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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为我的大河写点东西。很多个梦里，我的大河在激越地奔腾，或莹澈，或浑黄，势不可挡地从天边奔涌而来，呼啸而过。我站在很近很近的近旁，近到水花似乎溅到我的身上，近到我能闻到那翻越了千万里千万年的微凉的水汽。每次梦到大河，我的心里就十分平静和悦，我看着它就像看着我的亲人。“你终于回来了。”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风中呢喃。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从外面疯跑进来，一头一脸的汗。“你看你，到处疯。”外公嗔怪地拉过我，要给我擦脸。我先跑到茶壶处，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茶壶是青花瓷的，有些年代了，摸在手里有一股凉凉的浸润。茶叶是山间的凉茶叶子，柑橘树叶大小，枯黄，一放进开水里，白净的水就成了好看的淡黄色。泡过茶叶的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凉过后喝起来尤其令人舒服。
十岁之前我是个十足的疯丫头，天天野得不着屋。每天不是捉知了、逮螃蟹，就是跟一群男孩女孩混在一起跑来跑去。妈妈忙得不着屋，偶尔逮着我，就会拿屋后的男孩数落我：你看看别人一个男孩子多文静，每天早上起来读书。我在心里暗笑：他天天读书，老师一点他起来，他就背不出来了。
我的老家在湖北省秭归县归州镇望江村五组，已经是一个过去时态的名词，它和长江边十三座城市、一百四十座小镇、一千三百多个村庄一起在三峡大坝建成之前沉没到长江之下了。老家门前有两棵石榴树，一棵甜，一棵酸，都长了上十年了，每年石榴摘下来能装一大背篓。每年五月刚过，就开满树的花，两树火红火红的花就像两个巨大的火把，把院子照得亮晃晃的。再没见过哪种花能开得这样热烈、深情。简直就像峡江妹子的爱情，霸道得不留空间，给予得毫无保留。石榴花开得灿烂，但是一点都不纤柔，每一朵都有拇指大小，粗而大的花托上面是五六片张扬的花瓣，显得刚烈、直白。村子里有个女孩叫缨子，长得明眸皓齿，说话响脆利落，泼辣得很。不知怎么，一看见她脸上的两朵嫣红，眼中飞扬的神采，我就想到石榴花。后来，她招了一个外地来做家具的木匠上门，再后来办了一个煤球厂，居然做成了百万身家，日子过得石榴花一样红火。
等它们长得咧开嘴的时候，颗颗石榴籽儿红宝石一样晶莹璀璨，吃到嘴里酸中带甜，甜中有酸，别提多好吃了。
一场雨，石榴花纷纷凋谢了。
一个个小青石榴挂在梢头的时候，一声蝉的长鸣响起。夏天来了。
夏天对孩子来说，不知有多好，可以穿得少少的，可以到江边去玩，可以捉知了逮螃蟹。夏天对我们来说，就一个字：玩。挖空心思地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蝉一直在叫，声音高高地，一点也不嫌烦。太阳白亮亮地照下来，也不觉得有多热。到处是柑橘树，林荫遮蔽，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孩子一样调皮地跳来跳去。
中午是宁静的，把铺板横在房间的过道上，江风一阵阵吹来，大人们正好睡午觉。
小孩子才不愿意浪费好时光呢。屋外泡桐树上的蝉一阵阵召唤，清脆嘹亮，此起彼伏。我和妹妹拎个塑料袋就出了门。
我和妹妹在树林间蹿来蹿去，找掉在地上的柑橘果儿和挂在树梢的蝉蜕。有些蝉可真能爬，那样泥土一样颜色的笨拙小虫居然能爬上那么高的树枝，然后羽化成美丽的蝉。我曾亲眼见过蝉蜕皮的过程，那么慢，一点点从僵硬的壳里挣脱出来，刚出来的蝉是嫩绿色的，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它就慢慢变成了黑色，有了硬硬的一身黑色装备，可以自由地飞了。看过一份资料，说蝉在地底下漫长的等待，只能换来在阳光下歌唱短短一个夏天。听起来很可怜也很可敬。
可怜它是我长大了以后的事情。那些夏天我忙得最多的就是捉蝉。
小时候的我野得很，用外公的话说“胆子像飞天的神蝗”。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字，当地俗语，意思是说相当顽劣，无人能管束，有点无法无天的意思。那时候因为顽皮还受过不少伤，比如爬树从树上栽下来，到现在额头上还有一个月牙儿形的疤；打猪草贪吃一种马桑泡，酸酸甜甜的，形状颇似桑葚，我站在树上吃，妹妹站在树下等我把折枝扔下来吃，结果当天晚上，妹妹呕吐，我则吐了白沫。妈妈连夜把我背进城里的医院，捡回了一条小命。到现在，妈妈还拿我寻开心，说，如果当年不吃马桑泡的话，要聪明多了。唉，真的很有可能哦。
蝉的样子很好看，秀气的体形，眼睛、嘴巴、长须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词语“薄如蝉翼”，指的就是它的翅膀，近乎透明的白膜上有浅黑色的网状条纹。蝉嘴是细长的针状，不知道吸管的发明与蝉有没有关系，的确很相似的。蝉靠吸食木本植物的汁液生活，很高雅的，只吃琼浆玉液。它吸食时大概特别开心，所以忍不住要唱歌了。它唱起歌来特别专注，尾巴还高高地翘起来。
我捉蝉往往是这个时候。爬上一棵蝉叫得最欢的树。要领在于“轻快”二字，如果不小心惊动了它，马上歌声戛然而止，一下子飞走了，还带动邻近几棵树上的蝉都飞走了。上树后，悄悄把手伸在鸣叫的蝉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只忙于卖弄歌喉的蝉按住了。所谓手到擒来，我捉蝉的功夫真不是自吹，一般小孩都比不上我。这一点妹妹佩服得很。还有一种方式是钓蝉，长长竹竿上绑一个塑料袋，把塑料袋伸在蝉身边，等它惊觉想飞的时候，已经掉进陷阱了。
