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19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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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仙妮亚”并未在此久留,翌日就撤了。关鹏带顾长风和豆豆吃了早餐,又塞给顾长风三百块钱,让他带孩子四处逛逛。这季节,此城最美艳。一座城若依附了海,犹如美人眉心又点了颗朱砂痣,绿海金沙,白鸥快帆,虽比不得马尔代夫巴厘岛,也被诗人们谓之“太平洋的最后一滴眼泪”。当初关鹏没回廊坊而是报考此处的公务员,跟这海也不无干系。他自小生在平原,18岁之前没见过山没见过海,也没坐过绿皮火车。在他印象中,世界就是浑圆寡静的地平线,线上缀着灰色城郭与枯寡杨柳。头次看到大海时他扒个精光在海水中一路狗刨,几乎游到警戒线。他恍惚是重回到母亲的子宫,在温热漆黑的羊水中游弋。世界那么静,上帝尚未赐予他双耳。
  等正式工作,对海的情感则斑驳起来。六七月,大量游客拥入,这座城一改往日肃穆,变成了童话里的城堡。游客脸上俱戴着“笑面人”面具,贩卖海螺草帽泳衣花伞的本地渔民,眼角深匿的狡黠也褪去商人本色,变得如初诞的匹诺曹般天真。盯着京津冀黑吉辽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甚至车臣的美女们箍泳装在沙滩上散步日浴,还真养眼惬适。不过,若是来了“领导”,无论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正的还是副的,退休的还是没退休的,只要是“上面”的,他们这些小警察日子就不好过。各种繁文缛节姑且不论,单是连他这种办公室文职人员也要深夜巡逻就让人委实吃不消。而这个夏天,除了如癞皮狗般生冷不忌棍棒不惧,他还要接待来自远方的落魄故人,若只是如此也罢,偏偏还要时刻担忧那个叫王美琳的女孩。
  王美琳即便再没有心肺,也肯定明了关鹏如今的心思。所谓不冷不热,无非是分手的前奏。要是换了旁的女孩,分也就分了,反正关鹏这般的男人一抓一大把。关键在于,王美琳似乎真对关鹏动了心,这是关鹏最头疼的问题。以往处对象都是好聚好散,成年人嘛,做不成情人做朋友,做不成朋友,无非老死不相往来,此城虽小,可要想无故邂逅,还真是沙漠里寻粒做了标记的沙。但王美琳身上有股子凌蛮之气,似乎她若不想分手,关鹏就永远是她掌心里的痣,是她耳垂上的瘤。关鹏不想做那颗痣,不想做那个瘤,他只想找个合意的姑娘,早日把婚结了。
  以前倒不急,反正刚毕业,涩果一枚,无论领导还是家人,都劝他以业务为重。如此几年,单位介绍对象的骤然多起来,红娘大多是同事,就不忍拂人脸面,靠谱不靠谱的一概会会,大不了找个借口撤了,人家也不会介怀。碰到有眼缘的,吃吃美食逛逛大街,看看电影泡泡酒吧,合意的日子上上床,处上段时日,脾气秉性要是不合,一拍两散。掐指算算,关鹏见过面的大抵也有30位女孩。
  其实最急的,还数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县城里跟关鹏同龄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即便关鹏待在三线城市,二十七八也是个坎儿。关鹏也有些急。晚结不如早结,孩子早拉扯早省心。可这些年过去,碰来碰去,还真没碰到命中注定的那位结朱陈之好。他素来是个经验主义者,对“谈恋爱”曾作过细致分析,除了自己的择偶标准,他认为至今未婚的关键性因素还是外在的,用列宁同志的话来说,就是事物的性质主要地是由取得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所决定的。
  这座城市的坐地户,都想找坐地户,理由也简单,你个外来人,根不深叶不茂,如何能有好前程?若说这城是张网,那么关鹏连只花腿蛛幼卵都算不得。女儿家有点儿姿色的,首选是私企外企国企的年轻高管,关鹏这样的小公务员,如今连灰色收入也被掐根断茎,日后如何过安逸日子?即便是坐地户愿意找关鹏这样的,不是没正经工作就是长相差点意思,关鹏也瞧不上眼。而那些外地来的女人,长得好家境也好的,首选也是当地男人。关鹏倒不在乎对方仙居何处,只想找个有点儿文艺气质的姑娘。他想,一定要找个结了婚就再也不会离婚的女人,然后像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那样过烟熏火燎的日子。而王美琳呢,年小未定性,等她毕业,谁晓得哪里落脚?谁晓得到时会否另栖高枝?她是西安人,极有可能毕业后回十六朝古都。他总不能把工作辞了去做倒插门女婿吧?如此细思,关鹏心气更凉。
  这天突击检查工作的是省厅,作为办公室负责采购的人员,关鹏要订招待水果,还要去酒店订餐。正在这里筹谋,手机急躁地爆响起来。
  “我想跟你好好聊聊,”王美琳说,“我下午没课。”“忙着呢。没空。”“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我想你……”
  “我们分手吧……”他淡淡地说,“分了吧。”
  这句话终于说出来了,毫无征兆地说出来了。先是莫名的静,而后传来王美琳急促的喘息声。两个人都没有再吭声。关鹏默默挂掉手机。
  一上午他都惴惴不安,老觉得一抬头王美琳就站在眼前。如果她真站在对面,能有何说辞?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饭店里跑前跑后,每每听到铃声都不禁浑身哆嗦。还好,王美琳再无声息。说实话,他倒希望她在电话里咒骂他一番,那样的话他会好受些。而现在,王美琳的沉默让他犹如深陷黑暗甬道,不晓得何时光亮才会照进。
  王美琳的疯狂是从午后开始的。她打他的手机,他没接。她再打,他还是没接。在半个小时里她打了60多个电话。如果不是单位有规定必须24小时开机,他早把手机扔进抽水马桶了。刚开始只是内疚,当刺耳的铃声如复读机般萦绕耳畔时,他渐而麻木起来,将手机调到静音状态,有条不紊地结账、签字、护送领导到高速口、向主任汇报下月预算、复印文件、购买办公用品、到财务报账……手机一直在手包里嗡嗡响动,犹如怪兽在魔瓶中绝望呜咽。下了班,他直接开车回宿舍。推开门,发现王美琳正坐在里面跟顾长风聊天。顾长风嬉笑着站起来说,美琳来半天了,你怎么才回?王美琳没有吭声,只是低头喝咖啡。他一把拉扯起王美琳:“你不是想谈谈吗?我们走!”
