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姑妈去看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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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轮流瞅他们俩,空气在高温下正在膨胀,三个人都透不过气。
  如果这是个玩笑该多好啊!
  两个男生都没动,严肃得像雕像。一个是大卫像,金发碧眼鼻梁如刀背;另一个是成吉思汗像,团头肉鼻一堆儿圆润。她没笑,甚至触景生情流下一滴泪。她转身涉水向岸边走,潜水度假村看上去如一块雕刻过的玉。
  当天下午,瑞典人佩尔松和韩国人金结伴走了。他俩化敌为友,都没来同她说再见。说再见是繁文缛节,谁也不至于蠢到陪一个漂亮女人去死。追女人,为的是快乐。她一旦想拖人下水,就成了祸胎。有脑子的男人都应避之唯恐不及。
  她把自己锁在客房里,从房间阳台可以看海,这是红海,盐度最高的海,埃及海岸的海。她感觉金字塔在自己身后,法老高高盘踞在塔尖上,古老而挑剔的目光越过云雾阳光投在她背上。她嗤鼻法老的权威,也不再承认生活对自己拥有主宰权。她找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铭文,她相信自己血液每一次循环都要从这铭文上淌过。铭文并非很多歪歪扭扭的小篆,她知道那是简单两个字:蔑视。
  她慢吞吞整理了一遍行装,也把潜水设备和水下摄影器材仔细梳理一遍。她明白那两个差点为她决斗的年轻小男人已经离开,她冷笑了一下,一口喝干一直在小口小口抿着的威士忌。
  打开门,她走去海边,海边长满碱蓬。海风带着海的湿气吹散她的额发,她觉得青春即将从自己光洁的脸上如落日般隐去,没更多游戏可以玩了。
  她掏出手机,把自己的定位发了出去。紧跟着,她给他留言一句:放马过来吧!蓝蓟花号夜潜!
  很多年以前有个春天,姑妈心血来潮,带他逛动物园。姑妈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出纳,比父亲要年长十几岁,她没宏大的人生计划,她养大了自己的孩子,只遗憾忙于谋生的弟弟和弟媳周日里慢待了他们的独子。小孩是渴望玩的,她可以代他们夫妻俩满足一个男孩子的渴望。
  姑妈没空手来,她带来了金鸡牌冰砖和一大玻璃纸袋的油果果。离很远,他就看见了油果果白色的糖霜。
  姑妈牵着他的手离开房客众多的两层楼房子,走到马路上。姑妈扶扶眼镜,她白而圆的脸上最光亮和气派的是她的前额。姑妈有凸起浑圆的前额,上面没一丝皱纹,证明她当财务人员是可靠的,只有聪明人才有这般面相。姑妈笑说:“我们要去看一只才来的小象,它叫版纳。”
  梧桐树都绽发了黄的嫩芽,空气有清甜气味。这城市的女人一旦不上班,就拼命往窗外竹竿上晾晒刚洗出来的床单和内衣。姑妈牵着他手,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当心,这里有条长裤,不可以从裤裆下走过,否则你长不高!”
  在满街的裤裆下游走,姑妈无所谓,她不用再长高。一旦他没躲过某个裤裆,他只好立定,用力往上蹦起,跳三跳。他已经在想动物园里的光景:猴子红屁股,河马像校长,老虎变睡猫,鹦鹉叫喳喳……本地八哥鸟比鹦鹉会说话,上次八哥就叫了好几遍:讲呀依讲呀,讲呀依讲呀,再会,阿乌卵,阿乌卵,再会……
  姑妈找到了14路长辫子电车站头,她吁出一口气:“告诉我,侬是乖仔吗?”
  他认识她已经蛮多年了。爽气点就这么说穿了吧:他一认识她就展开了炽热的追求,她沉迷过他一小段时间,然后她拔开腿跑了。这不是打比方,她真是拔腿跑远了,跑出了国,到国外念书、毕业、做事,基本没回来过,除了短短的象征性的探亲(总是在去往他处的途中,在这城市做一停留)。他追去过国外,记忆中仿佛从没找到她,但事实上还是在美国见过一面。
  本来应该早就忘了他。完全是偶然,她回来探阿爸的病,阿爸确实已病人膏肓无药可救,见一面少一面!她母亲因为生她时难产而撒手人寰,阿爸为这,曾经恨过她。后来他对独女不在身边早认了账,他对她说过:“不必回来,我去同你妈会合是喜事。房子你要继承的,房子现在值钱了。你直接回来处理后事就好。”但她知道自己还是想见阿爸最后一面的,她离开了阿爸就没有过正式的家庭,她想尽一次家庭责任。而回来探阿爸,阿爸随口说到了他。
  阿爸交代完所有事情和附属的细节,明显松了一口气,简直有点喜气洋洋,她看着阿爸笑了。父女一起放松地笑,好多年没有过了,她感到悲伤的幸福。就在这样的时刻,阿爸说:“你还记得庆阳么?庆阳现在可是个人物了。”
  阿爸小心翼翼征得她的同意,拨通了庆阳电话:“庆阳,你没出去旅行?那好,你來医院看看我吧,我怕是撑不住啦。晓霜在,她回来了。”
  庆阳没学别人那样在电话里寒暄,瞬间他那边就挂断了。她琢磨庆阳对她是怎么个心态。这不那么好捉摸,毕竟有很多年汇聚成的一条大河在他俩之间淌过去了。
  阿爸打完电话,人就开始感到不舒服,医生给他打了针吗啡,帮他止疼。空气里满是病人呼气的嘶嘶声,房里飘浮着清洁剂的苦味。她忘记了庆阳,看着阿爸,明白了什么叫气若游丝。她惊诧地抬起头,从白日梦醒来,几乎跌落另外一个白日梦:庆阳来了!他头势清爽,西服笔挺,打着领带,皮鞋铮亮,只差胸口没挂上怀表呢。他的跟班站在走廊里,—个捧着果篮,一个搂着鲜花……
  他的记忆从第一辆电车开始。要到达动物园,姑妈和他必须换乘两次电车;最后一次电车是无轨电车,跑在铁轨上会当当发出响声,是他期盼的节目之一。
  第一次换电车,车窗外就有了不同寻常的风景。电车穿越的区域比他惯常活动的区域野多了:越来越多的大树,爱怎么横过来长都不会被修剪,枝条不会探人家窗户里去,周围根本没房子。行人越来越少,街上渐渐没店面了。
  姑妈不耐烦看这些野景,她低头看看车窗边位子上乖乖坐着望洋眼的他:“以前你见过大象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上次去动物园大象馆没开放。老师给我们看过图片,象鼻子长得像嘴里叼条蛇。”
  姑妈文雅地微笑了一下:“大象活得很长,跟人差不多。它们还有非常好的记忆力。印度人夸人家记性好,就说‘记忆力跟大象似的’。大象一家人住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不肯分开。”
  “姑妈,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看书,书上说的。”姑妈笑笑,“等你多识字,我送你书看。”
  庆阳比她大了十来岁,他是隔壁童家姆妈的侄子。从前她不晓得童家姆妈还有这门亲戚,童家姆妈六十大寿在家里摆圆台面,庆阳才露面。
  说句公道话,庆阳样子真是不错的。记得那天她下课回家,童家热闹得二楼没一家人家可以耳根静一静。她下楼到无花果树下踢毽子,远远太阳落山,红彤彤咸鸭蛋黄似的挂在院子门口的公孙树树梢上。她眯细眼睛看夕阳,阳光里庆阳穿着淡黄休闲西服和咸菜绿色的长裤走进来。
  她看着这个外表像花花公子、神色却很亲善的男人笑吟吟走近,她扭过头,看被夕阳染金的围墙和墙边凋零的夹竹桃花。她又回过头来,年轻男人微微欠了欠身,很亲切地问她:“小妹妹,童家是这个门洞么?”