逮住的蝉往往掐去它羽翼的一半，逗它们爬行，等玩腻了，就便宜了那只在旁边垂涎欲滴的黑猫。它老早就蹲在旁边，眼睛痴迷地注视着蝉的一举一动，肩上背上的毛都处于备战状态，只是不敢贸然行事而已。你只要对它说，去吃吧。立马一个饿猫扑食，叼住那只可怜的蝉，躲到一边津津有味地享受去了。说起来，黑猫自己也逮到过好几只。我曾亲眼见它耐心地守候在树下，有的蝉落得低了，正唱得欢呢，被它一个蹿高扑了下来。
捉蝉又没有什么别的益处。本来有的小孩还把蝉放在火堆里烤熟了吃它背上的肉，但妈妈说吃蝉不长个儿，我也就不敢吃。觉得没意思了，我就到溪里捉螃蟹。
小时候溪里的水很多，也非常清澈，潺潺地流淌着。真正的山泉水，喝到嘴里有一股甜味儿。我和妹妹，还有邻居的几个孩子一起，把石头掀开，一般都会有一两个张牙舞爪的螃蟹，你别看它很凶的样子，只要按住了它的背，顺着背壳拿起来，它就只有鼓着两只狭长的眼睛干吐白沫了。 妹妹第一次捉螃蟹，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只，说：看你凶，我咬你一口。我们来不及阻止，她真的一口咬了下去，螃蟹立即咬住了妹妹的舌头，怎么也弄不下来，直到让她趴在水边，把嘴伸进溪里，那只居心叵测的螃蟹才松了口，顺水溜之乎也，留下妹妹疼得直冒眼泪。好多年后，我们还拿这事打趣她，螃蟹还吻过你呢！她仍然会红了脸，扑上来打我们。
那些夏天静悄悄的，风儿轻轻地吹过来，吹过柑橘树林，吹过花木静静生长的庭院，带来胭脂花香、茉莉花香，飘洒在浩渺时空里。
我家距离长江只有五分钟的步行坡路，房前屋后种满了柑橘树。柑橘是一种四季常绿的木本植物，所以无论何时看过去，我家黑瓦泥墙的房屋都掩映在一片青翠的绿色里。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柑橘树散发着浓郁的香，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那样小的四瓣白色小花能发出那样霸道的香气。在山林里走的时间长了，感觉要被香气浮起来一样。在我的家乡，桃树、梨树、杏树等标志春天的树都是柑橘树的陪衬，它们只能一树两树地散落在山间，落寞地花开花落。
一阵春雨过后，柑橘花纷纷零落，一个个小青果悄没声儿挂在了枝头。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小青果长得很快，等长到指头大小的时候，我们这些小把戏就有事儿做了。拎一个小竹筐捡那些被风雨吹落的青果，晒干卖到药店，那是一味药材。我们天天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柑橘林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
江边最美的景色并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而是橙黄橘绿的秋天。当一条江边的柑橘树都挂着黄澄澄的果实时，似乎一条江都被装点得富丽堂皇。这段时间，柑橘树林里总是笑语喧天，采摘果实的人们在树上爬上爬下，互相打趣的说笑声此起彼伏。
春来秋往，等一切都忙完了就该准备过年了，过完年就又是柑橘花开的时节。我就这样在长江边一天天长大。每日里推开门关上门都能看见长江。出门远行除了走路就是坐船。浣洗大件衣物或是在江边玩耍，它离我的生活是那样近，近得就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我们并不叫它长江，我们那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叫它“大河”。说一个人愚笨的时候常说：你是不是河边上长大的啊？意思是说一点世面都没见过。说一个人不珍惜东西的时候会说：你当是大河里水打来的啊？每当雨季，长江必涨水，水势一改平日的温婉，变得十分凶悍，浊黄的水流恶狠狠从上游逼下来，让人望而生畏。此时水中往往携带有长长的木头和船出事后掉落水中的各种东西，有胆大的渔人划船去拦截一些意外之财。当然这是很危险的，因为此时的水流十分湍急，若不小心自己也会被带入水中。
很小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我的家乡，我常常抱怨上天为什么将我降生在这样偏僻的小山村，连出个门都万般难，除了坐船再无路可走。茫茫大河隔断了我们与外界的联系，将我们囚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所以我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家乡，去远方，远方的远方。有多少个黄昏我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眺望大河，多么浩淼阔大，沉静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它从远方而来，从洪荒时代而来，又奔向我所未知的远方。对岸的大山巍峨雄壮，外公告诉我那叫做“牛角召云”，每天清晨，那座山峰总会笼罩着一层白絮状的云雾，使高耸入云的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而夜幕降临的时候，对岸的山腰、山顶就会这里那里点亮起一些灯盏，它们零零落落地散布在沉沉的黑夜，显得有些孤清和寥落。我常常想，在那样高的山上住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为什么把房子建得那样高呢？他们多久下一次山？是不是和我一样心怀怅惘和梦想？或者他们也在羡慕着我呢，毕竟我是这么近地挨着长江。还有，长江究竟流向了哪里？山的那一边住着一些什么人呢？
