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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燕玲 85后，广西贵港人。作品散见于《红豆》《三月三·故事王中王》《今古传奇故事》等，作品入选《广西微篇小说精选》。现供职于百色某局。
春末的傍晚，月季花开了一路，花朵密密匝匝，粉色花瓣偶尔飘落在马路上。凉爽的风透过半开的车窗轻拂岑小晰的头发，痒痒的，像被小猫的毛滑过一样绵软、舒服。这个季节的城市精力旺盛，一切仿佛充满了希望。
“在与公司的关系上，只有在股东名册上记载的人，才能成为公司股东。”
岑小晰竖着两只耳朵，听着车载音响系统传来的男人的声音，今天是温文尔雅的曹新川，他在讲《商法》。
“股东可以是自然人，可以是法人、非法人组织，还可以是国家。”
因为是通过蓝牙把手机课程连接车载音响系统，所以丝毫不影响驾驶。天还亮着，天边似乎还有几抹红霞，车里的仪表盘显示着课程名称。小晰抓着方向盘的手透着光，一个冬天未见阳光，皮肤越发显得白皙。
无论上班的时候多忙，只要下班后能够听一下课程，她就觉得安心。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她开车时其实常常打开的是收音机，她喜欢听广西电台私家车930节目，当红主持人紫悦、乐乐讲的段子十分搞笑，要不是在车上，她会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现在一上车，她会点开蓝牙，连接手机里的法学课程。她并不觉得听课枯燥乏味，老师们偶尔的幽默不仅能把人逗乐，还闪烁着智慧的光。
“法律对股东并无行为能力的要求，但发起人股东是例外，必须具有……”
停好车，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听老师讲完这一小节的最后一个知识点。以前，男友王皓总劝她，利用碎片化的时间学习，一点一滴地努力，早晚会让别人望尘莫及。当时的她还没有把这些话当回事。
岑小晰拎包上楼做饭。今天是简单的番茄鸡蛋面，准备煮好的时候，她加进去几根菠菜，再煮一会儿，便出锅，装进蓝花瓷碗里。小时候的岑小晰并不喜欢吃菠菜，那时候看动画片《大力水手》，她觉得菠菜是大力水手吃的。男友笑她傻气，他说吃菠菜补铁和维生素，可以多吃。小晰跟着吃了一段时间，觉得菠菜的确清甜又有营养，渐渐地，菠菜成了他们饭桌上的常客。王皓应酬多，免不了要喝酒，喝醉了回来总会悄悄去洗手间吐一会。出来的时候，小晰已经冲好蜂蜜等他，他醉醺醺地给她一个拥抱。他说，酒后喝一杯蜂蜜，真的觉得太满足了，那是宴席上的山珍海味都不能比的。
以前的很多个夜晚，他们都这样，相互依偎。他有两家公司，他的身份是老板，他其实不太会做菜，但他和小晰在一起后，学会了炖汤，他做得最好的是莲藕排骨汤，莲藕粉粉的，小晰每次都忍不住再来一碗。男友有一个助理，叫小刘，是个年轻人，几年来一直帮他开车、做饭、整理材料，没事的时候喜欢玩吃鸡游戏。小晰和男友都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人喜欢玩这个，除了消磨时间，能从中得到什么呢？有时候，小刘甚至熬夜玩吃鸡，第二天呵欠连天。男友严厉批评过他，有一次骂得重了，助理小刘竟然眼泪汪汪。男友又是心软的人，小刘一直跟着他，没有换人。
和小晰在一起后，王皓几次提出建立家庭的想法。小晰说家应该是飘着饭香的地方，他从此记住了，在手机下载了几个教做菜的APP，没有应酬的夜晚就自己捣鼓。有时候小晰加班到很晚，回到家看到桌上的菜，就什么苦累都忘了，看见他就想笑。对她来说，这样的夜晚弥足珍贵。饭后，他们有洗碗机洗碗，扫地机器人吸尘，家里干干净净，也不涉及太多家务问题。他们俩有一个共同的地方：注重生活品质，live Smart是他们的口号。男友边吃饭边逗她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科员，加班也太多了，感觉比国家政要还忙。小晰说，没有办法，事情太多，有时候也帮一下同事的忙。男友一听便明白了，他说，做好自己分管的工作便好，对于别人推过来的，你应该学会拒绝。他又说，她们在办公室看视频、修指甲，有事情就推给你，你就一个人默默做事，这是不公平的。小晰知道他说的是她的同事樊云，对此她也很看不惯，但据说樊云跟某领导有暧昧关系，所以才这般嚣张跋扈，小晰并不想惹事。
对于体制内的种种，男友清清楚楚。他原来是法院的法官，很年轻，工作也很出色，凭着一股子拼劲，辞职出来做律师，接案子，后来人脉渐渐扩展，便利用手中的资源，接连开了两家公司，一家招投标公司，一家设计公司，收入自不用说。就单论律师这行，他通常接一个案子就五万元，有时候甚至更多，风险代理，按标的物的百分比收费。可以说，他做一个案子就相当于她做一年，或者几乎可以说，他做一个月，等于她做一年。更重要的是，男友工作时间十分自由，可以根据专业才能來做事，而不是某些人的意思。这些都令小晰崇拜，她成了他的小迷妹，他是她的霸道总裁。王皓在工作上很霸气，对她却十分温柔。他常说，一个人善良是最重要的。
他们俩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他在工作中霸气、有魄力，年方三十五，就在业内有了傲人的成绩。而小晰在单位安静得像空气，空气往往不被在意，但也往往不可或缺。小晰平时都是家和单位两点一线，一天来回四趟，经过小区、木棉大道、会展中心、复苏路，再转个弯，便到了单位。这是她最熟悉的线路。
很多同事中午会选择在单位吃饭、休息，而小晰通常选择回家，其实也是逃避和同事的午餐，天天相见的一些人，哪有那么多话说？其实刚开始，她也经常和大家凑在一起，偶尔吃吃鸭爪零食，后来她发现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同事A不在的时候，同事B、C、D会一起讲A的是非，第二天同事B不在，A、C、D便一起讲B的坏话。于是她懂了，她现在与他们相谈甚欢，很可能，一转身，就成为他们议论的对象。他们没有什么真心可言。小晰觉得他们聚在一起，每个人张着一张血盆大口，不知会吸谁的血。从此不再与他们说无关工作的话。人生有限，应该把时间用于有意义的事情上。那天看到众人又在议论纷纷，小晰坐在位置上默默做事，他们讨论的声音还是传到她的耳朵里。原来，2018年的优秀员工已经评选出来，名单上是一个颇会在领导身边做人的同事。他们所在的单位是市城管局，就是经常被群众调侃的组织，一个单位就是一个江湖，这句话一点没错。头发花白的老同志说，没有开会选举，名单就已经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民主推选？大家都表示附和，说一言堂的有，说溜须拍马的有。家境殷实的黄少，性子火暴，他说，算了，这不过是评选哪一只狗更听话的游戏，我并不想成为其中一只。说完，拿着杯子走了。大家也各自散去。 小晰觉得讨论这些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她想起之前有一次做单位的微信公众号推文，原本她写的角度着重于单位积极开展扬尘治理、提升环卫保洁水平、加强重点区域路段周边的市容环境卫生保障以及推广垃圾分类及无害处置这几点，因为这些都是切实有利于老百姓的，群众喜闻乐见，点击率自然高，效果好。但是领导看了稿子，眉头一皱，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小晰。他说，你的稿子做得不够细致，有些重要业务没有点出，比如我们查处乱摆卖、车辆乱停放等工作，为什么没有把这些数据写进去？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小晰啊，要学会聪明地做事，让上面的领导看到我们做了多少工作。小晰负责微信公众号的运营时间不短，她清楚地知道，微信公众号受众是广大网友，手机是大家随时都会携带在身上的工具，最大的特点是快餐式阅读，留给一个公众号的时间并不多，一眼扫过去，什么吸引人，什么没兴趣，瞬间就能见分晓。大家想看的是有趣的、有益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情况汇报。如果群众打开微信推文看到的是他们掀了多少桌子、扣了多少摊贩的货物，反而容易引起反感。但是小晰没有辩解，她老老实实按照领导说的去修改。后来，那篇推文的阅读量果然说明一切，还有一些网友留下了尖锐的评论，他们没敢把评论放出来。
