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二舅的故事。很小的时候，邻居家有一个和我二舅同年的小孩特乖巧，到哪里都是乖乖鸟，学习成绩也好，年年都是三好生，还是班上的班长。可是我裹小脚的老外婆说，这孩子长大出息不了，后脑有个凹，是个挨枪子的料。
　　见到我二舅上房揭瓦、粪坑撅屎，坏事做绝，竟赞赏有加，把个麻鞋钻子似的脑袋点的跟磕头机似的，说，好哩，外婆能享你的福！
　　直到五年后，二舅一把火将生产队里的肥料仓库烧得一干二尽，愤怒的村民找上门的时候，我外婆才大梦初醒般地说：“我的娘啊，这都是自己惯的好啊！”
　　其实，这时候，我的老外婆已经上山了，东西她是赔不上了。我二舅家的房子被没收了，当晚只能瑟缩在牛栏棚里。
　　当然，我的老外婆并没有看错。当初与我二舅对比的小男孩，之后考上了大学，又到一个县里当领导，没几年，就因为贪污，被毙了。那是个贫困县，他家里搜出来的钱就是那个县一年的财政收入。
　　而我二舅呢，除了当初因为烧大队的仓库受了点惊吓外，此后基本无病无灾。而且，可能是沾了山上的老外婆睡了块风水宝穴的光，我二舅初中没毕业，就出去闯荡，居然因为倒腾一些塑料原料，发了大财，然后原始积累再积累，没几年，就弄了个几千万。身价嘛，号称过亿。
　　我们家乡的县长听说后，亲自到南方拜访我二舅，说他是什么知名企业家，叫他回家乡搞投资。为这，还特意叫村里把我老外婆的坟大修一番。修坟那时还有一个小插曲。村长一听是我二舅，不乐意地说，他家啊，1973年的仓库火灾赔偿还欠着呢。在场的乡长觉出他的政治觉悟太低，当时就把他的帽子给撸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县里请我二舅参加乡友恳谈会，我二舅顺便回了趟老家。新上任的村主任是我三舅，小时候就有点懵。
　　我二舅说：“你能带领乡亲致富啊？别把他们带沟里去。”
　　三舅老老实实地说：“乡亲们选我，是指望你搭救啊。”
　　我二舅笑一笑，填了张50万的支票给三舅，叫他把村里的路先给修起来。又给了他村委会10万现金，说：“把当年的那个烧仓库的钱补上吧。”
　　村里人有事没事，就拿二舅和那个被毙了的县长作比较。最后比较的结果是读书再多也没用。一来二去，事情传到了二舅的耳里。为这，二舅惴惴不安，特地回了趟老家。二舅请全村人吃饭，全村人上至七十，下至七个月，全部到齐。二舅很感性，眼眶掉泪，说，“乡亲父老，老少爷们。你们今天能来，我万分感激。但是我今天请大家吃饭，不是因为我富甲一方，衣锦还乡。而是我心里有愧，我怕起了个坏头。你们可能认为我是个英雄，白卷英雄……”听到这，大伙轰然而笑。
　　“你们这样想，可就错了。我吃过读书不多的苦，在外边老闹笑话。我时常后悔，当初多读点书就好了。”
　　一个半大小子，不以为然地打断二舅的讲话，你读书不多，发那么大财；读书多，那还不是吃了枪子。底下又是一阵哄笑。
　　二舅也笑。“发财跟读书没有必然关系；吃枪子更不是因为读书多。不是读书没用，而是这个社会有病。如果大家都一门心思地想当官、想发财，那谁推动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进步啊……”
　　二舅虽然读书不多，毕竟见识广博，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文绉绉的，真是没几个人能听懂。二舅再没多说什么，只是擎着酒碗，挨桌挨个敬酒。
　　当然也并不是谁都没听懂。和我共一桌的老舅公听罢唏嘘感慨不止。老舅公民国生人，见识广博。他捋着齐胸的花白胡须说道：“老古话流传下来，‘士农工商。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我一边点头不止，一边请教，那“士”是什么，“无士”会怎么样啊？
　　“‘士’是士大夫，就是读书人。叫我说，没有了读书人，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就会没了生机呀。”老舅公一脸凝重和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