那时而浑黄时而澄明的江水，那样日日相望的熟悉，那种手穿过水的肌体的微凉而又贴心的舒适，似乎是难以用语言表述出来的。仿佛朝夕相处的亲人，日日在一处并不觉得怎样亲近，然而一朝别离，那种牵肠挂肚的思念却是难以安慰。
大河距离我如此之近，我却并不是每天都去河边。生长在农家，很小就有了自己要做的活计，诸如扫地做清洁、姐妹俩从井里往家里抬水、生炉子做饭等。我们只有跟着妈妈到河边浣洗大件衣物时才有机会去河边。端一盆衣服来到江边，江水的浩淼先带给了你一种莫名的苍凉感。这似乎是很难给没有居住在水边的人讲清楚的，它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怀抱，你一走近身边立时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单薄。它那么宽广，那么清澈，微微荡漾着波涛，但是有着静默的威严，是只能观看而不能一亲芳泽的。找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来，手在水中，江在手中，多么奇妙的感觉。
手伸进微凉的水里，即使是冬天，那水也并不冰手，江水在冬天带着温暖。如果是夏天，我们就会脱去鞋子，当手和脚都伸进水里时，仿佛江水在跟我嬉戏似的。大河没有静止的时候，它总在摇啊摇啊，水波轻轻地打来打去，游戏一般拍打着江边的石头和我的腿，发出低沉的声音，似在高兴着我的到来。那样的呢喃低语我听不懂，却刻进了灵魂里。其实这样的涛声并不一定要到近前才能听见，在每一个静夜里，只要你未睡熟，你静静地躺着，你就能听见，遥远的涛声就像摇篮曲，一下下拍打着江边人的梦境。
我在江边的时候最喜欢赤脚走在沙滩上，在我看来那是世界上最细腻最温柔的地毯。走在江水够不着的地方，细软的沙子轻快地涌过来，没住了我的脚，捧起一捧，沙子极快地从指间滑落。而那些江水日日抚摸的沙滩则平得跟镜子一样，闪烁着水润的光，一脚踩上去，立刻凹下去一个小小的印痕，提起脚，一个清晰的脚印留在了沙滩上。一路向前走去，感觉细软柔腻的沙在脚下调皮地躲开，回看一串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印在沙滩上。不一会儿，浪花又卷过来了，白白的浪头儿高高地冲过来，卷些浊黄后再退回去，沙滩上又是干干净净的镜子一样闪着光，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我乐此不疲地跟浪花玩着游戏，踩脚印，卷去，再踩，再卷，沙滩成了我最好的玩伴儿。
岸边堆着长了成百上千年的石头，在江水的浸氲下泛着玉一样的光泽。大如屋脊，小如鸡蛋，各种形态，千百年来它们在阳光雨露和江水的冲刷下变换着，从泥土到石头到细沙，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幻，它们都牢牢地守护在大河边。小孩们喜欢在石头里翻，或者找一些锈蚀的铜钱，或者捡奇形怪状的石子，还听说有人捡到过金戒指。我在那里曾经找到过很多类似于斧头的石头。三峡大坝建设前有考古团来考察，说是捡到了古人使用过的石斧，不知道跟我小时候捡到的是否一样。 我喜欢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发呆，隔得近了，大河显得越发辽阔，涛声也带了一种震慑，你此时感到长江就是活的，它不光有生命，还蕴藏着极强悍的能量。你在它的身边显得如此渺小卑微，小到似乎它一个浪头过来就能将你任意磋磨。然而，它根本不在乎你，只是兀自拍打着江岸，一下一下又一下，带着开天辟地以来的古老悠长的节奏。
也有不怕水的，每到夏天那些半大小子就会躲开父母的视线，到长江里游泳，胆子大的，还会把家里的轮胎扛出来“放滩”。江水流过的时候，在石梁与石梁之间形成了许多湍急的小河道。男孩子就几个人一起躺在轮胎上，从石梁上流出发，任水流将他们冲下来，湍急的水流，飞溅的浪花，轮胎的起伏跌宕，听着他们的尖叫声就知道有多刺激好玩了。多年后出现了很热门的旅游项目“漂流”，轮胎换成了小艇，跟这很类似。是不是由此生发的灵感呢？
秭归城西有一条奔腾的小河，叫吒溪河，吒溪河与长江合页之处是一片非常大的沙滩。长江刚好在此拐了一个弯，弯出这么一个秭归城和一个庞大的沙滩。——足有七八个足球场那么大，全铺着细细柔柔的沙。每当涨水之际就会被江水淹没，而退水之际则浮现出来。有勤劳的乡人乘着退水时种上各种菜蔬，远远望去，开花后如同粉红的蝴蝶的豌豆花、胡豆花像睁着一只又一只新奇的眼睛，麦苗青葱秀美，青椒、茄子等各自生长得兴致勃勃，与身边的柑橘林、林中的黑瓦白墙的农舍一起组成一幅恬静优美的风景图。
沙滩的中央还圈了一个池塘，名叫鸭子潭，相传多年以前长江中的野鸭子就是在这里栖息，不过从我出生，这种盛况就没有看到了。其实说池塘未免让它显得太小了，其实它就是一个湖泊，约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深深一弯，极为清澈，水中最为神奇处在于生长着世界级的淡水水母——桃花鱼。据说这是亿万年前蛮荒时代就存在的生命。世界上仅存两处，秭归是其中之一。这鸭子潭和江滩一样在涨水之际被淹，退水之际出现，桃花鱼则是每年春天桃花开时现世，桃花谢后不知所踪，让人感慨生命的神奇与顽韧。