虽然小晰工作勤勉，但她明白，工作并不是一切，工作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家人和自己有更好的生活，所以，当家里有事，她总是第一时间请假回去处理。小晰的家在邻市，大学毕业后，她参加公务员考试，考到了这里，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务员。经过几年的打拼，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子、车子——当然其中父母也补贴了一部分，否则那点工资，还不够买化妆品的。小晰也有过调回去的想法，准备付诸行动，没想到在朋友的一个饭局上遇到了王皓，两人越走越近，情投意合，最后走到了一起。男友说，有一两年做事特别顺，赚了很多钱，但是身边却没有一个伴，无人分享，他只好与兄弟们喝酒唱歌，花钱消磨时间。遇到岑小晰，他觉得人生开始有意义，赚钱动力也更足了。两人情投意合，感情发展稳定，他们正计划去见双方的父母时，小晰的父亲遭遇了身体疾病的困扰，这事便暂时搁置了。
父亲的病牵动着她的心。那一阵，父亲先是高血压摔倒，从医院回来不久，又时常觉得胸口莫名疼痛，打针吃药没有断过。后来，父亲的眼睛也开始不舒服，经常嚷着看不清楚东西。老人家像个孩子似的，一直担心自己会瞎掉。小晰预约好医生，跟单位告假，当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开车一个多小时回到老家，接上老爸，前往南宁，去最好的医院：广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老家所在的城市人民医院他们不是没有去过，检查来检查去，开了药，打了针，都不见好，小晰不想父亲再受折磨，她希望父亲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这次陪父亲赴南宁就医，小晰一直在心里祈祷，检查结果没有什么大碍，否则，母亲如何受得了？虽说父亲一直脾气暴躁，母亲从年轻时一直忍耐至今，但毕竟两人夫妻多年，时常陪伴在对方身边，早就是密不可分的亲人。给父亲看病的医生四十来岁，儒雅温和，手指修长，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他给父亲做过检查后说，眼睛不舒服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医生解释说，糖尿病患者的血液当中葡萄糖浓度明显较高，而在眼内房水中葡萄糖代谢就会转变成山梨醇物质积聚在晶体内，之后还会出现晶体纤维肿胀，严重的还可能会出现断裂以及崩解，长时间下去就会出现浑浊，影响患者的视力，还可能会导致失明。父亲年轻时候就很喜欢吃肥肉、猪脚之类的食物，长期摄入高胆固醇高脂肪的食物，导致身体摄入过多的脂肪，引起内分泌失调，且不喜欢运动，加上性格比较急躁，这样一来，就形成了糖尿病。遵医嘱，拿了药，小晰将父亲送回家安顿好，还交代了父亲很多注意事项。小晰准备返程回去上班，临走的时候，给父母两个红包，其中一个是男友王皓给的，男友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人民币。男友向来出手大方，送钱、送礼物，都不在话下，每一年的芒果时节，他给家里寄去芒果，橙子成熟的时候，又寄去橙子。他对她说，水果寄给叔叔阿姨尝一尝，看看家里需要寄多少件合适。小晰掰了掰手指说，家里有爸爸妈妈，奶奶和伯父一家住，还有叔叔一家，姑姑一家，邻居的伯伯一家，一共五箱吧。小晰不想男友破费，她想的是，男友寄几箱意思一下便好，自己儿时的玩伴，她会另外寄给他们。男友笑了，摸摸她的头，他说，不必为我省钱，五家人每人两箱，加上你的家乡老友，一起寄二十箱你看够了吗？
太多了呢……
不多，我寄自己家也是每年二十箱。
有时候富人的思维，或者喜欢你的人的思维，令你想象不到。男友总是这样慷慨、周全，也是因为他觉得她在孝顺这一点上与他如出一辙，可以說是女版的自己——虽然周末小晰开车回家照顾父亲会让他有一点不舍得，他甚至想任性地说出自己的要求：与她一同回去。但是小晰点点他的鼻子，说，你事情那么多，哪里走得开？乖乖等我回来吧。她与他拥抱告别，便开车回去了。小晰的母亲回乡下探亲，这一天由小晰照顾父亲的饮食。她去菜市场买了菜，给父亲端了热水泡泡脚。她也常给男友端水泡脚，因为男友经常出差，办案很累，时常腰酸背痛，还受肩周炎、颈椎病的困扰。小晰给他按摩，安排他泡脚。小晰从小就跟奶奶学了很多养生之法，长大了也经常关注保健知识，泡脚治病，她是知道的。她用大木桶装好热水，还特别在热水里放了盐和醋。别小看这两样东西，它们可以解乏、助睡眠，又能消炎，比很多药都有效果——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泡脚的时候，男友常笑道，再加点油，就可以做一盆汤了。调侃归调侃，他还是乖乖地泡脚，人也因此越来越有精神。泡了脚，出了汗，小晰已经帮他准备好睡衣，推他进浴室洗澡。他在浴室里唱歌，出来的时候边擦头发边问小晰，你的泡脚秘方是不是还对那方面有奇效？为什么我看到你就有冲动呢？然后将小晰推倒在床。两个人的云雨特别有激情，双方都很享受。事后他们相拥着聊天，他偶尔会讲起工作上的事，经济纠纷案件标的一般特别大，刑事案件一般往减刑的方向打，当事人的懦弱，还有法官、看守所的警察……耳濡目染，加上大学的时候选修的法律知识，她渐渐也能与他探讨一番，给出一些小小的建议。男友说，你法学功底不错，逻辑思维也挺强的，要不要系统地学习一下法学课程？九月份试一下报名参加国家司法考试，说不定就能考过了。小晰说，律师证不是这么好考的呢，人家都说国家司法考试是中国第一考，最难的考试，再说，我爸妈也不太同意我离开现在的工作呢……两人就这样聊着天，相拥着入眠。这样的日子就像天赐的一般。 家和单位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一天，小晰刚走进办公室就感觉到氛围有点不一样，大家三三两两议论着什么。管后勤的张姐虽然嘴里叹着气，脸上却透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新来的小慧，家里是县城的，边嗑瓜子边窃笑，看到她，小慧马上说，晰姐你还不知道吧，樊云昨天撞人了。小晰觉得很突然，她问，樊云不是去参加培训了吗？张姐说，是啊，报名参加培训的时候她最积极，还去领导那里说是因为自己想提高业务能力，其实就是不想在办公室干活。谁也没想到，她仗着自己跟辅导员熟，上課的时候偷溜出来办私事，开车到火车站附近路口就把人撞了，对方还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可怜啊。在一旁复印文件的喜哥推推眼镜说，违反纪律偷溜，还开车肇事，老人的家人肯定闹，现在这么敏感的形势，谁也不敢保她，看来这回不只是处分而已了……
