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情欲与仕婚理念的错位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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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白朴的爱情喜剧《墙头马上》不仅突破了原始素材“止淫奔”的劝诫题旨,传达了在异质文化浸润下以张扬人类本能情欲为表征的“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式的爱情婚姻理想,也形象地揭示了剧作家强烈的个性解放欲求与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观念的对峙抗衡,并力图凭借人性与情欲这条具有超时空特质的精神纽带,实现人类原欲与仕婚理念的联姻媾和,使全剧呈现出张扬个性与皈依礼法相互扭结的泛人文内涵。
  关键词:《墙头马上》;人类原欲;仕婚理念;泛人文内涵
  作者简介: 张大新(1949—),男,河南遂平人,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南地方戏研究所所长,兼任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与河南省高等学校人文重点学科开放研究中心研究员,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09)03-0101-05收稿日期:2009-01-10
  
  如果说白朴的《梧桐雨》杂剧借助狞厉顽艳的帝妃之恋集中表现了人类的情感欲望与生存环境和社会秩序的激烈冲突,演述的是难以抗拒的人生悲剧或命运悲剧,那么,他的另一部杂剧《墙头马上》则揭示了剧作家强烈的个性解放欲求与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观念的对峙抗衡,表现的是心理层面上的情感与理念冲突。为了缓和以至化解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剧作家匠心独运地塑造了气质性格与价值观念迥异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力图凭借人性与情欲这条具有超时空特质的精神纽带,实现人类原欲与仕婚理念的联姻媾和,使全剧呈现出张扬个性与皈依礼法相互扭结的泛人文内涵。
  白朴幼年逢难,长期踟蹰于欲仕不能、欲罢不忍的人生困境中,为消解精神苦闷,他迹身青楼、流连花酒,以情场的得意来弥补人生的失意。以此为契机,白朴濡染并接受了与传统道德观念逆向滋长的新兴市民意识,自发地产生挣脱纲常礼教的桎梏、追求人格自由的心理欲望。这种崇尚自我、张扬个性的心理欲望,不仅表现为对男女爱欲的充分肯定,也表现为对包括青楼女子在内的女性人格的尊重与爱赏(白朴散曲令套中多有对风尘艺妓和男女情爱的深情歌咏)。我们有理由认为,爱情喜剧《墙头马上》的编撰,不仅突破了原始素材“止淫奔”的劝诫题旨,而且传达了在异质文化浸润下以张扬人类本能情欲为表征的“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式的爱情婚姻理想。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指出,囿于门第家世和所受教养的影响,白朴始终未能表现出与纲常礼教决裂的勇气,于狂热地宣泄两性爱欲的同时,又在一相情愿地编织着门当户对、夫荣妻贵的幻梦,并为之先行设置一个“议结婚姻”的合“礼”前提。这种向往性爱自由与恪守伦理规范的两难抉择,最终附丽在以性爱为纽带联结起来的男女主人公身上,力图借以实现宗法理念与放浪情欲的奇幻媾和。以洛阳总管之女的尊贵身份出现的李千金,无疑是门第婚姻理念与炽热情欲的矛盾集合体,体现着生活在伦常失序、物欲横流的都市底层的失意文士的心理渴求;自命矜持的尚书之子裴少俊当是深深眷恋往昔显赫家世却无力回天的剧作家怀旧梦魇的化身,他处身蒙元易代之际道德约束简慢的冶荡氛围中,沉迷风月、流连诗酒而又心念逝而不返的清高与尊荣。尽管他情如烈火,却自私懦弱,表里不一,虚矫鄙屑而又首鼠两端。为了实现“浪子才人”(裴少俊实为浪子才人的化身)由一见倾心、私期密约而终至花好月圆的美满姻缘,剧作家只好让女主人公付出越礼私奔的沉重代价,风流倜傥的男主角儿则由“艳遇”而轻而易举地金榜题名,顺理成章地将“暗合姻缘”推向“五花官诰七香车”的“完美”境界——现实境遇中的新型女性与穿越时空隧道的白衣秀士亦真亦幻地组建起尊崇但并不和谐的贵族家庭。
