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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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彬彬 1994年生,90后新锐女作家,文风暴烈,善于描绘在特殊事端下平凡人疲于奔命的人世百态,独树一帜。在《萌芽》、《文艺风赏》等刊物发表作品,凭借《一个强奸犯和妓女的故事》获得第一届“90后创意小说大赛”亚军。著有小说集《我在度过这深夜》。
   闵江这个午觉睡得有些长。
   睡醒后再从厕所出来,他看看钟,已经赶不及菜市的午场。
   小梦这个时候叫了一声。闵江到处一望,看到后门刚刚打开,光沿着一溜溜的房檐落进来,人影快速地躲到了门后。
   “明明,遛好了小梦就进来。”
   那个影子——门下一截黑影顿时不动了,门也停止了摇摆,过了一会才听到闵明的声音,“我知道啦。”
   那截黑影子就不见了。
   阮萍带小梦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正是黄昏,傍晚的光将对面屋檐的不规整照得恍惚,小梦从她的高跟鞋尖窜了进来——属于闵家的第一只狗。没开灯的客厅里,电视里的动画片正放着滴滴答答的片尾曲。闵明反应迟缓地看向门口时,阮萍正看着闵江,“这是我送给明明的生日礼物。”闵明的生日在一个星期后。
   从那个黄昏开始,闵明总是抱着狗坐在门口等着阮萍回来。他过长的脸上时常倒映着一种兴奋又羞怯的光彩,下巴的歪斜显得难以克制,每一次的抖动则更小心翼翼。这样的神情在他第一次划亮火柴时也出现过。
   这是不公平的——但闵江不能说。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公平的,他宽慰自己,这个孩子烧成了个傻子,烧歪了脸,满脸麻子,合不紧干裂的嘴唇,这又公平吗?
   孩子发烧的时候阮萍为了更多的差旅费去往外地,闵江因为停职夜夜都要敲碎几个啤酒瓶。当阮萍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闵明已经变成了一个嘴角流涎的孩子,不断把鼻涕蹭在她的前襟上。
   这个孩子给阮萍带来的似乎只有挫败和痛苦。生产的时候,催产素毫无作用,她被硬推上了手术台。工作就绪了,刀将她的身体划拉开一个出口。医生忙碌了六个小时后宣告了顺产是个错误,孩子胎位不正,她不得不重新剖腹。他给她带来了双倍的痛苦,然后来到这个世界——伴随着长期的体弱和低烧。闵江的工作同时开始出现磕磕绊绊。
   但阮萍的柔顺依然,即便更沉默,低头时仍是两道平整的眉,没有一丝陡峭的违抗。她家务勤劳,做菜尽心,按时按点地带闵明去医院,说你好,领药、检查、打针,说:谢谢,再见。闵江告诉她自己被辞退,她也像妻子一样抱住了他,然后选择了更忙碌的排班。
   她的孩子还是变成了一个嘴角流涎的失败的傻孩子。
   闵明扑到阮萍身上时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脸在颠簸的路途中仿佛失去了水分,像橘子皮一样用力皱在了一起,她几乎是跪下来去抱着这个孩子。她嚎哭,捏紧的拳头用力地砸着他,像砸一块水泥。她的孩子也哭起来。
   丈夫、公婆、医生护士们扑上来,把她抱开,掐着还没昏迷的她,掐着人中,要让她把眼泪和哭喊倒回去。阮萍张着手,只拉住了床前的吊杆,砸碎了滴液的药瓶。闵明坐在床上放声大哭,看也不看手上没拔出的输液管里倒流出的血。
   如果这个孩子有记忆——闵江想,或许他的记忆在大哭过后便停止了。而后再次打开他的记忆节点就是在那个炊烟缓缓飘散在阮萍头顶上空的黄昏。树叶打着卷儿落到房檐上,远处传来小孩子吹塑料哨子的嘟嘟声。小梦从她脚边拖着尾巴窜到闵明面前。
   那天阮萍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闵明拖着一身脏不拉叽的黄衣服,过长的衣摆直拖到膝盖。他傻了,惊喜都反应得迟钝。
   他冲到阮萍和闵江中间,问,“妈妈,这是给我的吗?”
   阮萍收起挺直的腰杆,弯腰把高跟鞋脱下,摸摸闵明的头,轻声说,当然是的。
   阮萍那一刻一定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心碎的,因为这心碎的感觉让那天的黄昏都吹进了屋里。闵江看着他们——实际上是看着儿子,他弯腰下去抱起那只狗,小狗顺从地趴在他身上,毛茸茸的头颅遮住了他过长的下半张脸,只露出茫茫然的眼睛,那一刻仿佛他是一个正常的儿子。闵江捏着烟回到客厅。
  