樊云被单位劝退，她收拾东西的那天，没有一个人跟她打招呼，这样的人，没有一个人喜欢。她经过小晰桌子旁边的时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没有开口。她走后，黄少拿着一杯咖啡，走到小晰眼前，没头没脑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他说，小晰，在我眼里你最美。
小晰记得那些日子天气很晴朗，云朵像棉花似的飘在天上。但是没多久，变了天，暴风雨突然来袭，母亲说，老家院子里那棵玉兰花被风吹倒，拦腰折成两截，再也没有活过来。
窗台，几株矮牵牛在阳光下盛放，紫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中，娇嫩又可爱。姑丈坐在小晰对面，夹了一块牛肉放到嘴里，他说，你姑姑最爱吃牛肉，她老念叨着一起来看你。小晰说，下次一定带她一起来，这里的牛肉挺不错的。姑丈说，我们就是怕给你添麻烦，我一直跟你妈妈说，我就是出差路过，不用麻烦小晰，小晰工作忙着呢，我们小晰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品学兼优，学习好工作好，一直是咱家的荣耀、我们的骄傲。姑丈边说边大口喝着鸡汤。小晰说，表妹也很优秀啊，对了，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姑丈喜笑颜开，眉眼间露出了真正的骄傲神色，他说，你表妹挺好，二孩了，大的上幼儿园，现在经常带小的去游泳，就是那种圆圆的婴幼儿充气游泳池。给宝宝的脖子上套一个脖圈，把宝宝放在水中让他游来游去那种，你姑姑和表妹都说这样好处很多，提高孩子的反应能力和肢体间的协调力，刺激肌肉及骨骼的发育，小孩长得快，免疫力也强。我们哪懂这些？就只觉得小孩爱游就让她游呗。
小晰想起小时候，一放学，表妹和其他小朋友都跑到家旁边的小河里去游泳，小晰的父母亲担心会出意外，从不让小晰去，还经常吓唬她，河里有水怪，喜欢抓小孩。所以，放学后，别的小朋友到河里游泳，小晰在河边看了一会儿，就背着书包回家写作业去了。她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就算工作后，她发现了单位里不太正常的现象，产生想离开的念头，父母亲不支持，她便不敢轻举妄动。男友十分体贴，他说，你可以自由快乐地奔跑，我可以每个月按时发工资给你，这样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她扑哧一下笑了，她说，那你岂不是成了我老板了？他说，对啊，名义上我是你老板，你听命于我，实际上我赚的所有钱以后都归老婆你，这样分配好不好？两个人又嬉笑打闹一番。男友总是这样聪明，小晰不敢辞职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担心辞职以后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收入来源，没有办法照顾家人，虽说她颇有才情，经常在报刊发表小说，但稿费的来源其实也并不稳定。有了男友这样的支持，小晰鼓起勇气与母亲再次认真地商谈。母亲与她推心置腹，她说，小晰，我们也是为你好，体制内稳定，你不需要面对太多的风浪，即使你换了一份工作，即使是自由职业，也不可避免会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如果你辞职，他会垮掉的。你男友人不错，我们都喜欢，但是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你有吸引力，你是公务员，有房有车有稳定的工作，你一辞职，什么都不是，再过一阵，与社会脱节，他还会爱你吗？你现在年轻、漂亮，年纪再大点呢？恐怕，他只会越来越嫌弃你。外面的那些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没多久也就把他勾走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那时小晰听完这番话，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那阵子她脑子里会想一个问题，爱是什么呢？爱是否与身份、地位、优秀有关？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爱自己。
记忆走到这里，小晰轻微颤抖，把手中杯子握得紧紧的，她自己也像那杯子一样，被某种力量箍住了喉咙，几乎喘不过气，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酒足饭饱，姑丈将叉子伸向果盘，对着一块哈密瓜用力一叉，伸进了嘴巴，边咀嚼边说，对了，小晰你们上次寄回来的杧果非常好吃。他想了想，还应该表示一下关怀，以显出亲戚间的热络，于是他进行了问候。
对了，皓现在好吗？
…………
小晰艰难地抬起眼睛，静静地看了看姑丈。巨大的寂静在两人之间升起。窗外，穿着橙色反光背心的环卫工人在太阳底下用力地推着手推车，推车上几把扫帚颠来覆去。小晰迟疑片刻，用有生以来第一次不一样的方式回答。
当然。
这次出差太匆忙，否则我真应该去感谢他，家里人都说这个未来女婿不错，是我们家的福气啊。
那晚，睡前小晰没有关灯。迷迷糊糊中，她昏睡过去。梦中，她看到一匹白色的马，那匹马关在铁笼里吃食物，眼睛望着远方。突然间，笼子门打开了，白马飞快地冲出去，在草原上奔跑，她看到了草原、花朵、蓝天，这是生命应有的一切。
此前的一个周末，她和男友去了市郊朋友的山庄游玩，同去的还有几位朋友。在那里，他们烧烤、喝酒、玩牌，度个小假。山庄建在城市古老的贝江边上，临水而居，江是从上游的高山县份流下来的，有六十多米宽，常年有市民在江中游泳。山庄十分雅致，依托有利地形，可以随时下河游泳。小晰并不会游泳，但是架不住天气的炎热和清凉的江水的诱惑，她套着游泳圈跟着他们在水浅的地方玩了会儿，渐渐放松下来。小晰所在的地方，站立时，水面仅到她的胸口处，男友还是交代她，不要放开游泳圈。得到小晰的应允，他游到了前面，他心里想的是到江的另一面去为她摘一朵荷花来。准备到小晰生生日了，六月，代表花是高洁的荷花。小晰开心地玩了一会，脚尖一会儿抬起一会儿点地，她拿开救生圈，想试着靠自己游到另一个阶梯处，反正水浅，她这样想。不料，前方深浅不一。某个瞬间，身体猛地被吸了进去。带着腥味的水立即咕噜咕噜地灌进她的嘴巴和鼻子，她手脚不听使唤了，喘不过气来。好像谁也没有发现她溺水了，小刘他们在树荫下躺着聊天，还有几个专心看鱼，她想呼救，然而根本没有办法浮出水面，她在深水里笨拙地挣扎，难以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在水里感到怪异的寂静，那个瞬间她觉得无比绝望，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掉了，谁也不知道她即将死去这件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后来她像是被人拖到了岸上，胸口被胡乱地用力按压。她感觉周围人声鼎沸，听到有人陆续跳下水的声音。醒来才知道，男友发现她溺水后，用尽全力往回游，为了救她，他双脚抽筋，陷入水中，没能抢救过来…… 男友去世后，小晰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里蜷缩了几天，她想过回老家，但是她不能。她不想去单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请了所有的年假，一个人待着。三天里，小晰躺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男友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痛不欲生。