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的父母对孩子看电视的时间都掐得很严，好像那个黑匣子里真有什么洪水猛兽。我的父母也不例外。下午4点放学，父母往往还没下班，我从钢精锅里摸出钥匙，打开电视机的柜子。那段日子看了众多版本的金庸武侠剧，是我小半辈子以来的观剧最高峰。
　　
　　壹
　　
　　《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楚留香》、《鹿鼎记》、《书剑恩仇录》……那时候，大胡子还没有染指武侠剧，电视台放的几乎全是TVB的版本，男生女生都追着看，然后第二天大家趁课间休息时间再深入讨论一遍剧’隋，男生总是争论谁能打过谁，女生就喜欢唧喳谁跟谁又好了。学校门口的地摊卖各种明星粘贴画，卖得最多的就是翁美玲。那时候，好多人的铅笔盒上，书本上，写字台的玻璃板底下都贴着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长大以后再看夹在日记本里的翁美玲的招贴画，惊觉她并非完美无缺的玉人，她的兔子牙，蒜头鼻，矮小丰满的身形，还有过分浓艳的妆容都显得土里土气。后来也看了诸多版本的《射雕》，朱茵、林依晨、周迅都饰演过黄蓉，她们其实都很好，但是在我的心里，黄蓉只有一个。每次电视台播83版《射雕》我都要看上几集，其实剧情早已烂熟于心。金庸的小说在数学课上被翻过无数遍，新书原本刮挺的纸张在手指的抚摸下变得潮软。如果将书摊开，自然翻到的那几页一定是有关黄蓉的章节，因为写得精彩，翻得勤快，书脊被压出了内伤。可书到底比不了电视剧，因为书里没有翁美玲。有多少人看83版《射雕》就是为了一睹翁美玲的古灵精怪啊!有人评价83版《射雕》最大的缺点就是太经典了。IMDB上的它的评分高达7.5。一个综艺节目邀请了83版的大部分演员做客，主演黄日华感叹，凭着这部戏，他在内地吃香了20年。可惜，翁美玲是无法到现场了……你懂的。某日收拾杂物，打开以前的铅笔盒，看到里面贴的课程表，旁边就是《射雕》的剧照，阿翁拈花微笑，头顶写着六个字：“世间始终你好。”
　　其实，TVB的武侠经典还有很多，比如刘德华和陈玉莲版的《神雕》、古天乐和李若彤版的《神雕》，好像隔上一阵子，TVB总会拿出那几部经典的武侠剧拍一拍，而且几乎从未失手过——尤其是和内地的版本对比之后。
　　
　　贰
　　
　　有人说，TVB的剧都是商业下的蛋，过眼烟云地看一看就算了。不，不是这样的。至少TVB还有《大时代》，就像好莱坞每次被骂没文化的时候，都会搬出来科恩兄弟一样，《大时代》也是TVB的金字招牌，通过两个家族的兴荣与衰败，目睹了一个时代的潮涨潮落。对一个熟练背诵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孩子来说，《大时代》展现的是一个崭新而陌生的资本主义时代，是人间的一切荒谬，是现世的所有不公，是从子夜到拂晓的重重冷雾，是从否定到否定之否定的滔滔迷途。《大时代》也是TVB所有剧集中最另类的一部，所有TVB故事中惯用的俗套和对白在这部戏里统统缺席了，你也找不到符号化和脸谱化的人物，剧中哪怕是一个打酱油的人，都性格独特，手脚生动。至于运镜和视听语言更是考究得经得起细苛。这样辉煌的大手笔，是大电影才会有的奢侈啊!
　　多年来，《大时代》一直是我最爱的电视剧。可真要写它了，我又好像老虎吃天，无从下嘴，只会拍着大腿说它好，它值得书写的地方真的太多了，就像一个绝世美人儿站在你面前，三庭五眼九头身，你会放弃任何评论和赞美，只剩下叹为观止。对于《大时代》我亦是如此，但还有点不甘心——我很想把它的好全都展示出来，又怕自己没这个能力，也怕自己认为的好在别人那里得不到认同与肯定，这都是极其尴尬的事情。鲁班门前不弄斧，看官们还是收一套盗版碟自己去品鉴吧。
　　商战和家族剧一直是港剧经久不衰的热门题材，这和香港本身的商业氛围是密不可分的。《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第一次到香港，不由地感叹，“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即使没有去过香港，也会被镜头里宝马香车的中环和散发着欲望气息的置地广场给熏得头晕目眩。所以梁凤仪这样的财经作家只能是香港制造，即便是言情小说，香港的亦舒比起台湾的琼瑶也显得知性而智慧。
　　实际上，TVB所有的都市时装剧，都离不开商战的元素，随着观众口味的日益提高，TVB也在尝试把各种类型剧兼容并蓄。这样的剧有很多，《巨人》、《天地男儿》、《天地豪情》、《岁月风云》、《酒店风云》、《光辉岁月》、《创世纪》、《绝代商骄》……不知道是不是亚热带的天气变幻无常，许多剧集总会出现“风云”二字，《大公报》也会经常出现诸如“叱咤风云”之类的标题。商战可不就像风云一样变幻无常吗?在无常的岁月中总有一些亘古不变的真情令人动容。《笑看风云》中，文龙跟贞烈在医院病房中举行的婚礼令人唏嘘不已，当牧师宣布交换戒指时，文龙没办法将戒指戴到贞烈缠满纱布的手指上。这一幕，溅湿了多少人的眼睛?
