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

来源 :满族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baoni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检测出血糖偏高后,大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才四十五岁,打胰岛素是早了点儿,现在就打,得啥时候是个头!”他给我的建议是“管住嘴,放开腿,能控制几年算几年吧”。
  自此之后,我老婆成为我的“监护人”。每日三餐,她做什么,我吃什么;她给多少,我吃多少。这还不算,只要是吃完饭,就被她撵出去跑步,几乎是风雨无阻。早上和中午在我们小区内进行,她趴在窗户上监督着,不但要跑完规定的十圈,还得在四十分钟内完成。回屋时,她守在门口,先用手背在我的额头上蹭一下,如果没有汗水或潮湿感,她便沉下脸子说,看来明天真得给你加量了。晚饭后,她更是变本加厉,逼着我上山。还怕我弄虚作假,每次都尾随着。
  在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我住在辽西市,家里三口人,女儿在省城读大学,我和老婆都没正式工作。我给出版商当“枪手”,攒畅销书。她则用我挣来的那点可怜的辛苦钱炒股。日子过得虽说紧巴点儿,倒也有的是时间。
  其实所谓上山,不过是去离我们小区不到五百米的人民公园。那里有一座形似馒头的土山,是这个城市的最高点。电视台的转播塔和自来水公司的供水站,都建在山顶上。山脚下是全市最大的世纪广场,每到傍晚,聚集着闲逛的人和五六伙跳广场舞的人群。通往山顶有一条柏油路的单行道,出口在广场的东边,入口在广场的西边。限行的只是机动车辆,与行人无关。
  老婆只陪我三个晚上,便打了退堂鼓,说她实在是吃不消了,但她要求我必须坚持住。每次她把我送到山门口,便跟那些大妈们跳舞去了。我这一圈下来,最快也要两个小时,等我出来时,她已经在那里等候。对于这个运动量,我也有些吃不消。每次跑到山顶处,都是又累又饿。这要是在小区内,我宁可挨顿打,也早跑回屋里了。可在山顶上,就算爬,也得爬下来!这也是我老婆选择这条路线的良苦用心吧!
  后来,我发现东边的路尽管坡度大些,但到山顶的距离比西边至少短一公里,于是,每次我都选择从东边上山,趁着体力尚充沛,先把难的事做完,下坡时怎么也比上坡容易些。在快到顶峰时,我跑得比走还慢,只是两只胳膊端着,仅仅保持个跑步的姿势。
  这天,迎面跑下来一个女孩。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运动服,脚底下是一双大红色的运动鞋。她昂首挺胸,跑得很迅速,脚抬得也很高。那双红鞋上下翻飞,像动画片里哪吒踏着的风火轮,轻盈灵动。距我近了,我发现她右脚的鞋带开了,随着脚步甩来甩去。我担心鞋带被左脚踩到,肯定会绊她个跟头,这大下坡的,跑得又这么快……在她快跑到我跟前时,我指着她的脚下说:“丫头,鞋带开了,别绊倒了!”听到我的话,女孩顿了一下,但惯性没能让她停下来。她只是低下头,眼睛盯着右脚,有意地避让着。看到已经引起她的注意,我重新端起胳膊,放心地向前跑去。
  第二天晚上,还是那个时间,还在那段路上,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她穿的还是昨天的那身衣服,还是以类似冲刺的速度在跑着。在接近我的时候,她突然冲着我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叔叔。”我没想到她会跟我打招呼,匆忙中,也冲她挥了挥手。我发现今天她手里握着一部手机,黑色的耳麦线在前胸摇晃着。等我回头再看时,她已经离我大约十几米远了。
  此后的十来天,在这条路上,我总能遇到这个女孩。每次见面,都是她先冲着我挥手。我则有时挥手呼应,有时点点头。除了第一次打招呼,我们再没说过话。像是熟到无需多言的老熟人似的。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净的脸上零星地分布着一些青春豆。这几天她换过三身运动服,另外两身是黄色和粉色的。而这三身运动服,面料和款式又完全相同。她换了衣服,我也能打老远认出她来,因为她一直穿着那双红色的运动鞋。
  二
  这天,我刚跑不到五十米,远远地看到那个女孩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正低着头划着手机的屏幕。在快到她跟前时,我冲着她挥了挥手。她似乎并没看到我。我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跑着。又跑出几十米远,我听到身后有腳步声,回头看时,见她赶上来。我仍然没减速,我想她要是故意在追赶我,以她的速度,一会儿就能追上。如果不是在追赶我,我有意地等人家,显得多尴尬,毕竟我们不熟悉。果然也就是五六分钟,她就与我并行了。她冲着我挥挥手,我则点点头,我们算是完成了每天一次的见面仪式。我以为她会立即超越过去,把速度故意放慢些。可她却一直与我同行。又跑了几十米远,我不得不说话了。
  “咋改路线了?”我笑着问。
  “等你啊!”她笑着说。
  她的这个回答,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立即把端着的胳膊放下来,停在原地。她也把端着的胳膊放下来,停在我前边大约一米的地方,并侧过身来瞅着我。
  “等我!有事吗?”我又问。
  “有啊!想和你一起跑步。”她回答。
  “你跑得那么快,不得累死我!”