   闵江站起来。他靠着鞋柜,喝了一杯水。
   或许那些都是假的,那些都是借口。如果阮萍没带回那只狗他就不知道那些事吗,如果闵明那天没有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黄色绒衫难道他就会跳起来扇阮萍一巴掌吗,把油热后下了姜蒜的锅给砸碎,一路跑出去,对一路上的邻居都大打出手,浑身湿透,然后深夜回来……不,他不会的。
   闵江摸着鞋柜上没有灰尘的那个圆。他回到卧室,坐在床上。透过鞋柜灰蒙蒙的上方,他能直接看到窗户的亮光和门前影影绰绰的轮廓。
   结婚的时候他抱着她在那——门前的空地上,拍了一张照。当时门口还种着山茶和阴香,穿粉色绸裙的伴娘倚靠在伴郎身上被逗得哈哈大笑。云是散开的棉絮,移动得很快,但阳光并不刺眼。她的父亲拿着话筒,因为紧张把腹稿忘了个干净。阮萍接过话筒,说,她要生两个孩子,她要养一只牧羊犬、三只猫,她要有一面墙的热带鱼。
   她那天一直笑着。她穿着露肩的婚纱,她的脖子和肩膀是最美的地方——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只记得挂在她颈上的那串珍珠——他触摸时的温度。
   有时候闵江想起这些回忆,会觉得来了一阵风,把那天医院里阮萍流的眼泪都吹走了。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们要如约地白头偕老,像这个小区里其他的老人那样,互相唠叨着搀扶地往前走,将秋天密密的落叶踩碎,找到夏天遗落下的干枯的果实,第二年种下一棵小树。
   闵江看着自己毛线脱胶的棉拖,顺着看向自己鞋旁的行李箱。
  
   “我明天吃完饭就走。”阮萍说。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走?”
   阮萍把丝袜叠好,放进行李箱里,然后回头看着他,“我想吃饭,不行吗?”她蹲坐在卧室门口,坐在自己的高跟鞋上,玻璃缸的水光鱼影倒映在她脸上。   
   闵江叫了两声闵明的名字。沙发、走廊、佛龛,没拉开窗帘的房间里,飘散的灰尘轻悄悄浮动,他短暂地回忆了自己午睡中的梦境,捏起一根烟。
  
   “那个鱼缸什么样子的?”
   “下边是方的,上边是圆的,那么高。”
   小贩的眼睛刮过闵江的脸,恢复倦怠的表情,关上了风扇。“没有。”他说。
  
   永明市场的破棚顶从羊肉摊子升腾出的浓雾中冒了出来。最尾收摊的羊肉铺已经把皮肉烤化的小羊从铜钩子上取下,麻绳上泛着油腥的一排钩子轻轻晃着。小铺子前黏湿的烂泥上散落着死鱼、烂菜叶,田蛙踩着僵硬而肥白的鱼腩,脚蹼划下一溜泡沫。它们就像缓缓逃遁的云一样洁白。
   夕阳很快就要下山。落日让天边正在急速地变化着颜色,红橙黄紫,云朵被这漩涡吸入。彩色的云霞终于从芒果树群的尽头处喷薄而出,在草地上每一只划过的蜻蜓翅膀上洒下彩色的鳞片。街边芒果树下三只小狗互相咬着尾巴。闵江慢慢走出来,搓了搓手,将手放进口袋里。
   他没有琢磨出应该给儿子买些什么带回去。闵明平时爱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吹着的哨子,小区门口的小卖部已经卖光了。闵江问完后,回过头正打算回家,远远地看到一个孩子见到他就瞪圆了眼睛。
   “你们又在玩捉迷藏吗?”
   闵江话还没问完,那孩子已经飞快地回头跑走了,一面跑一面还不停地张望。那是闵明同班的陈勤,比闵明小两岁。
  