  由于白朴终生徘徊在放浪玩世与伤逝怀旧的两歧路口,当他依据唐人白居易的乐府诗《井底引银瓶》编织风流艳冶的爱情风月剧时,潜意识中难以羁縻的花月之期常常受到传统理念的制约,苦于找不到一条让两者相容不悖的稳便途径:既要嵌入他对诸如天然秀这样 “才艺尤度越流辈”的风尘才女的爱赏恋慕[1](P23),又要满足对功名仕宦难以割舍的追怀憧憬,最稳便的办法是抬高诗中那个温柔多情但又孱弱无助的“痴小人家女”的家世地位,同时赋予诗歌原型中那位引得素昧平生的女子甘心“将身轻许”的白马公子以尊贵的门第。于是,充溢着游牧民族倔犟真率气质和市井女子泼辣狡狯心性的李千金被托身在名门,而贵为卿相之子的裴少俊却跻身于风流倜傥的“浪子”群体,演绎出“本我”之欲与“自我”之念和“超我”之理激烈冲突最终趋于妥协的情爱喜剧,具象出处在多元文化交织转型时期的世间生相。
  当我们把活跃在《墙头马上》中的戏剧角色视为剧作家思想意识与心理行为的形象载体时,会惊奇地发现,李千金、裴少俊、裴尚书这三位在情节链条中互相牵制的人物形象,彼此之间的冲突和对峙,形象地诠释着剧作家矛盾交织难以了断的心理情结:李千金体现着激荡在剧作家心灵深处的情感欲望,亦即无意识层面上的生理原欲;裴少俊则是一位处在历史与现实、理念与情感交汇点上的矛盾集合体,具象出剧作家处身于物欲泛滥的现实土壤中进退失据的复杂心境;固守着门第和纲常的裴尚书显然是剧作家借以调适情感与理念紧张对峙局面的控制键或无形索。从墙头马上的邂逅生情到及第得官后的破镜重圆,所有的情感波澜和家庭纠葛,都是剧作家矛盾纠结的心理过程的艺术外化。
  李千金的原型或现实依托显然是剧作家深深爱恋的青楼名伶天然秀和其他司空见惯的市井女子的聚合体,其中也隐约映现着在战乱中沦入风尘的贵家淑媛或内眷的身影。身世的巨变和世道的险恶磨炼了她们的意志,也改塑了她们的性格,不再那样逆来顺受、任人欺凌,倔犟、果敢、泼辣和任性成为她们性格的主导层面。对待爱情和婚姻,原本没有太高的奢望,可一旦机会来临,必然表现出异常的自觉和主动,热烈而果敢地“待拣一个中意的”,并为捍卫美满的婚姻而顽强应对恶势力的挑战。在这一点上,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谭记儿、杜蕊娘和婢女燕燕等就是极好的例证。从根本上说,李千金及其同类女子在争取婚姻自主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刚强和干练,已突破了纲常礼教的桎梏,与源自唐人传奇中的崔莺莺和出身于女真贵族之家的王瑞兰迥然有别,尽管后者对自主的爱情婚姻同样充满期待,但在重重压力面前常常表现出委屈和无奈。至于李千金在从热恋到私奔过程中时常表现出来的对夫贵妻荣、五花官诰的期盼和向往,言语行为与其自主泼辣的性格之间的反差或不协调,应该主要归因于剧作家自身心理与观念的矛盾性。由于白朴在创作过程中常常陷于向往爱情自由与迷恋功名这样一个两难的窘境,就难免造成他笔下的女主角自身在身分与性格行为之间的脱榫或背离。
  与崔莺莺面对“花落水流红”而生出的“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莫名惆怅大相径庭,同为名门淑媛的李千金,却当春思婿,直奔主题,破题即盼鱼水之欢,“宁可教银釭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虚拟成空,转成怨叹,“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流落的男游别郡,耽搁的女怨深闺”(第一折〔混江龙〕)。难怪梁廷楠对此提出异议,说深闺女子“偶尔思春,出语那便如许浅露。况此时尚未两相期遇,不过春情偶动,相思之意,并未实着谁人,则‘男游别郡’语,究竟一无所指”[2](P219)。诚如梁氏所言,处在春情萌动期的深闺少女并不领会“相思”二字的确切含义,更不消说“男游别郡”、“女怨深闺”的幽怨别离了!而贵为李唐宗室之女的李千金的真实身份,也就只好在剧作家数量颇丰的情词艳曲中慢慢寻索。