  因他的亲切,她也亲切地回答:“就在楼上,你是他们家谁?”
  他笑说“侄子”,看着她。因为背对夕阳,他的脸一下子黑乎乎的,她看不清。他又问:“那么你是童家的谁呢?”
  “谁也不是。我是邻居。”她笑笑,觉得不能和陌生男人多说话,应该走开了。
  他点点头,忽然伸出手,向她要什么的样子,她大惑不解。他从她手里轻轻拿起了鸡毛毽子,同时弯腰把手里袋子放在地上。
  他走到夕阳余晖里,脸朝向了阳光,登时变成金色的,神色也放微光。他玩起了毽子,嘿,他是个老手,只见毽子变成了他养熟的小鸟,在他身上到处停一停飞、停一停接着飞……
  他把毽子递回给她,笑着上楼去。她追问:“喂,你是杂技团的么?”
  “不。”他的脚步声在木梯子上发出回声,“我不是玩杂技的,我是乐团的,我吹号!”
  吹号的庆阳大鸣大放地爱上了她,她还是个高中生,不适合被年纪大一截的男生公开追求。不过庆阳大概被音乐毒害了,不晓得无声世界的秩序。他只会高调低调,要不让他有调调,他就不知道怎么玩。
  放学路上她被庆阳堵住,庆阳还是那身惹眼的西服,很合体很飘逸,像动画片里逃出来不肯回去的青年。庆阳说:“请小妹妹吃杯咖啡。”
  跳上叮叮当当响的无轨电车,他兴奋起来了。姑妈冷眼瞅着他,他从车窗伸出手,扯下香樟树伸到车厢边的枝叶,老练地找到叶脉上的香囊,掰开,放在鼻子下闻。像猫咪嗅了猫薄荷,他恨不得在无轨电车上开演唱会,喉咙里哼着别人听不惯的噪音曲。
  “姑妈,小象版纳哪里来的?”
  “云南西双版纳森林来的。”
  “哦,森林里不是蛮好,为啥一定要来动物园?”
  “小象它自己又不要来。为了让你这种小朋友看看,动物园才一枪麻醉它,把它运到动物园让你看的呀。”
  “哦!这样啊。那么我今天好好看看,过几天它回去了,我就看不着了。”
  “它不会再回去森林了,动物园给它造了房子,它一辈子住在这里让小孩子看。”
  “啊?”他大惊失色,不再拉着立杆绕圈子,“姑妈,那小象的妈妈不想它?”
  姑妈想回答,愣住了。
  “森林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我将来肯定要去看看。”他并不期待姑妈回答,他只是随便感叹了一下,马上忘了自己说什么。现在他望向西郊的树林,开始琢磨森林了,“姑妈,森林一定比郊区树多,我知道的,还有不关笼子的野猴子在树上飞。”
  四
  她到达红海已经两周。红海裂在大陆之间,虽没海啸的可能性,但潜红海也有潜红海的难度和危险。
  埃及人的心性与她因潜水常打交道的印尼人或菲律宾人不同。印尼人和菲律宾人是周到的,习惯于服侍客人,晓得服务态度和自己饭碗有关系;埃及人则粗豪不少,对待客人多少有点马马虎虎。据她留心观察,埃及人怕是被常来这里潜水的俄罗斯人和欧洲人宠坏了。俄罗斯人和欧洲人都以会照顾自己著称,他们不习惯有人代他们自己做事,也不肯给多小费,所以埃及人就养成了冷眼旁观的习惯。
  可一旦坐上橡皮小艇去潜沉船,风高浪急,她一个女子,背着气瓶不讲,还带上累赘的摄影设备,没人服侍可怎么行?还好总有男潜客献殷勤,否则单说从海里翻身上艇,她也得磕碰得浑身青紫不可。
  有男人献殷勤虽必不可少,但也让她耗神费劲。大多数献殷勤的男人懂得适可而止,保住风度,但也有吃定她以求一逞的。她羡慕欧美女人,欧美女人有大丈夫气,不是所有男人都有胆纠缠;亚裔女子在男人眼里大概真正算是男人身上掰下肋骨造的,各色男人都居高臨下敢上来试试运气。她为了摆脱太近身的荷尔蒙气团,只好跟这种男人摊开她底牌。
  佩尔松和金本来素不相识,都是因为在潜水时主动替她扛水下摄影机而喝到了她请的咖啡,然后两个人对峙起来,让她好不尴尬。这好比两只公乌鸦大庭广众不避嫌地抢食一块鲜面包,她责怪自己给了他俩可以轻贱的感觉。乌鸦可以对打,但她不是面包。
  于是她邀请他俩一起岸潜,去潜岸边海下二十五米深处的一艘小沉船。她特意在沉船边用写字板告诉他们,自己有意于进入被禁止探寻的沉船内部……五分钟安全停留出水后,趁佩尔松和金还在擤鼻子抹眼睛,她开出了自己的条件,让这两只雄性动物瞬间停止分泌荷尔蒙。他们的确是理性的地球村男性,知难而退,悄然而遁。