  “我可以随着你!你想快不可能,我想慢还不容易吗?”
  她说话的语气平静从容,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稳重和不动声色。让人感觉她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与我平起平坐的大人。我显然无法拒绝,只好冲着她挥挥手说:“那就跑吧。”
  这次是我领跑,她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尽力地跑得快些。到达山顶时,比以往提前二十多分钟。当然,也比以往更累。在跑到以往休息的那块大石头前,我就像见到亲妈一样,直接扑过去,瘫坐在那里。
  “明天——我可不——跟你一起——跑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可以一起走!我又不是不会走。”她仍以那种不动声色的语气说。但说过后,嘴角微微地撇一下,多少透出点儿小女孩的娇嗔。
  我又无话可说了。我从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不许抽烟。”她语气严肃地说。
  这个山上树木葱笼,树下杂草丛生。这一路上,随处都立着“禁止吸烟”和“小心火灾”的牌子。我以为她阻止我是因为这个,便指着石头附近零乱的烟头说:“没事,又不光我自己这样。”她随着我的手指看一眼,又撇了撇嘴角说:“刚跑完步就抽烟,对肺不好!”   她的话,让我陡生一种亲切感,我立即把已经抽出來的烟又塞回到烟盒里。我指着她身后的一块石头说:“你也坐,咱们多歇一会儿行吗?”我的语气带着商量的成份,并且用的是“咱们”。可以说,从内心里,我已经接受这个小“跑伴儿”了。
  看到她很乖顺地坐下来,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
  “你叫啥名字。”我问她。
  “就叫我丫头吧!我喜欢你那么叫。”
  “哪个学校的。”我又问。
  她颇显顽皮地说:“你猜。”
  “好——不过,那得先说说你几年级。要不,全市这么多中学,我怎么猜!”
  她先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说:“高一。”
  在我们这个市里,高中只有四所。一高是所谓的重点学校,在全市首选学苗。他们招够应招名额,二高和三高进行并列招生。这两所学校实行“排排座,分果果,你一个,我一个”的原则,考生成绩不分伯仲。等这两所学校招满,才轮到四高。只要有求学意愿的学生,基本都能进这所学校。分数不够最低录取线的,按照差一分交纳多少钱的措施来补救。
  我相面似地看了女孩两眼,首先把一高排除了。我女儿当年在一高上学,对这所学校我了解。那里的学生就连周日出去洗个澡,都是一种奢侈,哪会有工夫天天在这儿跑步?就算成绩再优秀,家长也不会准许他们这么浪费时间。其次,我又把四高排除了。这个学校的学生,基本都来自教学质量较差的郊区或农村,他们的穿着不可能是这样的。她这身“李宁牌”的运动服,少说也得四百多块,况且她还有两三套呢!
  “二高的?”我试探着问。
  她摇了摇头。
  “那就是三高的。”我肯定地说。
  她又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接着猜。”
  “还猜啥!都猜错一半了!再猜错的话,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笑着说。
  她也“咯咯”地笑起来,声音爽朗。但只两声,又戛然而止,用略带顽皮的语调说:“你怎么看我不像一高的?!”
  我只好把我的推理搬出来。她听后居然不停地点头,表示认可。让我更确定她不是一高的。我问她:“你家住哪儿?”她抬手往山下指了指,说:“花园小区”。我并没随着她的手指去看,生活在这个市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区。它就在人民公园的边上,是一个全封闭的别墅区。门口时刻都有保安站岗。里边住的人,非官即富。我心想,这就对上号了!她一定是那种纨绔子弟,学习不好,是家里花钱才得以继续读高中的。
  “原来你是四高的!”