　　在所有的商战剧中，《创世纪》无疑是众星捧月的宠儿，横跨千禧年播出，耗资高达一亿，这对于一向“吝啬”的TVB来说无疑是下了血本。主演几乎动用了TVB全台的精英，简直就是“倾巢出动”，罗嘉良、汪明荃、古天乐、郭晋安、陈锦鸿、郭可盈、蔡少芬、陈慧珊……有人说，它是TVB家族剧弥留之际的最后一缕芬芳。《创世纪》是极有野心的，它不是想单纯做一出剧，而是一部香港的历史。故事从香港上世纪60年代一直演到2000年，主角叶荣添12次创业，失败11次的经历是香港大多数创业者的亲身经历。许文彪这个狠角色，在设计时也是下了狠心的，包括对TVB惯用俗套的勇敢舍弃。在许文彪身上，没有什么惨绝人寰的童年，痛心疾首的回忆，或是讳莫如深的身世之谜，更加不是单纯的利欲熏心，甚至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在别人眼中立地便能成佛的大善人，固执或是偏执地坚守自己的原则，他双亲俱在、拥有兄弟姐妹，还有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却走上那么酷烈决绝的不归路。
　　区别于武侠剧恪守的“能量守恒定律”，商战剧必须不断地创新、不断地抛弃自己所信赖的俗套，才能成就一部杰出的作品。
　　
　　叁
　　
　　把商战剧的划分再精细一点，便出现了行业剧本。比如讲餐饮行业的《美味情缘》、《美味天王》、《金玉满堂》等，香港是美食天堂，也是中西美食的交汇地，像前面举的例子都是讲中国菜，《情迷黑森林》是讲西洋蛋糕的，最近在播的《鱼跃在花见》和《和味浓情》讲的则是日料。
　　医疗的题材也有很多，古装版的有《本草药王》。现代题材的《妙手仁心》从上个世纪末到现在已经拍了三部了，且部部经典。虽然这部剧的诞生确实有模仿美剧《急诊室》的嫌疑，不过它做得非常扎实，地气也接 得上。仁心仁术的天使，原来也像平凡人一样，有着无穷的烦恼和喜怒，天若有情天亦老，还有什么地方比医院更能体现出“情”这一字呢?剧中清爽斯文的吴启华戴着金丝边眼镜，白袍加身，仙风道骨，这个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以至于后来看他演的任何角色，都会条件反射地联想到医生的形象。剧中的许多对白，让人过耳难忘：“说谎就像是肿瘤一样，有良性与恶性之分。”“如果真的是有那么多灵丹妙药，可能人命又不会这样矜贵了”最经典的是那句“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会为他开脑”。听学医的朋友讲，班上许多女生正是当年看了《妙手仁心》才会在志愿书上义无反顾地填写“医科大学”。
　　讲律师的有《壹号皇庭》、《律政新人王》、《识法代言》、《老婆大人》……提到律师就不得不讲警匪剧，警匪剧可是TVB一个最为庞大的分支，《廉政追击令》、《廉政行动组》、《谜情家族》、《栋笃神探》……几乎每两年都会诞生出一部经典，不容易啊，要知道香港不过是个弹丸之地，而且治安又极其好，编排出这么多扑朔迷离的冤假错案，真是难为了编剧们。所以，偶然冒出来一个“雨夜屠夫”，编剧们就像饥饿太久的人一样纷纷扑向这块大肥肉，至今有关“雨夜屠夫”的影视版本多到不可计数。有悬念，又刺激眼球，警匪剧永远不愁没市场。几乎每个国家都会有那么一两部形成品牌效应的警匪剧，内地有《重案六组》、美国有《CSI》、日本有《神探伽俐略》。TVB的警匪剧经典实在太多了，而且划分愈发精致，几乎警察局的每个科室都被拍过至少一遍。你看谈判组有《谈判专家》，反千组有《皇家反千组》，保证组有《保护证人组》、扫黄组的有《扫黄先锋》，打黑组有《反黑先锋》，连警察学校都可以连拍三部曲，至于重案组就更多了去了，《陀枪师姐》、《刑事侦缉档案》、《刑警2010》等等。
　　TVB的行业剧还有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这些剧有些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有些则默默无闻，这里有一个区分的重要法则就是，凡是在故事中忽略职业而加大感情戏的结果往往无疾而终。
　　
　　肆
　　
　　女性题材一直是TVB的一张王牌，因为TVB的观众主力永远都是师奶。《火玫瑰》正是TVB女性题材的又一部巅峰之作，当年红遍大江南北，温碧霞也成了最炙手可热的女星，以后她演的所有角色都难以超越“欧阳海潮”了。当年她一头海藻一样茂密的披肩长发不知撩拨了多少人的心思。这朵复仇的玫瑰最终还是被烈焰灼伤了，沦落异国的玫瑰成为铁蹄践踏之下的军妓，经历过浴火涅槃，重生的玫瑰更加坚韧而顽强。说实话，能把一个老套的复仇题材研磨到如此程度，不下点硬功夫是不行的。温碧霞的表演也可圈可点，早期的TVB，主角美丽、女配清秀，一干路人甲乙丙丁都各具特色，再反观现在，人人都整着张锥子脸，唯一的演技就是嘟着嘴瞪大眼睛扮无辜相。