  像她这般三十五岁的妇人已经不是姑娘家,男人在她眼里,不仅仅是耳边的甜言蜜语和床榻上翻云覆雨。她也许无比寂寞,但无心重复套路。海底世界给了她某种具体的充实感,让她,怎么说呢,不一定非要男人不可。
  不过,佩尔松和金的不辞而别还是刺伤了她。她发现整理行李和设备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于是她想起了他,一冲动,她给这位独一无二的大鼻子情圣发了手机短信。
  如果他还那么在乎她,真那么不达目标死不瞑目,真想超越《霍乱时期的爱情》,他可以来红海找她,她还足够年轻,身上没有酸味儿。她在这里潜水,暂时还没离开的打算。
  下了有轨电车,离动物园就只一步之遥。暮春的暖风吹在姑妈额头,他觉得春风在她圆润的额上打滑。蔷薇开得正盛,动物园周围的小洋房和宾馆篱笆上垂下一串一串的粉红花,蜜蜂向花朵发起冲锋。   姑妈露出一种成熟妇人的骄傲,她抬起脸盘享受阳光。她在马路上踱步,走上街沿,不用留神汽车。小侄子跟在她身后,也在安全的上街沿。她回头看过几回:平时出门少的小可怜被路边的碧绿蚱蜢勾引住了,不停蹲下身子用手掌扑蚱蜢,追着跳起来的丝丝绿线跑。
  庆阳没回复她短信。他这人就这脾气,要么突然出现在你眼前,要么仿佛消失了,理也不理你。
  他对她,很明显斗了半辈子气了。那么些日子过去,医院重逢后,在她时隐时现的轨迹面前,他已养成风格化的回应方式。
  不过,他潜水是为她学的,要不城里的老百姓还想不到潜水这番娱乐。他为争取与她有共同语言,不声不响跑澳大利亚大堡礁花了大钱考证。他其实不喜欢跳进汪洋大海,大海让他紧张,让他有绝望感,但他说有她在海里他就顾不上害怕。
  这句话是暖心的,暖了她很久。
  阿爸的后事是庆阳帮她主持的,没庆阳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离开生养她的城市久了,回来完全找不到路、摸不清人心世故。阿爸像是明白她靠不住(他是重仪式感的人,在乎自己的身后事),所以最后一刻帮她把庆阳找来了。阿爸不会撮合他俩,当年就是他密谋赶走了庆阳,免得庆阳坏了她一枝花。阿爸只是老谋深算,知道庆阳为她随时都肯全力以赴。
  庆阳在她放学路上拦住她请吃咖啡,她跟着去了南京西路凯司令。没想到庆阳设了埋伏,二楼凯司令堂吃问里都是他同党,搞起了小小一个乐队。庆阳等服务员送上滚烫的上海咖啡,还耐心等她喝几口,才朝早已不耐烦的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手们一挥巴掌,凯司令立马变成了小剧场。他自己笑嘻嘻盯着她看,看得她难受。他跳起来加入了乐队,开始吹号。她一下子被音乐击中,感到幸福丝丝缕缕。然后他换了黑管,演奏她听得懂的电影曲,让她在咖啡制造的清朗里窥见平凡日子的愉快纹理。
  庆阳还没达到他的目的,他仅仅只是以他训练有素的兵法清理了他前进的道路。那些毫无手腕的中学男生在他映照下显出了黯然无光的底色。她眼里的男生减少了,只剩下寥寥两三个。
  阿爸却不是被庆阳惊动的,他是被一个盖在自己乱发下的校园诗人刺激到的。面临高考,诗人失去了本就浅薄的镇定,他以诗人的想象力和胆色向中学及大学的学校管理者递交了“免高考申请”。诗人的理由是他决定乘着夏天进藏采风,无暇顾及高考俗务,向大学申请,希望能鉴于其诗歌作品给予他“免试直升”待遇。还不要说,他的申请得到了中学校方的支持,名誉校长是位退休教育家,欣然为他写了长长推荐信,真可谓爱才心切。
  校园诗人八字没一撇,却想得挺多。诗情画意本是男性荷尔蒙的卧底同伙,一旦得着机会,就想打开城门,放同党进来。他懵懵懂懂昏昏沉沉,多半还发着高烧,浑身乱抖,骑车来到她家楼下。
  阿爸开恩,接待了这毛头小伙,问他来意。
  诗人喝了口晓霜敬上的热水,看着她阿爸,开门见山:“爷叔,我可能要直升了。我准备到西藏采风,问问您同不同意让我带上晓霜一起去?”