桃花鱼拇指大小，柔若无骨，又像一把小小的降落伞，洁白如雪，浮在水中煞是好看，可是你若把它捞起来，它马上变成了你手中的一滴水。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用纱布做成网兜绑在长长的竹竿上，静放水中，就会有桃花鱼浮浮沉沉地滑进网里。舀起来放在洗得莹洁的罐头瓶里（一定得是玻璃的），看这生长了亿万年的生物在今天的瓶里一开一合，怡然自得，骤然多了几分静气和对生命的尊重。
这里有一个多情的传说，传说桃花鱼是王昭君远去匈奴时的眼泪化成。王昭君是秭归人，汉元帝时被选入汉宫，因性格清傲得罪画师，数年未能得见天颜，匈奴单于前来求娶汉家公主，昭君自请远嫁。出行之际回到故乡与家人告别，一路伤心，行至香溪河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而下，化作桃花鱼。这些美丽多情的传说与现实中的风景融为一体，带给人惆怅感伤。
沙滩与长江接壤处是著名的九龙奔江。九道大石梁冲到江心戛然而止，却仍昂头怒视，阳光下泛着青凛凛的光，气势十分磅礴。小时候听外公讲九龙奔江的传说，总是听不厌。传说有九个兄弟想要成龙，他们的父亲通晓易经卦术，教给了他们一个办法。于是，风高月黑的晚上，九兄弟用一口黑棺材载了父尸，坐着小划子来到莲花沱。莲花沱是一个著名的险滩，水从这里流过时会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而且还有七个巨大的漩涡，仿佛七朵盛开的莲花，由此而得名。
九兄弟都是善识水性之人，他们把棺材倒进了最大的那个漩涡。奇特的事情发生了。棺材落处，射出亮亮的光，越升越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圈，罩住了莲花。九兄弟没有久留，连忙来到江边趴下来喝水。瞬时天昏地暗，雷鸣电闪，大雨滂沱，江水翻腾如沸。喝上第一天水，身上长出了鳞甲；喝上第二天，四肢变成了龙爪。九兄弟非常高兴，他们只要喝上一百天水，就会变成龙飞上天，那时江就是他们的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大雨不停地下，下了一天又一天，江水不停地往上涨。住在江边的百姓不能出去打渔，庄稼在地里不能收割，家也快要被淹没了，大家急得要命，就去求彭祖。传说中彭祖那时已经有七百岁了，白发白眉白须，十分壮健。据说他自己跑到阎王那里勾掉了生死簿。他掐指一算，哎呀不好，有人要作法成龙。赶紧要村中的壮年男子准备一条黑狗和一些粪便，划着船直奔莲花沱。莲花沱金光闪闪，根本看不出来漩涡在什么地方，渔人的船左摇右摆，险些沉没，就是近不了。彭祖让人杀了黑狗，把黑狗血和粪便向金光处撒去，金光渐散，黑棺材露了出来，再抛，漩涡将棺材扔了出来。雨停风住，天放晴了，这边的九兄弟已经喝到了九十九天，在棺材被抛出来的一刹那，再也喝不到水了，身体化作了石梁，永远守护着秭归城。古老的神话传说给九道石梁涂抹了神秘的光彩，小孩子听到故事也往往信以为真。所以每次路过石梁要多几分打量，觉得还真像图画中的龙呢。因其身形巨大而更加威猛。传说里还有一个雷鸣洞，一到大雨天，就会发出雷一样的轰鸣。我没敢爬过那嶙峋的像刀锋一样的岩石脊背，所以未曾考证。
我在秭归一中读书的时候，常爱和好友梅子到九龙奔江处玩。每当走上细软的沙滩，登上高高的石梁，或是坐在清澈的桃花池边，那些被学业追赶的郁闷、高考威压下的烦闷似乎立时消散一空，变成了与天地同乐的恬静悠然。我那时跟梅子大谈我的世外桃源梦，就是在秭归四围的山上遍种桃花，将秭归打造成诗歌圣地、美人家园。梅子则在头上绑一条鲜艳的红纱巾，俨然昭君穿越回乡。她爱的正是昭君那一份英气果敢。她说，昭君绝不是哭着走出故乡的，她不愿被高高宫墙圈住自己的美貌与智慧，不愿被凡庸时光掩埋自己的青春与激情，所以青青草原正是她的梦想所在，她一定爱极了自由的风和广阔的大地。哪怕已没有家乡的润泽溪流和青青翠竹，哪怕从此以后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她都不会退缩。她一定很快学会了骑马射猎，学会了匈奴的语言，将草原歌舞跳得比草原上任何一个女子都美。梅子说一定要去塞外看看昭君，看看青冢。她果然在多年后实现了心愿，昭君的后代自然会遗传昭君的英气勃发。
每年小城里的人都会来这里游春，放放风筝，在沙滩上走一走，在鸭子潭划划船，看看桃花鱼。鸭子潭前面是汹涌的长江，旁边是欢快奔腾的吒溪河，岸边是青青秀色的柑橘林，那么大而净的沙滩，那么清澈的溪水、潭水，花朵般在水中沉浮的桃花鱼，回想起来真如梦中，也只能是在梦中了。
曾经在它身边度过岁月的时候不珍惜，以为远处才有风景，繁华处才更美，如同沈从文所说过的：走过各种各样的码头，我最爱的是家乡的山水。如今，我走过许多地方之后，再也回不去之后才伤痛地发现，我的家乡才最美，在家乡度过的那些日子才更值得珍惜，更有回味之处。那里有灌注我血肉的营养和成分，那里有我儿童时代的朋友，那里有我度过的青葱岁月。
搬迁后的小城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街道笔直，楼盘崭新。我对它没有渴望，没有思念，没有回忆，没有血肉相连的脐带关系。在旧城的轰隆的爆破声中，我的故乡就成了废墟，而我成了一个异乡人。
我在新的城市里生枝长叶，渐渐与它连上了经络，疏通了血脉，我在它迷宫一样的大街小巷里来去自如，自在逍遥。秭归离我越来越远，远得我几年也难得回去一趟。只是一提到秭归，我的心总会咯噔一声坠下去，坠得我满目忧伤。