  他们其实也没谈什么。王美琳只是抱着他哭。哭阵儿停阵儿,停阵儿哭阵儿,后来干脆坐马路边抱头嘤咛。关鹏捋了捋她的长发:“回去吧。你现在还是个孩子。等你长大了,我们再谈恋爱。”
  王美琳真就打了出租车回校,且几日音信渺茫。这倒让他颇感意外。按她的脾性,总要弄个鱼死网破。就想,也许她终于想通了,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谁都不是谁的恒星,谁也不是谁的行星。   顾长风呢,仍带豆豆乱逛,去了海豚馆和极地海洋世界,去了游乐场。更多时候,是在梅地亚广场看大妈们跳舞。关鹏想问他何时回廊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又问关鹏要了五百块钱。关鹏想起上高中时,顾长风已经去职业技校念美术专业。他人漂亮,画又好,揽了不少私活。回县城头件事,就是带关鹏下馆子,生平第一顿自助涮羊肉,第一顿肯德基,第一顿必胜客牛排,第一顿日本料理……都是顾长风开着他父亲那辆破皮卡带他吃的。那时的顾长风,是腰缠万贯的老大哥,是世界连通器。他曾想,以后也要成为顾长风那样的人……而现在,看着顾长风略显佝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怅然。
  那天关鹏突然接到陌生男人的电话。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闷声闷气又异常洪亮,似乎随身携带着低音炮。他自报家门,说是王美琳父亲,想和他当面聊聊。关鹏想也没想就应了。等见了面,才发觉不光有王美琳的父亲,还有王美琳的母亲和王美琳。看来一场审判要开始了。关鹏还没见过如此阵仗,额头难免冒虚汗。王美琳父亲是个胖子,穿身板正白西服,系条猩红领带。母亲则黑瘦干瘪,满脸罩着煞气。王父也没兜圈子,说王美琳跟他分手后得了抑郁症和厌食症,如果病情继续恶化,后果不堪设想。你说怎么办吧?
  关鹏很怕跟成年男性私下打交道。他缺乏经验。印象中,父亲与他虽血肉相连却冒着金属冷冰之气。小时父亲在黑龙江当兵,回家探亲时带不少榛子、松果、奶糖、果丹皮和棒棒糖。上大学后,父亲如果去了超市,仍会买大堆果丹皮,回家默默塞给关鹏。关鹏每次将糖纸剥下,都会发现自己瞬间变成七八岁的男孩。他们没一起喝过酒,没一起打过篮球,没一起下过象棋——他晓得曾经的老炮兵营长在部队时是主力后卫,也是象棋高手。上班后他给父亲买过管萨克斯,回家时也没见他吹过,只是擦得雪亮,摆在电视柜上,像平日的父亲般寡言。
  如今面对王美琳的父亲,关鹏一时无语。他继续说:“关鹏啊,你们是自由恋爱,可自由恋爱也有底线,不能新鲜劲儿过了就分手。你去买水果,咬了口就能随便扔吗?你比她大,凡事要让着她,想着她,由着她。”
  关鹏沉吟片刻才嗫嚅道:“我们分手了,她以后怎样,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倒真心希望她过得好。”
  王美琳母亲就是这时发飙的。她从椅子上跳起,指着关鹏大声骂道:“你什么东西!玩弄完我女儿的感情就想撒手!没门儿!她又不是过期产品说扔就扔!你给我听好了,我女儿的病治不好,你要养活她一辈子!”
  关鹏更不晓得如何应答,只是磕磕巴巴问道:“那你们……你们想怎么样?”
  王美琳父亲朝老婆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息怒。他说:“问题很好解决,给你两个方案,你自行选择:一是继续跟美琳谈恋爱,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留在她身边,她自然会康复;二是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不过,你要给她十万元的精神损失费。”
  关鹏起身就想走。王美琳父亲清清嗓子说:“年轻人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如果你不配合我们,我们就去你们单位掰扯掰扯。你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大好前程毁了吧?一个在职警察,玩弄无知少女,话好说不好听啊。”
  关鹏的衬衫都湿了,说:“你让我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过段时间我们再联系。”
  王美琳父亲哼了声:“你最好明天就给我回话。我在北京开了12家羊肉泡馍店,手下员工百十号人,可比你个小屁警忙多了。”
  关鹏满脑糨糊。他感觉自己就是条落水狗,正挣扎着爬向岸边。还好,他相信自己游泳技术还不错,姿势也不会太难看。
  有美一人兮
  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火速赶来了。关鹏听着门外焦灼的敲门声,忍不住去瞅顾长风。顾长风咧嘴道:“是我打的电话。信我的没错,酒是陈的香,姜是老的辣。”
  老两口儿水都没喝,先问询起事情原委。老炮兵营长还从褪色的军用书包里掏出笔记本记录。遇到关键性问题,譬如,关鹏是否和王美琳发生过性关系?发生过几次性关系?是否采取了避孕措施?有没有堕过胎?老炮兵营长都会皱着眉头用红水笔做标记。当关鹏支支吾吾地将事情说完,老炮兵营长的本子上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为了清晰可见,他还利用老林黛玉去厕所的空隙画了张形势分析图。他说,形势有点儿紧迫,但还不至于到警戒状态。王美琳父母知道开弓已无回头箭,唯一的目标,无非是想从你身上诈些钱财。这时站位要高,目光要远,态度要积极,行事要低调。如果他们真闹到局里,名声肯定受损。这种事,掰扯不清,千万不能让领导和同事认为你是个玩弄女性的男人。虽然现在开放了,但还没开放到美国的程度。不过十万块也确实离谱,我会帮你处理好的。最后,老炮兵营长拍了拍儿子肩膀,铿锵有力地说:“战斗开始了,不过我们肯定是胜利一方,美国哪里干得过中国?纸老虎而已。把那老家伙的手机号给我,我和你妈去谈判。”
  他们下午4点钟去,晚上7点钟回。回来后老炮兵营长清了清嗓子说:“去外面吃火锅吧。”关鹏就知道问题解决了。老林黛玉无疑流过些许泪,眼布血丝,声音也有些喑哑。当老炮兵营长点菜时,她朝关鹏竖起三根手指轻轻晃了晃,于是关鹏知道,赔了王家三万块。那是顿沉默的晚餐,只有豆豆举着爆米花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等吃完饭已9点,老炮兵营长执意开车回廊坊。关鹏晓得他认定的事,别人休想劝阻,只得叮嘱他们上了高速要注意安全。老炮兵营长重重“嗯”了声,扫他一眼,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我们是本分人,既不能做狼,也不能做狗,我们要做狼狗,谁欺负咱了,该咬谁就咬谁。记住没?”