  在这个市里,如果你问起哪个孩子是几高的,只要他搪塞或者脸红,你就应该知道答案,就不应该再顶对下去。否则,你就成了《皇帝的新装》里边的小男孩,故意让人家难堪,也是故意给自己找不自在。可我说出来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还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既然是四高的,还让我猜啥?直接岔开或红下脸不就完了!我甚至认为她的这份难堪,应该是自作自受!
  我的这种情绪变化,与她的住所有关。每次从那个花园小区门前路过,我都把那里边视为一个垃圾场,觉得住在里边的没有一个好人。
  而那女孩并没表现出难堪的样子,又“咯咯”地笑起来。笑过几声后,双手捂在嘴上,仍笑着说:“叔,你不适合做选择题!”
  总共四个选项,我竟然答错三个,这下轮到我难堪了。我又把刚放入烟盒的那支烟抽出来,点燃,慢慢地吸着,目光也飘向远处。
  “叔,你是干啥的?”她问。
  终于让我找到下台的阶梯。我把目光拉回来,笑着说:“你猜。”
  “你不是老板吧?”她用的也是排除法。
  我晃了晃手里的“白沙”烟盒,反问:“老板有抽这种烟的?”
  她盯我手中的烟盒又问:“那你也不是老师吧?”
  我摇摇头,颇带自嘲地说:“老师能把选择题答成这样?”
  她的嘴角又往上略撇一下,说:“只要不是这两种人,我就不讨厌。”听口气,她已经没有往下猜的意思了。好像只要我不是这两种人,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看到我把手中的烟头扔在脚下碾灭,她立即站起来,把耳麦戴上,开始划手机的屏幕。我特意注意一下她的手机,是苹果6S,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看到我也站起来,她开始小步慢跑,并且速度在一点点地增加着。她束在脑后的那条“马尾巴”辫子,摆动的幅度也在加大。
  开始时,我还努力追赶着。等我们之间的距离超过三百米后,我放弃了。我还按着我以往的速度进行。女孩回头看我一眼,渐渐地停下来,站在路边向我挥着手,这样就迫使我不得不加快脚步。我是想接近她之后,告诉她别等我了。可还没等接近,她又跑起来。我知道她带着耳麦,远距离说话是听不到的。况且我上气不接下气,也喊不出响亮的声音。她就这样一路跑跑停停,我则跟头把式的跟着。
  终于来到山门口,她边走边侧过身子向我挥了挥手,融入到广场的人群中。我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比以往提前半个多小时。老婆还没来,我坐在路边的一个长椅上,把鞋蹬掉,把腿也抽上来,习惯性地摸出烟盒,想起那个女孩的话,又把烟盒揣回去。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我老婆才出现,见到我惊讶地问:“今天咋这快?没偷懒吧!”我瞅她一眼说:“不放心,明天你跟着!”
  三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接到邻市的表哥打来的电话,说我舅舅去世了,我赶忙坐车赶过去。我在那儿住了两宿,第三天半夜才到家。可能是因为夜里守灵时受点儿风寒,身上酸软无力。我便以此为借口,又偷了三天懒。到第六天晚上,我被老婆“逼上梁山”,但体力不支,我顺着路边慢悠悠地走着,形似散步。
  走到以往休息的那块大石头前,我刚坐下来,发现在这块石头的边上,多出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这些石头摆放的形状像个金字塔,可以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当时我也没多想,山上人来人往,说不定是哪个妈妈领着孩子在这里玩时留下的。我仍然是抽完一支烟后,继续赶路。上山时走得慢,耽误一些时间,下山时就需要快些,不能让老婆等得太久,免得她担心。可我又不想太快,必须得让她比以往多等一会儿,也算给她一个小小的惩罚。同时,也可以证明不是我不想运动,是真跑不动。   到第七天晚上,我已经忘记那个女孩了。在快跑到山顶时,我远远地看到她坐在我以往休息的那块石头上。她侧着身,低着头在划动手机。我又往前跑了一小段路,看到她居然夹着一支烟,每划动几下,就抬手抽一口,动作极其熟练。别看我抽烟,可我对抽烟的女人却特别反感,更别说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了。我没再往前走,而是闪身躲进路边的树林子中,透过树木的缝隙,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抽完最后一口,把烟头扔到地上,身体一弹,从石头上跳下来,左脚正好踩在烟头上,还转动着脚尖左右碾了两下。我以为她会马上离开,没想到她却站在那儿,向山下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大约又过两三分钟,她往我这边走来。走了十来步,停下来,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又返到那块大石头旁,蹲下去,把石头放在那个金字塔形的石堆上,站起来时,又回头看一眼,这才顺着山路往西跑去。
  来到那块大石头旁,我蹲下去查看那堆小石头,大小七块,正好与我们这段没见面的天数吻合。我的天,看来她每天都在等我!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点燃一支烟,边抽边看着那堆小石头,刚才我的那种反感渐渐地没了,生出来的是一种神秘与好奇。
  次日晚上,我特意早走十多分钟。在路上,我总有意无意地回头瞅。在离山顶大约还有两百米处,我回头看时,她出现了。我停在路边,看着她一点点地接近。她是在跑到离我还有二十来米才发现我的,突然停住,似乎是在确认,继而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向我扑来。我也情不自禁地向前迎去。在跑到我跟前时,她直接撞向我,并顺势用右手抱住我的左胳膊。她的惯性很大,迫使我随着她倒退两步并原地旋转半圈,我们才都停下来。松开我的胳膊,她又恢复到原来特有的状态,抬手扯下耳麦冲我微笑着说:“叔,今天咋这么早!”
