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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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山腰的盒子,推开了一扇窄门。
  有一股暗光挤到盒子的底部。站在边上,我感觉有多个影子在交叠,盒底还是显得过于空洞。同行的人,拿着一把激光手电筒,打探着盒子内壁瓷釉的质地,黏合的缝隙是否经得起风雨的侵蚀,是否熬得过漫长岁月的磨砺。
  我的目光茫然地停滞在上面,无限凝结的暗紫色上面,长时间没有移动。那暗紫色,似乎是心花凝结而成,层层漩涡,迎面涌来。仔细端详,它有着端庄四方的沉稳,和几乎凝固的暗紫色光泽。我希望,它是一座老屋,不仅可以遮风挡雨,而且还可聚集已故老友。
  起先,掀开的是屋顶式的盖子,鹅蛋黄的内壁,像盖在身上的绸缎。我双手捧着木盒子,跪在地上,解开木盒子与脖子间的绸带,他们接过木盒子,随着一阵鞭炮声,木盒子放进陶瓷盒里。这是我父亲生前唯一交代的遗嘱。他说,万一他走了,要把他的骨灰放在陶瓷盒子里安葬。他生怕自己的骨灰,没过几年就散落山间。按照父亲的遗嘱,我们把陶瓷骨灰盒事先搬运到墓山。
  我异常的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任何的空缺感。我们一列只是向着墓地进发的队伍,或去扫墓,或去祭祀,或去除杂。我的脚步一步一步移动着,从老家走到山脚,从山脚又爬到半山腰。平路上,我的脚板很少离开地面,不是我没力气离开地面,而是我觉得这样的行进,很切合我当时的心情。
  我抱着父亲的盒子,走在队伍的前头。在我的怀抱里,木盒子变成了一张木床,木床里躺着父亲和无限的空气。这几天,我一直感觉父亲还在我们身边,还在一起操办酒席。他或坐在长椅子上看着大家,或在一旁指挥着大家。直至我把他抱在怀里,我还是感觉他就在前面探路,除去路边伸过来的草茎,为后面的队伍开路,偶爾回过头来说,如此茂盛的草,如在当年连根都会被拔取。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一行为。
  如果我说,我的父亲跟众多父亲一样,用他的双肩骑我摘过无数次的星星和云朵,那是我在做作,我在煽情。被父亲抱过、背过的记忆,已经很难想起。父亲与我,我与父亲,总是处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当我长成比父亲高出一截的时候,他很少干涉我的生活,让我保持最好的生活状态。我也很少向父亲诉求,相聚时没有任何的包袱。长大分开居住后,跟父母亲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生活中,我从未抱过父亲,甚至连肌肤接触的机会也少之又少。只有在父亲过山时,抱着父亲的盒子进山。抱着父亲,也不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遗憾与愧疚。有人会有一种抹不掉撕不去的情愫,长期寄居在体内。也许要待某一天心空了,一切落地了,人间亲情之间的愧疚也就消失了。我的心,没有这种愧疚。
  一个人的悲伤,才是最致命的悲伤。
  一个人的天亮,才是最难熬的天亮。天还未亮,吊孝的星星就围绕着残月发闪。父亲的离去,对家族来说,如折去一根梁柱。亲属悲伤的心情,有到了哽咽在喉结上发不出哭声的。我们围着八仙桌上转圈,转圈,再转圈,对着祭祀的牌位和香炉,跪拜,跪拜,再跪拜。祭祀持续的时间,让发懵的天际苏醒过来,有了亮度,让缓慢的队伍沉浸在悲伤中,不愿拔出。我是长子,我随着道士带头祭祀,下跪的姿势已经没有了悲伤。
  随着鞭炮声和吹打声,我们的队伍从凌晨出发。我的弟弟在旁边,为父亲撑了一把深蓝色的大伞。一路上,我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队伍缓慢移动的声响。路途并不遥远,可我们把送葬的队伍拉得很长很长。看着我几乎停下来的步伐,身边的亲人问我是否要休息。我坚持用脚步含着心,用心含着盒子,没有停歇,谁也难以体会并接受我父亲即将入土这一事实,这其中的孤寂和沉闷。