男友的公司、资产，还有几处物业、车，小晰让其生前的律师好友徐哲帮着叔叔阿姨一起打理。她搬回了自己的房子，没有出过门。几天后，她接到徐哲的电话，让她到设计公司一趟。那是男友的公司，一个她之前去过很多次的地方，給他送过午餐、等他下班、帮他接过电话的地方。她不想去，但是徐哲让小刘去接她，车子已经到她家楼下。到了公司的会议室，徐哲说，我们在处理王皓财产的时候，发现他最近订了一部车，奔驰E200L，车主写你名字，所以请你过来签收，车子现在就停在楼下。小晰想起她和男友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年前的五月十八日，朋友从西班牙留学回来，邀请一群好友聚会。那天下午加了一会儿班，收工后，小晰随意换了一条湖蓝色的丝滑缎面吊带连衣裙，披着长发便赶去赴宴了。席间，美酒佳肴，谈天说地，满座皆欢。说到西班牙的民风时，大家都表示西班牙语很难学，像鸟儿叫。当时喝了几杯红酒有点微醺的岑小晰说，西班牙语我会一句，大家立即起哄让她讲。小晰故意用深沉的异国音调说，Mercedes（梅赛德斯）。众人反应过来后，乐不可支。的确，梅赛德斯是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女性名字，卡尔·本茨创造了世界上的首辆汽车，创造出了奔驰汽车品牌后，在1900年一位西班牙富商向戴姆勒订购高端轿车，并以他的女儿梅赛德斯的名字命名的。王皓说，按岑小姐的说法，我们全中国的人都会说一句德语，Benz（奔驰），德国人卡尔·本茨先生的姓氏。众人听罢，哄堂大笑。岑小晰就这样进入了王皓的视野，并且他再也没有挪开过眼睛。
徐哲带着神情恍惚的小晰下楼。他按了一下遥控钥匙，车尾箱缓缓升起，里面有一个精致的盒子。徐哲对她说，都是他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你看一下吧，说完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小晰走上前，将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套书，一个硬盘。书本都是国家司法考试书籍，一些重点页被他细心地折了起来。回家后，她把硬盘插进电脑，那里面是各部门法的视频资料：刑法基础导论——徐光华，刑事诉讼法——肖沛权，民法——孟宪贵，民事诉讼法——邱振启，商法基础导论——曹新川……男友去世没几天，视频资料突然进入了她的视野。
不久，小晰就回单位上班了。每一天的早晨，起床洗漱完毕，小晰化一个精致的妆，然后拿着包包下车库取车。启动车辆，点击屏幕上的外接设备，蓝牙连接课程。小晰的车驶出小区，法学老师的声音一路伴随着她，行经木棉大道、会展中心、复苏路，再转个弯，便到了单位。熄火，关闭课程。小晰到办公室，着手手头的工作。工作中有人为难，她学会了拒绝：“不好意思，我还有别的事情，帮不了你。”“抱歉，我还有别的工作。”做不了的事情她不再咬紧牙关勉强，学会温柔地拒绝。
下班，她收拾好东西，回到车上。打开蓝牙，继续之前的课程。车子从单位出来，转个弯，到了复苏路，法学老师的声音也一路陪伴，飘过会展中心、木棉大道，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小区。
她的晚餐有时候是菠菜鸡蛋面，有时候是男友之前的招牌炖汤莲藕排骨汤，偶尔与朋友一起吃饭。饭后，小晰换上连帽卫衣、小脚裤、运动鞋，随意扎一个丸子头，戴上耳塞出门去，边听课边散步。散步线路颇为浪漫，经过小区旁边的示范小学，就到了本市最大的休闲区半岛公园，公园门口进去后，会路过人工湖、桃花岛、桂花园、格桑花海。公园很大，走一圈下来约四十分钟。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运动的人、带着孩子遛弯的人，城市的养生人群越来越多。小晰走在人群中，静悄悄听着课，不发一言。这条线路，其实也是她和男友以前经常散步的线路。男友人长得高大，但这两年有点发胖。他在生意场，长期应酬，免不了喝酒，体检时发现有中度脂肪肝，血糖也偏高。小晰在网上查询过，脂肪肝是可逆的。她带着男友一起控制饮食，快走，运动，她称此为“消灭脂肪肝运动”。他们最高一次纪录是，一个上午走了八公里。如今的每个周末，她会在吃过早餐后开始沿着熟悉的散步线路一直走，不停地走。鸟语花香，很是惬意，有一次还被一只蝴蝶跟了一路。
小区与单位之间路程十分钟，一天来回四次，可以听四十分钟。散步线路前后约一小时，加上零碎时间做题，一天学习接近两小时。她对这样的安排感觉很充实。她不喜欢跟人吃吃喝喝，也不喜欢无意义的无效社交，她觉得照顾好家人，有三两个知己足矣。太阳不也自己一个在天上吗？男友呢，他是不是也去了某个地方，静静生活着？
每一天，她都这样度过，每一天，法学老师们的声音都陪伴着她，从不缺席。小晰想起一个冬天的日子，她感冒了却还不得不去单位加班，男友送她去单位，临走的时候帮她把外套的拉链拉上，然后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他说，你是一匹白色的骏马，被关在笼子里，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俊美，你应该走出笼子，奔跑起来！
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在打扫房子的时候，发现了很多她初中时的奖状。妈妈的声音里充满喜气。家里人最后还是知道了男友走了的事，从那以后，他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也没有再催婚，只是常常说一些开心的事、喜气的事。
说起来，初中时候的感觉和现在还有点像呢。那时候，小晰的父亲刚调动到市里工作，作为插班生，她受到其他孩子的排挤。玩不到一起，干脆就不勉强，别人玩闹的时候，小晰一个人看书、做题，她喜欢阅读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塞翁失马，原来真有福，因为一个人学习的时间很多，她最终以最高分考上全市重点高中，后来读书一路顺遂，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考来邻市，当上了公务员。再后来，她遇到了男友王皓。男友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能吃苦，有魄力，从法官转为做律师，后来又开公司，事业一天天做大。男友曾经和她说过毛毛虫理论，他说，你知道毛毛虫是怎么过河的吗？毛毛虫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变成蝴蝶飞过河。在变成蝴蝶之前，毛毛虫要经历一个痛苦的阶段——它在一个茧里，暗无天日，没吃没喝，这种痛苦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当它破茧而出的时候，实际上它已经拥有了蝴蝶飞翔的本事。男友就是那只蝴蝶，他现在飞到哪里去了呢？
冬天，小晰通过了法律职业资格考试，顺利获得A证。她辞去公职，到首府南宁，进入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成为一名律师。她将父母接到身边，请了保姆照顾，她常常陪他们去湖边散步。她也会定期去男友家里，看望他的父母，陪他们吃饭、聊天，照顾起居，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父母。她的助理小陆有一次边开车边与她探讨案件，小陆对着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岑小晰说：“夫妻间有救助义务，但是恋人之间没有救助义务。我们的当事人……”
