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入岷江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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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晾衣竿来自四川汶川县,真名叫林有水,长得特瘦,不高,160厘米,一顿却能吃下两斤肥猪肉,还常说:哪个说猪皮上有毛,给我拿来。但无论他怎样能吃,还是猴子似的,始终长不起肉,工友们就叫他晾衣竿。
  近两年时间以来,晾衣竿都和我们在一起做泥水工,手艺不错,为人诚实,特别喜欢吃辣椒,越辣他越喜欢,这和我一样,不辣的辣椒就当吃青菜,所以,我们都喜欢买那种人见人怕的“小米辣”来腌制,哪怕嘴巴里辣得咝咝哈哈,但我们就是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感冒了,拿出几个腌好的小米辣放进面条汤里煮开来,再咝咝哈哈地喝下去,第二天,感冒准好。
  晾衣竿做工像在拼命,对技术质量那是没得讲。一次,我和他两个人单独去抹人家不愿意干的几块天花板,因为那几间房屋偏西,光线非常暗,又靠近工棚,有些不自觉的家伙还经常在那里头小便,恶臭难闻,蚊子多如牛毛。工头就叫我和晾衣竿去干,晾衣竿就说把电扇拿过去。尽管有两把电扇在那里一个劲地吹,但蚊子对我和晾衣竿依然是温柔体贴,脖子上、脸上,凡是露出皮肤的地方都咬起了红疙瘩,加上那几天天气出奇的闷热,那两把电扇形同虚设,汗水流个不停,衣服裤子都湿透了,连屁股沟沟都在流水,鞋子里也装满了汗水。
  那活动脚手架搭一层,我刚够高度,但晾衣竿比较矮小,差了那么几尺,他只好在脚手架上再搭了几块木板踩上去,摇摇晃晃的,可是,仍然不够高,他每抹上一铁板,都要非常吃力地踮起脚尖。掉在他衣服上的沙子搅着汗水,他就那样来回地搓磨着,第一天下来,他的臂膀上胸膛上几乎都被搓烂了,殷红殷红的,渗出了血。
  我说:晾衣竿,跟工头说说,还是换个人和我干吧。
  他说:换啥子?这狗日的点小意思,算个球。
  第二天,他干脆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干活。经过两天的忙碌,我们终于做完了。但施工员一检查,说平整度不够,于是,工头又叫我们返工,工资照给。
  因为屋子里光线阴暗,外面的自然风又吹不进来,我就说:把阴阳角给搞平整些,在下面看上去顺眼就算了。
  晾衣竿却说:不!要干就干脆再抹一层,重新弹出阴阳角的墨线,这次干出来一定要交得了货!
  我见他如此认真、坚决,只好依着他。我们又在那里“享受”了两天蚊子的亲密接触、恶臭难闻和闷热难受,最后终于顺利交工。
  晾衣竿从来不抽纸烟,只抽原生态的叶子烟,卷着按进自制的一根烟杆上,点着火吧嗒吧嗒地抽。做工时不方便抽烟杆,我有时就递一根纸烟给他,他抽两口就扔了,说不好抽,头晕,就又蹲下去拿出烟包来卷自己的土旱烟抽,那香味虽然有些呛人,却有股纯和的味道,闻久了还觉得挺舒服。
  记得当初我问晾衣竿有多高文化时,他说:我有文化啊,我就一个字不认识。我想,中国汉字这么复杂这么多,他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字不认识呢?旁边一位工友说:卵!一字不识就是文盲啊。我这才晓得被晾衣竿耍了。
  晾衣竿平时也喜欢哼哼唱唱,但歌词几乎都是乱编的,大多数时候听不清楚他到底唱的是什么,但有一首歌他却唱得非常动听:
  这里的山歌十八湾
  这里的连环九连滩
  九连滩歌连湾
  这里的排对排对排
  ……
  旁边的工友有时就说:晾衣竿,你狗日的砍脑壳的唱些啥子鸡巴哟,还是去请李琼吐泡口水给你吃了再来唱。
  晾衣竿却自信地说:啷个!你狗日的心头不安逸,你也可以唱嘛。李琼哪里有我唱得好啊?
  他那满足的神情总会引得工友们开怀大笑。
  
  二
  
  晾衣竿家中有父母、大哥大嫂,还有侄儿侄女。晾衣竿从来没进过学校,很小就开始学泥水匠手艺,长期漂泊在外。他跟女人碰面就脸红,所以,30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今年,家里给他找了个因车祸死了丈夫的女人,那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晾衣竿问我:大哥,你看要得不?
  我说:啷个要不得?只要你喜欢,对方也愿意,就一起组建个家庭,孩子共同抚养就是。你也不小了,应该有个独立的家。
  他兴奋地说: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大哥,等我回去结婚后再上来,以后我请你去我家里耍。你晓得九寨沟不?去九寨沟如果坐汽车,就必须经过我们汶川县,到时我请你去九寨沟耍,一切费用兄弟包了!
  看他那豪爽劲,我由衷替他高兴。
  晾衣竿是5月1号走的,他要回四川老家结婚。
  晾衣竿走时,把铺盖、蚊帐、工衣、工具都交由我为他保管,还说:大哥,你尽管放心,我结婚后就带着媳妇赶回来,最多一个星期就搞掂,继续和你们一起做工。和你们在一起我才感到踏实,又好耍。
  我说:新婚燕尔,不必这么紧张,钱是挣不完的,在家好好和媳妇、父母亲人多住些日子后再上来也不迟。
  晾衣杆就这样带着对新婚生活的向往满脸幸福地踏上了回四川的车。
  