   小区楼前的草坪从没有显得那么大,陈勤和另一个孩子坐在芒果树底下蹲着。闵江踏着草慢慢走过去,剥开跳到脸上的蚂蚱。两个孩子蹲着,挨得紧紧的,抬眼望着他。
   他们不是在玩捉迷藏。
   闵江把手慢慢从口袋里抽出来,“让开。”
   他上前去把两个小孩推开。
   “明明呢?”
   另一个孩子忽然放声大哭,很快陈勤也跟着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闵江一把提起陈勤的领子,把他甩在地上,“明明呢?”
   陈勤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下巴用力地抖动着,还没长出喉结的地方吞吐着口水,拧成线的眼睛不断涌出泪水。一只蚂蚱跳到他的头发里,不断在他密集的头发中发出振翅的嗡嗡声。
   如果是闵明,他甚至闭不紧嘴巴,唾液顺着漏开的唇缝一直落到他手上,然后再口齿不清地叫着,“妈妈给我的小梦。”再然后眼泪鼻涕也一齐滚出来。
   “我要小梦。你把我的小梦弄到哪去了?”
   他是个傻子。
   “他去拿东西了。”蹲着的小孩擦着自己的眼睛,揉出一片青绿。“是他自己要换的。他拿狗跟我们换的。”
   闵江把手松开,放下。陈勤歪在了地上然后就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滚。”
   另一个孩子也从他身边跑开。瞬间像是有许多蚂蚱铺天盖地地振翅飞开,芒果树下歪歪倒倒的草丛中,小梦瘫在地上,黑泥黏在它的皮毛上,它的舌头掉出它没闭合的嘴,一点血液还溅在了它白色的爪子上。
   一把手工课上用的裁纸刀压在它的肚子下。
  
   那个夜晚,闵江在芒果树底下刨出一个半人深的洞,埋了什么东西,也许闵明是知道的——也许他变成那天晚上所有黑黝黝的影子,带池塘的花园,变成蟋蟀的叫声。又或许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小梦永远都丢掉了。
   他曾牵着那只狗,对脱下高跟鞋或丝袜的阮萍问,“妈妈,我以后会比你高的,是吗?”
   阮萍说,当然啦。她走到玻璃缸前投下一把鱼食。她的金鱼和小草鱼从不会死。
   阮萍拿走她的行李箱,黑色内衣与丝袜,开始了她的又一次旅行出差。那一周的任何一天,任何一刻,闵江醒来,都能看到闵明抱着小梦坐在开着门的门槛上。他带它去游泳,爬树,站在芒果树树枝上跳跃,他沾着黄泥和青苔的衣服是证据。但每次闵江醒来,他就变成了呆坐在门口的闵明。
   “她去出差了。进来吃饭。”
   闵明的眼神像是蜷起前肢要后退的虫子,那只狗也看着他,“我带小梦等妈妈。”
   房间里空空荡荡。阮萍的香水气息雾蒙蒙地散不出去。
   闵江记得,是有天晚上,因为他喝了半瓶白酒,忽然想给她打一个电话。儿子在卧室里关门看着动画片,还有小梦从床上跳到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一刻他忽然知道阮萍等过这个电话,她一定在某一刻等待着这个电话,或者一个声响。
   闵明刚从医院被接回家时,阮萍请了两个星期的假。那阵子闵江经常出去,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等到深夜的时候,有时候浑身湿透或者都是脏兮兮的烂泥。“求求你……”阮萍哭着打电话给他。“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闵江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大喊。他回想时找不到一丝痕迹证明阮萍是如何度过那些日子的,他唯一能记住的就是阮萍潮湿发皱的脸和一直没换的棉布睡衣,她饱满的胸脯紧紧地贴着它,一溜透明的肉色是闵明流的口水印子。
   一个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面对的方法,而他的处理方式是不面对。
   他摸着听筒,然后又放下了手。
   那天晚上,他带着从杂物间摸出的一罐机油和火机走出家里,来到草坪。芒果那时还没有结耔,风中的苦涩酝酿着一种蓬勃的生机。硬邦邦的树叶刮过他的脸。
   隔壁的老夫妇对他说晚上好,他解开外套的两颗扣子,做出要透气的样子。闵江来到草坪的最深处,建筑的背后,解开自己的皮带。他的手一直挺在纱布口袋里抓着那只还有一半油的火机。他像是在对着夜空和茫茫的风在赌气。
   闵江站了一个小时后回来。他洗完澡后下了个面,打开电视和啤酒。就是这么一天。
   闵江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闵明仍然开着后门,阳光照进房子里,小梦躺在阳光晒暖的空地上,闵明把它翻过来又翻过去。    “你在看什么?”
   “它的眼睛里有一颗黑色的小痣。”闵明摸着小梦脸上黄色的绒毛,慢慢眨着眼睛。
   闵江本来想告诉他,他晚上要带它出去——随便一个什么借口,去遛狗、散步,或者是去那个宠物医院——阮萍后来转到的那个宠物医院。但那天闵江什么也没说。
   闵明有时候异样地聪明,他会叫着“妈妈等一下”,给阮萍补上香水,会把垃圾桶里的塑料瓶翻给拾荒的老人,有次走在路上他看到一只被压出绿色汁叶的蚕在水泥地上蠕动,他便晓得哭,“它活不了了。”
  