有一个梦至今十分清晰，我在梦中爬山，极高的山崖，极大的陡峭的山石，我爬呀爬呀终于到达了山顶。极为静寂，一片墨黑的静寂。忽然，一轮明月从对面山上升起来，就像是有人摇动着滑轮将月亮送出来一样。极大极圆极亮的月亮瞬间照亮了我的世界。我看得很远，远远的山下，大河婀娜的腰肢在大山的手臂里自然舒展，散发出慵懒的风情，如同沉睡，又像在侧耳聆听。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和这一条河，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我听见自己在说：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发稿/沙群shaqun2010@163.com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从外面疯跑进来，一头一脸的汗。“你看你，到处疯。”外公嗔怪地拉过我，要给我擦脸。我先跑到茶壶处，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茶壶是青花瓷的，有些年代了，摸在手里有一股凉凉的浸润。茶叶是山间的凉茶叶子，柑橘树叶大小，枯黄，一放进开水里，白净的水就成了好看的淡黄色。泡过茶叶的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凉过后喝起来尤其令人舒服。
十岁之前我是个十足的疯丫头，天天野得不着屋。每天不是捉知了、逮螃蟹，就是跟一群男孩女孩混在一起跑来跑去。妈妈忙得不着屋，偶尔逮着我，就会拿屋后的男孩数落我：你看看别人一个男孩子多文静，每天早上起来读书。我在心里暗笑：他天天读书，老师一点他起来，他就背不出来了。
我的老家在湖北省秭归县归州镇望江村五组，已经是一个过去时态的名词，它和长江边十三座城市、一百四十座小镇、一千三百多个村庄一起在三峡大坝建成之前沉没到长江之下了。老家门前有两棵石榴树，一棵甜，一棵酸，都长了上十年了，每年石榴摘下来能装一大背篓。每年五月刚过，就开满树的花，两树火红火红的花就像两个巨大的火把，把院子照得亮晃晃的。再没见过哪种花能开得这样热烈、深情。简直就像峡江妹子的爱情，霸道得不留空间，给予得毫无保留。石榴花开得灿烂，但是一点都不纤柔，每一朵都有拇指大小，粗而大的花托上面是五六片张扬的花瓣，显得刚烈、直白。村子里有个女孩叫缨子，长得明眸皓齿，说话响脆利落，泼辣得很。不知怎么，一看见她脸上的两朵嫣红，眼中飞扬的神采，我就想到石榴花。后来，她招了一个外地来做家具的木匠上门，再后来办了一个煤球厂，居然做成了百万身家，日子过得石榴花一样红火。
等它们长得咧开嘴的时候，颗颗石榴籽儿红宝石一样晶莹璀璨，吃到嘴里酸中带甜，甜中有酸，别提多好吃了。
一场雨，石榴花纷纷凋谢了。
一个个小青石榴挂在梢头的时候，一声蝉的长鸣响起。夏天来了。
夏天对孩子来说，不知有多好，可以穿得少少的，可以到江边去玩，可以捉知了逮螃蟹。夏天对我们来说，就一个字：玩。挖空心思地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蝉一直在叫，声音高高地，一点也不嫌烦。太阳白亮亮地照下来，也不觉得有多热。到处是柑橘树，林荫遮蔽，缝隙里漏下的光斑孩子一样调皮地跳来跳去。
中午是宁静的，把铺板横在房间的过道上，江风一阵阵吹来，大人们正好睡午觉。
小孩子才不愿意浪费好时光呢。屋外泡桐树上的蝉一阵阵召唤，清脆嘹亮，此起彼伏。我和妹妹拎个塑料袋就出了门。
我和妹妹在树林间蹿来蹿去，找掉在地上的柑橘果儿和挂在树梢的蝉蜕。有些蝉可真能爬，那样泥土一样颜色的笨拙小虫居然能爬上那么高的树枝，然后羽化成美丽的蝉。我曾亲眼见过蝉蜕皮的过程，那么慢，一点点从僵硬的壳里挣脱出来，刚出来的蝉是嫩绿色的，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它就慢慢变成了黑色，有了硬硬的一身黑色装备，可以自由地飞了。看过一份资料，说蝉在地底下漫长的等待，只能换来在阳光下歌唱短短一个夏天。听起来很可怜也很可敬。
可怜它是我长大了以后的事情。那些夏天我忙得最多的就是捉蝉。
小时候的我野得很，用外公的话说“胆子像飞天的神蝗”。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字，当地俗语，意思是说相当顽劣，无人能管束，有点无法无天的意思。那时候因为顽皮还受过不少伤，比如爬树从树上栽下来，到现在额头上还有一个月牙儿形的疤；打猪草贪吃一种马桑泡，酸酸甜甜的，形状颇似桑葚，我站在树上吃，妹妹站在树下等我把折枝扔下来吃，结果当天晚上，妹妹呕吐，我则吐了白沫。妈妈连夜把我背进城里的医院，捡回了一条小命。到现在，妈妈还拿我寻开心，说，如果当年不吃马桑泡的话，要聪明多了。唉，真的很有可能哦。
蝉的样子很好看，秀气的体形，眼睛、嘴巴、长须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词语“薄如蝉翼”，指的就是它的翅膀，近乎透明的白膜上有浅黑色的网状条纹。蝉嘴是细长的针状，不知道吸管的发明与蝉有没有关系，的确很相似的。蝉靠吸食木本植物的汁液生活，很高雅的，只吃琼浆玉液。它吸食时大概特别开心，所以忍不住要唱歌了。它唱起歌来特别专注，尾巴还高高地翘起来。
我捉蝉往往是这个时候。爬上一棵蝉叫得最欢的树。要领在于“轻快”二字，如果不小心惊动了它，马上歌声戛然而止，一下子飞走了，还带动邻近几棵树上的蝉都飞走了。上树后，悄悄把手伸在鸣叫的蝉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只忙于卖弄歌喉的蝉按住了。所谓手到擒来，我捉蝉的功夫真不是自吹，一般小孩都比不上我。这一点妹妹佩服得很。还有一种方式是钓蝉，长长竹竿上绑一个塑料袋，把塑料袋伸在蝉身边，等它惊觉想飞的时候，已经掉进陷阱了。