  阿爸后来告诉晓霜,当时他想跳起来去开药箱,找点阿司匹林让诗人吃下去,实在不行,就请他吃金鸡纳霜。
  诗人带来的只是阿爸一场心有余悸的讪笑,可是,擦亮了眼睛的他看见的却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疑犯——号手庆阳。庆阳自己不检点,晚上到隔壁弄堂找了个晒台吹号,想持续升温晓霜的情绪。这下子暴露了。
  他追著绿蚱蜢站起蹲下,总差那么一掌。蚱蜢从他嫩嫩的掌缘跳开,跳到路边宾馆门口停泊的一辆大卡车底下去。姑妈慢慢往前走,她大口吸着新鲜的郊野空气,面孔仰得高高,太阳给她的眼帘涂满了红色,还有火苗在眼皮上隐隐跃动。
  他看了卡车一眼,司机高高坐在驾驶室座位上,正在抽烟。他低下眼睛,看见好多只蚱蜢躲到了车厢底下的阴影里。他跪下来,伏下身子,伸手去轮胎后面扑蚱蜢。他跪着,全身挡在卡车前面,头还没轮胎高……谁也没注意到他。
  自从阿莱克斯离去之后,她的爱情就像一摊烛泪,从滚烫渐渐冷却,她根本无法阻止它从柔软转向僵硬。现在这烛泪只保持了红色,却落满灰尘。
  晓霜离开家乡到美国去是突如其来的,与其说是她的期待,不如说是阿爸的布局。恐怕只为防备庆阳,他提早实施了早已筹谋的计划。
  阿爸送她上飞机时不动感情地说:“霜霜,原谅我曾在大街上打你,我为了你好。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明白我的用心了。”
  她没回答阿爸,她心里想着庆阳,也许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觉得这真残酷。庆阳没做错什么,他只是掉在爱情的油锅里,在滚油里吹萨克斯管。
  她到了美国眼前一亮,没过几个星期,她真就把家乡抛在了脑后。不但忘了外滩、淮海路和静安公园,也忘了阿爸,忘了号手庆阳。
  她来到美利坚的时候国内出来的人还真不多,像她这般从小生在城里的女子更凤毛麟角。不但比她早出来的男生蜂拥而上献殷勤,爱好异国情调的美国小伙子也忍不住走过来搭讪她。她搞明白自己的优势,立马进入了状况,或者说得更准确点:她高速理解了自己的市场地位。
  她没那种只能和同胞打交道的土气,她生来是洋气的,她家处在往昔公共租界的中心地带,住的是小洋楼。
  她去纽约是来美国的第二年,她结束了打工生涯和语言学校,准备一门心思考大学。
  到了纽约她第一次真正谈恋爱。恰恰给阿爸的如意算盘一记她盼望已久的响亮耳光,她冷漠地拒绝了阿爸老友在纽约的儿子(据说曾指腹为婚)。她对那同样地域出来的小男人霸道的殷勤反感到极点,几乎就为了做给他看,也做给阿爸看看,她轻易接受了一个白人校园歌手,成了老外的honey。阿爸在越洋电话里骂她,她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第一回有了成年女人自得的微笑。
  后面不要说了,她并不爱歌手。她在岁月的交替中换了不少男友,都是白人,她习惯了轻松和自由的男女之情。其实她有点害怕黄皮肤男人,她觉得他们总在心里藏着什么,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那些内心情结的猎物。她把庆阳忘记得一干二净,他似乎属于她的上一次人生。   直到辗转在澳洲悉尼遇见阿莱克斯,她才惊喜自己终于碰上了真爱。这时候她都快二十八了,几乎已经有水果要下市般的担忧。不过阿莱克斯还是来了,上帝把她的幸运安排在这儿呢。
  是阿莱克斯带她认识了海洋。阿莱克斯是冲浪和潜水的老手,他经营自己的电缆公司,所有的假期都在海上。他有一艘自己的小帆船,常年泊在悉尼港。
  她的潜水执照是阿莱克斯执教和颁发的,她的水下摄影都是阿莱克斯手把手带出来的。她在纽约举行了两次个人水下摄影展,她和阿莱克斯还筹划了海底婚礼,准备让阿爸从国内飞到悉尼,然后阿莱克斯邀请亲友一起到道格拉斯港去,在那里的河口饭店举行仪式。
  人生于她真像戏剧。离计划的婚礼还有几个月,阿莱克斯同她飞到埃及参加一次为期一周的船潜。红海海底甚至比大堡礁更美丽,船潜可谓完美。
  事发前他俩潜到了海下五十六米,当然只使用休闲潜水的装备(他们在摄影时常常这样做,从来没发生任何问题)。他们按照潜水电脑的提示慢慢升水,阿莱克斯在安全停留时失去了知觉……事后痛定思痛,她怀疑问题出在前一天的夜潜。他俩停留在沉没的英军舰艇蓝蓟花号船舱里不停地拍夜景。几乎耗尽了气瓶,升水有点过急。当时没发生状况,也许状况延后了……
  失去了阿莱克斯,晓霜像罹患绝症,一步一步感悟到自己失去了生命的精华。有两年多时间她就是一摊咖啡渣,不工作,几乎不能见人。她想自己就是晚年张爱玲,可以躲起来,让人从门缝底下给她塞生活必需品。
  等她从哀悼里暂时走出来,她恢复了健康和美貌,但自己明白内里已残花败柳。她看待靠近她的男人仿佛猪笼草看昆虫;她看电影里演出的爱情,像关公老爷看舞大刀的。
  他腻在卡车前跪着,伸手不断掏小蚱蜢。小蚱蜢像同他玩躲猫猫,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藏到轮胎后。这轮胎可真大真厚。卡车每边各有两道大轮胎,前后八只。
  司机扔掉了烟头,从后视镜里向人招手,他看看空旷的道路,准备打火。要赶回苏北吃晚饭,赶路趁早。
  庆阳英文也说得很好。他本来只会吹号,不会任何外语。学外语是环境所迫。
  庆阳阿爸当然搞音乐,曾是指挥系高才生。然而革命的飓风吹散了他音乐理想,他不能指挥交响乐,他的音乐梦被时代热浪熔掉了。
  得知庆阳看中的女生是晓霜,阿爸特意找机会在一旁相了相。他对儿子的品位给予了热情赞扬。后来,晓霜阿爸为阻止女儿和庆阳幽会,追到大马路上,当众用鞋底抽晓霜,庆阳恨得几天睡不着。庆阳阿爸就叹气说了一句:“娘希匹!我儿子这么憋屈,我×这个世道!”他摇摇头,没安慰庆阳。
  晓霜被家里“护送”到美国,她立刻给庆阳写了信。庆阳还在犹豫,阿爸特意脱下鞋子,用鞋底抽了他一个耳光:“美国有啥了不起?我卖血也要送你去!”