  明确了李千金的真实社会角色,我们才不会对她出乎天性的泼辣真率感到突兀别扭,甚至责其“闺女子公然作此种语,更属无状!”(同上)当她在花园中与在墙外闲游的裴少俊邂逅时,禁不住心头小鹿撞撞,脱口而出:“呀,一个好秀才也!”爱慕之情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是潜意识中的生理欲望勃勃跃动:“休道是转星眸上下窥,恨不的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爱别人可舍了自己。”(同上〔后庭花〕)猝然闯入视线中的翩翩少年,与久居深闺魂牵梦绕的理想爱侣的影像不谋而合,骤然间心跳耳热,神不守舍,想入非非,一连串的性幻想次第而来,甚至连幽会偷情带来的一切后果都在所不惧。在这位因对爱的憧憬而烈焰升腾、难以自已的少女身上,长期以来禁锢以至扭曲扼杀处在“他者”地位上的女性自主人格的种种戒律一触即溃,统统失去其威严和强制力。这不能不说是带有朴野蛮悍的游牧民族特质与狞厉狡黠的市井习尚乃至放荡不检、玩世不恭的浪子风流聚合而成的新型女性,唯因其呈现出冲破礼教禁忌和超越传统理念的任性和至情,才特别受到沦入社会底层的书会才人的倾慕和爱赏。
  与崔莺莺的心口不应、顾虑重重、羞怯迁延形成鲜明对照,李千金敢爱敢恨,信马由缰,义无反顾。墙头相望,两相爱悦,心许即立马付诸行动,直来直去,没有任何的扭捏作态,欲说还休。裴少俊以情诗撩拨,她迅即和诗相约,并暗示跳墙幽会,满心里充溢着欣喜与渴望:“一见了多才,口儿里念,心儿里爱;合是姻缘簿上该。则为画眉的张敞风流,掷果的潘郎稔色。”(第二折〔南吕·一枝花〕)毫不遮掩,径直道来,连丫环梅香都嘲笑她“则管里作念的眼前活现”。她一见倾心的并不是对方的门第和财势,而是少年才俊的“风流”和“稔色”。这种专注于容貌体态、才情风流的择偶标准,已带有迥异于前代的人性化追求的特质,或曰由建立在物质利益基础上的家族联姻演进为满足生理与情感需要的精神投合。
  正当这对儿热恋的情侣巫山初会,偷尝禁果,在云情雨意中缠绵交欢之时,不识相的护院老嬷嬷夺门而入,惊散了交颈的鸳鸯,羞惧惶悚,不知所措。在春情乍泄,猝不及防的瞬间惊惧之后,李千金双膝跪定,坦然招认,慌乱中情急智生,异常聪明地以“怎见父母”为由,恳请老嬷嬷放其“私走”,不想嬷嬷却以“这里不是嬴奸买俏去处”冷言拒绝,认定裴少俊是逾墙骗奸的恶徒,还责骂梅香是勾引强盗的“奴胎”,这不能不让自尊心极强的李千金羞愤难当,她不再低声下气地卑怯诉求,而是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大胆宣称这段美满的姻缘是自己主动争来的,即使是拼上性命也决不动摇:“是这墙头掷果裙钗,马上摇鞭狂客,说与你个聪明的妳妳,送春情是这眼去眉来。则这女娘家直恁性儿乖,我待舍残生还却鸳鸯债。也谋成不谋败,是今日且停嗔过后改,怎做的奸盗拏获!”(同上〔菩萨梁州〕)言辞火辣,心意果断,驷马难追。本为下人的老嬷嬷眼见小姐如此执拗,只好转而威吓书生,不料志意已决的李小姐突然反守为攻,直至以拼死相要挟:“不肯教一床锦被权遮羞,可不道九里山前大会垓,绣房里血泊浸尸骸。解下这搂带裙刀,为你逼的我紧也便自伤残害,颠倒把你娘来赖。你则是拾的孩儿落的摔,你待致命图财!”(同上〔三煞〕)每句话都像是从牙缝中迸出,斩钉截铁,绝无回旋余地。深明世故的老嬷嬷,见小姐如此强硬,再不让步势必惹起祸端,也只好顺水推舟,任其私奔,只是说希望“这秀才得了官,那时依旧来认亲”。眼看一番软硬兼施的小伎俩终于生效,对恩爱前程怀着美好期冀的纯情少女喜不自禁,简直就像挣脱牢笼的羁鸟那样翅下生风,沉浸在“为非作歹”换来的自由幸福之中,对未来的憧憬竟连恪尽孝道都让位于夫妻白头相守了。