   闵明找遍了整个小区,确定了小梦走失。“爸爸,小梦不见了。”闵明坐在地上抽噎。
   “总会不见的。狗都会不见的。”闵江说。
   “可那是妈妈给我的。”
   闵江扔过去一个东西。闵明抹抹眼睛接过来,打开。他是个傻子。
   半个小时后他举着那个东西交给了闵江。
   “你真没用。”阮萍说,但她的声音颤抖着。
   闵江冷笑了一声,听着手机那头的声响,“我教会了儿子用手机。”
   “把小梦还给他。”她已经接近哀求。
   “不。”
   “那你就不还——没有它又有什么区别呢。”阮萍把手机挂了。
   闵江看着抬着泪眼看着他的闵明。他哭起来要比正常的孩子艰难许多。花了许久时间他才学会了哭时怎么好好换气,不至于晕过去。他闭不紧嘴巴,唾液顺着漏开的唇缝一直落到他手上,“妈妈给我的小梦,”他拉着他的袖口,眼泪鼻涕澎湃地滚出来。
   “我要小梦。你把我的小梦弄到哪去了?”
   那一刻闵江只想把这个孩子一把推开,好好睡一觉。
  
   它们明明应该是一样的。土狗和贵宾的杂交,他当时在市场里找了三圈才找到这一只。
   “这是个好狗仔。”狗肉铺的老板把这只不断后躲的小狗拎起来,“和宠物医院里那些一百块养一天的小狗子没区别。四百给你。”
   他把它的皮洗得泛粉,短毛泛亮,交到闵明的手上,说:“我把小梦找回来了。”
   此刻,它黑漆漆的眼睛一轮,身体又开始快速地起伏,仿佛是这些草重新扎伤了它。它看着他,精疲力竭地。
   闵江一脚踩在它的脸上,然后撩起它白白软软的肚子。他将这个小东西抱在怀里,朝家走。
   阮萍出差回来的那天,闵江已经把那只四百元的小畜生给了闵明。闵明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狗拖着尾巴绕着他转,舔舔他的脚。阮萍出现在门口,摸了摸他的头。
   阮萍搂着闵明望着他。他们俩就像一对幽灵。
  
   是的,闵明也是知道的。
  
   闵江一把将这条烂泥似的狗扔在了沙发上。沙发是结婚时买的,不是真皮,粗糙的缝边已经爆开,露出棉絮。血就顺着皮印子和空陷下落。狗的眼睛已经合上了。
   他洗干净手,洗了许多遍,直起腰来时他两眼发黑,画面像是打了噪点一样模糊不清。闵江看了一眼时钟,还有一个半小时,阮萍回来,回来拿上她的行李箱,穿着高跟鞋再哒哒哒地离开这个灰蒙蒙的屋子。
   闵江一脚踢开行李箱,忽然他听到一个很微弱的声音。
   他走到沙发上去,看着小梦,它睁开眼睛望着他。闵江伸出手想抚摸它的脸,可是它没有舌头的嘴忽然打开了,一把咬住了他的手。
   闵江想把手抽出来,但他做到的只是把这手连着狗一起举到面前。它的眼睛没有痣,但它鼻子一样喘着粗气,它的牙齿像扎进了他骨头里那样疼。他像要砸断自己的手一样狠狠地捶着地,事实上这只让他更疼,像是把牙齿打进了骨头里。他不知道捶了多少下,手已经丧失了痛觉,只有茫茫的麻意散开来,
   他受伤的手仍然紧握着,抵着地板,然后用另一只手把这只狗的口腔打开,把手取出来,甩开血水。他大声吼着,仍然不断地用双手捶着地。他大叫,心肝脾肺都要呕出来了,更不要说眼泪。
  