  庆阳就这样离开了市立交响乐团,他同意阿爸的想法:自己这么俊朗一个男人,绝对不能让女朋友被别人抢走。
  别管有多难,大男人迎难而上。白天他啃英文,晚上有乐团老兄弟拉他去宾馆奏乐赚外快,凑他自己的旅费。
  等他克服千难万阻拿到美国签证,他不知道晓霜在美国已换了两任白人男友,也早就不是他在意的处女了。不过,晓霜知道庆阳要来美国,可真高兴坏了。好像女人知道自己要生孩子一般,她到处给庆阳置办东西,帮他租好了房子。
  没必要描绘人人可想而知的重逢以及彼此发现真相的苦痛。大家都是體面人,晓霜祝福庆阳;庆阳苦一点,但也没难为晓霜。
  庆阳是这么一个人:他猛地离开了纽约,去了美国其他地方。到底去哪里,他没告诉晓霜,也不再同她联络。
  有一段时间的黑洞,当时庆阳不愿意诉说,后来很多年之后,他同乐团的老朋友一五一十点点滴滴都说了。庆阳说:“这辈子我真要感谢女人。我在汽油站打工糊口,老板每个月付我五百美元工钱,外加中午给我一顿盒饭。我饿,我他妈的真的饿……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突然有人每天让快餐店送快餐给我,让我吃饱。我问了,只知道是女人送的,不知道到底是谁。美国女人同情我呀,唉,女人养活我。”
  庆阳在加油站有女人送东西给他吃。后来他活络了些,改去替人卖汽车,竟然有女人为让他挣点钱,好好的车开着,又跟他买新车。女人喜欢漂亮小伙子,但又保持着欣赏的距离,这熏陶了庆阳,让他不是越混越下贱,而是越学越体面。
  他的天性被照亮被烘暖被湿润,不得不发出芽来。庆阳没想到美国没让他发达富裕,却让他发现自己,搞明白自己正是那种别人做梦盼望成为的情圣。他瞬间懂得了女人,最难能可贵的,他找到了直达女人内心的沟通方式。
  很快,他小试牛刀,如鱼得水,各种肤色的女人都像河里的鱼挂到他钓竿上。一切归功于他说起话来,能动人的心弦。
  那时候,庆阳根本不回忆自己在国内过的日子,他注重今天盼望明天,绝不思考过去。也许他也不会有机会想起有着白皙圆满额头的姑妈,他不会回忆那天……
  他从卡车轮胎前失望地站起来,没逮到蚱蜢。他往前刚刚迈出两步,卡车一阵响声,嗖地从他屁股后面开到马路上去了。姑妈沉浸在春阳里,根本没回头。
  他眼前一黑,年纪再小,他也明白刚才是死神擦身而过。
  庆阳成了泡女人的高手。
  他面对任何女人都大大方方,绝无亚裔男人扭扭捏捏之态。他走进成衣店买衣服,看见女营业员长相很希腊,大眼睛白脸盘,殷勤招呼。他试试衣服就对人家说:“你的眼睫毛很好看。”这句话搁一个来访美国的中国公务员嘴里说出来就是油腻腻的调戏,庆阳讲了,人家听了倒很受用。区别真是讲不清的。
  庆阳说:“衣服我买了。”掏信用卡付款就问:“你几点下班,我可以请你吃晚饭吗?”
  白女人看看庆阳,他一脸自信。女人说:“Why not(为什么不呢)?”
  是啊,为什么不呢?
  他随朋友跑到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去谈生意,朋友为了生意,他就是去瞎逛。地铁上他看见一个女子,对朋友说:“这个有味道,南美的味道。”朋友说:“好好,你少惹事。你不会说西班牙语。”话音未落,庆阳同人家对上眼了,彼此在笑:“哦啦……”   “哦啦”一声之后,女郎听不懂英语,庆阳听不懂西班牙语,还有一个只会说中文的汉子在一边当电灯泡。但这都不妨事,庆阳看得懂女人,女人看得懂庆阳,彼此笑多话少,却很有效率。女郎写了个地址给庆阳,媚笑一下下车。庆阳对朋友说:“晚上你早点睡。”
  这种事层出不穷,别人当稀奇讲,庆阳耸耸肩:“不是很正常?你们不要弄错,不是所有女人都搭得上,我只是有眼光,我去搭的,我都看准了能搭上。”朋友们只好说:“我们都是瞎子。”
  也别以为庆阳是骗子,那种男人,主要适应国内市场。庆阳不瞒任何人,无论你是男是女,他一概让你知道他是个唐璜。他总结说:“女人难道是为了嫁人才找男人?反正我能让她们高兴,这不结了?”
  他肆意妄为,沿着西岸,从西雅图租车出发,一路开往墨西哥,沿路寻花问柳,访问各族妇女。那年美国公司发明了绝妙新药伟哥,庆阳知道国内行情紧俏,就托人搞了一大包,放在行李里坐飞机回来。回来了他并不急于推销,他号称做良心生意,自己先要试试药。他约上乐团老伙计,跑到某蜚声海内外的小镇试药,一夜间便形销骨立坐车逃回来。人家问药效如何,庆阳老实回答:“我只用了半粒,一夜不肯歇,换了好多对手,个个败下阵去。等我吃过早饭,我发现问题了,后面一半身体有感觉,前面一半麻麻的,踢我也不疼了。”他的伟哥瞬间卖完,赚了好一笔外快。
  后来庆阳和乐团的老哥们合作开了间SPA店,腰包鼓了起来。
  晓霜给阿爸办后事,他全力以赴。晓霜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你又成了陌生人了。”
  庆阳点头:“是的,我老了,你还年轻。”
  晓霜有点感动,忽然问他:“你怎么不成家呢?女朋友也不催你?”
  庆阳说:“哪个女朋友?她们催我也没用,我又不能个个讨回家当老婆。”
  晓霜露出又是聪明又是被聪明误的眼神:“哦,原来你sleep around(到处睡)!”
  庆阳耸耸肩:"So what(那又怎样)?”
  晓霜和庆阳在这段相处日子里毫无进展,彼此裹足。庆阳尽心尽力帮晓霜处理家务,按晓霜话讲“好像家里有个娘舅”。
  晓霜回美国之后,庆阳更发达了,老朋友拉他合作小贷公司,其实就是放高利贷,赚得他盘满钵满。只要朋友告诉他有高利润的生意一般他都敢赌,他赌运也奇,好像钱是他前世养的狗,这辈子又来认他。
  在这座城里很多人即使不知道庆阳,大概也认得他那辆风骚的车。他订购了一辆枣红色的捷豹,通体大小十一块玻璃,时常泊在别人不敢停的闹市区,招人议论。
  他转身呆望沉重碾过柏油马路的蓝色大卡车,心想只要晚四五秒,自己就已是轮下肉饼。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黑暗,愣在了春风里。
  姑妈回头一看,叱道:“发什么傻?快去看象鼻头!”
