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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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桃花这个女人,我还是很喜欢的。
  单桃花是个寡妇,男人死后一个人拉扯大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了南湖镇一个二婚男人,不过,这个二婚男人是个公派教师,不愁吃不愁喝。老二是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委大院里上班。
  我来蛟龙掌第一天就睡在单桃花家里。
  蛟龙掌地形像个巨大的龙掌,六道沟聚拢起扭曲森森的龙爪。当地人讲,很久很久以前,南湖有一个很大的湖泊,后来因为龙王收了天水人童男童女的贿赂,把雨下在了天水,这里十年九旱,湖泊干涸不复存在,只留下了南湖这个名字。百姓苦不堪言。南湖人把状子递到了关公那里,关公斩杀了湫龙,尸体落在蛟龙掌,化成了山脉。
  我想,关公是个人间的英雄,怎么管得了仙道的事,再说,判案这种事好像也不归关公管,包公还差不多。但是单桃花死犟,说这事千真万确,蛟龙掌建了关公庙,就是为了纪念关公替民申冤。我来第一天就喝飘了,说来很是丢人,我是被单桃花放倒的,同事说这是单桃花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蛟龙掌这一亩三分地是她单桃花的,我凭什么染指。她是书记,我还是第一书记,老子天下第一,究竟谁是蛟龙掌的第一啊?
  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一觉醒来,天已透亮,我睡在单桃花家里的大炕上,仔细回忆昨晚喝酒的过程,再看看一个寡居女人的大炕,一时羞愧难当。人是一疙瘩肉,神仙识不透。这个单桃花,真是个人物呢!
  我头脑愣愣地来到院子里,这才开始留意起单桃花家的房子来。蛟龙掌人修房子是很讲究的,当然讲究得有资本。单桃花是蛟龙掌的大掌柜,自然起居之所就与众不同,外面看,跟别人一样的三合院,只是大门高大上,有挑檐、抓兽,门是清漆厚木门,锃亮,配上黄铜门钉和狮头大锁,气派得像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我住的是上房,要比左右厦房低好多,屋顶七檩六椽,门扇两明两暗,窗扇四明四暗,地上的瓷砖光亮地泛着清波。迎门的黑漆方桌上方,挂着一幅中堂书画,行书,写的是地球人都知道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左右对子分别写“红梅扬正气,黄耳报佳音。”对联倒是正楷书写,中规中矩。再对照中堂内容,分明不是一个人所写。再看中堂时,我就发现这幅《春晓》不仅字写得很野,而且还有两处错误,不觉晓的“晓”字写成了“目”字边,可能受了前面“眠”字的影响。风雨声的“声”字右上角写成了“又”字,非常明显。我忽然觉得嗓子里有些堵,有些痒,那一个“目”、一个“又”字,就是两只蚂蚁,顺着我的嗓子眼爬进了我的心里。
  我要给她写副中堂,不负昨夜美酒和这敞亮的住了一晚的房子。我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当我整理好床铺准备出去的时候,我在炕角的一摞子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硬皮笔记本,强烈的好奇感让我忘记了窥探别人隐私是不道德的训诫,我一把把本子从摞起来的几个枕头底下抽出来,刚读了几页,门外响起了汽车刹车的声音。我手忙脚乱地把本子塞回原处,走到门口的时候,单桃花手指上甩着她的钥匙环儿已经走进了大门。
  起了啊,还不算日吧歘。
  单桃花说了一句方言,不算日吧歘,意思就是还不算熊。想起笔记本里的内容,我赶忙解释,“我说了我住村部的……”话还没说完,单桃花打断了我,“你光说不练顶啥用?脚底下捣蒜了,还能走个哪搭去?炕上都是人掮上去的。走,上车,村部里开会走。”
  我好像是酒还没有醒,晕晕乎乎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出了大门坐在了她停在门口的宝马车上。单桃花是乡下人,但却比我这个城里人富有,当然这不能归功于她是女人,也不能归功于她是村干部,天底下多少女人,多少村干部,又有几个富起来了呢。之前,我觉得她属于乡村致富能人那一类,抓住了好政策的机遇,村里有果园,镇上有酒店,县里还有个小排档。一般情况下她就住在镇里的酒店里,并不是说昨晚我住在她家里她才去了酒店住的。车子走在砂石路上,一跳一跳的,车载音箱里刘德华唱歌的声音也一跳一跳的。爱着华仔音乐的人是我的同龄人,那是一个荒芜太久刚刚复苏年代的特征。本来,此时此刻,我跟单桃花应该有一种本能的亲近。可是,我却被一种无端的惶恐不安情绪所劫持,旁边这个充满自信的女人,能开着宝马,绝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想到那个神秘的本子,我如同又看见了她家墙上的那幅字,那两个错字就像饭里的沙子,米汤里的虫子,不吃吧饿,吃吧又膈应得不行。
  到了村委会,大家都来了,主任、文书,社长,还有镇里的包村干部,一个不少地候在院里。单桃花把车开进村部院子,车头扎在会议室的门口。我一下车,就被大家围了,昨晚主任和文书都在单桃花家喝酒,他们啥时候走、怎么走的,我是一点也记不清了。见到他们,我自然有些尴尬。倒是单桃花雷厉风行,直奔主题,替我免去了嘘寒问暖的环节。
  “牛娃,你说,几个娃娃,都啥名字,现在人在哪儿?”