  三
  
  5月12号傍晚,我们因停工待料,就都在工棚里呆着,有的看电视,有的打牌。
  我依然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看书。
  突然,有工友说:你们快来看,地震了啊!
  我不以为然地问:哪里地震了?
  说是四川的汶川县哟!
  我马上放下书本,赶紧打开电视,电视上说:下午2点28分,在四川汶川县发生了7.8级地震,已经造成房屋倒塌,重大人员伤亡,具体伤亡人数尚无法统计等等。看到这样的新闻,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时,有个工友喊了起来:晾衣竿!晾衣竿就是汶川县的呀!
  我这才突然想起晾衣竿,马上掏出手机翻他的号码,可是,一点信号都没有。我们接着看电视新闻,知道因为地震过于强烈,已经造成灾区通讯、电力、交通、道路全部中断。
  真是晴天霹雳!
  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我的兄弟,我的晾衣竿,你现在怎么样了?你可千万不要吓我这个老大哥啊,我还等着吃你拿回来的喜糖哩。
  这些天,凡是知道晾衣竿电话的工友都在拼命地打,可总是打不通,终于,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汶川那边有了信号,可是,依然打不通晾衣竿的电话。晚上,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了,都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一个叫映秀镇的地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隐约记得,晾衣竿就是映秀镇的,他曾经向我描述过那里的壮观景色:山高水长,崇山峻岭,房屋在云雾间若隐若现,下一次山要大半天……如今,地震这个恶魔,居然用它的魔爪毁灭了他们美丽的家园。电视上说,那里已经夷为平地!
  我的晾衣竿,我的好兄弟呀,你狗日的到底还在不在?你可一定要活着啊!电视上那一幕幕被解放军挖出来的断肢残臂,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躯体画面,让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隔壁一对夫妇看着电视,突然控制不住嚎啕大哭。是啊,眼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没了,肢体残了、断了,能不痛心吗?而那些被深深掩埋在废墟里的同胞,还在等着救援呢。而汶川县的所有道路被中断,救援队伍进不去,真是急死人了。
  我心里头始终担心着晾衣竿,心乱如麻,突然想起他有几个老乡在三乡镇,于是立刻往那边赶。
  我顺利地找到了晾衣竿的老乡,有几个已经回去了,就只剩下一个人没走,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说:我家里本来就我一个人,不慌,等过几天拿到工钱了再回去当个志愿者。然后,他心情沉重地告诉我,回去的人已经有消息反馈,林有水回去就结婚了,还办了酒席。本来他想返回广东,但过几天正好是他母亲70岁生日,结果,地震那天刚好是家人为他母亲摆生日酒宴的日子。他家住在半山腰上,中午,酒不够,他们就叫一个亲戚下山买酒。那买酒的人在准备返回时,灾难就发生了,那人被震得掉进水塘里,待他爬起来惊慌地回去时,看见的是林有水家背后的半边山完全垮了下来!山体带着林有水家的那几间瓦房一起被推到了谷底。
  我惊问:谷底是平地吗?他说:不是,是岷江啊!
  那就是说,晾衣竿和他的新婚妻子、还有妻子带来的两个孩子、自己的父母、哥嫂、侄儿侄女,以及当天在他家喝祝寿酒的亲朋好友,都随屋后那半边山体一起滑进了山脚下的滚滚岷江里。我的天哪!那还能活吗?即使后来救援人员进去了,我想,也已经无法挖掘和施救了。
  他家当天有几十个人喝祝寿酒呢,只有那买酒的人因为下了山逃过这一劫难,我们才得以知道这些消息。晾衣杆的老乡说。
  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晾衣竿的确切信息,在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遍遍地埋怨:晾衣竿,你为什么不早几天返回广东呢?为什么不把新婚妻子带来实现你对我说过的诺言?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九寨沟吗?你不是说最多一个星期就回来给我们发喜糖吗?我还为你多腌了两瓶子小米辣呢,这回还是按照你的要求腌的,里面放了许多切条的生姜,味道比以前的更好吃,可你狗日的就这样又耍了大哥一回,在瞬间与我兄弟阴阳相隔!
  我把晾衣竿遇难的消息告诉全体工友时,大家都放声痛哭。哭吧!这样的感情不需要扭捏作态。
  随即,我提出向晾衣竿的家乡捐款,我说:虽然我们是打工行列中最底层的泥水匠,但眼下家乡遭遇这么大的灾难,就算是尽一份微薄的力量吧。接着就这个50那个100,纷纷把钱放进了纸皮箱里,一下子收到捐款近3000块。我们去银行按照电视上公布的捐款账号汇了出去。
  晾衣杆兄弟,明天,我们又要搬家了,现在工棚里的其他工友仍然是一脸的严肃,正襟危坐在各自的电视机前看汶川大地震的新闻,但是,我犹豫着,你的被子、蚊帐、工衣、上班鞋、工具等物品,搬还是不搬呢?此刻,我抚摸着你的遗物,心如刀绞,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
  几个工友见状,就说:老黄牛,你舍不得就搬起走嘛。
  我想,是的,我必须搬着你的遗物一起走,待有一天,我会把它们送回给你。晾衣竿,我的好兄弟,你虽然在这次大地震中离开了我们,但我会永远想念你,想你的叶子烟气味,想你为我们唱歌的快乐情景,想你尽心尽责上工的神态,想你和我一起在工棚门外的电灯下一边吃着小米辣一边划拳喝酒的日子……
  责 编:雪月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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