小晰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责任编辑 坛 荷
春末的傍晚，月季花开了一路，花朵密密匝匝，粉色花瓣偶尔飘落在马路上。凉爽的风透过半开的车窗轻拂岑小晰的头发，痒痒的，像被小猫的毛滑过一样绵软、舒服。这个季节的城市精力旺盛，一切仿佛充满了希望。
“在与公司的关系上，只有在股东名册上记载的人，才能成为公司股东。”
岑小晰竖着两只耳朵，听着车载音响系统传来的男人的声音，今天是温文尔雅的曹新川，他在讲《商法》。
“股东可以是自然人，可以是法人、非法人组织，还可以是国家。”
因为是通过蓝牙把手机课程连接车载音响系统，所以丝毫不影响驾驶。天还亮着，天边似乎还有几抹红霞，车里的仪表盘显示着课程名称。小晰抓着方向盘的手透着光，一个冬天未见阳光，皮肤越发显得白皙。
无论上班的时候多忙，只要下班后能够听一下课程，她就觉得安心。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她开车时其实常常打开的是收音机，她喜欢听广西电台私家车930节目，当红主持人紫悦、乐乐讲的段子十分搞笑，要不是在车上，她会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现在一上车，她会点开蓝牙，连接手机里的法学课程。她并不觉得听课枯燥乏味，老师们偶尔的幽默不仅能把人逗乐，还闪烁着智慧的光。
“法律对股东并无行为能力的要求，但发起人股东是例外，必须具有……”
停好车，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听老师讲完这一小节的最后一个知识点。以前，男友王皓总劝她，利用碎片化的时间学习，一点一滴地努力，早晚会让别人望尘莫及。当时的她还没有把这些话当回事。
岑小晰拎包上楼做饭。今天是简单的番茄鸡蛋面，准备煮好的时候，她加进去几根菠菜，再煮一会儿，便出锅，装进蓝花瓷碗里。小时候的岑小晰并不喜欢吃菠菜，那时候看动画片《大力水手》，她觉得菠菜是大力水手吃的。男友笑她傻气，他说吃菠菜补铁和维生素，可以多吃。小晰跟着吃了一段时间，觉得菠菜的确清甜又有营养，渐渐地，菠菜成了他们饭桌上的常客。王皓应酬多，免不了要喝酒，喝醉了回来总会悄悄去洗手间吐一会。出来的时候，小晰已经冲好蜂蜜等他，他醉醺醺地给她一个拥抱。他说，酒后喝一杯蜂蜜，真的觉得太满足了，那是宴席上的山珍海味都不能比的。
以前的很多个夜晚，他们都这样，相互依偎。他有两家公司，他的身份是老板，他其实不太会做菜，但他和小晰在一起后，学会了炖汤，他做得最好的是莲藕排骨汤，莲藕粉粉的，小晰每次都忍不住再来一碗。男友有一个助理，叫小刘，是个年轻人，几年来一直帮他开车、做饭、整理材料，没事的时候喜欢玩吃鸡游戏。小晰和男友都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人喜欢玩这个，除了消磨时间，能从中得到什么呢？有时候，小刘甚至熬夜玩吃鸡，第二天呵欠连天。男友严厉批评过他，有一次骂得重了，助理小刘竟然眼泪汪汪。男友又是心软的人，小刘一直跟着他，没有换人。
和小晰在一起后，王皓几次提出建立家庭的想法。小晰说家应该是飘着饭香的地方，他从此记住了，在手机下载了几个教做菜的APP，没有应酬的夜晚就自己捣鼓。有时候小晰加班到很晚，回到家看到桌上的菜，就什么苦累都忘了，看见他就想笑。对她来说，这样的夜晚弥足珍贵。饭后，他们有洗碗机洗碗，扫地机器人吸尘，家里干干净净，也不涉及太多家务问题。他们俩有一个共同的地方：注重生活品质，live Smart是他们的口号。男友边吃饭边逗她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科员，加班也太多了，感觉比国家政要还忙。小晰说，没有办法，事情太多，有时候也帮一下同事的忙。男友一听便明白了，他说，做好自己分管的工作便好，对于别人推过来的，你应该学会拒绝。他又说，她们在办公室看视频、修指甲，有事情就推给你，你就一个人默默做事，这是不公平的。小晰知道他说的是她的同事樊云，对此她也很看不惯，但据说樊云跟某领导有暧昧关系，所以才这般嚣张跋扈，小晰并不想惹事。
对于体制内的种种，男友清清楚楚。他原来是法院的法官，很年轻，工作也很出色，凭着一股子拼劲，辞职出来做律师，接案子，后来人脉渐渐扩展，便利用手中的资源，接连开了两家公司，一家招投标公司，一家设计公司，收入自不用说。就单论律师这行，他通常接一个案子就五万元，有时候甚至更多，风险代理，按标的物的百分比收费。可以说，他做一个案子就相当于她做一年，或者几乎可以说，他做一个月，等于她做一年。更重要的是，男友工作时间十分自由，可以根据专业才能來做事，而不是某些人的意思。这些都令小晰崇拜，她成了他的小迷妹，他是她的霸道总裁。王皓在工作上很霸气，对她却十分温柔。他常说，一个人善良是最重要的。
他们俩是两种不同的性格。他在工作中霸气、有魄力，年方三十五，就在业内有了傲人的成绩。而小晰在单位安静得像空气，空气往往不被在意，但也往往不可或缺。小晰平时都是家和单位两点一线，一天来回四趟，经过小区、木棉大道、会展中心、复苏路，再转个弯，便到了单位。这是她最熟悉的线路。
很多同事中午会选择在单位吃饭、休息，而小晰通常选择回家，其实也是逃避和同事的午餐，天天相见的一些人，哪有那么多话说？其实刚开始，她也经常和大家凑在一起，偶尔吃吃鸭爪零食，后来她发现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同事A不在的时候，同事B、C、D会一起讲A的是非，第二天同事B不在，A、C、D便一起讲B的坏话。于是她懂了，她现在与他们相谈甚欢，很可能，一转身，就成为他们议论的对象。他们没有什么真心可言。小晰觉得他们聚在一起，每个人张着一张血盆大口，不知会吸谁的血。从此不再与他们说无关工作的话。人生有限，应该把时间用于有意义的事情上。那天看到众人又在议论纷纷，小晰坐在位置上默默做事，他们讨论的声音还是传到她的耳朵里。原来，2018年的优秀员工已经评选出来，名单上是一个颇会在领导身边做人的同事。他们所在的单位是市城管局，就是经常被群众调侃的组织，一个单位就是一个江湖，这句话一点没错。头发花白的老同志说，没有开会选举，名单就已经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民主推选？大家都表示附和，说一言堂的有，说溜须拍马的有。家境殷实的黄少，性子火暴，他说，算了，这不过是评选哪一只狗更听话的游戏，我并不想成为其中一只。说完，拿着杯子走了。大家也各自散去。 小晰觉得讨论这些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她想起之前有一次做单位的微信公众号推文，原本她写的角度着重于单位积极开展扬尘治理、提升环卫保洁水平、加强重点区域路段周边的市容环境卫生保障以及推广垃圾分类及无害处置这几点，因为这些都是切实有利于老百姓的，群众喜闻乐见，点击率自然高，效果好。但是领导看了稿子，眉头一皱，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小晰。他说，你的稿子做得不够细致，有些重要业务没有点出，比如我们查处乱摆卖、车辆乱停放等工作，为什么没有把这些数据写进去？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小晰啊，要学会聪明地做事，让上面的领导看到我们做了多少工作。小晰负责微信公众号的运营时间不短，她清楚地知道，微信公众号受众是广大网友，手机是大家随时都会携带在身上的工具，最大的特点是快餐式阅读，留给一个公众号的时间并不多，一眼扫过去，什么吸引人，什么没兴趣，瞬间就能见分晓。大家想看的是有趣的、有益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情况汇报。如果群众打开微信推文看到的是他们掀了多少桌子、扣了多少摊贩的货物，反而容易引起反感。但是小晰没有辩解，她老老实实按照领导说的去修改。后来，那篇推文的阅读量果然说明一切，还有一些网友留下了尖锐的评论，他们没敢把评论放出来。