  文书叫张增牛,大家都亲切地叫他牛娃。根据上面的精神,最近乡里的主要任务是劝返辍学学生。单桃花说:“义务教育不能落下一个娃。连半个都不行。”
  我笑:“这上学没学费,还管营养餐,咋还有不念书的?”单桃花说:“不花钱它也不挣钱啊,外面去打工,见世面不说它还有收入啊。”蛟龙掌七个劝返对象,除了一个风湿病腿不能走的外(就是单桃花口里的半个),其他六个都在外面打工。文书说,六个家里都跑得没遍数了,电话也打了,就是不回来。我有些着急,插嘴说:“你没说就回来参加个毕业考试?”文书说:“人家问一来一去的路费谁出?”
  文书的话让我顿时语塞。来之前,我想,这个任务不难落实,义务教育免学费,没有不得已的原因,一般没辍学的。不成想不仅有,而且还不少,一个个不回来不说还理直气壮。我有些一筹莫展了,突然感到你就是像关公,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在鸡窝里耍大刀,根本就施展不开。一见我沮丧的样子,单桃花说:“说一说这几个娃都在哪搭?”牛娃说:“两个县里,一个平凉,一个宁夏,一个省城,两个广州。”牛娃说完,单桃花斩金截铁地说:“罢了,县里、平凉和宁夏的交给你们几个,省城和广州的给我和老马留下,就是绑也要绑回来。”被她叫着老马的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接下来,大家又议了议一户自来水入户的事,住房拍照建档的事,還有扶贫贷款归还的事,鸡零狗碎,没一件干练的。   说着嚷着,一上午就过去了。单桃花站起来,提一提牛仔裤,说:“狗日的,腰又壮了,这还勒不住了。”然后问我:“跟我到家里再整几盅?”我摇头:“你回吧,我在灶上吃。”大家一起笑了,我的脸全被他们笑红了。单桃花临出门说:“老马,罢了,你准备一下,明早开车去省城。”
  村委会的灶也不能算个灶,办公房旁边搭个棚子,村妇女主任当伙夫,做两三个人的饭。饭是面条,菜是黄瓜、萝卜,院子里种的。面一入口,奇咸,且硬的像面疙瘩,又不好说出口,只得勉强吃下。牛娃吸溜溜吃着,发话了:“我说翠香,你是把卖盐的打死了吗?给你说了多少遍?咋还一口盐?”叫做翠香的妇女主任尝一口,说不咸呀。牛娃骂:“昨晚男人把舌头咬了吧?人要紧。”翠香甩过来一个抹布说:“把你个老嫖客。”说完端个碗拧身子外面吃去了。
  我之所以不跟单桃花去吃,一是觉得时间还长,总不能天天去顿顿去,二是我不想沾单桃花的,尤其看了她炕脑里那个小本子后。沾了总要还的,明天去省城劝返辍学学生坐她的车,我心里很不舒服。这是公家事,开私人车怎么讲都不美气。蛟龙掌翻过东山就是宁夏,那里有一条铁路南下省城,有个小站可上车。坐个火车多方便,车票还可以报销。但是我不能给单桃花说,说了也白拉那一腔,我虽然是蛟龙掌第一书记,但毕竟是外来的和尚,念经也要看人眼色。但我还是把这个想法说给了牛娃。
  牛娃的一席话让我大吃一惊。牛娃说:“她这辈子是不会坐火车了,她男人就是在那条铁轨上卧轨自杀的。唉,老支书的死是她心上的伤疤呐!”