  这么些年来,关鹏还是头次听到老炮兵营长的肺腑之言,不禁拼命点头,同时将老林黛玉的泪水慌乱揩去。以为就没事了。
  本来他劝顾长风随老炮兵营长一起回老家,可顾长风说,他老婆又改了主意,不想离婚了,跑到单位撒泼耍赖,弄得领导很是火大,此时要回无异于飞蛾投火,还是先在这里休养生息。他前几天看广告,发现有家私立幼儿园招校车司机,他就去应聘了,人家也录用了他,还说豆豆如果入托,会减半收费。关鹏就没话可说了。   过不几天局里要举办消夏晚会。每年盛夏,局里都举办这样的演出。有点儿文艺细胞的男警女警集体出动,会唱歌的唱歌,会跳舞的跳舞,会说相声的说相声,会演小品的演小品,主题无非是“警爱民民拥警,警民携手一家亲”。作为工会兼职干事,关鹏必须像只皮猴不停旋转,挑选节目,购买服装,写主持词,联系场地,事先排演,如此如此,堪比迎春。往年,还要从市歌舞团邀请舞蹈演员领舞伴舞。今年领导说了,要开源节流,坚持两个“务必”,伴舞的就挑些腿脚伶俐的女同志吧。没经验?那就请有经验的老师带一带嘛。我们女同志抓坏人都手到擒来,还会被扭扭胳膊撩撩大腿这样的屁事难倒?既然领导如此安排,主管副局长和主任也不便多言,吩咐关鹏想办法聘请艺术指导。关鹏有个高中同学在本市艺术学院教书,便给他推荐了舞蹈系的一名教师。
  这女人叫段锦。素面,长发,穿条宝石蓝长裙。她跟关鹏在办公室聊了个把小时。声音清脆,时不时夹杂些手势,手势也柔和,并不显得夸张或傲慢,关鹏就多瞅了几眼。事情谈拢,关鹏说:“段老师,天都黑了,您忙活半天真不落忍。不如这样,我请您吃晚饭吧?”
  段锦笑笑说:“我晚上有约了,改天吧。你要是还有什么想法,尽管和我直说。”
  女人的长发腰间荡漾,关鹏倚着门框愣了片刻。随后,麻烦事就来了。
  是王美琳。关鹏本以为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嘶哑着说:“你看看我的微博吧。”
  一看真吓一跳,王美琳正在微博上进行自杀直播。有张图片是条细柔的胳膊,胳膊上那条醒目红线无疑是刀片割的。还配了句话:“原想选一人到老,择一城白头。不承想终究镜花水月。再见了,我爱的你。”关鹏再联系她时已经关机。除了恐惧,关鹏更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厌弃。他不喜欢拿性命开玩笑的人,更不喜欢拿性命威胁别人的人。作为训练有素的警察,他很快得出结论:王美琳只是在恐吓他。这个时间正是吃晚饭的点,她们宿舍的同学肯定都去了食堂,她心血来潮搞了这么张图片来吓唬他。钱她已拿到手,还想怎样?思来想去他给顾长风打了个电话,然后两人去了美大。如关鹏猜度的那样,王美琳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开了门,见到关鹏先拱入他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关鹏二话没说,拽起她旋出宿舍。
  这间咖啡厅他们以前常来。关鹏给她点了比萨和果汁,看她小口小口地吃,边吃边嘟嘟囔囔,说她把父母赶走了,她会把那三万块钱还给他,她不缺他的钱,只是缺他的怀抱。抬头看着关鹏傻笑,笑得关鹏心里很不是滋味,犹豫半晌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分手吗?”