逮住的蝉往往掐去它羽翼的一半，逗它们爬行，等玩腻了，就便宜了那只在旁边垂涎欲滴的黑猫。它老早就蹲在旁边，眼睛痴迷地注视着蝉的一举一动，肩上背上的毛都处于备战状态，只是不敢贸然行事而已。你只要对它说，去吃吧。立马一个饿猫扑食，叼住那只可怜的蝉，躲到一边津津有味地享受去了。说起来，黑猫自己也逮到过好几只。我曾亲眼见它耐心地守候在树下，有的蝉落得低了，正唱得欢呢，被它一个蹿高扑了下来。
捉蝉又没有什么别的益处。本来有的小孩还把蝉放在火堆里烤熟了吃它背上的肉，但妈妈说吃蝉不长个儿，我也就不敢吃。觉得没意思了，我就到溪里捉螃蟹。
小时候溪里的水很多，也非常清澈，潺潺地流淌着。真正的山泉水，喝到嘴里有一股甜味儿。我和妹妹，还有邻居的几个孩子一起，把石头掀开，一般都会有一两个张牙舞爪的螃蟹，你别看它很凶的样子，只要按住了它的背，顺着背壳拿起来，它就只有鼓着两只狭长的眼睛干吐白沫了。 妹妹第一次捉螃蟹，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只，说：看你凶，我咬你一口。我们来不及阻止，她真的一口咬了下去，螃蟹立即咬住了妹妹的舌头，怎么也弄不下来，直到让她趴在水边，把嘴伸进溪里，那只居心叵测的螃蟹才松了口，顺水溜之乎也，留下妹妹疼得直冒眼泪。好多年后，我们还拿这事打趣她，螃蟹还吻过你呢！她仍然会红了脸，扑上来打我们。
那些夏天静悄悄的，风儿轻轻地吹过来，吹过柑橘树林，吹过花木静静生长的庭院，带来胭脂花香、茉莉花香，飘洒在浩渺时空里。
我家距离长江只有五分钟的步行坡路，房前屋后种满了柑橘树。柑橘是一种四季常绿的木本植物，所以无论何时看过去，我家黑瓦泥墙的房屋都掩映在一片青翠的绿色里。每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柑橘树散发着浓郁的香，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那样小的四瓣白色小花能发出那样霸道的香气。在山林里走的时间长了，感觉要被香气浮起来一样。在我的家乡，桃树、梨树、杏树等标志春天的树都是柑橘树的陪衬，它们只能一树两树地散落在山间，落寞地花开花落。
一阵春雨过后，柑橘花纷纷零落，一个个小青果悄没声儿挂在了枝头。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小青果长得很快，等长到指头大小的时候，我们这些小把戏就有事儿做了。拎一个小竹筐捡那些被风雨吹落的青果，晒干卖到药店，那是一味药材。我们天天在树林里转来转去，柑橘林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
江边最美的景色并不是春天，也不是夏天，而是橙黄橘绿的秋天。当一条江边的柑橘树都挂着黄澄澄的果实时，似乎一条江都被装点得富丽堂皇。这段时间，柑橘树林里总是笑语喧天，采摘果实的人们在树上爬上爬下，互相打趣的说笑声此起彼伏。
春来秋往，等一切都忙完了就该准备过年了，过完年就又是柑橘花开的时节。我就这样在长江边一天天长大。每日里推开门关上门都能看见长江。出门远行除了走路就是坐船。浣洗大件衣物或是在江边玩耍，它离我的生活是那样近，近得就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我们并不叫它长江，我们那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叫它“大河”。说一个人愚笨的时候常说：你是不是河边上长大的啊？意思是说一点世面都没见过。说一个人不珍惜东西的时候会说：你当是大河里水打来的啊？每当雨季，长江必涨水，水势一改平日的温婉，变得十分凶悍，浊黄的水流恶狠狠从上游逼下来，让人望而生畏。此时水中往往携带有长长的木头和船出事后掉落水中的各种东西，有胆大的渔人划船去拦截一些意外之财。当然这是很危险的，因为此时的水流十分湍急，若不小心自己也会被带入水中。
很小的时候我并不喜欢我的家乡，我常常抱怨上天为什么将我降生在这样偏僻的小山村，连出个门都万般难，除了坐船再无路可走。茫茫大河隔断了我们与外界的联系，将我们囚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所以我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家乡，去远方，远方的远方。有多少个黄昏我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眺望大河，多么浩淼阔大，沉静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它从远方而来，从洪荒时代而来，又奔向我所未知的远方。对岸的大山巍峨雄壮，外公告诉我那叫做“牛角召云”，每天清晨，那座山峰总会笼罩着一层白絮状的云雾，使高耸入云的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而夜幕降临的时候，对岸的山腰、山顶就会这里那里点亮起一些灯盏，它们零零落落地散布在沉沉的黑夜，显得有些孤清和寥落。我常常想，在那样高的山上住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为什么把房子建得那样高呢？他们多久下一次山？是不是和我一样心怀怅惘和梦想？或者他们也在羡慕着我呢，毕竟我是这么近地挨着长江。还有，长江究竟流向了哪里？山的那一边住着一些什么人呢？
那时而浑黄时而澄明的江水，那样日日相望的熟悉，那种手穿过水的肌体的微凉而又贴心的舒适，似乎是难以用语言表述出来的。仿佛朝夕相处的亲人，日日在一处并不觉得怎样亲近，然而一朝别离，那种牵肠挂肚的思念却是难以安慰。