  牛娃的话留给我的不仅仅是震撼,在我的印象里,卧轨,这种文艺的死法,只有城里人才做的出来,单桃花男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怎么就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举?
  “是不敢不想不应该,再谢谢你的爱……”还是刘德华,漫长的旅途上,我看着单桃花驾车的样子,心里想着他的男人。几次想张口问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车出县城穿过一个隧道的时候,她忽然说:“你是想问我家里的事吧?没事,过去十几年了,心上插个刀子也都涅了。你都听说了吧?老头子是趴铁道,火车碾死的,我不相信是他自己寻死,我一直认为他一定是被人害了,多年里我一直走在寻找真相为他报仇的路上。”
  漫长的旅途单桃花开始了她平静的讲述,十多年了,显然她的口气已经不再激愤,也让讲述的内容更显得客观、真实,但我还是听得惊心动魄。这个大气、爽朗女人的背后有着跌宕起伏的人生。省城四百多公里的路程,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这是我去省城兰州最快的一次,刚下高速,她给省委工作的儿子打电话,儿子已经把酒店定好,晚宴虚位以待。
  但是,一进城就堵车,车子蜗牛一样向前进移动,焦躁的单桃花一边打喇叭一边骂:“破地方有啥好的,哪里比得上咱蛟龙掌,你说这娃娃们都往外跑得干啥呢。”我知道她指的是辍学的学生苏明明,来前在他家里要了地址,苏明明在一家牛肉面馆里端饭呢。
  单桃花在想苏明明和她的儿子。而我,却在想她的男人老林支书。
  老林支书主政蛟龙掌的时候正是村上最困难的时候。新农村建设、修路、水利工程等等,让村级债务缠身,老林支书为了偿还债务,不惜想方设法私人贷款化解村上债务。有一年,市教育局长来镇上查看乡村学校危旧校舍情况,车在蛟龙掌翻了,局长受伤严重,老林支书组织村社干部把局长送到县城医院,因为局长失血过多,急需输血,老林支书捋起他的袖子,当仁不让地说:“我和白求恩一样的型号,输我的。”因为抢救及时,局长脱离了危险。醒来的他得知老林支书救了他,就拉着老林支书的手说,蛟龙掌的学校确实太破旧了,我一定回去研究解决。老林支书哀求道,我替娃娃们谢谢局长,你也看过,教室天晴还能凑合,下雨天,娃娃们每人除了背书包还得各带一只桶和一个盆子来。教室里除了读书声,还有滴滴答答的滴水声,要是来白雨,全村人都捏着一把汗。局长说,你不救我,这事我也得管,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呐。
  局長回去的第二个年头,拨下来五十万元。老林支书没想到能解决这么多,那时候的五十万能修一幢五层大楼呢。他心里明白,局长就那么一说,他不救局长,不给他输血,不床前床后护理他一个月,学校的事不一定能解决,因为全镇学校的状况都一个眼势,钱给谁都一样,退一步讲,就算给他,也绝不会给这么多。五十万元下来,是个大好事,但也是个祸害。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娃娃,手里捏着五千块钱,还没等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就被眼红的大人们连哄带骗拐带去了。单桃花说到这里的时候口气里是带着责备的,她怪他的男人死心眼,鼻子大了压着嘴,大树底下得看树荫子,镇上杨书记说:“你这么小的村,哪能拿挂这么大额的钱?聚财办大事,镇上的窟窿还多着呢,给你就留二十万,一个小学校的几间教室,绰绰有余!”
