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江党代会常任制20年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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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8年椒江悄然进行的党代会常任制试点,如今已成为中共高层扩大党内民主、加强党内监督的一个重要“抓手”。
  
  浙江台州湾畔的椒江,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这里不独激荡着一江山岛战役和“草根经济”的历史荣光,更孕育着探索党内民主的现实震撼。
  
  1988年,一场党内草根民主的大胆试验——党代会常任制改革,在这座小城悄然进行。实际上,早在1950年代,中共高层就对此寄予厚望,认为这是把党的民主生活提高到更高水平的一项“根本的改革”。
  这一课题的依据如此明确,让人很难联想到试验过程的艰辛:一段时期,椒江几乎成了“孤独的探索者”。不过,椒江在议论和彷徨中没有怯退。2002年,中共十六大终于对这一探索给予肯定。2007年,中共十七大报告进而提出,“完善党的代表大会制度,实行党的代表大會代表任期制,选择一些县(市、区)试行党代表大会常任制”。
   “非常振奋,非常欣慰。椒江为党的民主制度建设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我们20年的心血没有白费。”2008年7月,在接受《决策》专访时,椒江区委书记王建平依然心潮难平。
  2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与当初椒江孤军奋战不同,如今,按照十七大要求,越来越多的省、市、县都已实行了这一制度。这意味着,在中国,一场更大范围内的执政党党内民主改革正徐徐拉开序幕,而党代会常任制改革,已成为中共高层扩大党内民主、加强党内监督的一个重要“抓手”。
  
  关键时刻没有怯退
  
  “石破天惊。”
  提及1988年试点引发的震动,椒江的退休老干部何阿义这样向《决策》感叹。彼时,椒江还是一个县级市,何阿义时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
  是年12月,椒江召开市第三次党代会,试点首先从差额选举党代表切入。过去,履职时间实际只有几天的党代表,更像一种政治荣誉,有人戏称“五年开次会,会期三五天,会前握握手,会上画画圈,会后挥挥手”。但是这一次,椒江刻意划小选举单位,改进提名方式,扩大党内直选的范围和候选人的差额面。
  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市纪委一名年龄偏大的副书记被“差”了下来,而不属于预定人选的审理科科长章科通,成了代表团推荐的4个党代表之一。随后,在党代会上,章科通又被党代表们提名推荐,顺利当选市纪委委员,并被上级组织部门提名为市纪委副书记。
  “章科通的意外当选,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何阿义评论说,“党代表不再是以往‘举举拳头,吃吃馒头’的形象了。”
  这次党代会还给每位代表颁发《中共椒江市党员代表证》,明确了代表资格在一届任期内长期有效;规定每年至少召开一次党员代表大会;取消市委常委会,建立了市委委员制、市纪委委员制。
  对此,中央党校党建部党代会常任制课题组评价认为,椒江“起点之高,力度之大,绝无仅有”。
  但是,改革越是向纵深推进,衍生的矛盾就越多,阻力也越大。而与椒江同时开始试点的省内外几个县市,改革已经无疾而终。况且,在党的正式文件中,还没有对常任制明确肯定、推广的表述。
  改革向何处去?1990年代中期,椒江区委开始有了争论和动摇。有的领导主张不要继续试点了,有的提议再等等看,更有人对改革冷嘲热讽。
  杨兴旺,早年曾任台州团地委书记,接着在椒江区党代会常任制办公室工作了18年,被称为“常任制的活字典”。在接受《决策》采访时,他回忆说:“1997年是试点最为低潮的时候。原先前来取经的外地干部络绎不绝,那一年里只来了一两批。我们几乎是在原地摸索,实在是想不出新花样了,搞来搞去,青山依旧。”
  
  心里多少有些打鼓的区委领导,开始到群众中寻找改革的动力。为此,区有关部门发出了193份《党员代表调查问卷》,收回170份。根据汇总,党代表在评价试行党代会常任制8年来的实践时,认为“很有必要”和“有必要”的有146份,占85.8%;对于“下一届要不要继续搞党代会常任制”的问题,回答“要继续搞”的有137份,占82.5%。很快,浙江省委组织部《调研快报》全文登载了这次问卷的汇总分析报告。“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杨兴旺说。
  更让椒江喜出望外的是,1999年,中组部在椒江召开“全国地方党代会常任制试点单位座谈会”。会上,椒江一口气提出了5个建议,急切地呼吁中央能够在理论上、实践上对党代会常任制改革给予一个明确的说法。
  2002年11月8日,中共十六大报告明确提出:扩大在市、县进行党的代表大会常任制的试点。“报告一出来我们就反复读,觉得那段话句句都是对椒江说的。”原区委组织部副部长罗正义当时兴奋不已。
  
  人代会的“翻版”?
  