大河距离我如此之近，我却并不是每天都去河边。生长在农家，很小就有了自己要做的活计，诸如扫地做清洁、姐妹俩从井里往家里抬水、生炉子做饭等。我们只有跟着妈妈到河边浣洗大件衣物时才有机会去河边。端一盆衣服来到江边，江水的浩淼先带给了你一种莫名的苍凉感。这似乎是很难给没有居住在水边的人讲清楚的，它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怀抱，你一走近身边立时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单薄。它那么宽广，那么清澈，微微荡漾着波涛，但是有着静默的威严，是只能观看而不能一亲芳泽的。找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来，手在水中，江在手中，多么奇妙的感觉。
手伸进微凉的水里，即使是冬天，那水也并不冰手，江水在冬天带着温暖。如果是夏天，我们就会脱去鞋子，当手和脚都伸进水里时，仿佛江水在跟我嬉戏似的。大河没有静止的时候，它总在摇啊摇啊，水波轻轻地打来打去，游戏一般拍打着江边的石头和我的腿，发出低沉的声音，似在高兴着我的到来。那样的呢喃低语我听不懂，却刻进了灵魂里。其实这样的涛声并不一定要到近前才能听见，在每一个静夜里，只要你未睡熟，你静静地躺着，你就能听见，遥远的涛声就像摇篮曲，一下下拍打着江边人的梦境。
我在江边的时候最喜欢赤脚走在沙滩上，在我看来那是世界上最细腻最温柔的地毯。走在江水够不着的地方，细软的沙子轻快地涌过来，没住了我的脚，捧起一捧，沙子极快地从指间滑落。而那些江水日日抚摸的沙滩则平得跟镜子一样，闪烁着水润的光，一脚踩上去，立刻凹下去一个小小的印痕，提起脚，一个清晰的脚印留在了沙滩上。一路向前走去，感觉细软柔腻的沙在脚下调皮地躲开，回看一串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印在沙滩上。不一会儿，浪花又卷过来了，白白的浪头儿高高地冲过来，卷些浊黄后再退回去，沙滩上又是干干净净的镜子一样闪着光，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我乐此不疲地跟浪花玩着游戏，踩脚印，卷去，再踩，再卷，沙滩成了我最好的玩伴儿。
岸边堆着长了成百上千年的石头，在江水的浸氲下泛着玉一样的光泽。大如屋脊，小如鸡蛋，各种形态，千百年来它们在阳光雨露和江水的冲刷下变换着，从泥土到石头到细沙，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幻，它们都牢牢地守护在大河边。小孩们喜欢在石头里翻，或者找一些锈蚀的铜钱，或者捡奇形怪状的石子，还听说有人捡到过金戒指。我在那里曾经找到过很多类似于斧头的石头。三峡大坝建设前有考古团来考察，说是捡到了古人使用过的石斧，不知道跟我小时候捡到的是否一样。 我喜欢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发呆，隔得近了，大河显得越发辽阔，涛声也带了一种震慑，你此时感到长江就是活的，它不光有生命，还蕴藏着极强悍的能量。你在它的身边显得如此渺小卑微，小到似乎它一个浪头过来就能将你任意磋磨。然而，它根本不在乎你，只是兀自拍打着江岸，一下一下又一下，带着开天辟地以来的古老悠长的节奏。
也有不怕水的，每到夏天那些半大小子就会躲开父母的视线，到长江里游泳，胆子大的，还会把家里的轮胎扛出来“放滩”。江水流过的时候，在石梁与石梁之间形成了许多湍急的小河道。男孩子就几个人一起躺在轮胎上，从石梁上流出发，任水流将他们冲下来，湍急的水流，飞溅的浪花，轮胎的起伏跌宕，听着他们的尖叫声就知道有多刺激好玩了。多年后出现了很热门的旅游项目“漂流”，轮胎换成了小艇，跟这很类似。是不是由此生发的灵感呢？
秭归城西有一条奔腾的小河，叫吒溪河，吒溪河与长江合页之处是一片非常大的沙滩。长江刚好在此拐了一个弯，弯出这么一个秭归城和一个庞大的沙滩。——足有七八个足球场那么大，全铺着细细柔柔的沙。每当涨水之际就会被江水淹没，而退水之际则浮现出来。有勤劳的乡人乘着退水时种上各种菜蔬，远远望去，开花后如同粉红的蝴蝶的豌豆花、胡豆花像睁着一只又一只新奇的眼睛，麦苗青葱秀美，青椒、茄子等各自生长得兴致勃勃，与身边的柑橘林、林中的黑瓦白墙的农舍一起组成一幅恬静优美的风景图。
沙滩的中央还圈了一个池塘，名叫鸭子潭，相传多年以前长江中的野鸭子就是在这里栖息，不过从我出生，这种盛况就没有看到了。其实说池塘未免让它显得太小了，其实它就是一个湖泊，约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深深一弯，极为清澈，水中最为神奇处在于生长着世界级的淡水水母——桃花鱼。据说这是亿万年前蛮荒时代就存在的生命。世界上仅存两处，秭归是其中之一。这鸭子潭和江滩一样在涨水之际被淹，退水之际出现，桃花鱼则是每年春天桃花开时现世，桃花谢后不知所踪，让人感慨生命的神奇与顽韧。
桃花鱼拇指大小，柔若无骨，又像一把小小的降落伞，洁白如雪，浮在水中煞是好看，可是你若把它捞起来，它马上变成了你手中的一滴水。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用纱布做成网兜绑在长长的竹竿上，静放水中，就会有桃花鱼浮浮沉沉地滑进网里。舀起来放在洗得莹洁的罐头瓶里（一定得是玻璃的），看这生长了亿万年的生物在今天的瓶里一开一合，怡然自得，骤然多了几分静气和对生命的尊重。