  杨书记长了一对眯眯眼,一说话看见眼皮动,看不出眼里的内容。人丑心歪,老林支书去争取,杨书记好话没一句,还训斥老林支书没有大局观念,只记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林是个死驴脾气,在家里,单桃花都是顺着毛捋的。杨眯眯的一席话让老林起了逆反心理,用单桃花的话说,“两个人三言两语的,就说韶了。”老林连夜都没过,就骑个摩托一奔子去了县城找县长。他之所以找县长,是因为县长在一次全县项目建设推进会上,表扬老林支书为了教育基础设施建设,献了汗水献热血,值得全县党员领导干部学习。这话虽然说得不中听,但说明县长是支持他的。在县政府,是县长秘书安民接待的他,安民年龄不大,但人十分谦和,听了他的诉苦,也觉得他的钱来之不易,杨眯眯不能一爪子下去,打走那么多。安民的态度虽然明朗,但是口气平淡,不恼不躁,客观陈述,而县长就不同了,听了他的申诉后,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都淹了出来,他抓起电话,拨通了杨眯眯,不由分说,一顿怒斥。
  钱是留下了,但疙瘩是结下了,双方吃劲还越拽越紧,杨眯眯看老林支书,眼睛闭得更实了。老林支书从前的威望突然之间也急转直下。有人说,爱打小报告的人往往最终都会变成孤家寡人,不管你这个小报告报告得对不对。这话在老林支书身上灵验了,“这个倔驴,不是我说,脑子转一下,事情不会这么日吧歘,更不会惹火上身,他要是回来跟我商量一下,老林今天还活蹦乱跳呢。”时隔多年,单桃花的话里还包含着她当年没有尽到贤内助应尽责任的悔意。   走走停停的添堵路终于走完了,到了酒店的时候,单桃花的儿子已经候在包间了。她的儿子林力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根本看不出蛟龙掌的半点影子。听单桃花说,自从初中毕业到了县城读高中,林力就离开了蛟龙掌,成了城里人。单桃花一见林力,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说话柔声细语,动作妖里妖气,介绍完我,就把我晾在了一边,两人只顾着腻歪去了,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上第一盘菜的时候,单桃花忽然记起来什么,说:“对了,给孙子撼了两袋子老家的洋芋粉,还在车后备箱呢。”林力说:“哎呀妈,现在超市里都有,你不嫌麻烦。不过,孙子倒是常提起你,说你这人刚烈。”单桃花说:“孙子帮了咱那么大忙,在我心里,那就是关公呢!”林力笑:“你还要把他供起来不成?”他们说说笑笑,让我一头雾水。
  第二盘菜上来,单桃花才对我说:“老马,孙子那人不错,是个好干部,不是他,林力他爸的仇就报不了。”林力补充说:“他叫孙志,是我同事,也是好朋友,我们给他起外号叫孙子,没有骂他的意思。对了,他当过咱县巡视组的副组长。”话说到这里,他抬腕看了看表,自语道:“七点过一点,我问问他吃了没有,叫他过来。”单桃花一听更来了劲:“叫来叫来,你别说,我还怪想这娃的。”于是林力就拨电话了,他们都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果然他还没吃饭,还在单位加班,刚开始的时候说不来了,手里活多,时间不够用,后来一听林力说单桃花来了,马上改口:“老姨来了啊,那我收拾收拾马上来。”挂掉电话,林力说:“孙子跟我一样,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俩是一双筷子,两根光棍!”说到这个话题,单桃花埋怨林力:“我说你们一个个长得这么心疼,咋就不勾拽女娃子呢?我等孙子都等出相思病了。”一席话说的我喷了一口茶水出来。林力笑得前仰后合,不着急,孙子马上到。
  这一晚,我失眠了。住在酒店宽大的床上,眼前不断闪现着林力、单桃花、孙志,还有老林支书的样子。今晚他们三个喝得昏天黑地,热火朝天,我对单桃花这个女人更加刮目相看了。凭什么让省委一个小官员对她如此看重,这让我暗自称奇。孙志要比林力大七八岁,职位也比林力高,可与林力母子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他的职位和身份,三个人一起闹,就像三个江湖结拜的弟兄,好得山高水长的。酒桌上他们边说边喝,说老林,说杨眯眯,说蛟龙掌,通过一言一句,我终于连缀起老林支书卧轨自杀的故事。
  老林用三十多万元改造了校舍,水泥硬化了校园,新修了操场、厕所,蛟龙掌的学生娃们再也不用提着桶上学,也不用因为土厕所里满地蛆乱爬害怕上厕所而尿裤子了。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蛟龙掌人不看你说了什么,只看你做了什么。告黑状带给他的阴影慢慢被窗明几净的学校驱散了。可是好景不长,学校竣工不久,县纪委的人就进驻了学校,查账、走访,问话,折腾了一个多月,结果得出三项结论:一是项目管理存在重大问题,未按规定进行招标,设计、建设、监理招标手续不全;二是建设资金超预算,未组织竣工验收就使用;三是存在挤占、挪用甚至贪污项目资金问题。尤其第三项,极其致命。单桃花带着一口酒气说:“几年前,为了偿还村级债务,老林自己找信用社熟人以个人名义贷了五万元,好几年过去,一直还不上,连本带息滚了十二万元,要说虱多不咬,债多不愁,这老头子却被账逼得昏了头了,动了那五十万校舍项目款还了银行债务。这个没出息的!”