  “笨鸟先飞嘛!”我笑着说。
  我以为接下来她会问我这几天怎么没来,或者说起她每天都在等我以及垒石头的事,可她只是笑了笑,抬手往前指了指说:“还是你先飞吧!”这小段距离,我本来打算是走上去的,我们也顺便说说话。她这样说了,我只好又端起胳膊,在前边小跑着。她则甩开双臂,大步地在我身后跟着。
  来到山顶,我仍然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并习惯性地掏出烟盒。我抽出一支烟,没急于点燃,而是放在鼻子下嗅两下。她看到后,嘴角微动,露出浅浅的笑意,绕到我的斜对面,也找块石头坐下。她双膝并拢,把手机放在上边,低下头,又开始摆弄起来。看到她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我只好点着烟,故作悠闲地吸着。在这支烟快抽完时,她突然抬起头,冲着我说:“叔,有微信吗?QQ也行。”
  “都有。”我说。
  “加我行吗?”她又问。
  “行!但我没开通数据,只在家里有信号。”我说。
  她拿着手机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因为没信号,没法与她摇一摇或扫一扫,我也没往外掏手机。我的微信是用手机号申请的,我不愿意轻易地将手机号示人,只告诉她一个QQ号,说你加我吧,回家后我通过一下。她很娴熟地完成操作后,看到我把烟头踩灭,她仍然像上次一样,率先向山下跑去。我看一眼那个小金字塔般的石堆,也只好尾随着。在路上,她依然是跑跑停停,总与我保持着至少一百米的距离。快到山门口,她向我挥了挥手,喊了句:“别忘加我”,消失在广场上的人群中。
  回到家,我赶忙洗澡,并顺便把穿的这身运动服也洗了。我是在快关机前才想起加那个女孩的,她的网名居然叫丫头。怪不得她对我有亲近感!原来我无意中叫了她的网名。那一刻,我更加确信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奇缘。我看她还在线,发了个招手的小表情,她立即回复我一个用锤子砸脑袋的小表情,那应该是责怪我回来没立即加她!我又发个双手抱拳致歉的图片,她回复我说:“明天出发之前告诉我!”她的这句话,像一则命令,是余怒未消?还是原谅了我?我正在猜测中,她又发来“晚安”两个字,没等我回复,便下线了。
  四
  按照那个女孩的要求,在第二天出发前,我发消息给她。这次,我称她为丫头。但这个称呼的含义,显然与第一次有所不同。那时的“丫头”是我对不知名的小女孩习惯性的叫法。我这样招呼过小区里的女孩。当然,见到这么大的男孩,我也叫过他们“小子”。而此时称她为丫头,是叫她的网名,不再有长辈对晚辈的那种亲昵和居高临下。
  老婆把我送到入口处,我看到丫头也站在那儿。今天她穿的是黄色运动服,身后还多了个小双肩包。可能是因为我老婆的存在,她没跟我打招呼。我当然也不能跟她打招呼了。我们前后脚向山上跑去。她在前边,跑一段回一次头。大约跑出三百米后,她停下来,等我到她跟前时,她问我:“那人是婶子吧?”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跑着。她开始跟在我身后,没几步,就与我并行了。她又说:“婶子长得挺漂亮的!”我又点了点头。实在地说,这些年我最成功之处就是找了个漂亮的老婆。别看她也四十多岁了,除了眼角多几道浅浅的鱼尾纹,面容仍很清秀,身材更是没的说,打后面看,仍像个小姑娘一般。女孩见我如此表态,神情突然显得很沮丧,猛地把脸扭向左边,老半天才恢复到常态,直到山顶,再没跟我说过话。