  王美琳说,知道,怪我不懂事。
  关鹏说:“其实那都是谎言。”王美琳说,知道,你肯定爱上别人了。
  关鹏说:“知道我爱上谁了吗?”王美琳摇摇头。关鹏指着身边的顾长风说:“如果我说是他,你觉得惊讶吗?没错,我是‘同志’。今天跟你‘出柜’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想你嫁个一辈子戴面具的男人,也不忍心将你的幸福毁在我手里。”说完将顾长风搂过,定定地看着王美琳。
  王美琳嘴里的比萨掉在桌上。关鹏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孩。我的选择你也肯定理解。你会祝福我们俩的,是不是?”王美琳盯了顾长风良久才说:“谢谢你的信任,关鹏。我会为你守口如瓶的。”关鹏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女孩。”王美琳神情恍惚地乜斜他们俩一眼说:“为什么帅哥都是‘同志’呢?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把王美琳送走,顾长风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关鹏很严肃地问道:“我演技怎么样?”顾长风重重捶他一拳说:“我才是最佳男主角好不好?”关鹏说:“好个屁。额头的汗差点儿滴我手背上。唉,只能用荒唐来对付荒唐。”顾长风托起关鹏下颌说:“亲,不会真爱上我了吧?”关鹏掸掉他的手说:“滚!即便地球上只剩下凤姐和你,我也会选择凤姐。”顾长风“嘁”了声说:“你该怎么感谢我啊?”关鹏说:“去‘梦吧’好了。不醉不归!”
  关鹏将豆豆托付给小弟炳文,然后带顾长风去了酒吧。未承想酒吧里碰到帮老友,酒就喝得喧闹。大鸟在市城管局工作,父亲是国税局局长,但人低调实诚,身边总是那个小鸟依人的女友。胡烈和女友正在玩骰子。胡烈是一家商务公司的老总,即便在酒吧,白衬衣的袖口也扣得格外紧绷。他女友是港务局的会计,长得特像《复仇者联盟》里的黑寡妇。一帮人猜拳掷骰子玩真心话大冒险,不亦乐乎。顾长风啤酒一杯接一杯,后来又换了伏特加。关鹏晓得他是难得的轻松,压抑这些时日,换成他早疯了。去洗手间时眼风扫到个背影,依稀熟悉却偏念不起是谁,不禁跟着走几步,待看到侧脸才惊喜地喊道:“段老师!您也来玩了?”
  不是段锦是谁呢。只是换了条黑色短裙,化了烟熏妆。段锦笑道:“还真有缘分,这里又碰上了。”关鹏搔搔头:“是啊。您自己来的吗?”段锦说:“别老您呀您的,我可能比你还小。直接叫我名字好了。”关鹏说:“好啊好啊。您在哪桌?不如过来喝两杯。”段锦说:“跟同事们来的。不方便吧?”关鹏说:“您是我们的艺术指导,有什么不方便的?那是蓬荜生辉啊。”
  于是并桌,不管相熟不相熟,先是通乱喝。关鹏喝得少,动辄就去偷瞄段锦。这姑娘无论何时,脸上都挂着抹仿佛随时要消逝的笑容。后来在别人脸上,他再也没有发现过类似表情:那笑容是剂镇静剂,能让你即刻心安,可是因为短暂,又会让你心生怅惘。酒也不乱喝,从不主动敬酒,当别人向她举杯,她含笑盯着对方,象征性地抿上一小口。那口酒洇留在唇齿间,随时都要从红嘟嘟的唇里渍出。关鹏的心有些慌,跟她碰了几杯后,邀她去舞池里蹦迪。段锦摇摇头,说她不会跳舞。
  关鹏说:“我教你啊。”
  段锦歪着头问:“你经常教女孩子跳舞吗?”
  关鹏说:“我只教喜欢的女孩子跳舞。”
  段锦说:“我只和我男朋友跳舞。”
  关鹏有些失望。段锦又说:“不过,我和男友分手了。”
  关鹏眼睛亮了亮。刚想说点别的,就接到了老炮兵营长的电话。老炮兵营长说话素来言简意赅,口吻犹如长官对士兵训话。他说,我和你老妈商量了几天,决定给你买辆新车。什么牌子?奥迪Q7。为啥买这么贵的车?我们想透了,这世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尤其你们大城市,更是狗眼看人低。说白了,买新车就是为了给你提高身价,能更快捷、更省事地找个好老婆。哪儿来的钱?你忘了吗?咱家旧城改造时,老房子换了三处新楼房,我不过卖了一处而已。   关鹏愣住,不晓得说什么。老炮兵营长说,这个礼拜天你跟我去北京提车,然后直接开回你们单位。让你们单位的人也知道,咱家不是白给的,让那些拜金姑娘也看看,你不是白给的。
  接完电话回到酒吧,段锦已经走了。关鹏有些失落。他不晓得为何失落,此时应该感觉到兴奋才对。还好,不久接到了段锦的短信。她的短信很短,只有五个字:“晚安,小警察。”关鹏盯着那五个字,隐隐觉得有戏。如她对他无意,何必发短信?即便礼节周全,“晚安”两字足够,如果是业务关系,加上“警察”两字也无可厚非,可是前面那个“小”字,就有了些调侃有了些亲昵的意味。关鹏忍不住跟大鸟和胡烈他们又狂喝了几瓶啤酒,内心里始终燃团微微了了的火焰。到散场找到顾长风时,顾长风正搂着位“公主”互留手机号,拽他起来,才发觉路也走不稳。等出租车时,脑子里还想着段锦的背影。他有种预感,如果明天约她共进晚餐,她肯定不会拒绝的。
  钢铁侠
  每日清晨关鹏的行程大致如此:6点半起床,7点开那辆老桑塔纳拉顾长风和豆豆吃早点,7点半把父女俩送到幼儿园,顾长风要开着那辆造型夸张的校车接孩子们。8点到单位。单位没有保洁,需要同志们自己打扫楼梯厕所。刚上班时,关鹏早早跑到单位,拖地板倒厕纸,顺便将同事们的杯中沏满普洱茶。这是老炮兵营长一再叮嘱的,说新人就要眼尖手勤腿快嘴甜。过段时日,关鹏听有人背后议论,说这新来的后生心眼儿真不少,看着傻,其实比谁都精明,如此急功近利想干吗?听着生气,关鹏故意到得晚,别说拖地板,桌上直积了半尺灰尘。过段时日又听人说,哎,这孩子原来比谁都懒,新鲜劲儿过了,就露真相啰。