  党代会常任制改革的初衷,是使党代会成为“党的充分有效的最高决策机关和最高监督机关”(邓小平语)。但是,长期以来,县以上各级党代会每5年举行一次,导致两次党代会之间代表大会履职不到位。椒江推行的年会制,无疑填补了这一空缺。
  早在1988年,椒江就专门成立常设工作机构“党员代表联络办公室”,2003年,更名为“党代会常任制工作办公室”。与区委组织部合署办公,其主要职责之一,即是负责组织党代会年会相关工作。
  椒江的党代会年会一般安排在每年人大、政协会议之前召开。按照椒江官方的解释,这样,党代会形成的决议、决定可以对人大、政协会议起到领导和指导作用,从而把党的主张和决策落到实处。
  当地一位官员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三会之间的关系,就好比合作造一座大桥。目标是共同的,但又有分工:党代会提出建议,作出“造桥”的决策;人代会讨论怎样“造桥”;政协对“造桥”进行监督。
  “比喻虽然不是特别贴切,但至少表明我们把很多精力花在了提高党代会的针对性和实效性上。椒江的年会制绝非人代会的‘翻版’,绝对不是可有可无。”区委书记王建平告诉《决策》。
  例如,怎样对党委班子及其成员进行监督?人代会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而且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有效办法。在这里,事实上形成了一个监督“盲区”。
  怎么办?椒江走出了一条对党委班子及其成员进行民主测评的新路子。2005年1月,椒江区委出台《镇、街道党代表对党委班子及其成员进行信任度民主测评的暂行办法》,规定凡不称职得票数超过应到党代表总数1/3的党委班子成员,应主动辞职;凡经组织考核认定为不称职的,予以免职或降级处理。后来,椒江将区“两委”委员也列为测评对象。王建平说,椒江这一届区委的33名委员已经签下“生死契约”——委员在没有通过党代表信任投票的情况下,将辞去所担任的职务。
  其实,早在1991年,在椒江三届三次党代会上,党代表就对市委领导班子进行过一次信任投票,当时,93%的代表对市委投了信任票。但是,由于一些领导不愿给自己套上一个“紧箍咒”,这项改革最终昙花一现。
  “经过这么多年的探索和配套改革,重新建立信任投票制度的时机已经成熟。区委领导的胜任与否,将取决于党代表的信任投票。”王建平自信地说。
  
  “全天候”党代表
  
  2007年7月,时任中组部部长的贺国强在浙江考察,椒江区委书记王建平、椒江区党代表陈招领一起向他汇报工作。轮到陈招领发言时,这位口直心快的女社区党总支书记有些兴奋:“党代表的作用可大了,我还投票评议过区委书记呢!”听到这里,贺国强不禁颔首微笑。
  在当选党代表之前,陈招领曾担任过一届区人大代表。“本来以为人大代表法律地位更高一些,可以参与执法监督。现在看来,党代表的职权更大,责任更重,经常忙得不可开交。”她告诉《决策》。
  实际上,椒江试点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探索如何充分发挥党代表在闭会期间的作用,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最初几年,椒江并无太多突破。直到1993年,椒江在党代表中启动“我为椒江发展献金点子”活动,党代表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闭会期间仍然可以发挥作用——后来,这项活动成为椒江党代会常任制改革的一个“品牌”。“欢迎党代表出主意?太新鲜了!当时大家真是激情燃烧,一口气提了很多建议。”椒江区委一位官员说。
  陈招领也清晰地记得,2002年,她提出的建议是“老小区路面破损严重,需要政府拨款修建”。结果,这一建议被区委采纳,并被列为“2003年度政府为民办10件实事”之一。
  除了这些,椒江还陆续建立了党代表调研、代表活动日、党内情况通报、民主恳谈、联系党员群众、教育培训等制度以及代表团制度。借用陈招领的话,就是党代表“既有履行职务的各种制度保障,也可以反映民意、参与决策、监督批评”。
  “渠道越来越畅通,形式越来越靈活。”刚刚履新椒江区委办主任一职的柯溢滨评论道。此前,他担任白云街道党工委书记、白云·椒渔代表团团长。2007年3月,柯溢滨曾在那里建立了浙江首个党代表团活动室。
  “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党代表既联系党员,又联系群众,作用实在太重要了!”柯溢滨向《决策》解释,“比如,村两委换届时,一些私心较重的人想通过一些不正当的途径进入村两委班子,怎么办?我们就是通过党代表,把党员群众凝聚起来,确保换届风清气正。”
  不过,饶有趣味的是,党代表同样需要接受党员强有力的监督——党代表必须在任期内向本选举单位党员群众汇报自己履职的情况,过不了评议关的党代表将被罢免。椒江的一本内部刊物,记录下了一段鲜活的场景:
  2003年12月17日……党的十六大代表、椒江区第六次党代会代表、中国飞跃集团董事长邱继宝走上报告席,他鞠了一个躬后开始了述职报告……台下102名下陈街道的党员代表聆听着邱继宝的述职,有的还交头接耳私下交流对述职中某个问题的看法……到会的全体党员代表进行了评议,并以无记名的形式填写了测评表。统计后当众公开的评议测评表明,对邱继宝的述职投满意票的有94票,基本满意的7票,不满意的1票。邱继宝感叹:“通过述职评议,我更加明确了自己‘代表谁’和‘怎么代表’。”
  中央党校党建部主任王长江认为,“代表谁”、“怎么代表”,正是党内民主的关键。
  