虽然小晰工作勤勉，但她明白，工作并不是一切，工作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家人和自己有更好的生活，所以，当家里有事，她总是第一时间请假回去处理。小晰的家在邻市，大学毕业后，她参加公务员考试，考到了这里，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务员。经过几年的打拼，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子、车子——当然其中父母也补贴了一部分，否则那点工资，还不够买化妆品的。小晰也有过调回去的想法，准备付诸行动，没想到在朋友的一个饭局上遇到了王皓，两人越走越近，情投意合，最后走到了一起。男友说，有一两年做事特别顺，赚了很多钱，但是身边却没有一个伴，无人分享，他只好与兄弟们喝酒唱歌，花钱消磨时间。遇到岑小晰，他觉得人生开始有意义，赚钱动力也更足了。两人情投意合，感情发展稳定，他们正计划去见双方的父母时，小晰的父亲遭遇了身体疾病的困扰，这事便暂时搁置了。
父亲的病牵动着她的心。那一阵，父亲先是高血压摔倒，从医院回来不久，又时常觉得胸口莫名疼痛，打针吃药没有断过。后来，父亲的眼睛也开始不舒服，经常嚷着看不清楚东西。老人家像个孩子似的，一直担心自己会瞎掉。小晰预约好医生，跟单位告假，当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开车一个多小时回到老家，接上老爸，前往南宁，去最好的医院：广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老家所在的城市人民医院他们不是没有去过，检查来检查去，开了药，打了针，都不见好，小晰不想父亲再受折磨，她希望父亲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这次陪父亲赴南宁就医，小晰一直在心里祈祷，检查结果没有什么大碍，否则，母亲如何受得了？虽说父亲一直脾气暴躁，母亲从年轻时一直忍耐至今，但毕竟两人夫妻多年，时常陪伴在对方身边，早就是密不可分的亲人。给父亲看病的医生四十来岁，儒雅温和，手指修长，给人一种值得信任的感觉。他给父亲做过检查后说，眼睛不舒服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医生解释说，糖尿病患者的血液当中葡萄糖浓度明显较高，而在眼内房水中葡萄糖代谢就会转变成山梨醇物质积聚在晶体内，之后还会出现晶体纤维肿胀，严重的还可能会出现断裂以及崩解，长时间下去就会出现浑浊，影响患者的视力，还可能会导致失明。父亲年轻时候就很喜欢吃肥肉、猪脚之类的食物，长期摄入高胆固醇高脂肪的食物，导致身体摄入过多的脂肪，引起内分泌失调，且不喜欢运动，加上性格比较急躁，这样一来，就形成了糖尿病。遵医嘱，拿了药，小晰将父亲送回家安顿好，还交代了父亲很多注意事项。小晰准备返程回去上班，临走的时候，给父母两个红包，其中一个是男友王皓给的，男友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人民币。男友向来出手大方，送钱、送礼物，都不在话下，每一年的芒果时节，他给家里寄去芒果，橙子成熟的时候，又寄去橙子。他对她说，水果寄给叔叔阿姨尝一尝，看看家里需要寄多少件合适。小晰掰了掰手指说，家里有爸爸妈妈，奶奶和伯父一家住，还有叔叔一家，姑姑一家，邻居的伯伯一家，一共五箱吧。小晰不想男友破费，她想的是，男友寄几箱意思一下便好，自己儿时的玩伴，她会另外寄给他们。男友笑了，摸摸她的头，他说，不必为我省钱，五家人每人两箱，加上你的家乡老友，一起寄二十箱你看够了吗？
太多了呢……
不多，我寄自己家也是每年二十箱。
有时候富人的思维，或者喜欢你的人的思维，令你想象不到。男友总是这样慷慨、周全，也是因为他觉得她在孝顺这一点上与他如出一辙，可以說是女版的自己——虽然周末小晰开车回家照顾父亲会让他有一点不舍得，他甚至想任性地说出自己的要求：与她一同回去。但是小晰点点他的鼻子，说，你事情那么多，哪里走得开？乖乖等我回来吧。她与他拥抱告别，便开车回去了。小晰的母亲回乡下探亲，这一天由小晰照顾父亲的饮食。她去菜市场买了菜，给父亲端了热水泡泡脚。她也常给男友端水泡脚，因为男友经常出差，办案很累，时常腰酸背痛，还受肩周炎、颈椎病的困扰。小晰给他按摩，安排他泡脚。小晰从小就跟奶奶学了很多养生之法，长大了也经常关注保健知识，泡脚治病，她是知道的。她用大木桶装好热水，还特别在热水里放了盐和醋。别小看这两样东西，它们可以解乏、助睡眠，又能消炎，比很多药都有效果——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泡脚的时候，男友常笑道，再加点油，就可以做一盆汤了。调侃归调侃，他还是乖乖地泡脚，人也因此越来越有精神。泡了脚，出了汗，小晰已经帮他准备好睡衣，推他进浴室洗澡。他在浴室里唱歌，出来的时候边擦头发边问小晰，你的泡脚秘方是不是还对那方面有奇效？为什么我看到你就有冲动呢？然后将小晰推倒在床。两个人的云雨特别有激情，双方都很享受。事后他们相拥着聊天，他偶尔会讲起工作上的事，经济纠纷案件标的一般特别大，刑事案件一般往减刑的方向打，当事人的懦弱，还有法官、看守所的警察……耳濡目染，加上大学的时候选修的法律知识，她渐渐也能与他探讨一番，给出一些小小的建议。男友说，你法学功底不错，逻辑思维也挺强的，要不要系统地学习一下法学课程？九月份试一下报名参加国家司法考试，说不定就能考过了。小晰说，律师证不是这么好考的呢，人家都说国家司法考试是中国第一考，最难的考试，再说，我爸妈也不太同意我离开现在的工作呢……两人就这样聊着天，相拥着入眠。这样的日子就像天赐的一般。 家和单位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一天，小晰刚走进办公室就感觉到氛围有点不一样，大家三三两两议论着什么。管后勤的张姐虽然嘴里叹着气，脸上却透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新来的小慧，家里是县城的，边嗑瓜子边窃笑，看到她，小慧马上说，晰姐你还不知道吧，樊云昨天撞人了。小晰觉得很突然，她问，樊云不是去参加培训了吗？张姐说，是啊，报名参加培训的时候她最积极，还去领导那里说是因为自己想提高业务能力，其实就是不想在办公室干活。谁也没想到，她仗着自己跟辅导员熟，上課的时候偷溜出来办私事，开车到火车站附近路口就把人撞了，对方还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可怜啊。在一旁复印文件的喜哥推推眼镜说，违反纪律偷溜，还开车肇事，老人的家人肯定闹，现在这么敏感的形势，谁也不敢保她，看来这回不只是处分而已了……
樊云被单位劝退，她收拾东西的那天，没有一个人跟她打招呼，这样的人，没有一个人喜欢。她经过小晰桌子旁边的时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没有开口。她走后，黄少拿着一杯咖啡，走到小晰眼前，没头没脑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他说，小晰，在我眼里你最美。