  关鹏是个经验主义者,上大学时哲学老师讲,经验主义是形而下的哲学,被毛泽东、邓小平批判过,但关鹏觉得经验主义至少要比理性主义靠谱儿。他发现,大家基本上是掐着点来。8点半上班,8点25分到,到了后,象征性地抹抹桌子扫扫地,开始各忙各的。关鹏也照猫画虎,不过分热诚,也不过分冷淡,反正大家都这德行,谁也挑不出谁的理。倒也真的没人说三道四。
  这几天去得早,纯粹是因为演出事宜。马上要文艺会演,先是西岗区那个从小学五年级就指挥少先队员合唱团的老刑警得了阑尾炎。接着两个女警在跳拉丁舞时崴了脚,肿成大象腿,再没办法训练。另外就是从网上购买的裙子号码普遍小一码,本来都是臃肿的大妈了,勒身上仿佛群面相愁苦的巴西女奴……关鹏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如果这些小事不能嘎嘣其脆地处理好,不定遭多少人背后耻笑。
  段锦听说后倒帮了不少忙。她说她有个学生指挥是把好手,获过全省的什么“金指挥棒”奖;至于跳舞的就更好说,简直比蚁窝里的工蚁还多。关鹏支支吾吾地问,那费用怎么办?确实,上面给的经费不够塞牙缝,用起来真是英雄气短。段锦说,她那个学生,父亲是老公安,自小崇拜警察,要是指挥这么一帮叔叔阿姨合唱,高兴还来不及,谈什么钱不钱?至于伴舞,备好服装就行。关鹏嘻嘻笑着说,真是警民鱼水一家亲。段锦说,那是,不过,会演结束后,你要请我们吃麻辣小龙虾哦。关鹏赶紧说,等那么久干吗?不如今晚就请。段锦想了想说,改天再说吧,你忙成这样了,我们怎么好意思打扰。
  她说得比较犹豫,关鹏说,也好,过几天再请他们不迟。不过我前几天团购了“盛世海鲜”的券,不如今晚我单独请你?听说那里的海鲜煲请的可是韩国料理师。段锦沉默良久,方才盯着关鹏说:“我今晚约了朋友,去看俄罗斯皇家芭蕾舞团的《睡美人》,真是抱歉。”
  看来她说了谎,那晚刚提及和男友分手,今晚就约人看《睡美人》?瞥眼段锦,却没再问别的。
  不过,晚饭还是在饭店吃的。顾长风发工资了。这货向来是有一分花两分,非要请关鹏吃大餐。关鹏说,那就去吃大排档,老王家的擀面老汤味道杠杠的。顾长风急了,说,那怎么成?我还请了同事呢。我可不想让人家以为我抠门。关鹏懒洋洋地问,什么同事啊?男的女的?顾长风说,女的,我们单位的财务会计,人老好了。关鹏问道,结婚了没?顾长风若有所思地答道,应该没有吧?
  等见了面,才明白顾长风那句“应该没有吧”是有所指。这是个比豆豆高不了多少的女人。身材如孩童,却是老姑娘面相。关鹏不禁皱了皱眉。还好,豆豆跟这个叫盈盈的侏儒很合。盈盈脾性也好,声音柔柔的,一辈子都不会着急的样子。他们四人坐在一起,仿佛是两位父亲带着两个女儿共进晚餐。顾长风说,去了幼儿园,人生地不熟,是盈盈关照有加,才让他觉得心里挺暖和。盈盈说,谁都有初来乍到的时候,这么做是应该的。顾长风就倒了满满一大杯啤酒敬盈盈,盈盈也不推辞,一饮而尽。顾长风瞄了瞄关鹏,关鹏也接圣旨般赶紧敬酒。敬第二杯酒时,手机响个不停,看了看,是段锦。心差点儿跳进酒杯,慌里慌张跑到屋外。
  “你到星海剧院接我来吧。”段锦说,“我在停车场等你。”
  肯定是段锦遇到意外情况,不然不会这个点给他打电话,也不会用这种口吻跟他讲话。关鹏也没跟顾长风打招呼,开车直奔剧院。到了停车场,空空荡荡,只剩辆宾利停在那里。段锦端着胳膊靠在车门上,她对面是个穿西装的男人。关鹏瞅了瞅那男人说:“段锦,我们走吧!”男人愣了几秒,一把抓住段锦,又瞥了瞥关鹏,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新男友?”
  段锦说:“没错。”
  男人问:“警察?”
  段锦说:“没错。”
  男人笑着说:“样子不像个警察,倒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段锦说:“好坏跟你都没关系。”
  关鹏想了想,走过去拉住段锦的手,转身对男人说:“别再骚扰段锦了。她以后不想再看到你。”
  男人仔细打量关鹏一番:“这样毛手毛脚的男孩,过两天就腻了。”
  两人上了车。段锦用纸巾擦了脸,又掏出化妆盒小心地涂口红。反光镜里关鹏看到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显得那么陌生。“送我回家吧。”段锦说,“我累了。”
  途中两个人谁都没吭声。本来关鹏以为段锦会跟他说点儿什么,比如,关于这个看起来颇为神秘的男人,比如,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比如,今晚他们一起看的芭蕾舞剧《睡美人》。可段锦的唇线封得死死的,目光游离地看着窗外,关鹏也就没好意思开口。不过,男人肯定是个有钱的男人,没钱能开宾利慕尚?男人也是个有来历的男人,当了这么些年警察,还是一眼能看出对方成色的。不过男人还是有些特别,不像这个地区的有钱人,脖子上挂着黄金链、手腕上拴着赛鸽蛋的象牙。他看起来很清洁,眼神里满是迷离和……疲惫,仿佛一个随时会睡着的孩子。   段锦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朝关鹏摆摆手。关鹏说:“要我送你上楼吗?”