  他磨磨蹭蹭走到姑妈身边,晕晕乎乎。一拉住姑妈温热的手,他忍不住呜咽起来,热泪涟涟落下地,心里柔软得浑身发酸。
  “怎么了?乖仔?”姑妈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一迭声地问。
  晓霜历经漫长岁月,刚从丧失阿莱克斯的悲苦中挣脱出来透气,正巧来了国内的访客,是中学里那个想带她进西藏的诗人。
  诗人最终还是参加了高考,成绩棒棒的,证明他要求免除高考义务是完全合理的。他现在已经成了享有全国声誉的现代诗大家,坐镇地方诗刊。他在诗歌上赚到了钱,令人难以置信。他带给晓霜他的全套诗集,并且诚实地用红笔圈出了晓霜启发他诗情的十几首诗歌。
  “这些年你怎么样?”诗人热情洋溢地问。
  晓霜被问得发蒙,国内来的亲戚朋友经常一句话让她自闭症发作。“这些年怎么样”,是要对这位早已是陌生人的校友来吐一吐衷肠么?难道他能懂她这些年的遭际?
  好在诗人的注意力是飘忽的,不拘泥于她的语塞。诗人忽然把话题引到了晓霜阿爸身上。
  “依阿爸给我印象很深。他是一种父性的图腾。我记得当年他看我的眼神,他的眼神变成了我自己看自己的眼神,然后我慢慢到了今天。”诗人的语调里有伪装成感激的愤恨。
  晓霜还是没说话,只端着茶杯报以意义不明的微笑。诗人很无礼地触碰了她心头未曾痊愈的创口。
  让她吃一惊的是诗人提起了庆阳:“可耻啊,我们全校男生。当年你是我们的校花,可惜被一个社会上的人抢走了。”
  诗人笑道:“庆阳现在成了我的熟朋友,我同他谈起过你,唉,那些光亮的日子多么远,又多么近在眼前。”
  “他同你说我什么?”晓霜问,感到自己的语气带上了棱角和怒气,好比冬天里从白雪下透出的尖利枝条。
  他没告诉姑妈卡车的事,他掏出手绢自己抹掉眼泪,重新看见了太阳光。
  姑妈看着公园指路牌,直接抄近道带他去大象馆。路上只经过猴子笼、海狮池、鸵鸟园和长颈鹿苑,远远就听见了大象的沉闷吼声。
  他首先看见两只巨大的象在泥地上甩着长长而拱起的鼻子,他觉得好笑,告诉姑妈:“姑妈,这象鼻子像啥?像抽粪车的脏管子,哈哈。”
  姑妈说:“这是亚洲象,和非洲象不同,亚洲象的耳朵就这么大,非洲象的耳朵简直是两把大扇子呢!”
  “那么小象版纳呢?”他没看见小的大象。
  姑妈拉着他手,去推开大象馆的玻璃门,门上一群金苍蝇和绿头苍蝇烟雾似的散开来,大象馆好臭。迎面是一幅毛笔字的语录;走开去,到处传来嗡嗡的回聲。大礼堂般宽敞的象馆里,游客正在起劲地吼叫,要一只垂头丧气的小象表演吃香蕉。
  “这就是版纳吗?”他问姑妈。
  “这就是那只小象。”姑妈低声回答。
  他走近,对准小象版纳的眼睛看它。小象不吃东西,也不发出声音。它看着人群,不停左右甩动鼻子。他看着版纳,渐渐觉得版纳也对准他的眼睛回看他。
  “你想你妈妈吗?”他问版纳。隔开那么老远,小象听不见他的问题。   “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他感到一阵臭气扑来,看见版纳脚下全是粪,一团团的,粪上还冒出草叶般的东西。
  “你逃不出去。”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姑妈,姑妈正在望一只飞进象舍的灰喜鹊。
  他看着版纳低声说:“这里太臭了,你晚上逃!”
  版纳停止摆动鼻子,举起鼻子,发出一声极闷的哈。
  “他同我说起要和你一起去潜水。”诗人说。
  潜水?同家乡的号手庆阳一起?她感到有点奇幻。这真有点奇幻,和阿莱克斯一起潜,潜水是件正经事。要是和庆阳一起潜,那会是如何?为什么感觉有点不正经?
  她为了压制自己不理性的思绪,同诗人笑问:“我们一起去潜水吧。你是诗人,看看海下的世界岂不是正好?”
  “跳进汪洋大海?”诗人声调尖颤,“我可没那个胆子!真要命,真要命。我在诗歌里已经潜过大海,真下水就不必了,都一样!”
  她松弛下来,放过了诗人,几百年难得一见,不要给人脸色看。她是放生的鸟,人家是家养孔雀。她琢磨诗人的这些年,任由诗人在咖啡的香气里歪着脑袋打量她,琢磨她过的日子。
  静悄悄来去,不要打扰任何人。
  她很喜欢红海,她觉得海底之美同她历年的旧梦高度吻合。
  她在等庆阳的回复,同时也没在等。她做着自己的准备工作,她准备违反禁令,进入蓝蓟花号有顶盖的船舱里去看看。这艘船曾运送军火,被德军击沉后一直躺在三十米深的海底,据说里面像个军火仓库。
  她给了潜水店老板娘一小笔贿赂,埃及女人笑了笑,决定亲自当她的潜伴,让她进入船舱去拍照。她们在挺大的浪里到达蓝蓟花号上方,一起护住面镜背翻入水,急速下潜到十米深处,互相观察了一下,打出0K手势,头下脚上,朝沉船刺下去。她带着相机,稍微落后一点。
  沉船挺大,犹如海底沙地上开着一个小旅店。船体四周有军用摩托车,车身长满了各色珊瑚;也有一些大的油桶横陈在侧,不知道当年里面放的是什么物资。
  潜店老板娘见四下没其他潜水客,做个手势,带头刺进了船舱入口。她慢慢把摄影架和照明灯推进入口,灯光打亮了阴暗船舱,里面有几条艳丽的大鹦鹉鱼。她跟着摄影机慢慢打蹼进去,果然船体依旧坚固,如果不能顺利出入舱门,紧急情况下,人无法立刻上浮,容易出事。她慢慢游动,又看见了贝德福德卡车和一个小的火车头,英国军队的枪支和长统靴……
  回到潜店和老板娘一起喝咖啡,晓霜说:“其实那船舱很好,让我想起宁静的教堂。”
  埃及女人笑道:“法老要是学会潜水,都不想待在金字塔底下。”
  等不等得来庆阳都无所谓,晓霜怪自己心血来潮给庆阳发了那短信,其实大可不必。庆阳就是一个中国式的青梅竹马人物,不如饶了他吧!
