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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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程千帆教授来函论“气韵”云:
  (上略)“气韵”之义大约可分可合。如《文心·声律篇》:“韵气一定”与“和体抑扬”相对为文,据下句“体”字,知“气”字亦即指“韵”。二字义同或近,乃可构成此一词也。
  其他故籍中“气韵”对举者,如《晋书》卷九十二《文苑传》载曹毗《对儒》:“曾无玄韵淡泊,逸气虚洞。”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中:“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者,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此二例,对举之中亦有对应之意。又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第八十五条分释二字云:“气者,气味也;韵者,态度风致也。”
  大概此二字之义相异而又相通如此。(下略)
  克木谨案:千帆教授此函系为拙文《虚字·抽象画·六法》(《读书》一九九○年第七期)而发。千里惠书赐教,意殊可感。拙文引其数十年前说“韵”旧文,今得补充,亦借此机缘再缀数语。前文草率,今更生疑。不辞贻笑大方,无非野人献曝。
  气、韵二字各有歧义。气字远自先秦,迄于近代,新义层出多变。韵字盛于六朝。音韵之学初兴,韵(均)本是专门术语,转谓和谐,亦以指人,又常与他字相对或相接。唯“气韵”相连似仅谢赫论画,当亦专门术语。初创新词,虽有新义,不离旧旨。二词合一,两义叠出,乃见新义。所谓“可分可合”者,应是分列旧词,合成新义。不知魏晋以来,唐张彦远以前,谢赫论画之外有无“气、韵”连用为一新词者。蒙读书不多,未敢妄议。彦远而后,语已流行,义解迁变,自当别论。限于溯源则后代之说似不必引。至于《文心》之句,若“韵指东、中,和谓东、董”,则似亦可解为“韵”之“气”(本有之形,音素)“一、定”(是一而定,不变),“和”之“体”(音调、体式)“抑、扬”(或抑或扬,可变)。不知可通否。
  陶诗“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性、韵”对举。“性、韵”相连者,千帆旧文引《世说·注》“性韵方正”。此似成一词,故谓陶诗韵亦指性。偶见《南齐书》卷三十六《刘样传》(《南史》卷十五同):“祥少好文学,性韵刚,轻言肆行,不避高下。”则“性、韵”亦自有别。“性韵刚”意谓“性刚”,“韵”,参互成文。“性”指内在气质,“刚”,“韵”指外在显现,“ ”。下引其言行文章可以为证。“刚”既不成词,“性韵”当非一事。陶诗亦然。“韵”指外在言行,不能“适俗”,“性”指内在气质,锺“爱丘山”。诗中二词未便互易。有同有异,有分有合,有对应,有相符,此乃我国古代语文以迄近世所习用而不自觉之惯例欤?由此解“气、韵”,是否亦可参酌?《南齐书》作者萧子显亦为梁人。同属齐梁,用语应不相远。
  拙文试释“气指人所凭借(形),韵指人所显现(神)。”以下分释“生、动”有误。应是“生(活的,非死的)指形(原误作神),动(非静的)指神(原误作形)。”准上释“性、韵”之例,“气”指“形”,亦即内在气质,心理趋向。“韵”指“神”,亦即外在显现,动作神气。(“神气活现”即韵、气,“气韵”。)谢赫所推重者陆探微、顾恺之。《晋书》顾传所列软事无不赞其传“神”之笔不拘于形。目有白翳,颊上添毫,迟不点睛,俱显其画“神”,当亦即传“韵”。海洋“神韵”之说未必出此,而构词之由来亦非无缘乎?“形”指内在本有,“神”指外在显现。一是人与物之静态,一是人与物之动态。以此试解梁代范缜《神灭论》妙语“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亦非不可通。“刀”为内在本有之“形”,“利”乃外在显现之“神”(神态,功能显现)。无“形”、“气”即无“神”、“韵”,有“神”、“韵”乃能显“形”、“气”。死形无生气,静神无动韵(动态),因此,形、神亦即“气、韵”,须“生、动”也。鄙说仅作一解,并非说二词不能合一。唯溯其本初,合旧词以出新义必难全脱旧有分别涵义,否则如生造译文“涅槃”,必须加以种种解说方能使人领悟矣。至于约定俗成,流传既广,自成新词,又生歧义,乃语言发展之常态。以后释前,如以中解外,此所以往往似易通而实生别解也。
  
  又如《世说·言语》支道林与人问答:“道人畜马,不韵。”“贫遂重其神骏。”所答似非所问,何以语妙而入《言语篇》?恐由于“神骏”二字久成一词,遂与“韵”似不合。设晋时人闻“韵”知“神”,而“神”又常指神态、动作,与“韵”相通。则谓“不韵”者指马之“韵”动,而道人之“韵”静,两“韵”不谐,故云“不韵”。支公答以“神骏”。“骏”指马之神态。意云:马“骏”有“神”,何谓“不韵”?易“韵”为“神”,以“神”对“韵”。马既有“韵”,则与道人谐“韵”矣。如此机锋或似借所谓“有心打岔”乎?由形神之别乃及气韵之殊,遂成妙语,流传千载。马之腾骧,“韵”未必佳。而其“神”殊“骏”,则“韵”亦胜矣。此或为别解。然揣摩当时之意,解以今日之情,或亦“以意逆志”乎?《世说》、《文心》于今蔚为显学,旧说新解层出不穷。愧无所知,放肆妄言,无非博通人一粲乎。
  
  愚于此起疑乃在三十年前译印度古典诗论《韵光》之时。为此“韵”字之译何止“旬月踟蹰”?恐蹈“格义”之放辙,遥慕什、奘之遗风。古印度论“韵”之新说约出于公元八、九世纪,略当晚唐,迟于“八代”。dhvani之词无论本义(声音)及新义(暗示义或领会义或言外之意)皆与“韵”可通。揆诸印度古典诗论之历史上下文,此亦是突起而风靡之新说。(详见拙译本序。)常词(音、字)既久已译为“声”,新词dhvani何不可译为“韵”?纵有误解,亦不失正。遂决意定译为“韵”。rasa之译为“味”亦由此而定。近千年来印度诗论之要诀“韵”、“味”乃与华夏诗论相通,岂不异欤?译稿未能刊印即逢浩劫。稿之不存,何从解说?不意劫后竟获发还。遂集成《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印“韵”、“味”有何异同?何以千余年来双方诗学皆以此为要领?此则所涉广远深微,疑问滋生。愚学殖荒芜,力衰年迈,无以为继。古语云:“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唯有属望于“可畏”矣。偶及“气韵”,遂获老友千帆之教,由此并得以正前文之失,亦云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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