  段锦说:“改天……再请你上来喝茶吧。”
  关鹏说:“明天上午预演,局长审节目,不要迟到啊。”
  段锦只是笑了笑。
  回到家里,一个人没有,看来顾长风和盈盈他们聊得很投机。想到段锦说,改天请他到家里喝茶,难免欢喜。又想到今晚她的举动,心里满是疼惜。她骗那个男人说,他是新交的男友。如果对他尚无好感,怎会拿他当挡箭牌?又让他救驾,明显拿他当了贴心人。她还把他的身份告诉了男人,无非想让男人少找麻烦。再有钱的人也不会主动招惹警察。这女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心思缜密得很。关鹏推开窗户,小声咳嗽。他看到顾长风回来了。豆豆走在中间,左手是顾长风,右手是盈盈。他们有说有笑,仿佛是顾长风带着幼儿园的小朋友在郊游。
  翌日段锦来得很早,穿了身咖啡色套装,娴静庄重,看到关鹏先就笑。只是一笑,关鹏就酥软了。那天虽有局长坐镇观摩,他仍气定神闲地调度,半丝躁气也无,连那个老嗡嗡乱响的音箱也傻大黑粗地站在那里,中间没有变调或失声。演员们也争气,合唱气势冲天,眉毛都快从眉骨上飞弹出;扎着马尾辫的小指挥别看纤细,指挥棒一动,先把自己拧成芙蓉姐姐的S形,顷刻调动起千军万马,女人们的裙子全换成了加肥版,她们张着赤红大嘴歌唱、摇摆,深情如天主教堂唱诗班的女童……局长当场表扬了大家,当然也表扬了办公室,说办公室措施得力,安排巧妙。关鹏忍不住得意地瞄了段锦一眼,不承想段锦也正拿眼风拢他。两人相视而笑,段锦还趁机眨了眨眼。她这个小动作不禁让关鹏浑身燥热起来。他抽空给她发了条短信,说:为了庆祝预演成功,我们去吃海鲜吧。不久便收到段锦的回话:“好的,小警察。”
  那日的晚餐既喧闹又宁静。喧闹是别人的,觥筹交错,划拳行令;宁静是他们的,只是默然吃饭,间或关鹏抬头看着段锦“嘿嘿”傻笑两声。段锦也不搭理他。关鹏有些恍惚,身边蓦地万籁俱寂,这个叫段锦的女人,仿佛已陪伴他在此坐了数十载。
  “你老傻笑什么?”段锦终于忍不住问,“没见过女人吃饭吗?”
  关鹏说:“没见过女人连吃饭都这么美。”
  段锦说:“油腔滑调,哪像人民警察?”
  关鹏说:“人民警察也得学会赞美姑娘啊。”
  段锦正色道:“记得正式演出了,千万让那个男主持别再忘了拉裤链。”
  关鹏笑着说:“他有前列腺炎。”
  段锦“哦”了声:“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关鹏说:“回家有鸟意思?我带你看些好玩的。”
  段锦狐疑地盯着他,慢慢擦掉唇边的海鲜汁。
  他带她去了宿舍。她没反对,安静地在他身后跟着。顾长风带着豆豆去海边了,打开窗户,濡湿的风不时袭来。段锦说:“宿舍够乱的。”关鹏吐了吐舌头:“我有个哥们儿带着孩子也住这儿。”段锦说:“开收容所啊?”关鹏将顾长风的事简说一遍,边说边踩着板凳将一个硕大纸箱从衣柜顶部搬下,擦拭掉灰尘,瞥眼段锦,慢慢腾腾地打开。
  那是箱超级模型:全是大小不等、造型各异的钢铁侠。它们站在箱子里,仿佛一支整装待命的部队。“这个最威武的,35公斤呢,是一比一的钢铁侠,3iron Man 3 MK43手办模型,纤维增强复合材料的,啧啧,战甲是金黄色相间,眼睛和胸口能发白光。是不是跟我一样帅?”关鹏把这个跟他差不多高的模型搬开,“这个是二比一钢铁侠,材质是PVCABS的。喏,再瞧这款。本来是漫威的限量版,但战损版是我亲手做的。牛逼吧?我一帧一帧看电影,然后买了电钻、焊枪、喷枪、金属油漆、头灯和放大镜,用了半年的休息日做出来。后来用单反拍了照片发到论坛,有人出价三万块钱我都没卖。我怎么舍得卖呢?哎,等我搬新家了,我要专门做个玩具柜,要按照电影专门定制,把一至七代全放在水晶弧形格子里。这个想法牛逼吧?”
  段锦坐地板上托腮仰望着关鹏唾沫星子乱飞,脸上是那种惯常的微笑。她什么都没说。
  关鹏有些失望,满以为她会很喜欢,即便不喜欢,最起码也要装出喜欢的样子。他点上支香烟说:“这些都是我的宝贝。下班没事干,就一个个摆出来。站在它们面前,我觉得自己成了将军。小时候,爸爸给我买了套塑料圣斗士星矢,整个暑假我都没出门。”
  段锦说:“说实话,你把那个最大的钢铁侠搬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让我猜猜你的心理吧,你梦想着成为超级英雄,可是呢,内心还是个小孩。”
  关鹏犹豫着拉过她的胳膊:“我哪里都不小了。不信的话你摸摸。”
  段锦打掉他的手:“谁稀罕啊。”
  关鹏说:“真的不喜欢啊?”边说边把她拽进自己怀里。段锦拱了几拱,他喘息着说:“别动,别动,我可是钢铁侠。”段锦“扑哧”一声笑了,气力就绵软些许。关鹏顺势熄了灯,一把将段锦按住。
  深海
  关鹏没料到和段锦进展得这般顺利。段锦不是矜持的女人,该做的两个人也都做了。关于床事关鹏对自己甚是满意,多年的魔鬼体能训练让他比肯尼亚草原上的猎豹还勇猛。那晚他送段锦回家,分别时吻了她。她的舌头是茉莉花。他闭着眼憧憬,蜂蜜般甜美的日子怕是真来了吧?
