若不是你千年前那般残酷,我又为何如此?”“看来你还是没悟,千年已过,你又何必苦苦如此。”玉帝的眼神复杂,却是看着我。
  “呵!为何,怕我不如此,你们永远都不会让她醒过来,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原本已经远离痛苦,你又何必要将她唤醒。这样,只有徒增她的痛苦……”“所以,你们便将她烈火焚身?永远让她隔绝?”他的眼神陡增杀气,气愤地看着玉帝。
  “不若这样,又该如何?”玉帝眼睛一直没有移开我的身体,摇头叹息着。
  “让她知道自己是谁。”“如若她不愿意呢?她知道了自己的前世,必定会痛苦万分。”玉帝依旧摇头,低声叹息。
  “你们是在说我么?”我轻轻摇着眼前男子的衣袖,低声问着。
  “若离,让她知道自己的前世也可,但,你却不能留下,你触犯天规,独自引樱花花魂来到天庭,并打伤众多天兵,已是死罪。”玉帝淡眼看着眼前的男子,缓缓说着。
  “原来他叫若离。”心猛然跳动了下,怎么好生熟悉?
  他的嘴角最终露出一丝冷笑,“我来之前就没想过会活着,我只求我能亲口讲出她的前生。”
  “如此也罢。”玉帝一挥手,引得众人离去,遥远的天幕里传来他冷淡的叹息,“日落之时,便是你生命的终结。”
  
  他的身子忽然跪在了地面上,不断的喘息。鲜血汩汩的从胸口流出,拦不住。
  “你……”刚开口就被他拦住。
  “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他深深吸口气,挣扎着坐立起来,看着远处即将黯淡的颜色,缓缓开口道:“蓝影,即使你现在也许还以为我在说着一个和你漠不相关的故事,但请你听我讲完。”
  “天宫五百年前,你曾是玉帝和王母的女儿。却在一次下界斩妖除魔时与凡间男子相爱,但被天上众仙百般阻挠,玉帝便特意为你建造了这忘心阁,想要你忘记了在凡间遇到的男子,却没想到,你爱慕的那男子竟得奇遇,有了飞天能力,最终来到天上与你相见。却被天兵发现,你为了能让他逃离,与天兵天将展开大战,苦战三天。最后……”他忽的咳嗽出一口血来,停断了将要说完的话来,看着远处只剩一点弧形的太阳冷冷地笑了声,“以后怎样,你立刻便能知道了。”说着旋身而起,冲出门外,消失在天幕里。
  我却没能赶出去,因为我的记忆在那一刻也彻底清醒。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我也知道为什么我会喜好穿蓝衣,我也知道在他即将中刀的时候,心里为什么会鼓起将他救走的想法。
  因为我是蓝影,而他是若离。
  原来五百年前,我为了救他,已经元气大伤,但玉帝和娘娘却并没有杀我,只是将我的记忆剥除,在天宫做了个采集樱花花瓣的小仙。而他呢,他为什么会成妖,而非是人。
  天界也是太残忍了些,为什么在他死去之后,才让我尘封的记忆回忆起。
  五百年了,什么都应该淡然的。可我的心底……
  我终究没有到冥界去寻他,而是向玉帝认了错,继续活在忘心阁里,整日惶惶过日,也许只有手腕间依然的樱花印记知道我的感受。
  夜间也还会有花瓣夹杂着雪花围绕着我飞舞,只是我再不舞蹈。
  铜镜里的人儿仍是蓝衣依旧,只是略显憔悴。
  淡淡地过了两年,本以为什么都会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时间会冲淡一切。
  可是,手腕间的樱花印记却不见了,在我早晨醒来时发现它不知在何时已经从我腕间消失了。
  
  夜间,床前却多了个人儿,白色衣裳,貌美如花,只是一双眼睛通红,泪痕满面。
  “是娘娘叫你来的么?我没事儿,叫她莫要关心。”我轻声说着,眼睛却看向远处。
  “不是。”她红唇轻启,淡然出声,似带淡淡幽怨的声音引着我回过头来。“我是你手腕间的花魂。”
  “你不是回到凡间了么?怎么又跑上来了。”我的脸色略显吃惊。
  “没有,一直都未回去。若离离开的时候将他的部分灵力转给了我,故我不回凡间,亦能控调尘世百花容败。”
  “哦,你……和他很熟么?”我手指绞着衣襟,吃惊自己怎么会问出关于他的话来。“我跟他本是同树修炼,只是我是花魂,而他是妖。”她静静的说着。
  我淡淡地哦一声,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可能会奇怪他为什么会变出妖来。”她幽幽的眼神看着我,未等到我点头,又接着道:“五百年前,他在地狱恳求地藏王,允许他保留记忆,终于打动了地藏王,可是条件是他不能为人,须得经过千年修炼而成妖。遂他变化为樱花在那古树间修炼,日日年年,可是,他不忍你对那书生产生情谊,便用幻境骗了你。”
  “他没杀那书生?”我吃惊不已,“那我手上的樱花印记为什么是真的?”
  “因为仙界是我们修炼的上好地方,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为了减少修炼时间,我便央他将我植到你的体内,我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所以今天来向你请罪。”
  “已经过去了。”我淡淡叹息一声。
  “不,我知道你还在非常地想他,所以我这次是来帮你的。”
  “帮?怎么帮?难道再要我们延续那生离死别?”我冷笑着。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但这次绝对是能行的。”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紧紧地看着我。
  “哦?那你说说看。”我淡眼看着她,这两年来,我已经对什么都看得淡然了。
  “只要你化作我的模样下得人间后再变回自己不就行了,而我就在这里化作你的样子。便不会再有人察觉了。”她笑着说。
  “如此一来,你不是要永远呆在这里了?”我不否认这是个好办法,但这怎么行?
  “我本来就向往神仙的生活,待在这里也是梦寐以求的,你只管下去找他就好了,他现在也已经投胎重新做人,快快下去吧。”她笑着换成我的样子,轻轻将我推过宫门。
  “那就委屈你了。”我擦拭着两年来第一次流出的泪水与她挥手告别,匆匆离去,去寻找我心中记得的那个人儿。
  南山依畔,樱花树前。
  终于找到了他的踪影,只是提在石柱上的诗词而已,可我知道一定是他留下的,五百年前,我曾与他说过这首诗,他却说过,若是有来世,我会再用这首诗来找到你,你若见到这首诗,便要相信我还在等你。
  我本前世莲花子,难舍君情追此世。
  人间重会礼已成,恨不相逢未嫁时。
  
  天宫之上,忘心阁前,却是个男子的身影,唯有夜时,才敢以真面目示人,竟是那个与若离一样的人儿。
  手腕间金光闪溢,竟幻化出一个女子的脸来,她才是真正的花魂。
  女子幽幽一叹,“你这样值得么?自己的爱情,却拱手让给别人?”
  男子脸色却是异常的平静,“五百年前,的确是我为了她而大闯天宫。可是,你看今日铭记的情形,比我当年如何?”
  “你默默地为她修炼了千年,就这样让她去找你弟弟?想你弟弟也是为了你好,才将你幻在我的体内植入她的腕间,你不忍看她寂寞,夜夜化出樱花来与她高兴,难道,你心里真没有一点难受的感觉?”
  男子静默良久,才缓缓道:“他为我牺牲了那么多……”半晌,挥一挥衣袖,自空中抛下众多樱花花瓣来,口里喃喃:“希望这些花瓣能指引她找到铭记吧。”
  花魂看他,久久无语,心里叹息——或许,若离与蓝影是一对,而铭记与忘忧又是一对吧。谁都不能替代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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