  我刚坐下,还没等摸出烟来,她已经把背上的包转移到胸前,从里边掏出一盒烟递过来说:“给你的。”我掃了一眼,是“黄鹤楼”之软“九鼎”。这种烟我抽过,知道这一盒烟,比我平时抽的一条都贵,赶忙摆手说不要,并自嘲地说:“你抽吧,我没长那个嘴!”女孩愣了一下,又往前送了送,笑着说:“偷家长的,算是帮我打土豪了!”她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但态度真诚,我没法再拒绝了,只好接过来。在接烟时,我发现她的食指和中指夹烟的地方,微微泛着黄色。我打开烟的包装,先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抽出一支递给她,也笑着说:“算是借花献佛了。”她下意识地摆了摆手,说她不会。我笑着指了指她的手说:“呈堂证供在此,还敢抵赖!”她立即把右手隐于身后,但左手还是把烟接过去了。我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把打火机递过去。她犹豫一下,还是点着了。在把打火机还给我时,她顺势坐到我斜对面的石头上。她今天抽烟的动作很特别,把烟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嘴冲上,整支烟被半包围在手心中。每抽一口,还把脸扭向一侧,把烟吐向身后。   大约抽到半支烟时,我突然想起她刚才说这烟是偷家长的,便晃了晃手里的烟盒问:“你家长是干啥的?”她迟疑片刻,才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几个天吊说:“盖房子的。”我看出她不愿意回答我,或者说不愿意说起她家的事。不然,哪有女儿称父亲为家长的。我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说:“你这么瘦,还跑步干啥?不耽误学习吗?”她听后微微地翘了翘嘴角,很不屑地说:“切,谁说跑步就是为了减肥?”说着,她把半截烟头扔掉,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两小袋酸奶,扔在我怀里一袋说:“当水喝吧!”
  也许是因为那盒烟和那袋奶的原因,分别才一个多小时,我又想起那个女孩。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我扯过手机,点开她的QQ空间。我逐条地浏览着她的日志,她有时一天发三四条,有时好几天不发一次。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感觉她不愿意过星期六和星期天。她总不停地感叹,明天又是周末,可怎么过啊!还有一点,就是她对学习也有抵触情绪,从“可恶的数学”到“可恶的英语”,除了语文,把所有的学科都诅咒遍了。不愿意学习不难理解,基本是学生的通病,可不愿意休周末,这便让人奇怪了。而这二者又是那么的矛盾——作为学生,既然不愿意休周末,那应该是喜欢学习才对;既然不喜欢学习,就应该乐意休周末!在我看过的近百条日志里,她没提到过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我又點开她的相册,大约有五十多张照片,记录着她各个年龄段的形象,只是全部是单人照。这让我对她和她的家庭产生了好奇。
  看到她在线,我问她:“丫头,你家女家长是干啥的?”不一会儿,她问我:“什么意思?”她这么一问,我还真不好意思了。一个大男人莫名其妙地打听人家的母亲,算怎么回事?我只好说:“本来是想问你父母的,可你父亲我已经知道了。”她对我这个解释似乎觉得合理,发过一个笑脸后,让我猜。我说天底下三百六十行,怎么猜?给点提示呗。她则说早就给过我提示了。看到这句话,让我立即想起那天她猜我是干什么的情景,我试探着问:“是老师吧?”她发过一个表达赞赏的小图片,说你做选择题的水平大有长进!