  才知道什么是热恋的滋味。以前和女人们的种种,跟段锦的种种相较,全是温吞的白开水。上班时会忽地想她,想她的桃花眼,想她嘴角不明显的细碎纹理;午餐时会忽地想起她,想她在床上凌乱的长发,想她腋窝牛奶的香气,此时那地方就不由得竖起杆旗;下班时会想起她,想她走路的姿势,想她说话时的语调……冷不丁清醒过来,难免自嘲,也算久战情场,何故如情窦初开?怕影响她上课,只有不停地给她发短信。短信也清洁,无非是忙不忙,吃了没有,注意午休啊诸如此类的日常性问候。段锦回话一般都要迟些。他更难受,单枪匹马在城里闯荡打拼的姑娘,哪怕有怪物史莱克疼她也好。
  关于段锦家世,关鹏还是在乎的。他觉得,择偶好歹要进行一次科学化、程式化的考察,与王美琳的荒唐事更从反面印证了此点。这是父母传授给他的经验主义。首先对方有无家族性遗传病史,比如白癜风、癫痫症、红斑狼疮、精神病、抑郁症、舞蹈症、侏儒病、糖尿病,底线是色盲和左撇子——只要不驾驶车辆,色盲和左撇子还是无关紧要的。其次对方父母是否近亲结婚,这东西最有可能隔代遗传,底线是五代以外直系血亲,他相信医学,到了第六代染色体估计就不会交叉影响。再次对方是否单亲家庭。这点也要命,是老林黛玉一再强调的。她认为,凡是家庭不完整的姑娘大都有心理暗疾,比如轻微自闭症、间歇性暴躁症和隐蔽性孤独症,日后必会影响夫妻关系和婆媳交流,底线呢,是父亲或母亲因病早逝,毕竟是天意,对孩子的伤害有限,不会影响心理发育。水务局那个长得像高圆圆的姑娘,虽貌美性温,和关鹏也情投,但因8岁时父母离异,还是被老林黛玉和老炮兵营长一票否决。最后是对方有无身体残疾的兄弟姐妹。要是配偶有个脑瘫弟弟或低智商妹妹,岳父岳母病故后如何抉择?50%的可能性是由他们抚养,一旦如此,问题也如多米诺骨牌般纷至沓来:家庭负担加重,夫妻矛盾剧增,离婚率骤升。当初,他颇为心仪的那位幼儿园老师,就是因为有个脑瘫弟弟,相处了三个月后,仍分手两相忘。   虽深陷情网,关鹏仍保持了充足的警惕性,把段锦背景摸个底透,结果也让他颇为满意。她老家是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的,父母都是县城公务员,体健貌端,弟弟正上大学,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篮球联赛。她在上海念的艺术学院,毕业后一直在本市大学教书,去年入的党,曾连续三年被评为全校优秀教师。可说算得上标准的小康之家。唯一让他疙里疙瘩的,是她的前任男友。那个开宾利的男人,时不时会忽然蹦出,斜眼打量他,让他心里陡然一凛。他本想跟段锦问问男人的情况,话到嘴边又生憋回去。即便真问了,段锦也未必说,没准还会勾连起伤心事;即便真说了,难免觉得他小肚鸡肠。两人都不再是榨汁机刚榨出的纯天然新鲜果汁,没必要计较果汁底部是否有沉淀物。何况,有些事过去,最好的选择就是让它埋葬在马里亚纳海沟。
  然而那天心里还是硌硬了下。本来说好跟段锦去张北草原音乐节。据说罗大佑、朴树和伍佰要来。奥迪也从北京提来了,正好跑高速磨合磨合。顾长风和豆豆呢,要参加幼儿园组织的夏令营,也不会打扰他俩。查了查天气,不冷不热,最适宜租住帐篷,早早将杂物备好接上段锦。快上高速时,他接到条短信:
  “你会后悔的,关。”
  你会后悔的。关鹏皱皱眉,盯着号码。是陌生号,也许发错了。转念一想,如果发错了,怎知他姓关?那么,谁给他发这样一条没头没尾的短信?这话什么意思?忍不住偏头看了眼段锦。段锦正塞着耳机听歌,吐着舌头问:“怎么了,小警察?是不是忘了带身份证?”关鹏强笑道:“也不看看我是吃哪碗饭的。”
  那天天气委实不错,关鹏心里却蒙了层霾。他掰着手指数了数最近自己干的活儿,数来数去好像并无漏洞,更没得罪什么人。就是跟王美琳分手而已……对,就是王美琳,关鹏恨恨地想,这不知好歹的,难道还在打他的主意?转念一想又不像。王美琳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什么话都炮仗般直接飞天炸裂,断然不会如此委婉晦涩。心里就有点乱,给小弟炳文偷偷发了微信,让他帮忙查下号码。炳文很快回了,说这是黑号,查不到机主是谁。关鹏闷头闷脑地开了阵车,时不时乜斜段锦两眼。段锦那天吊了条马尾辫,她发质硬,可能刚洗的头,有几根随风胡乱飘拂。她的侧脸没有正脸耐看,下巴过于圆润,可飞驰的阳光打在上面,有种瓷釉方有的光泽。
  然而还是挺开心。乱糟糟的音乐节,客栈全满,帐篷租光,伍佰晃着几根油腻的长发唱了《挪威的森林》,罗大佑颤抖着破锣嗓儿唱了《恋曲1990》,朴树压根儿没来,然后是些莫名其妙的乐队,新裤子旧裤子,盲肠玫瑰异度空间之类。关鹏从身后搂紧段锦。霓虹灯和射灯将黑黢黢的天空射穿了几个洞。当他抬头仰望天空时,恰有流星驰过,不禁闭眼许愿,无非是跟段锦百年好合之类。许完愿忍不住自嘲,都什么年岁的人,还跟个孩子似的幼稚。即便如此,心里仍是汁蜜流淌。只是当他小狗般舔舐着段锦散发着茉莉香气的发梢时,车上接到的那条短信忽又跳脱出来,一字一字在瞳孔里放大,随着歌声左飘右摇。关鹏猛然间醍醐灌顶:这短信,八成是那男人发的吧?他怎么舍得段锦这样的女人?穷追猛打不成,才发了短信让他生疑猜忌。如此手段,也真够下三滥。想明白了,将段锦搂得更紧。段锦用手指敲敲他脑门说:“又发情了?”