  民不告官不究,后来他们都知道这背后都是杨眯眯搞的鬼。知道你也没办法,老林确实犯了错,涉案十二万元,那是要坐牢了。单桃花正想着法子去求杨眯眯从轻处理,她觉得事由杨眯眯这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杨眯眯出面,老林就能从轻发落。这十二万又不是他们林家花了,不都是用在村上了。单桃花去镇政府找了几次杨眯眯,都没找到,不是县里开会就是外出学习,还没等他找到杨眯眯,老林就出事了,本来一家严攒的生活瞬间塌伙了,老林没了,单桃花并没停止找杨眯眯,但再找杨眯眯已不是明里找着求情下话,而是暗里找着跟踪摸底。
  一年下来,单桃花有了一个厚厚的小笔记本。偷偷摸翻看这个笔记本,我知道了這一年单桃花的所作所为:2006年1月16日夜10点至12点,春节放假前,先后有八人进入眯眯办公室,两人进去时提一大包,五分钟左右后出来,手空。六人手塞在口袋里进去,三到四分钟出来;2006年3月13日中午11点30,南湖大酒店,眯眯接待上面人,喝酒五粮液一箱,红塔山两条;2006年7月18日夜11点48,女文书刘莹进入眯眯办公室,12分钟后,室内灯熄,次日凌晨4点10分,刘莹头发散乱出来……
  孙志端起一杯酒,对单桃花说:“姨我敬你一杯,说实话,我是服了你了,不过那时候不像现在,这些事对于杨眯眯这样的人来说等于喝凉水。打蛇要打七寸。”单桃花一拍桌子:“孙子你说的太对了,当我寄给纪委的小本本回到眯眯手中的时候,我简直要疯了,你知道吗?眯眯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嬉皮笑脸地把本子扔给我,侮辱我说多一个哈巴狗跟着,睡觉看着,他巴不得。还打电话叫文书刘莹来,当着我的面把刘莹抱腿上,手伸进胸罩里摸奶。发情的公狗一样,辱人死了!”
  一年后,杨眯眯调县教育局当了局长。离开了蛟龙掌的杨眯眯对一个死去的人还不放过,竟然把老林支书作为一个侵吞教育经费的反面典型开展所谓的廉政教育。单桃花心中压抑的积怨再次被激起,她在县城里租了带门脸的楼房,开了一个早餐店,一边陪读县一中上高中的林力,一边通过早餐店的食客接触认识教育系统的人,继续收集杨眯眯证据。她铁了心要与这狗日的死磕到底,她不信自己就成不了一个狼猹猹。很快,她意外发现了开一辆红色帕萨特的刘莹在搞县三中的项目工程。孙志说得对,打蛇打七寸,通过跟踪刘莹,单桃花发现了眯眯和刘莹在县城的一处秘密小别墅。
  林力酒喝到最后抱着单桃花的头哭得稀里哗啦,他说:“妈,高中三年你太苦了,起早贪黑,既要挣钱供我念书,还要替爸出气。有一段时间,我都想劝你不折腾了,人都走了,再折腾有啥意义。因为我打内心里就不相信你能扳倒杨眯眯。”单桃花替儿子擦着眼泪,说:“甭说你,就是我也不太相信,但是这狗日的太欺负人了,他那副恶心的嘴脸长在我心里了,我就是舍了这一百来斤,也要出口气。好在政策不同了,杨眯眯这样的人遭报应的年代来了,多亏了孙组长、孙巡视、孙关公……接了我的状纸,把这狗日的给抓起来了。咱老林家那些乌苏的日子过去了!”说着,娘母子两个抱头痛哭起来,看得我鼻子酸酸的。   城里的夜亮得快,可能是因为城里老早赶路的人多吧。我刚起来洗漱,门就敲响了,是单桃花,一开门就骂:“把你个贼打鬼,不好好喝,尽灌我们仨,爷们让你白当了!”我笑:“吃一堑长一智,知根知底了,就不上当了。”问林力好着吗,她说早上班去了。然后不无幸福地说:“昨晚酒喝罢跟我睡一屋,说了一宿的话。”我看到她一脸倦容,酒气凝重,问她能开车吗。她说不开了,城里她路不熟,打的走吧。正合我意,这会倒不是对她不放心,怕她记黑账,而是发自内心地关心她。
  找到苏明明所在的牛肉面馆时,里面已经人满为患。为表达昨夜她儿子的盛情款待,我给我俩一人买了一个牛肉面,加一个鸡蛋,要了个小菜。苏明明看见了我们,指指手底下,意思这会忙得顾不上,好不容易排到我们,吃完,待门口等。大约十点多,店里人才开始少下来。在门口,单桃花说:“家里给你电话了吧。你知道我们可世界找你是为啥的吧。”苏明明点头:“家里说了。可我这,你看,回不去。”单桃花说:“我看生意不错,一月给你多少钱?”苏明明说,“包吃包住三千。”单桃花说:“你知道我县里的排档吧,生意跟这差不多,早上卖早餐,晚上是烧烤,你回去把毕业试考了,在我排档干,一月四千咋样?”我看到苏明明的眼睛瞪得好大,我的眼睛也瞪大了。在县城餐馆打工,哪有这么高的工资?我观察苏明明的表情,他原本坚定倔强的表情变得酥软柔和了,他说:“让我想一想。”
  返回的路上,单桃花给苏明明他爸打电话,说了苏明明的情况,并说了今天给苏明明的许诺。苏明明家里高兴得很,表示马上打电话动员娃回来。车子刚走过十八里铺,苏明明他爸电话就回复过来了,苏明明这几天跟老板算算账,要了欠发的薪水就回来。单桃花在电话里说,你给说,万一薪水要不来,我给他补,差多少补多少。