  我的天!她讨厌的那两种职业,竟然是她父母所从事的!我不知道她是因为讨厌这两种职业而开始讨厌她的家长,还是因为讨厌她的家长而连带着讨厌这两种职业。我没往下再问,从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稳重和不动声色上,我已经察觉到,她的身上有着很多秘密,甚至可能是伤痕,我怕深问下去会碰到它们而无法收拾,只好以长者的语气嘱咐她别学得太晚,早点休息。她也没再搭理我。
  此后的若干天,每次她都背着那个小双肩包。除了带烟带奶,还带过各类零食。开始的两次,我还推辞,称那是给小孩子吃的。她则一本正经地训斥我,说这是大人们的误区,是偏见。渐渐地,我变得心安理得,认为我这是在帮她,让她从中获得一份满足。我甚至还向她要求,给我弄瓶好酒尝尝。
  五
  六月十五日,对,就是我生日这天,与那个女孩刚分手,还没等走出山门口,我就被树林里闪出的一个男人拦住。这个人大约二十五六岁,满脸的连片胡子,身材五大三粗。上身穿着白底蓝花的T恤衫,下身是灰白色亚麻大裤衩,光脚穿着一双圆口老北京布鞋,手里还攥着两枚核桃,揉得“嘎嘎”作响。他围着我转了一圈,指着我说:“往后离那个小女孩远点儿,要是再让我看见,就废了你。”我本来是想辩解的,可他的手指几乎就戳到我的鼻子尖上,眼神像把刀子,感觉我如果敢还口,他现在就能废了我。我只好乖顺地点点头,见他把手放下,我往左挪了两步,绕过他,灰溜溜地走了,连头都没敢回。等我出来,见到我老婆,才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老婆还表扬我知道自觉了,就应该多出些汗才对。
  路上,老婆一直在为她前几天中签的两支新股沾沾自喜,盘算着再涨多少应该出手。我则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的脑子里总出现那个连片胡子的男人。从年龄上看,他肯定不是那个女孩的家长,也不可能是她的同学或朋友。倒可能是她的叔叔或舅舅。也许是她从家里往外拿东西,被家长盯上了!总之,我决定不再与她联系,我不能稀里糊涂地惹上什么大麻烦!
  晚上洗澡时,我故意摔倒在卫生间内,还扯着嗓子大喊。我被老婆连背带拖地弄到床上,她把我浑身上下检查个遍,也没找到一点伤痕。她问我哪儿不舒服,我只好说腰疼。从第二天起,我无论是干啥,只要当着她的面,我就总两手掐着腰,并表现出痛苦的样子。我这样,上山跑步显然不可能了。到了以往上山的时间,我关掉QQ,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开始的两三天,我还能时不时地想起那个女孩。趁着她上课的时间,我打开过QQ,却没见到她有任何留言。这让我挺欣慰——她不在乎我,让我找到也不在乎她的理由。过了一个星期后,老婆见我的“腰疼”有所好转,撵我在小区内散步。那个女孩,也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记忆。
  七月二日晚上,在小区的超市门前,我听两个老太太说今天下午一高有个高一女生跳楼了。我头皮一麻,直觉地想到了那个女孩。我赶忙往家跑,边跑边在心里否定我那可怕的直觉。我打开电脑,看到她在QQ上给我的留言,时间是昨天的二十三点三十五分:
  叔叔,我知道你被人威胁了!连出来跑步都不敢了!我不怪你,你也确实犯不上为我承担什么。那个人都跟踪我半年多了,我认识他,是男家长的司机。从十二岁起,女家长就让我跟踪男家长。我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跑步的。我跟踪两年多,最终还是把男家长给跟“丢”了。他们离婚后,我与女家长一起生活。后来我发现家里总有烟味。对了,我就是不想闻到那种烟味,才开始抽烟的。我害怕再失去这个女家长,又开始跟踪她,去年暑假,我把女家长也跟“丢”了。我看似有两个家,都可以自由出入,可总有无家可归的感觉。我学习不好,是男家长花了钱,我才以体育特长生进一中的。我唯一的荣耀,是全校长跑第一。只有跑步时,我才是快乐的。我早就想把自己跑“丢”来惩罚他们了,因为认识了你,才延迟到现在。我这个网名,是你给我的。记得小时候,男家长就这么叫我。可现在他已经不再这样叫我了!叔叔,谢谢你,谢谢你叫我丫头,谢谢你给我这段快乐的时光。如果有来生,我愿意作你的丫头!