  可惜庆阳回短信了。好几天之后他留言说:“我已降落开罗。”
  他嫌弃象舍臭,却又舍不得离开小象版纳。姑妈哄着他去看熊猫,他对熊猫竟然无感。姑妈原以为他到了动物园会兴高采烈,没想到他却蔫蔫的,这可不像一个正常小孩。
  他没有办法向姑妈诉说,姑妈不是正确的倾诉对象,他不知道谁才是。他近来的确受到了两次最初的打击,毫不设防的心像被硬币两次撬开贝壳的血毛蚶,正难受着。第一次是看连环画,他看了《嫦娥奔月》本已有些胸闷,又翻到一本《宝岛上的小弟弟》,一翻完,像吃了虫子,翻江倒海地难受。宝岛上的小孩被人轮番欺负,简直生活在地狱里。他没受感动要去“解放”宝岛、救出那里的小弟弟们,他就是想吐,想哭,天色都在眼前发黑……今天是心第二次难受,小象版纳被人从森林里抢到动物园,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它妈妈……
  他没去过宝岛,那还算好。可他亲眼见到了版纳,这只被囚禁的小象让他不寒而栗。世界的某处是黑暗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庆阳神采奕奕出现在红海之滨。他浑身名牌西服,脚蹬英国手工皮鞋。两个跟班,一个提着他的行李箱,一个扛着他的潜水设备。他见到晓霜,挥手打发走了跟班。
  他先发制人告诉晓霜:“我这次来特别高兴,你不要败坏我的兴致。人生短暂,也许我俩在一起就快乐这么几天。”
  晓霜看看他,他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虽说保养得好,有常年运动的迹象,毕竟也有了丝丝缕缕白发。晓霜触动柔肠:“你这么说,我真不好意思。过去我挺对不住你,这回我陪你好好潜潜大海。我拍的照好,你带回去挂在墙上多看看。”
  “那好。”庆阳笑了,“我饿了,我们先去吃海鲜。”
  当天下午他俩就一起潜了海下峭壁。庆阳潜技一般,但他人聪明,在水下很能领会她意思。有当地潜导带着,他俩参观了大片五色软珊瑚,遭遇了白鳍鲨,还在水面和飞鱼相遇。
  上岸休息,晓霜带庆阳去喝好咖啡,庆阳兴致勃勃地问:“我还没夜潜过,今晚我们去?”
  晓霜回答他:“Whv not?”
  天还有点幽微的亮光,她就带他下了水。海下是阴森森又广大的空间,两道明亮的手电光刺向斜下方,照亮了迎面游来的水母。
  她没要潜导,她熟悉这块小小的海域,下方三十米处就是他们最终要造访的蓝蓟花号沉船,不过今晚不会去。庆阳初次夜潜,不适合到达大深度。她只计划让他下潜到十八米,万一有危险,可以直接上浮不需要安全停留。
  潜下去只一会儿就彻底没了天光,手电的光圈之外全是乌黑的海水。庆阳潜得很稳定,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而且他带头关闭了手电。晓霜也跟着把手电关了。
  眼前广袤的黑暗,比太空更缺少星光。这是纯粹的黑和暗,在人生里難以遇见。
  若不是有组织的潜水,人落到这种境地是要恐慌的。庆阳感到这宏大的墨汁浸透了自己,叫自己心头的黑暗显得无足轻重。他忽然想,若是亮起手电,晓霜会不会已消失不见了。他慌忙拧亮手电四处乱找,看见晓霜就浮在身边不远处,正闭着眼睛,享受这奇异瞬间。
  晓霜拧亮手电,朝庆阳招手,游在他前头带他去看乌贼。庆阳看着手电光圈里游动的曼妙女体,目眩神迷,长长叹了一口气,冒起成串气泡。   夜潜之后,胃口又好了,晓霜带庆阳去海滩上做鱼做得最好的餐厅。庆阳点了一瓶法国红酒。
  “没想到我和你还有同享美酒佳肴的一天。”庆阳笑道。
  “是呀。我都仿佛过了好几辈子。”晓霜叹息,她的话听不出什么喜悦。
  “哈哈,我若说一个故事,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活得比别人轻松。”他说。
  “那你说说,我倒很希望多了解你。”她喝了红酒。
  于是,庆阳向晓霜说起了跟姑妈去看小象的故事。
  晓霜听得咂舌。庆阳说:“那天下午其实我就死了,是被卡车碾死的。”
  “那后来?”
  “后来那些岁月都是上帝让我在人间留下看看。我知道我是捡回来的命。”
  “所谓捡回来的命是怎样?”