  我戏谑她,說:“你还真是个富婆,扶贫恐怕不是这么个扶法。”单桃花说:“那你说咋办?这几个娃娃义务教育任务完不成,村里抹不了贫困帽子,帽子抹不了,你也回不去。你难道愿意一直待在蛟龙掌?”我感激地看着她说,蛟龙掌有你当支书真是幸运。单桃花听我这话,爆了个粗口:“屁!谁当都这样,老林当年当得把家贴赔进去不说,连命都搭进去,让人当成苍蝇拍了,对我来说,这活儿是个伤心的活,谁愿意干呢?”我有些纳闷,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要完成老林未竟的事业,争口气呢。”单桃花略带嘲笑地说:“我可没那么高觉悟,我是为了安民。”
  安民是现在南湖的书记,县政府原来县长的秘书。对于老林的事,从头到尾安民都是一本账,对于单桃花扳倒杨眯眯的事,安民不仅一清二楚,而且还是出谋划策者,在这件事上,安民帮了她不少忙。安民调镇上当书记后,林力已经考上大学走了。单桃花在县城里一门子经营早餐店,做得风生水起,门庭若市,门脸不断扩大,后来自己买了这套旧楼房,把早餐店开成了大排档。本来她是不打算再回蛟龙掌了。可是安民却寻上了门,他说:“摸究来摸究去,我觉得只有你能干了。”他说:“镇上苹果树面积少,主要是大家不认识,你看看旁边的静宁,一个个都靠苹果发家了,我是着急啊。蛟龙掌地多人少,集中连片栽植果树,有条件,可是目下蛟龙掌连个支书都没有,我愁得连觉都睡不着,你全当帮我,就干一届行不?”她问为啥找她,男人都死光了吗?安民说:“当支书要有号召力、凝聚力,还要有经济头脑,致富本领,你看你,锲而不舍反腐败,弘扬正义,让贪官污吏绳之于法,不说你们蛟龙掌,就在咱整个南湖都摇了铃了,大家信赖你,还有,短短几年,你把这儿经营得有模有样,周围好多店都陆续关门了,你这店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从单桃花的口里我知道了她发家致富的经过,安民先突击她入党,然后给政策定制承包苹果园,最后推荐会议选举成为蛟龙掌党支部书记。她的苹果园成为南湖第一批打出地方牌子的果园,第一季单桃花就收入数十万,第二年,她就积累了一些资金,把县里的排档承租给别人,自己又在镇上开了酒店,建了南湖最大的果库。单桃花由从前的反腐斗士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脱贫致富带头人。
  “老马,你知道昨晚我儿子给我说了一件什么事吗?”车进入静宁境内,单桃花问我。我当然不知道他们的交谈了,摇摇头等她说下去。
  “我那死鬼老头不是被打垮的,大不了待几年班房,出来还是条汉子。他查出了胃癌,已经晚期了,都是那几年村里忙,吃饭没准头长期胃炎,没及时治疗造成的,他一直没告诉我,走之前告诉了儿子,还叮嘱儿子不要给我说。”单桃花说着啜泣起来,“他不要我知道他的病,一定是想告诉我,人心难测,坏人当道,他就是被逼自杀的。不是病患,是人祸。”
  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不得而知。人已去,这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的后人林力非常优秀,有出息,重要的是蛟龙掌的今天无论人心还是经济都是越来越好了。我忽然对单桃花说:“你家里墙上那幅中堂字不仅很烂,还有两个错别字。完了我给你新写一幅换掉吧。”单桃花笑了,眼角还留着泪痕,“好啊,这可是你说的,站着尿尿的儿子娃,不许耍赖皮!”
  我也哈哈笑了,车子穿过一个隧道,驶进了一片灿烂的阳光里。
  后来单桃花独自去了趟广州,把那里打工的娃娃领回来了,七个辍学的娃娃全部如期参加了初中毕业考试,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其中四个娃娃还被她以代培的形式送进了县职业学校,学了酒店管理和果树栽植。
  我走的那天又跟单桃花喝了一场酒,我又没防住被她撂倒了,我还睡在了她家的大炕上。
  第二天起来,单桃花给我端了碗醒酒汤说:“看你长得这么削涮,以后少喝点,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喝完汤,她带我去山顶上的关公庙。