  一霎风流,仓皇夜奔,藏匿裴家后花园七载,李千金既享受了夫唱妇随、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也饱尝了抛亲别家、与世隔绝的苦悲酸辛,付出了越礼背伦、提心吊胆的沉重代价。对着这永无尽期的幽禁生涯,当年颐指气使、天真活泼的贵族小姐,难免满腹怨尤:
  
  〔双调·新水令〕数年一枕梦庄蝶,过了些不明白好天良夜。想父母关山途路远,鱼雁信音绝,为甚感叹咨嗟,甚日得离书舍?
  
  关山的阻隔,岁月的流逝,使她对音信断绝的双亲痛切思念,对眼下蜗居书斋的苦闷与日俱增。她把全部的爱奉献给心爱的丈夫和儿女,盼望少俊“平步上万里龙庭双凤阙”,回报她“五花官诰七香车”,也不枉当年“一天锦绣佳风月”(第三折〔驻马听〕)。正当她用虚幻的憧憬弥补残缺的心灵时,一场突如其来又是防不胜防的灾难打破了她沉寂的生活,也打碎了她精心编织的理想图景:清明节偶尔到后花园闲行的裴尚书把她推向了被休弃遣送的绝境。在花园中尽兴玩耍的小儿女暴露了一桩私奔成亲的“丑事”,李千金无所退避地与官高位显的公公形成了公开对峙。面对冷酷阴骘的裴尚书的凶狠追逼,毫无防备的弱女子难免惊慌失措,“魄散魂消,肠慌腹热”(同上〔豆叶儿〕),“氤氲的脸上羞,扑扑的心头怯”(同上〔挂玉钩〕),但还是直言相告:“妾身是少俊的妻室。”老尚书闻听此言,火冒三丈,连连喝问:“谁是媒人?下了多少钱财?谁主婚来?”不容分辩便一口咬定“这妇人决是娼优酒肆之家”,责其“共人淫奔,私情往来”,并扬言送交官府,严刑拷打。更让李千金雪上加霜的是,被传唤回来的裴少俊,不仅不主动承担责任,为蒙受耻辱的妻子开脱罪名,反而临危生变,苟且自保,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卿相之子,怎好为一妇人受官司凌辱,情愿与休书便了,告父母宽恕”。这就把茹苦含辛、渴盼出头有日的李千金逼上了腹背受敌的尴尬境地,只好硬下心肠独力抗争了。裴尚书自恃尊崇,责骂她与人私奔、“女嫁三夫”、“败坏风俗”,她据理力争:“我则是裴少俊一个!”裴尚书贬斥她“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她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这姻缘也是天赐的!”自以“八烈周公”夸口的裴大人公然玷污礼仪,威逼千金“随嫁别人”,立即遭到义正词严的回敬:“谁更待双轮碾四辙……这守三从的谁似妾!”(同上〔得胜令〕)
  墙头结缘、相守七载、儿女绕膝的美满姻缘唯因“私奔”而致,就这样脆弱地被生生拆散了,李千金掩抑不住满腔悲恨,既留恋儿女,又愤恚丈夫毫无血性,有始无终:“我与你干驾了会香车,把这个没气性的文君送了也!”(同上〔鸳鸯煞〕)即使是得官后的裴少俊自以为春风得意,前去赔情,她仍无法原谅他的怯懦寡情,嘲弄他“读五车书,会写休书”。对于蛮横势利的公公,她更不失时机地奚落他“枉教他遥授着尚书,则好教管着那普天下姻缘簿”。(第四折〔迎仙客〕)对于当初私结连理的行为,她依然认为出乎天性、顺理成章,而对公公的粗暴干涉,她则不依不饶:“只一个卓王孙气量卷江湖”,“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同上〔耍孩儿〕)最后还是看在一双儿女啼哭无依、“断不了子母肠肚”的骨肉情分上,十分委屈地认了亲,但还是难以咽下胸中怨愤,话中带刺,唯“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
  与元代市井气息甚浓的李千金相较,在“卿相之子”裴少俊身上,既烙上了金元之际“浪子才人”的时代印记,也保留有以仕婚观念为主导的前代士人的胎痕,具有典型的文化转型期下层文士的思想意识特征。透过这个戏剧角色,似乎可以寻找到包括白朴在内的一代落魄文士扭曲甚至变态的心理映射。少俊虽以“卿相之子”自矜,但其实在的身份应与寄身书会青楼之间的剧作家差可相近,其用以抵御社会歧视的看家本领仍不过是吟诗弄文。尽管他一再标榜“不亲女色”,恰恰不打自招地供认了对风流艳遇的热衷和向往,较其原型更看重女性的丰润体态、窈窕多情,渴望对方一遇邂逅便以身相许。当其骑马游赏于洛阳锦绣之地,蓦然看到高墙内一绝色女子,立即忘情失态:“呀,一个好姐姐!”揽辔驻足,肆意欣赏陌生女子的“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口中赞叹不绝,“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当其惊喜地发现墙内的少女频频回顾,似有“眷心”,便贸然差仆人隔墙送诗,撩拨挑逗。千金小姐慕其仪容俊俏,和诗暗约,他喜不自胜,当夜即跳墙赴会,鱼水为欢。