这里有一个多情的传说，传说桃花鱼是王昭君远去匈奴时的眼泪化成。王昭君是秭归人，汉元帝时被选入汉宫，因性格清傲得罪画师，数年未能得见天颜，匈奴单于前来求娶汉家公主，昭君自请远嫁。出行之际回到故乡与家人告别，一路伤心，行至香溪河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而下，化作桃花鱼。这些美丽多情的传说与现实中的风景融为一体，带给人惆怅感伤。
沙滩与长江接壤处是著名的九龙奔江。九道大石梁冲到江心戛然而止，却仍昂头怒视，阳光下泛着青凛凛的光，气势十分磅礴。小时候听外公讲九龙奔江的传说，总是听不厌。传说有九个兄弟想要成龙，他们的父亲通晓易经卦术，教给了他们一个办法。于是，风高月黑的晚上，九兄弟用一口黑棺材载了父尸，坐着小划子来到莲花沱。莲花沱是一个著名的险滩，水从这里流过时会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而且还有七个巨大的漩涡，仿佛七朵盛开的莲花，由此而得名。
九兄弟都是善识水性之人，他们把棺材倒进了最大的那个漩涡。奇特的事情发生了。棺材落处，射出亮亮的光，越升越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圈，罩住了莲花。九兄弟没有久留，连忙来到江边趴下来喝水。瞬时天昏地暗，雷鸣电闪，大雨滂沱，江水翻腾如沸。喝上第一天水，身上长出了鳞甲；喝上第二天，四肢变成了龙爪。九兄弟非常高兴，他们只要喝上一百天水，就会变成龙飞上天，那时江就是他们的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大雨不停地下，下了一天又一天，江水不停地往上涨。住在江边的百姓不能出去打渔，庄稼在地里不能收割，家也快要被淹没了，大家急得要命，就去求彭祖。传说中彭祖那时已经有七百岁了，白发白眉白须，十分壮健。据说他自己跑到阎王那里勾掉了生死簿。他掐指一算，哎呀不好，有人要作法成龙。赶紧要村中的壮年男子准备一条黑狗和一些粪便，划着船直奔莲花沱。莲花沱金光闪闪，根本看不出来漩涡在什么地方，渔人的船左摇右摆，险些沉没，就是近不了。彭祖让人杀了黑狗，把黑狗血和粪便向金光处撒去，金光渐散，黑棺材露了出来，再抛，漩涡将棺材扔了出来。雨停风住，天放晴了，这边的九兄弟已经喝到了九十九天，在棺材被抛出来的一刹那，再也喝不到水了，身体化作了石梁，永远守护着秭归城。古老的神话传说给九道石梁涂抹了神秘的光彩，小孩子听到故事也往往信以为真。所以每次路过石梁要多几分打量，觉得还真像图画中的龙呢。因其身形巨大而更加威猛。传说里还有一个雷鸣洞，一到大雨天，就会发出雷一样的轰鸣。我没敢爬过那嶙峋的像刀锋一样的岩石脊背，所以未曾考证。
我在秭归一中读书的时候，常爱和好友梅子到九龙奔江处玩。每当走上细软的沙滩，登上高高的石梁，或是坐在清澈的桃花池边，那些被学业追赶的郁闷、高考威压下的烦闷似乎立时消散一空，变成了与天地同乐的恬静悠然。我那时跟梅子大谈我的世外桃源梦，就是在秭归四围的山上遍种桃花，将秭归打造成诗歌圣地、美人家园。梅子则在头上绑一条鲜艳的红纱巾，俨然昭君穿越回乡。她爱的正是昭君那一份英气果敢。她说，昭君绝不是哭着走出故乡的，她不愿被高高宫墙圈住自己的美貌与智慧，不愿被凡庸时光掩埋自己的青春与激情，所以青青草原正是她的梦想所在，她一定爱极了自由的风和广阔的大地。哪怕已没有家乡的润泽溪流和青青翠竹，哪怕从此以后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她都不会退缩。她一定很快学会了骑马射猎，学会了匈奴的语言，将草原歌舞跳得比草原上任何一个女子都美。梅子说一定要去塞外看看昭君，看看青冢。她果然在多年后实现了心愿，昭君的后代自然会遗传昭君的英气勃发。
每年小城里的人都会来这里游春，放放风筝，在沙滩上走一走，在鸭子潭划划船，看看桃花鱼。鸭子潭前面是汹涌的长江，旁边是欢快奔腾的吒溪河，岸边是青青秀色的柑橘林，那么大而净的沙滩，那么清澈的溪水、潭水，花朵般在水中沉浮的桃花鱼，回想起来真如梦中，也只能是在梦中了。
曾经在它身边度过岁月的时候不珍惜，以为远处才有风景，繁华处才更美，如同沈从文所说过的：走过各种各样的码头，我最爱的是家乡的山水。如今，我走过许多地方之后，再也回不去之后才伤痛地发现，我的家乡才最美，在家乡度过的那些日子才更值得珍惜，更有回味之处。那里有灌注我血肉的营养和成分，那里有我儿童时代的朋友，那里有我度过的青葱岁月。
搬迁后的小城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街道笔直，楼盘崭新。我对它没有渴望，没有思念，没有回忆，没有血肉相连的脐带关系。在旧城的轰隆的爆破声中，我的故乡就成了废墟，而我成了一个异乡人。
我在新的城市里生枝长叶，渐渐与它连上了经络，疏通了血脉，我在它迷宫一样的大街小巷里来去自如，自在逍遥。秭归离我越来越远，远得我几年也难得回去一趟。只是一提到秭归，我的心总会咯噔一声坠下去，坠得我满目忧伤。
有一个梦至今十分清晰，我在梦中爬山，极高的山崖，极大的陡峭的山石，我爬呀爬呀终于到达了山顶。极为静寂，一片墨黑的静寂。忽然，一轮明月从对面山上升起来，就像是有人摇动着滑轮将月亮送出来一样。极大极圆极亮的月亮瞬间照亮了我的世界。我看得很远，远远的山下，大河婀娜的腰肢在大山的手臂里自然舒展，散发出慵懒的风情，如同沉睡，又像在侧耳聆听。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和这一条河，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我听见自己在说：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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