  站在山顶,一览众山,我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龙掌,六道沟聚拢起扭曲森森的龙爪。单桃花又给我讲属于蛟龙掌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南湖有一个很大的湖泊,后来因为龙王收了天水人童男童女的贿赂,把雨下在了天水,所以那边叫天水。这里十年九旱,湖泊干涸不复存在,只留下了南湖这个名字。百姓苦不堪言。南湖人把状子递到了关公那里,关公斩杀了湫龙,尸体落在蛟龙掌,化成了山脉。
  这一回,我信了她的话,关公这个人间的英雄,管得了仙道的事,而且我确定主持人间正义的一定如她所说就是这个庙里的红脸关公。于是,我给关公上了一炷香,一连鞠了三个躬。
  我离开了蛟龙掌,单桃花用她的宝马把我送到了县汽车站。这回我坐她的车心安理得了,她的那个记黑账的小本子被她压在了关公庙的香案上,算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吧。对了,忘了说,我给单桃花写了一幅中堂,已经换掉了那幅,内容写的是“桃花灼灼斗春芳,一见如云满目光。不识冬来霜雪遍,芳意争似竹松长。”
  责任编辑乌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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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  有燕子飞  惊诧的念头  一闪而过  稻田里  耕牛摇着尾巴  扇着耳朵  咀嚼着隔夜的食物  远处是灯火阑珊的城市  被车流拖曳  空间有食物的味道  地里的耕牛在夜暮降临前  被主人牵走  稻谷金灿灿的  收割的时节  暮色被灯光取代  暧昧不明  川流不息的人们  把光线扯成一道道彩虹  田间有人观望  念头被远处的城市  加工成飘散在空间中的味道  或喜或悲或忧或叹  百合花  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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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农村老家建一栋房子,等退休之后,安度晚年。  经风水大师指点,最终选定了我家那片果园。但从公路到果园,要经过于桦桦的一小块菜地。  我去镇上买了两瓶浏阳河酒和一条芙蓉王香烟,直奔于桦桦家。  几杯酒下肚,我便说起那块菜地。我说:“给你钱,行吗?”  他说:“不行。”  我说:“用两块菜地换,行吗?”  他说:“不行。”  我说:“那你要什么?”  他说:“啥都不要。父命难违!”  我很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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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杀人!杀了那个疯婆子!”  雷小佳把车钥匙重重地砸在我桌上,“嘭”的一声,惊得正在低头看手机的我,头发竖了起来。  我很生气。再怎么着,我是他的顶头上司,平时对我很尊重,现在却在我面前奓翅,摔碟子摔碗,大脸拉耷着比驴脸长,反了他了。  “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讲!杀人?给你把刀都扛不住,给你把枪不会搂火!”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拍了拍他微微颤抖的肩膀。  雷小佳脸色铁青,嘴里好像嚼着一只小老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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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之冬,寒凝大地,雪覆空山。有老树枯藤,无小桥流水。既有寒风肆虐、粗砺狂野,也有骤雪初霁、幽雅恬淡。  眼中的树,与人相类,有躯体,有姿态,有表情,有意绪;心中的树,更有精魂和气魄,演绎种种悲欢浮沉。  熟稔的景致,多年陪伴,无声无息。