  令人失望的是,当私情一旦暴露,当初情如烈火的翩翩公子,却胆怯退缩,耍赖放刁,缺乏一个须眉男子应有的勇气和责任感。如果不是李千金急中生智,要挟嬷嬷放其私奔,真不知这仓促成欢的后果将会如何?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一对儿在潜藏幽居中共同生活了七年的恋人,遭遇到刻薄狠毒的裴尚书的粗暴干涉,面临顷刻离散的绝境,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裴少俊,竟迫于家长的恫吓,“情愿写与休书”,将李千金逐出家门,唯求“父亲宽恕”。情势危急之中,行此下策,自然并非出于本意,或许是试图借此缓和翁媳之间各不相让的紧张气氛,给盛怒之下的父亲一个台阶,让他看在一双嫡亲孙儿的情分上,原谅他们的“罪过”。没想到把体面看得远比儿女亲情更重的老尚书,居然食古不化,异常拙劣地耍弄石上磨簪、游丝系瓶的伎俩,逼迫千金丢下儿女,只身离开家门。生性怯懦,但良心未泯的白衣书生虽无力回天,心中还是恨恨不已:“父亲,你好下的也!一时间将俺夫妻子父分离,怎生是好?”一面悄悄送千金回洛阳,一面收拾琴剑书箱,上朝取应。在他看来,这是确立独立自主的人格地位、破镜重圆的唯一选择。尽管混迹于市井之间的元代书生科举晋身的幻想早已化作泡影,但除了这虚幻的功业幻梦,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和通道能证明自身的价值呢?对此,剧作家一再借李千金之口向整个社会夸耀知识和才学的魅力。就在私情泄漏的当夜,老嬷嬷责怪小姐太不自重,“教人管勾了身躯”,“你看上这穷酸饿醋什么好?”惊魂未定的千金小姐仗义执言:“龙虎也招了儒士,神仙也聘与秀才;何况咱是浊骨凡胎。一个刘向题倒西岳灵祠,一个张生煮滚东洋大海。却待要宴瑶池七夕会,便银汉水两分开;委实这乌鹊桥边女,舍不的斗牛星畔客。”(第二折〔牧羊关〕)软缠硬磨,央求老嬷嬷放其私奔,坚信“他折一枝丹桂群儒骇,怎肯十谒朱门九不开?”(同上〔黄钟尾〕)即使是在与世隔绝的裴家后花园,支撑李千金艰辛度日的唯一精神支柱依然是丈夫蟾宫折桂,出人头地,花好月圆,夫荣妻贵:“凭男子豪杰,平步上万里龙庭双凤阙;妻儿贞烈,合该得五花官诰七香车。也强如带满头花,向午门左右把状元接;也强如挂拖地红,两头来往交媒谢。今日个改换别,成就了一天锦绣佳风月。”(第三折〔驻马听〕)
  美梦总盼成真,裴少俊果然一举状元及第,扬扬自得之意溢于言表:“亲捧丹书下九重,路人争识五花骢;想来全是文章力,未必家门积善功。”得官洛阳县尹之后,他并不理会千金小姐身心受到多大伤害,只想到暂且脱下官服换上秀才衣裳,戏弄一下被一纸休书赶回娘家的寡居人。不等丫鬟通报,径直闯入李家宅院,假意寒暄之后,轻率地提出“依旧和你相好,重做夫妻”,立即遭到一顿抢白。千金语含讥讽,绵中藏针,弄得新任县官无言答对,十分尴尬,只好亮出底牌,宣称已中第得官,“就在此处做县尹”。原以为这一招足以让李千金伏低屈从,不承想对方并未表现出对权势者的恭敬,照样夹枪带棒,不肯迁就,弄得他不知所措,只好把责任往父亲身上推。李千金反唇相讥:“待要做眷属,枉坏了少俊前程,辱没了你裴家上祖?”(第四折〔斗鹌鹑〕)庸懦的书生无计可施,迂阔颟顸地搬出礼教信条为自己的行为开脱。旧话重提,勾起李千金满腹怨痛,气不打一处出。老尚书闻讯,与老伴儿携一双孙儿特地前来,软硬兼施,逼迫李千金就范认亲,以“暗合姻缘”为口实为自己圆了场,也给试图以势位富贵诱迫遭其休弃的妻室屈从的新科进士解了围,保住了体面。但这样以女主人公的委屈让步勉强换得的“团圆”,并没有抹去“私奔”的“秽迹”,且因父母的双亡完全失去了凭依,不知今后将面对怎样的家庭处境,就不能不令人担忧。