小晰记得那些日子天气很晴朗，云朵像棉花似的飘在天上。但是没多久，变了天，暴风雨突然来袭，母亲说，老家院子里那棵玉兰花被风吹倒，拦腰折成两截，再也没有活过来。
窗台，几株矮牵牛在阳光下盛放，紫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点缀在绿叶中，娇嫩又可爱。姑丈坐在小晰对面，夹了一块牛肉放到嘴里，他说，你姑姑最爱吃牛肉，她老念叨着一起来看你。小晰说，下次一定带她一起来，这里的牛肉挺不错的。姑丈说，我们就是怕给你添麻烦，我一直跟你妈妈说，我就是出差路过，不用麻烦小晰，小晰工作忙着呢，我们小晰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品学兼优，学习好工作好，一直是咱家的荣耀、我们的骄傲。姑丈边说边大口喝着鸡汤。小晰说，表妹也很优秀啊，对了，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姑丈喜笑颜开，眉眼间露出了真正的骄傲神色，他说，你表妹挺好，二孩了，大的上幼儿园，现在经常带小的去游泳，就是那种圆圆的婴幼儿充气游泳池。给宝宝的脖子上套一个脖圈，把宝宝放在水中让他游来游去那种，你姑姑和表妹都说这样好处很多，提高孩子的反应能力和肢体间的协调力，刺激肌肉及骨骼的发育，小孩长得快，免疫力也强。我们哪懂这些？就只觉得小孩爱游就让她游呗。
小晰想起小时候，一放学，表妹和其他小朋友都跑到家旁边的小河里去游泳，小晰的父母亲担心会出意外，从不让小晰去，还经常吓唬她，河里有水怪，喜欢抓小孩。所以，放学后，别的小朋友到河里游泳，小晰在河边看了一会儿，就背着书包回家写作业去了。她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就算工作后，她发现了单位里不太正常的现象，产生想离开的念头，父母亲不支持，她便不敢轻举妄动。男友十分体贴，他说，你可以自由快乐地奔跑，我可以每个月按时发工资给你，这样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她扑哧一下笑了，她说，那你岂不是成了我老板了？他说，对啊，名义上我是你老板，你听命于我，实际上我赚的所有钱以后都归老婆你，这样分配好不好？两个人又嬉笑打闹一番。男友总是这样聪明，小晰不敢辞职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担心辞职以后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收入来源，没有办法照顾家人，虽说她颇有才情，经常在报刊发表小说，但稿费的来源其实也并不稳定。有了男友这样的支持，小晰鼓起勇气与母亲再次认真地商谈。母亲与她推心置腹，她说，小晰，我们也是为你好，体制内稳定，你不需要面对太多的风浪，即使你换了一份工作，即使是自由职业，也不可避免会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如果你辞职，他会垮掉的。你男友人不错，我们都喜欢，但是他现在对你好，是因为你有吸引力，你是公务员，有房有车有稳定的工作，你一辞职，什么都不是，再过一阵，与社会脱节，他还会爱你吗？你现在年轻、漂亮，年纪再大点呢？恐怕，他只会越来越嫌弃你。外面的那些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没多久也就把他勾走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那时小晰听完这番话，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那阵子她脑子里会想一个问题，爱是什么呢？爱是否与身份、地位、优秀有关？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爱自己。
记忆走到这里，小晰轻微颤抖，把手中杯子握得紧紧的，她自己也像那杯子一样，被某种力量箍住了喉咙，几乎喘不过气，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酒足饭饱，姑丈将叉子伸向果盘，对着一块哈密瓜用力一叉，伸进了嘴巴，边咀嚼边说，对了，小晰你们上次寄回来的杧果非常好吃。他想了想，还应该表示一下关怀，以显出亲戚间的热络，于是他进行了问候。
对了，皓现在好吗？
…………
小晰艰难地抬起眼睛，静静地看了看姑丈。巨大的寂静在两人之间升起。窗外，穿着橙色反光背心的环卫工人在太阳底下用力地推着手推车，推车上几把扫帚颠来覆去。小晰迟疑片刻，用有生以来第一次不一样的方式回答。
当然。
这次出差太匆忙，否则我真应该去感谢他，家里人都说这个未来女婿不错，是我们家的福气啊。
那晚，睡前小晰没有关灯。迷迷糊糊中，她昏睡过去。梦中，她看到一匹白色的马，那匹马关在铁笼里吃食物，眼睛望着远方。突然间，笼子门打开了，白马飞快地冲出去，在草原上奔跑，她看到了草原、花朵、蓝天，这是生命应有的一切。
此前的一个周末，她和男友去了市郊朋友的山庄游玩，同去的还有几位朋友。在那里，他们烧烤、喝酒、玩牌，度个小假。山庄建在城市古老的贝江边上，临水而居，江是从上游的高山县份流下来的，有六十多米宽，常年有市民在江中游泳。山庄十分雅致，依托有利地形，可以随时下河游泳。小晰并不会游泳，但是架不住天气的炎热和清凉的江水的诱惑，她套着游泳圈跟着他们在水浅的地方玩了会儿，渐渐放松下来。小晰所在的地方，站立时，水面仅到她的胸口处，男友还是交代她，不要放开游泳圈。得到小晰的应允，他游到了前面，他心里想的是到江的另一面去为她摘一朵荷花来。准备到小晰生生日了，六月，代表花是高洁的荷花。小晰开心地玩了一会，脚尖一会儿抬起一会儿点地，她拿开救生圈，想试着靠自己游到另一个阶梯处，反正水浅，她这样想。不料，前方深浅不一。某个瞬间，身体猛地被吸了进去。带着腥味的水立即咕噜咕噜地灌进她的嘴巴和鼻子，她手脚不听使唤了，喘不过气来。好像谁也没有发现她溺水了，小刘他们在树荫下躺着聊天，还有几个专心看鱼，她想呼救，然而根本没有办法浮出水面，她在深水里笨拙地挣扎，难以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在水里感到怪异的寂静，那个瞬间她觉得无比绝望，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掉了，谁也不知道她即将死去这件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后来她像是被人拖到了岸上，胸口被胡乱地用力按压。她感觉周围人声鼎沸，听到有人陆续跳下水的声音。醒来才知道，男友发现她溺水后，用尽全力往回游，为了救她，他双脚抽筋，陷入水中，没能抢救过来…… 男友去世后，小晰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里蜷缩了几天，她想过回老家，但是她不能。她不想去单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请了所有的年假，一个人待着。三天里，小晰躺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男友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痛不欲生。男友的公司、资产，还有几处物业、车，小晰让其生前的律师好友徐哲帮着叔叔阿姨一起打理。她搬回了自己的房子，没有出过门。