  朦胧泪光中,我又见她边跑步边回头等我左右晃动着“马尾巴”的身影,我的嘴里喃喃地叫着:“丫头,丫头。”
  后来,山上的那块大石头和那堆小石头都没了,建了一个供人休息的凉亭。在凉亭的飞檐上,有一块木匾,上书“德耀辽西”四个大红字。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其他文献
白美珊打扫房间时,在袁来的一本书底下发现一张收据,是磨矶咖啡馆的,消费金额一百三十七元。白美珊如获至宝。在所有可能都成为不太可能,已经山穷水尽的档口,她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草,突然望见了杨柳岸,春风一度,柳暗花明。  她将收据小心地放进钱包,拿起车钥匙,打开车内导航,输入目的地:磨叽咖啡馆,车子像训练有素的拉布拉多犬,按图索骥。  推开“磨叽”的大门,白美珊愣了下,和她认知的咖啡馆不太一样,分明就是
期刊
今年发生的三月十日毁绿案一度震惊浦江,查处一 雷厉风行,三天就有了下文,当事人被罚了款,一分管的丢了乌纱帽,沪上媒体相继作了报道。文汇报在报道中是这样写的:“上海市园林绿化
摘 要:陶行知說过:生活就是教育的内容,为生活而教育,在生活中找教育。幼儿园孩子的身心发展水平决定了他们学习和游戏的内容都是模仿真实的生活实践,和他们的生活经验紧密相关。幼儿园区域游戏活动是教师有目的、有计划地进行环境创设、材料投放、活动内容设置和适宜的指导,从而激发幼儿的活动愿望和积极参与游戏的意识,获得身体、情感、认知及社会性等各方面发展。《指南》中指出:幼儿园教育活动的组织应“寓教育于生活、
甲氧滴滴涕(methoxychlor MXC)是环境内分泌干扰物的一种,化学名为二甲二苯三氯乙烷,作为滴滴涕的替代物广泛使用,在土壤、河流、动植物体内、人体体液,甚至孕妇血液、胎盘、
摘 要:幼儿园的区域活动可以为每一个幼儿的个性发展搭建平台,对幼儿的发展具有独特的启蒙作用。农村地区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教师可以好好发掘与利用自然界的优势,创建各种各样的游戏环境。根据学前教育实际情况和地域的发展,把挖掘农村资源再利用作为突破口,探讨怎样更好地开发区域活动的空间,满足幼儿活动的需要,让农村资源真正在幼儿园区域活动中“活”起来。  关键词:幼儿教育;农村资源;区域活动  一、 问
20 0 0年 9月 18日上午 ,北京算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和北京广迪威视频技术有限公司于翠宫饭店联合召开记者发布会 ,北京算通公司将正式并购北京广迪威视频技术有限公司。北京
一  电脑屏幕一直黑着,像块小黑板。上面贴张单子,备忘嘛,完成一条就在后面打个叉……  网早断了。当初就是奔QQ视频去的,开始是一天一次,后来是一周一次,再后来……再后来陈铮换了个智能手机,也是董倩的意思,说是方便,随时随地。是啊,随时随地联系不上,视频请求来来回回,无应答的时候是常态。陈铮还是喜欢用QQ聊,有种“新闻联播”的仪式感,在既定的时间打开摄像头,正襟危坐,董倩的背景是一个简易衣柜,而陈
期刊
1  星空浩淼。马小关不用走出卧室,只需半截身子压着被子,两手支楞着后脑勺目视窗外,就可以看到稠密的星星把夜空都快给撑破了。其实,这种景象是再乏味不过的了,夜空像是被复制粘贴一般,漆黑重复着漆黑,星光重复着星光。可这一切在马小关眼里就是美,美得如痴如醉,美得让人浮想联翩。  就在马小关的思绪飘远时,敲门声响了。短促、轻微的响声并没有传进他的耳朵,他仍静静地躺着,望着窗外的星空发呆。  最近,马小关
期刊
绿茵场上。对方门前。队友的一个妙传,把球送到了你的面前。机不可失,你抬起脚来凌空一记抽射。球,进了。一片欢呼,一片喝彩……新闻场上,会有这种“凌空抽射”吗?有。那是一种间接
小年的前一天,恰逢四九节气,天寒地冻。空中稀稀拉拉地飘着清雪,天儿嘎嘎冷。芳馨下班,手里拎着一袋儿速冻饺子,下了公共汽车,一溜小跑来到自家门前。她首先摘下手套,揉搓几下已被冻僵了的双手,然后从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在玄关脱下羽绒服大衣挂在衣架上,再脱掉长筒皮靴。一抬头,惊讶地发现丈夫陆平捆着围裙满脸嬉笑站在面前。“老婆,凍坏了吧?”  “啊!老公,你今天咋回来的这么早啊!天这么冷,你不开车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