唯有今朝,在镜头的关照下,忽然有了言谈,有了对话的欲望,或喃喃低语,或喟然叹息,更有吟哦,更有舒嘯……  那历尽沧桑的躯壳,屹立依然,默默送走夏日的灿烂妖娆,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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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面墙,一面空,里边坐个女学童,有心进去说说话,墙外一人在偷听。”  这是个字谜,谜底嘛,是“偃师”的“偃”。  偃师?  河南西部,邙山之南,洛水之阳,古邑存焉。县古槐根出,夏都之,商都之,周亦都之。商都曰西亳,因以名焉。后武王伐纣,于此筑城,息偃戎师,故名偃师。  以中华疆域之广袤,山川气候之迥异,各地风物亦千差万别。偃师有几种特产:树之所结,曰含消梨;土里所长,曰银条;地下所藏,曰牡丹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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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琴音  从茫茫草原深处传来  飞舞的雪花伴随着悠扬的天籁  冰封的大地牵扯着连绵的山脉  苍鹰在浩宇中徘徊  圣洁宁静的白桦林啊  也在翘首这一盛事的拉开  毡包前已燃起篝火  姑娘小伙们也跳起舞步  奶酒飘香哈达洁白  “安达“”赛努”①笑得多么可爱  雪地上的骆驼  和奔跑的骏马  雪橇爬犁也一展风采  各路英豪摩拳擦掌  尊贵的客人不再等待  看,彩旗在迎风招展  看,精英们在角逐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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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个中原  无数个没名没姓的日子  我不是在洹河凝望  就是在通往凝望的路上  把散乱归拢,归成一  这是偏离四川很远的地方  无缘无故的烈风徒涌  卷起路口堆砌的杂念  有多少星辰摇挂  就有多少个中原晃动不已  有多少次晃动  就有多少次莫名的愿望,仗剑而归  无数个日子  无数个终是没有实施的徒劳  我一边抚地扫尘  一边在尘烟里  踏上归途,却迟迟无法起身  深夜的门响了  深夜的门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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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遥远苍凉的漠北,在黑河水消亡的地方,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内蒙古西部边陲,一座风中的小城——额济纳旗,丰饶在天涯。  它是大风吹到天边的一弯孤月,寂静地挂在天边。  在父辈扑朔迷离的言谈中,我隐约可知,我幼年时举家迁徙于此,是一个痛楚而错误的抉择。如今,我已年迫知命,注定在此终老。一个边缘人的生活,已与他相依为命的土地,与这座遗世独立的小城紧紧融合,如同额济纳身边静静流淌的黑河水,与这片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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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也许是清晨飘起细雨的缘故,游人寥寥,异常清静。院子里弥漫着雨后的清香,和着一缕淡淡的幽兰芳香。几竿修竹,一丛幽兰,数间瓦房,几根石笋……极其简约,一如板桥先生自撰的楹联——“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这便是先生自嘲为“聊避风雨”的故居,多少带有几分诙谐幽默。院子不大,粉墙黛瓦,倒也精巧雅致。想当年,板桥的故居未必有今日的整洁与宽敞。  踩在青砖铺地的天井里,似乎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在院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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