几天后，她接到徐哲的电话，让她到设计公司一趟。那是男友的公司，一个她之前去过很多次的地方，給他送过午餐、等他下班、帮他接过电话的地方。她不想去，但是徐哲让小刘去接她，车子已经到她家楼下。到了公司的会议室，徐哲说，我们在处理王皓财产的时候，发现他最近订了一部车，奔驰E200L，车主写你名字，所以请你过来签收，车子现在就停在楼下。小晰想起她和男友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年前的五月十八日，朋友从西班牙留学回来，邀请一群好友聚会。那天下午加了一会儿班，收工后，小晰随意换了一条湖蓝色的丝滑缎面吊带连衣裙，披着长发便赶去赴宴了。席间，美酒佳肴，谈天说地，满座皆欢。说到西班牙的民风时，大家都表示西班牙语很难学，像鸟儿叫。当时喝了几杯红酒有点微醺的岑小晰说，西班牙语我会一句，大家立即起哄让她讲。小晰故意用深沉的异国音调说，Mercedes（梅赛德斯）。众人反应过来后，乐不可支。的确，梅赛德斯是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女性名字，卡尔·本茨创造了世界上的首辆汽车，创造出了奔驰汽车品牌后，在1900年一位西班牙富商向戴姆勒订购高端轿车，并以他的女儿梅赛德斯的名字命名的。王皓说，按岑小姐的说法，我们全中国的人都会说一句德语，Benz（奔驰），德国人卡尔·本茨先生的姓氏。众人听罢，哄堂大笑。岑小晰就这样进入了王皓的视野，并且他再也没有挪开过眼睛。
徐哲带着神情恍惚的小晰下楼。他按了一下遥控钥匙，车尾箱缓缓升起，里面有一个精致的盒子。徐哲对她说，都是他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你看一下吧，说完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小晰走上前，将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套书，一个硬盘。书本都是国家司法考试书籍，一些重点页被他细心地折了起来。回家后，她把硬盘插进电脑，那里面是各部门法的视频资料：刑法基础导论——徐光华，刑事诉讼法——肖沛权，民法——孟宪贵，民事诉讼法——邱振启，商法基础导论——曹新川……男友去世没几天，视频资料突然进入了她的视野。
不久，小晰就回单位上班了。每一天的早晨，起床洗漱完毕，小晰化一个精致的妆，然后拿着包包下车库取车。启动车辆，点击屏幕上的外接设备，蓝牙连接课程。小晰的车驶出小区，法学老师的声音一路伴随着她，行经木棉大道、会展中心、复苏路，再转个弯，便到了单位。熄火，关闭课程。小晰到办公室，着手手头的工作。工作中有人为难，她学会了拒绝：“不好意思，我还有别的事情，帮不了你。”“抱歉，我还有别的工作。”做不了的事情她不再咬紧牙关勉强，学会温柔地拒绝。
下班，她收拾好东西，回到车上。打开蓝牙，继续之前的课程。车子从单位出来，转个弯，到了复苏路，法学老师的声音也一路陪伴，飘过会展中心、木棉大道，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小区。
她的晚餐有时候是菠菜鸡蛋面，有时候是男友之前的招牌炖汤莲藕排骨汤，偶尔与朋友一起吃饭。饭后，小晰换上连帽卫衣、小脚裤、运动鞋，随意扎一个丸子头，戴上耳塞出门去，边听课边散步。散步线路颇为浪漫，经过小区旁边的示范小学，就到了本市最大的休闲区半岛公园，公园门口进去后，会路过人工湖、桃花岛、桂花园、格桑花海。公园很大，走一圈下来约四十分钟。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运动的人、带着孩子遛弯的人，城市的养生人群越来越多。小晰走在人群中，静悄悄听着课，不发一言。这条线路，其实也是她和男友以前经常散步的线路。男友人长得高大，但这两年有点发胖。他在生意场，长期应酬，免不了喝酒，体检时发现有中度脂肪肝，血糖也偏高。小晰在网上查询过，脂肪肝是可逆的。她带着男友一起控制饮食，快走，运动，她称此为“消灭脂肪肝运动”。他们最高一次纪录是，一个上午走了八公里。如今的每个周末，她会在吃过早餐后开始沿着熟悉的散步线路一直走，不停地走。鸟语花香，很是惬意，有一次还被一只蝴蝶跟了一路。
小区与单位之间路程十分钟，一天来回四次，可以听四十分钟。散步线路前后约一小时，加上零碎时间做题，一天学习接近两小时。她对这样的安排感觉很充实。她不喜欢跟人吃吃喝喝，也不喜欢无意义的无效社交，她觉得照顾好家人，有三两个知己足矣。太阳不也自己一个在天上吗？男友呢，他是不是也去了某个地方，静静生活着？
每一天，她都这样度过，每一天，法学老师们的声音都陪伴着她，从不缺席。小晰想起一个冬天的日子，她感冒了却还不得不去单位加班，男友送她去单位，临走的时候帮她把外套的拉链拉上，然后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他说，你是一匹白色的骏马，被关在笼子里，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俊美，你应该走出笼子，奔跑起来！
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在打扫房子的时候，发现了很多她初中时的奖状。妈妈的声音里充满喜气。家里人最后还是知道了男友走了的事，从那以后，他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也没有再催婚，只是常常说一些开心的事、喜气的事。
说起来，初中时候的感觉和现在还有点像呢。那时候，小晰的父亲刚调动到市里工作，作为插班生，她受到其他孩子的排挤。玩不到一起，干脆就不勉强，别人玩闹的时候，小晰一个人看书、做题，她喜欢阅读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塞翁失马，原来真有福，因为一个人学习的时间很多，她最终以最高分考上全市重点高中，后来读书一路顺遂，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考来邻市，当上了公务员。再后来，她遇到了男友王皓。男友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能吃苦，有魄力，从法官转为做律师，后来又开公司，事业一天天做大。男友曾经和她说过毛毛虫理论，他说，你知道毛毛虫是怎么过河的吗？毛毛虫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变成蝴蝶飞过河。在变成蝴蝶之前，毛毛虫要经历一个痛苦的阶段——它在一个茧里，暗无天日，没吃没喝，这种痛苦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当它破茧而出的时候，实际上它已经拥有了蝴蝶飞翔的本事。男友就是那只蝴蝶，他现在飞到哪里去了呢？
冬天，小晰通过了法律职业资格考试，顺利获得A证。她辞去公职，到首府南宁，进入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成为一名律师。她将父母接到身边，请了保姆照顾，她常常陪他们去湖边散步。她也会定期去男友家里，看望他的父母，陪他们吃饭、聊天，照顾起居，把他们当成自己的父母。她的助理小陆有一次边开车边与她探讨案件，小陆对着坐在后排座位上的岑小晰说：“夫妻间有救助义务，但是恋人之间没有救助义务。我们的当事人……”
小晰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责任编辑 坛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