  无须遮掩,存在于男主人公身上的纵情、骄矜、轻浮和怯懦,实际上是剧作家内在矛盾的艺术显现,或曰它以立体可感的形式映射出传统人格范式失衡境遇下文士阶层畸变的心态:既放荡无检地追逐耳目声色之欲,又时时慕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往昔辉煌,并对维护文士阶层权益地位的宗法制度及其伦理规范倾心向往。白朴在“暗合姻缘”的虚拟框架下,充分满足男女恋人的情欲宣泄,自以为巧妙地开释越礼私奔的“原罪”行为,于彰显主体人格、崇尚精神自由的同时,又近乎空幻地让戏剧主人公附就和皈依了道德和礼教,使全剧呈现出逐新而怀旧的泛人文内涵。至于女主人公心理行为与青春少女身份的种种乖戾或曰“无状”之举,除了剧本为追求“票房价值”,消极地迎合观众与读者的庸俗需求之外,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剧作家狭邪玩世的不健康心理。出现于程朱理学被奉为官学之后的《倩女离魂》,在表达情感与理念的内在冲突方面,与《墙头马上》一脉相通,正可见白朴二元对立的创作思想对元代后期杂剧所产生的负面影响。
  
  参 考 文 献
  [1]夏庭芝.青楼集[A].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二)[C].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2]梁廷楠. 藤花亭曲话[A]. 白朴戏曲集校注,王文才校注[C].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责任编辑杜桂萍]
  
  The Dislocated Conformity between the Unrestrained Ardor
  and the Official-Marriage Conception
  ——The Pan-Humanist Connotation of the Drama
  Qiang Tou Ma Shang Written by BAI Pu
  ZHANG Da-xin
  (Institute of the Study of Local Drama,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Abstract:The love comedy of Qiang Tou Ma Shang written by BAI Pu breaks through the original material of deterring elopement, expresses the love and marriage ideality of learned husband and beautiful wife, and falling in love at first sight influenced by alien culture, and reveals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pursuit of individual freedom on the part of the dramatist and the deeply rooted traditional value concept. This drama realizes the combination of human primitive desire and official-marriage conception based on the clue of human nature and desire which is beyond time and space. The whole play embodies the pan-humanist connotation which publicizes the conflict between individuality and obeying etiquette and rule.