　　女性剧的另一个巅峰便是《金枝欲孽》了。TVB最美艳老辣的女演员齐活上阵，女人斗起来是最狠的，因为最知道对方的软肋在哪里，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有观众拿它当清宫版的白领教材来看，原来“宫门”也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离不开争斗啊。另一部《宫心计》是趁热打铁之作，虽然水准不逊色于前者，但毕竟不是“先河”，风头和口碑都不如前者。
　　还有一类女性剧把目光直接对准师奶，《师奶兵团》、《女人不易做》、《女人最痛》、《老公万岁》……区别于后宫争斗的自相残杀，师奶剧的特点就是轻松诙谐，有趣好看。这里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甚至没有扣人心弦的悬念，但令人惊喜的是，TVB的剧终于也能接地气啦。看到具有生活质感的电视剧，有些观众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剧中的情节都是按照生活原来的样子去设计的。也是在看了《师奶兵团》之后，我才顿悟，原来那个花花世界并不是只有维多利亚的夜景和置地广场的奢侈品橱窗。香港女人也会光临露天菜市场，并且斤斤计较，砍起价来绝不嘴软；她们也会在比较了几个超市特价传单之后，才会有的放矢地购物：她们也会剪下杂志的赠券去化妆品专柜领取微不足道的试用装。这些生动的生活细节让我更全面地去了解这个城市的市井生活。忘了是谁说过，国家自有其生动直观的历史——不在博物馆，而在市井百姓的柴米油盐里。总之，接了地气的师奶剧是TVB在美学上的一次实验，可惜口碑和收视率不尽如人意。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尝试了。
　　
　　伍
　　
　　《我本善良》是TVB亲情剧里的一座巅峰。温兆伦正是靠着这部戏走红的，他饰演的浩南一直是养父带大的，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个警察，在他四岁的时候就抛下了浩南远赴英国受训。这个大公无私的警察父亲在不见二十几年之后，回到香港办的第一宗大案竟然就是将浩男缉捕归案，送交法办。两个父亲，一个黑道，一个白道，夹杂在黑白之间的浩南不断被逼迫着选择。这本是一个极富有戏剧张力的故事，但因为它的发生地是香港，所以我不能单纯把它看成一个故事。它明明就是香港的一个隐喻，两个父亲，两种体制，而它被夹杂在中间，它该选择什么?它能选择什么?其实浩男从来不曾背叛过谁，也都不曾选择过谁。两个父亲在浩男心目中一样重要，他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不论养父怎么怀疑他、利用他、伤害他，浩男也依旧感念他的养育之恩，不希望他老死狱中；而对于亲生父亲，不论之前他错得怎样离谱，浩男也都原谅了他，接受了这个如同朋友的父亲。善良如他，虽然痛苦不堪，虽然屡遭怀疑，虽然不懂表达，但对父亲的爱无人能及!
　　不是我过度诠释，香港有许多亲情剧都会讲到亲人失散，这是香港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97回归之际，成龙的一部电影干脆就叫《我是谁》，同期上映的电影《甜蜜蜜》，从无锡到香港打工的马小军缩在自己小屋里看《我本善良》，荧屏里的温兆伦痛苦地捶着脑袋，马小军对着不断闪着横杠的黑白电视机，是一脸的认真与动容。
　　《溏心风暴》是TVB又一部家庭剧的经典，它的成功更多是靠着“家庭战争”的戏码来搏出位。它的姊妹篇《家好月圆》在电视台热播的时候，我耐不住好奇心，趁刷牙的时候看了一点。彼时我正在矫正牙齿，每次刷牙都需要10分钟，10分钟老盯着水龙头可太乏味了，于是猫一眼狗一眼地瞟了几眼《家好月圆》。场景是最烂熟的那种别墅小楼，一排影楼风格的木质楼梯，还有一张宫丽堂皇的沙发，随时恭候拍照的样子，唯独少了家的气息。至于剧情——好多欧巴桑坐在雍容华贵的客厅里吵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上下翻飞的红嘴唇像机关枪一向持续扫射，后援的词自己长了脚似的噌噌往外跑。看得我忘了牙膏辣嘴，目瞪口呆。直到一方鸣金收兵，我才悻悻然跑去漱口，耳朵却还嗡嗡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