  “捡回来的命么就别太当真了。苦也好,难也好,总是活着。我能接受。”
  晓霜回味他的话,连着喝了几杯红酒。她有些醉意,吐露自己胸臆说:“我不怎么想活下去,你听了我的故事,就不会责怪我。”
  “你尽管说。”庆阳开始吃送上来的烤鱼。
  于是,晓霜把阿莱克斯的故事告诉了庆阳。她还不忘记补充一句:“阿莱克斯是我唯一的爱。”
  喝酒喝到很晚。庆阳完全没有把握能不能上晓霜的床。
  他习惯于不做没把握的事,所以他送晓霜回客房,然后道别回了自己房间。他们下榻在同一家宾馆。
  他想着晓霜和自己,没有睡意。他根本没去想那个已经不在了的阿莱克斯,不过他对阿莱克斯只有陧惺相惜,绝无妒忌。
  经历了海底的黑暗,宾馆熄了灯的房间就不再觉得黑暗。说出了从来没对人说过的卡车故事,想起了早就不在了的姑妈,他心里也亮堂了些,觉得人世比从前可爱。
  没想到夜的深处晓霜轻轻叩门,他打开门,晓霜穿着白色睡衣,像一朵百枝莲慢慢投入他怀里。
  三天之后,晓霜觉得自己刚爬到了深井的井口,一不小心又失足掉了下去。
  她不责怪庆阳,庆阳也就这点身手,而且他已年过半百,尽了他全力了。他毕竟不可能取代阿莱克斯,对吧?她一生中只能有一個阿莱克斯。
  庆阳懂女人,虽然晓霜对他而言是个异数,他还是看出了晓霜的痼疾。
  下午茶桌上,变得亲密的晓霜靠在庆阳怀里告诉了她对佩尔松和金提的建议。她让这两个男人陪她一起去夜潜蓝蓟花号。她说三个人的局面总要变成两个人才好,所以夜潜规则是有一个人必须留在水下。她说她很可能留下不出水,但如果有人愿意陪她,她情愿委身于那个陪她留在水下的人。
  “于是他俩就不辞而别了。”庆阳猜到了下文,庆阳笑了:“你的阿莱克斯是意外留在了水下,这世界上你寻来觅去,真心愿意陪你留在水下的大概只有我。”
  晓霜摇摇头:“不要说这种话。我不是女巫,我不需要你陪着我。我要是不出水,只因为我想念阿莱克斯,我去同他静静相守。”
  庆阳惨笑说:“我的心历来是阴暗的,所以女人通常喜欢我。我陪你留在水下的话,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我不能让阿莱克斯独占你。”
  “好了,庆阳,你我打情骂俏得有点过分了。我要你离开红海回家去,然后把这几天从你脑子里抹掉。”
  “为什么你要赶我回牢笼里呢?不是你把我拉出来的么?”庆阳笑笑,扯开去,谈天说地。
  是晚,两人正式结伴夜潜蓝蓟花号,深度水下三十米至三十三米,不算太深。考虑到夜潜,有一点风险。老板娘给配了两条船,虽然他们不需要潜导,但船夫也是好水性,必要时可以自由潜水下来帮一把。
  背翻入水之后晓霜就打开了摄影光源,两人顺利地穿透水晶般清洁的海水,只花三分钟就来到了蓝蓟花号结满海蛎子和水锈的甲板上。
  绕着船体两人逡巡了一周,海龟在灯光里显得特别苍老,小丑鱼成群翻飞如橘色夜蛾。晓霜推着摄影机慢慢游进了船舱,庆阳稳稳跟随在她身后。
  晚上打着灯光潜沉船内部,和白天的视觉完全不一样,夜里就像梦境,某种清晰的梦境。他们看见了生锈的成排作战坦克、军用卡车、弹药箱、汽油桶、蒸汽火车头、枪支,甚至还有几排老式自行车,车把上挂着海葵。停留在封闭船舱里过夜的都是挺大的鱼,有苏眉、海够和蝙蝠鱼,也有盲鲨。
  两人在宁静的海底船舱里,只听见彼此的呼吸。这呼吸声让人生出带着睡意的亲切。晓霜不由得扭头看了看庆阳。庆阳好像一直在等待她回头,他马上举起手里的写字板,上面写着:最美的卧室。
  最美的卧室?晓霜苦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正计划干什么。卧室?真好!
  气瓶还有足够的气,她转过身,灯光打在他身上,啪啪地为他留影。他举起手做着“胜利”的手势,摆出大大笑脸。他的背后是装甲车,朽烂的开满毛头星的装甲车。
  她移开摄影灯,决定忘记庆阳。她埋头到黑暗里,想阿莱克斯。
  阿莱克斯,阿莱克斯,我来看你呢。你在哪一处阴影里藏着?我不再上去了,我留在这里,同你会合。
  她有了庆阳在身边,增添了自己的勇气。庆阳善于料理后事,也只有他有能力弥补自己给潜店、给这里的海滨旅游生意带来的麻烦。
  她看看残气表,所剩的氧气已经不多了,她镇定地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写字板:庆阳,麻烦你了。你上去吧,天亮了再来找我。
  庆阳愣在那里,呆呆看着她。她看见他流出了泪水。她于是掏出了第二块写字板:上去吧。别傻。请你尊重我,保重你自己。
  庆阳猛地在水里翻了个身,伸手到船舱的破烂堆里扯出一样长长的东西。她不知道他想干啥,她一定拒绝他无礼的干涉。她有自由,她的自由是她最不容旁人触碰的神圣。
  但见庆阳手忙脚乱在那黑黑的长东西上拂掉海葵和海蛎子,她看清这竟然是一只腐朽的军号!号手在沉船里发现了一支军号,他的手电照在军号上,仿佛怀疑它能否再被吹响。
  暗淡光线里庆阳举起了军号,他拿掉自己嘴里的二级头呼吸器,往军号吹了一口,一阵沉闷的轰鸣传到晓霜耳朵里,震了她一下。
  他又从呼吸器里深吸了一大口气,吹出了一个清晰的曲调: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她心一暖,笑了。手电照向残气表。
  他又吸气,最后吹了一次军号: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庆阳伸手拿过她的摄影机,灯光将她照亮,然后他慢慢向舱门口游动。
  晓霜觉得他还有余气可以经安全停留回到海面。她不再看他,她摊开四肢伏到黑暗中去。她扯掉自己的呼吸器,心里默念:阿莱克斯,黑暗吞没我,阿莱克斯……
  她感到一阵光亮,她知道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她感到身子被扯了一下,她的呼吸器重新插入她口中。她呛了起来,睁开眼睛,但见摄影机灯光定定瞄着舱门,庆阳力大无穷地拖着她,拖她出了船舱。
  二级头里渐渐没气了,她明白庆阳舍不下她,流连已太久,这样子他也难以活着回到海面。
  庆阳用两支手电向海面打出强光,高高举在头顶。他扯着她,打脚蹼浮上十来米,她完全呼不到气了。庆阳扔掉自己嘴里的呼吸器,也扯掉她的;一把捏住她脸颊,让她张开了口,他托住她下巴,让她脸往上仰。她一点点吐出肺里的余气,竭力不让水入喉。他熟练地解开她的配重,在加速上升中又单手解脱了自己的配重,他们在深重的窒息中疾速往海面蹿去。按照原理,他俩肺中残余的空气随着水压减小而膨胀,能让他俩多维持一会儿,如果赌对了,也许这会让他们窒息但不至于致命……
  庆阳后来对他妻子晓霜描绘说:“当时我真的看到小象版纳长翅膀飞出了动物园,动物园在海水里全是湿淋淋的呢。我翻来覆去向上帝祈求让我代替版纳,在自由中生活一次。然后我灵魂出窍,一下子全不知道了。”
  晓霜说:“我记得那只小象,它和我一样没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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