  区委常委会的取消与恢复
  
  椒江另一个惊世骇俗之举是取消常委会,不过,2006年,又恢复了这项制度。
  1988年,取消常委会后,椒江市委、市纪委均采取了委员制。所谓的“委员制”,就是不设常委,只设书记、副书记和委员,市委全委会作为领导党组织的日常工作,而党代会对全委会直接进行监督。
  椒江改革的直接动因是要确立党代会的地位。起先,椒江曾考虑保留原有的市委领导层次结构,并在此基础上,实行党代表常任制和党代会年会制。但是,要使党代会、全委会、常委会这三个层次都完善起来,在操作上很难做到,也没有必要。而在这三个层次中,唯一可以减少的是常委会。
  “从1985年11月到1988年11月,椒江全委会每年平均只开一次,常委会成为了事实上的权力中心。你想啊,如果书记民主意识不强的话,岂不就成了‘一言堂’、‘一言九鼎’?这个最要不得嘛!”原椒江区政协主席蒋广德告诉《决策》。
  撤消常委会之初,一切风平浪静。但几个月后,问题浮现了:以前常委是7人,现在全委会委员却有13人,这么多人怎么决策?最后大家一致同意采用票决制。
  “无记名投票”首先被决定使用到敏感的干部任免问题上。1989年4月的一次全委会上,椒江13名市委委员无记名投票,逐个表决44名干部的任免,组织部当场唱票计票,最终有3名干部因为票数没有过半而被否决。
  这一在全国首开先河之举,当时震动了整个椒江。“实行票决制,意味着书记、副书记不能再搞一言堂、盲目拍板了。这在无形中给了我们主要领导和组织部门一种压力。20年来,椒江区历届四套班子领导自觉接受监督,严格要求自己,没有一人在椒任职期间党风廉政上出过问题。”王建平说。
  椒江的经验随后引起了中组部的关注。2001年,中组部在全国推广了干部任免票决制。不过,对于椒江的委员制改革,中组部却迟迟未作表态。
  “委员制确实有其弊端。比如,椒江的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出去考察,名片上印的都是‘区委委员’,人家看了非常惊讶。我们的干部通常解释了半天,说这就相当于区委常委,但人家总是将信将疑,极为尴尬。另外,一直以来,很多关键委局和街镇的负责人都进不了全委会,全区上下对恢复常委会、扩大全委会呼声很高。”蒋广德说。
  “2006年9月,椒江区委建议,经浙江省委批准,中组部同意,椒江恢复了区委常委会制度。”王建平告诉《决策》,“之所以要重新设立常委会,一是委员制与党章规定有抵触;二是实践表明,委员制也并不是发扬民主的关键因素。直观地说,委员制是扩大了的常委会,缩小了的全委会,而在相同条件下,30多人作出的决策肯定比10多人作出的决策更为民主。”
  
  改革逼近“天花板”?
  
  “椒江现在不再是一枝独秀了。”王建平承认。
  1988年,中组部在浙江、黑龙江、山西、河北、湖南等省选择了12个县(市、区)进行全国首轮党代会常任制试点。到2002年十六大召开之前,很多试点都已销声匿迹,惟有椒江没有间断。十六大后,江苏、吉林、广东、上海等地党代会常任制改革骤然加速,短短几年,已经初步呈现处处开花的景象。2008年7月,四川甚至将试点范围扩大到全省50个县(市、区)。
  “远的不说,仅以台州市为例。从2003年7月到现在,台州市级、9个县(市、区)以及93个乡镇,已经全面试行党代会常任制,并且各具特色。比如,路桥区直接选举产生党代表,温岭市将民主恳谈引入党代会决策。”王建平告诉《决策》,“如果说9个县市区各有一项特色,椒江就有8个不足。所以要想保持椒江的先发优势很难,我们的压力比较大。中央党校党建部以台州为实例编著的《党代会常任制理论与实践探索》这本书,都快被我翻烂了。”
  椒江一位官员分析说,椒江的改革,尽管有上级组织部门和群众的支持,但如果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这场改革所依靠的,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区委领导的高度政治责任感和科学的政绩观。所以,椒江才会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党委领导对推行常任制的认识程度,也就决定了改革的深度。”
  王建平,这位对民主政治颇有研究的区委书记,此前曾担任温岭市市长。期间,温岭的“民主恳谈”项目获得了第二届“中国地方政府创新奖”。2005年,调任椒江区委书记时,他对党代会常任制已有诸多思考。2008年4月,王建平应邀到井冈山干部学院,为全国县委书记培训班的学员讲解椒江试点的经验。
  “椒江党代会常任制框架已立,这就是‘党代表任期制 党代会年会制 区委会负责制’。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认真贯彻落实中央不久前下发的《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代表大会代表任期制暂行条例》精神,进一步完善一些具体制度,充分发挥党代表、党代会年会和全委会的作用。而目前台州市本级和其他县(市、区)的改革亮点纷呈,恰好为我们提供动力和借鉴。”他说。
  在王建平看来,椒江党代会常任制20年的改革历程,只是一场马拉松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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