   他手腕上有一条伤痕,被碎片刮过时留下的。
   她第一次这样旅行出差时,闵江对一切都显得茫然无知。回来的那天,闵明正在玩捉迷藏,他冲着躲回了家里——这个傻孩子惯来的伎俩,但他一头碎泥直接撞到了阮萍身上,阮萍一个踉跄一手撑在地上才稳住。
   她那时没有那些轻飘飘的纱裙,她的棉布衣服上印着闵明撞出来的黄土印子,忽然大声叫出来,把闵明一把推到了地上。
   闵江知道,那时候她就已经彻底地不爱这个孩子了。
   夜晚的时候她把鱼缸搬到窗前的桌子上,打开了窗。闵江走到她身后,那时候他已经不喝酒了。还没有碰到她——或许他也没有想这么做吧,她已经侧过身望着他了。阮萍的表情很平静,只有落下的几绺头发在飘舞。
   他装作没有看到她的眼泪,那时候他觉得一切已经回到了应有的秩序,不要提那些糟糕的情绪,那都过去了。
   “你可能冷了。”他说。
   “没有。”
   “你肯定冷了。”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她脸上透明的绒毛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呢。
   但阮萍把脸撇开了,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眼神,“你只会说这个吗?”然后她端起鱼缸走开了。
   他后来知道了这些旅行的目的所在,之后的每一次,其实他都知道了。阮萍用那个男人的手机打过电话回家。晚上的时候,闵明吃完饭,闵江回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一群猫猫狗狗的叫声,和女人的笑声,那个男人说了一声“喂”。
   “你娶了一个好女人,看看这个家就知道。”邻居们这么说。
   “当然。”
   “上次我家猫生病啦,她带走给我弄好了。”
   “她现在在一家宠物医院工作。”闵江说。   
   “我这次走的时间要长一些,我明天吃完饭就走。”阮萍说。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走?”
   阮萍把丝袜叠好,放进行李箱里,然后回头看着他,“我想吃饭,不行吗?”
   她蹲坐在卧室门口,歪坐在自己的高跟鞋上,两条瘦长的腿交叉着横在地上。玻璃缸的水光鱼影倒映在她脸上,一条红金鱼摇着尾巴。
   闵明一个小时前说了要出门玩。房间里只有小梦在客厅里小声地叫了一声。
   阮萍低下身子,朝小梦勾勾手,它看看她,拖着尾巴跳跃着走开了。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水光倒映在她慢慢抬起的脸上,映出她浅浅的雀斑和疲惫的大眼睛,“你连彻底地杀掉一只狗都不敢吗?”
   闵江他看着卧室里的柜子,柜门露出一角脏兮兮的绒衫。
   “你也不敢让它消失,不然没法跟儿子交待。”闵江说,“你没法跟儿子说你不爱他。他知道这是哪儿来的一条狗吗,芒果树尽头的宠物医院,他知道吗?”
   一地玻璃摔落在闵江脚下。水漫湿了他的拖鞋,玻璃碴子溅在他赤裸的脚背上。
   阮萍胸脯起落着,把这些玻璃碴子踢得到处都是。闵江上前去抓住她的头发,想要拎着这个女人的头往柜子上撞,撞断她的脖子,让她的鼻涕眼泪都滚落下来。但阮萍用力地一挣,成把的头发断在他的手中。凌乱的头发盖着阮萍的脸,她的眼泪过早地落了下来:
   “这样你就满意了?”
   闵江弯腰抽出自己的拖鞋,结果把自己一屁股摔了下来。他把拖鞋朝前一掷,然后颓然地坐在床上,这个床也太旧太旧了,已经连一个人的重量也支撑不住,前天晚上席梦思里的一截弹簧忽然偏移了,醒来后他半截手裹着床单掉进了坏了的席梦思里。“在这个家里,你只心疼这个鱼缸。”他说。
   风落进没有关紧的窗户,将屋子吹得空空荡荡。阮萍将头发一把向后掼,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发,脱下棉拖,然后换上高跟鞋,她揩揩眼睛,走了。
   衣柜角落的绒衫慢慢抽了回去。衣柜合紧了两扇门,隔绝了所有声音。闵江低下头,看到自己手腕上一道细长的血痕。他揉着自己的脸,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她什么也不在乎。她在乎什么呢?”
  
   水烧开的时候,闵明回来了。
   闵江擦干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闵明把玻璃缸放在桌面上,方底,一个半手掌高,圆形收口,一点不错,他交换得来一个如此相似的宝物,打算献给他的母亲。
   闵明把长长的下半张脸伸进鱼缸里,透过泛着彩色的玻璃圆弧看着后门,等一会阮萍就要踏着黄昏回到家里。孩子露出歪歪斜斜的笑容。
   闵江走进厨房边上的厕所,将热水浇进水缸里。小梦环合着身子躺着,闭着的眼睛是圆圆的、静静的弧。滚烫的水浇在它身上没有一点儿声音,静静地淹没过它垂着的眼睫。血已经放尽了,刮完毛它就会是一个完整干净的样子,等一会,需要将这淡粉色的水倒掉,再滚过一次热水。锅里还需要一些生姜和八角。
   闵江摇摇头,睡了太长的午觉仿佛还在梦中。他蹲下来,拖过蹲坑旁湿漉漉的石头,开始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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