  Key words: Qiang Tou Ma Shang; human primitive desire; the official-marriage conception; pan-humanism conno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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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Cookie跟踪侵犯用户隐私已是不争的事实。以“双击诉讼”(DoubleClick Inc. Privacy Litig.)为代表的美国经验表明,否认Cookie跟踪隐私权侵权责任的成立,在主观要件、损害后果等裁判理由的背后,是隐私权保护让位于互联网行业发展的侵权法理念与价值选择。在我国《侵权责任法》的立法与司法现状之下,Cookie跟踪隐私权侵权责任的成立亦面临制度困境。但网络隐私安全的
摘要:以某车型为例,对该车门进行过开强度分析及试验。运用Hypermesh软件建立车门有限元模型,并对车门过开工况进行仿真分析得出车门位移数据和附件受力情况;提出车门过开试验方案,完成车门过开性能测试,得出试验推论;对比仿真结果和试验数据,验证有限元模型的准确性与试验方案的可行性。  关键词:车门;强度分析;过开角度;有限元分析;试验  中图分类号:U46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
这一日有人以拒绝理解你的坚持  以悲伤接受你的温柔,以离别  好好为你守候在相框外  让亿万光年沿着摩天轮转  帆船大楼跌进夜河里的皱褶  关渡大桥作势挽留  忡忡离去的淡水河——  不发一语,只是以月光锁了眉头  这一日你疲倦得只能把头  靠向自己的肩  末班车上影子偎向你,渐渐拉长  将心事包裹得安适如  办公桌上待你青睐的文件  盖章、盖章、盖章  瞌睡中头颅不断在空无里顿点  像栽入饱满的
西蒙按了门铃,站在门口等着。  门开了,“哈啰!”西蒙拎着保温袋走了进去。  詹姆斯是个鳏居老人,他喜欢吃中餐,西蒙常给他送外卖。  詹姆斯把菜钱递给西蒙,说:“西蒙,请等一等。”  说罢,他驾着轮椅车到卧室去。  趁着空闲,西蒙睃巡了一下这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屋。年代虽已久远,家具摆设依然幽幽地散发着昔日奢华的气息。  不一会,詹姆斯回来了。他对西蒙说:“非常抱歉,我没找到20元钱付给您作小费。”
周末,天气正好  我想该去看看老爸老妈了  给老爸带去一条他喜欢抽的烟  给老妈两百块钱  他们住在乡下,祖传老宅  天井里的那口水井  四周長满青苔  老屋有点阴暗,每次我来  都觉得死去的祖先还在  爸妈不知何事正闹别扭  老爸闷声不响,泡茶,抽烟  老妈一边忙碌,一边诉苦  我一边陪老爸喝茶抽烟  一边听老妈絮絮叨叨  回去时,老妈陪我走到小巷口  “那个死老头,一个多月不跟我讲话了。  下
多次绝处逢生的萧红,才25岁就以沧桑的生命历练写出《生死场》,受鲁迅协助去了日本后,她在给萧军的信里写道:“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这正是李樯剧本反映萧红一生的《黄金时代》片名由来,许鞍华执导,获金马奖最佳导演奖。《黄金时代》在台上映之際,许鞍华随片来台,与《明周》对话。  明:最近一次看《黄金时代》是什么时候?感觉如何?  许:2014年8月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