  从张北回来,忙得是脚尖朝后。先是文艺晚会在梅地亚广场隆重上演。让关鹏欣慰的是,主持人裤链没忘拉好,小指挥的S形堪比逻辑回归模型,小品演员没有卡壳冷场,总之一切都顺当流畅。刚忙完会演,上面的暗访组又来暗访,少不得接待应酬。接着是部里的老干部们来疗养,他们要挨个儿慰问。除了这些,还有让他担忧的事。有传闻说,纪委收到了举报大局长的匿名信。他呢,虽没做过什么违法乱纪作奸犯科之事,可毕竟是大局长这条线上的人,如果大局长出什么意外,主任他们难免受牵连。不过看样子传闻也只是传闻,大局长照样开他的会,吃他的饭,瞧不出什么风吹草动。他这才稍稍心安,跟段锦商量,是否跟他回趟老家?
  他的意思很明了,想让段锦拜会下父母。无论如何,老炮兵营长和老林黛玉这关肯定是要过的。按照他的预测,这关不是问题。见面无非是给他们提个醒:他有了女友,老林黛玉莫再为他的婚事失眠。段锦那边也无异议,只是说,她要把课调换下。又问去那里的话,需购买哪些礼物?关鹏想了想说,买些土特产就好,爸最喜欢吃虾皮,妈最喜欢吃螃蟹。段锦说,给爷爷奶奶买什么?关鹏心里一暖,她想得真周全,不过是无意间提过,他跟爷奶感情深厚。就说,他们牙齿都掉没了,买些“富贵轩”的糕点好了。本想替段锦打点这些礼品,不料单位有事,等联系段锦,她说已购备齐全。他也就没说什么。
  老炮兵营长他们无疑作足了准备。他们住六楼,还有电梯,仍将一至六楼的紧急通道细细打扫。屋内更不消说,百十平方米的屋,老两口儿昼夜未歇地拾掇两天,就差门上插彩旗墙上贴横幅了。见了段锦这叫个亲,老林黛玉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老也看不够。老炮兵营长假装用纱布擦那管瓦亮的萨克斯管,一双老花眼瞪得溜圆溜圆,怎么都忙不过来。到了做饭的点,段锦一直陪老林黛玉守在厨房。老林黛玉赶了她三次都没能赶出来。菜肴无非是老三样,海蟹大虾炖排骨,鲍鱼鲜蛏烧大鹅。满满一桌子菜,就差白酒了。老林黛玉说,地下室还有两瓶陈年茅台,这么欢喜的日子就喝了吧。段锦就陪老林黛玉去了趟地下室。老炮兵营长朝关鹏“嘿嘿嘿嘿”地傻笑,犹如下岗职工中了五百万彩票。关鹏心下暗自得意,酒就喝得有点儿高。段锦也小酌了两杯,不时偷偷掐下关鹏的大腿。关鹏就迷离着眼死盯着她看。段锦说,少喝点儿,待会儿陪我去街上逛逛。老林黛玉忙接话道,去吧去吧,我们县城虽小,也是千年古镇。关鹏说,县城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带你去市里转转吧。
  两人打车去市里。女人嘛,世界上大抵有三个地方最值得她们留恋:厨房、化妆间和商场。段锦似乎也不例外。在专卖店她看上双红皮鞋。处了这么些时日,倒很少见她这般兴浓。试穿后她又把那双鞋在手里掂来掂去,间或瞥关鹏一眼,半晌才说:“真是不错。很早就想买双这种款式的,不想在这里遇到。”
  关鹏不是傻子,焉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屁颠屁颠地去开票付款。按理说这是他的职责,即便是热恋中的阿根廷雄火烈鸟,也晓得把最肥美的蛤蜊献给雌火烈鸟。但是——关鹏愣没开口。那双鞋标价两千五百元。两千五是什么概念?他半个月的工资。打小起,关鹏便是个不随便花钱的孩子。这可能和老林黛玉的教育有关系。老林黛玉时常念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常将有时思无时,莫把无时当有时”。甚至还让他把《蔷薇园》里萨迪的那句名言抄到日记本上:“谁在乎平日节衣缩食,在穷困时就容易过难关;谁在富足时豪华奢侈,在穷困时就会死于饥寒。”关鹏出生没几年,邓小平就“南巡讲话”了,可从小到大,关鹏极少买零食,玩具也都是表哥们玩剩下的。他极渴望得到那套塑料圣斗士模型,又不敢跟父母讲,恰逢老师留了篇作文,叫《我的爸爸》。他就在文章里赞美老炮兵营长,说他喜欢圣斗士玩具,过生日时老炮兵营长毫不犹豫地给他买了全套。老炮兵营长偷偷读了他的作文,彻夜未眠。翌日关鹏床头便多了那套梦寐以求的玩具。由此他晓得,不能轻易开口讨要礼物,而是要等对方主动馈赠——即便对方是父母。别看平日里他衣冠楚楚,拉风得要死,其实穿的都不是名牌,全是淘宝淘来的,不是优衣库就是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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