  上午九时一刻,父亲的盒子被装进一座坐西朝东的坟茔里。
  就在这一时刻,父亲完整的骨节,安静地躺在红木骨灰盒里;红木骨灰盒,安静地躺在陶瓷骨灰盒里;陶瓷骨灰盒,安静地躺在这座坟茔第二层的墓穴里。
  就在这一刻,父亲的亲骨肉,老如骨瘦的老母亲,少如五六岁的内外孙,在这中间,我听到悲切的哭声,真的压到泥土里。
  “自古道盖棺事定,入土为安。”父亲,跟草木没有区别,从泥土里来,到泥土里去,这是大地给父亲的定论。
  父亲的一生,带着泥土芳香的身体,住进漂亮的别墅,琉璃瓦,红木屋。草木失去伙伴,日月失去伙伴。草木悲切,山河悲切。嗓子眼里的泥沙,执意坚守风口——
  这是父亲生前与乡人合修的一座坟茔,坐落于一座形似伏鹰的山腰上,前方视野极其开阔,极眼处两座大山深锁。坟茔形似座椅,上下两层,每层四个墓穴,一共八个墓穴,我们家分了两个红穴,我们把未安葬的墓穴称为红穴。谁曾想过,五年后父亲自己睡在里面,在另一个完整的世界里,与世完全隔绝。
  从此,我与父亲隔着不止是一堵厚厚的亡命墙和一堵厚厚的光影。
  2
  回家了,父亲。我们坐在救护车的后座,从县城人民医院返回,紧挨着父亲微弱的气息。我们该用什么把父亲一生最后的时刻留住?在车上,没有了速度,没有了转弯,只有我们的呼喊声,或轻或重,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叠着一声,把父亲哄到了家。然后,轻轻地告诉父亲,到家了。我们似乎为父亲打开了一扇门,像一股烟一样把父亲推了进去,随即散在床位上,用蓝布盖着。
  在重症监护室里,我们陪父亲度过了四十八个小时。父亲这一生,我们真正陪过父亲的时间,只有这四十八个小时。如此短暂的四十八个小时,被父亲熬过一次次粗重的喘息,过成了何其艰难的生死场。在亲人眼里,离开人世是何其的艰难。
  在这段时间里,看着多位重症病人,最后留一口气拉回家去,似乎在暗示着任何人的离去都不是那么偶然。还有五六位带着呼吸机的病人,平静地躺在那里,由医院护理人员护理,很少见到他们的亲人。这里凝重的氛围,非某个人所创设,亦不被某个人所困。如果说,他们是曾经繁荣生息的动力,那么离去的只是流水线上的器物。匆促的人生,有时就等收回那口气。置身其中的事实告诉你,如何去面对凝固或即将凝固的时间和表情。
  医生说,我的父亲呼吸极其困难,难以自主呼吸,为了减轻病人的病痛,建议用呼吸机帮助病人呼吸。当麻醉液推进父亲的躯体时,我的弟弟吼起来了,质询医生为什么要把我父亲麻醉了,为什么要把呼吸管插进我父亲的气管。他吼了几句,躲在角落里,用手抹着自己的脸蛋,就没有再吼了。我没有我弟弟悲伤到“横冲直撞”的情绪,或者说理智到了对生命的折磨有点“畏惧”。我暗知,那瓶麻醉液推进后,再也难以醒过来。我更愿意父亲减少病痛,安静地睡着。   昨天傍晚,我去父亲老家,父亲坐在藤椅上休憩。他说自己最近老是咳嗽,有半个月时间了,诊所医生那也抓了一些药吃了,见效很慢。我们说,要把他带到县人民医院检查,他说都是老毛病了,过几天就会好的。在聊天中,父亲无意中谈到人生苦短,生活质量要对得起自己,不能过得太节俭。事后想起父亲这句话,滚烫滚烫的泪水掉到键盘上。饱尝人间苦味、一向节俭的父亲,哪来生活质量?可他在冥冥之中交代子女,不能重走他的老路。
  他的唯一遗言,也就在这个傍晚说出,希望来日继续升起一轮亮晃晃的旭日。夕阳中爬行的蚂蚁,搬运营养丰富的骨架,成了行为遗言。父亲,就在他要永远离开时,无意间提起的一句,竟成了他的遗言:“百年之后,要把我安葬在自己修建的坟墓里”,用砖石修建,用淋巴瘤堆砌,用爱书写墓志铭,没有任何的挂牵,没有任何的托付。我是相信父亲说的,等他“百年之后”,还有足够的距离年限,所以不会跟遗言扯在一起。这种交谈方式和内容,应该说没有任何的暗示。我们没有赋予它任何的权柄,可它却是一把暗箭,击中我的左胸,不见血不见淤。
  潜意识里,我多次强迫自己要把父亲送到县人民医院,到了晚上十二点左右,我又一次来到父亲老家,遇到父亲正好起夜,他在迷迷糊糊中说,自己没事的。我无比懊悔自己又放过了一次抢救父亲的机会。如果,我坚持把父亲送到医院,不至于在凌晨就昏迷,不至于那么快就说不出话来,也许还有十天半个月陪伴,也许对后事有所交代。虽然父亲没有交代就走了,并不影响这个世界的运转,并不影响家庭的和睦,并不影响坟头花草的生长。
  父亲是凌晨五点左右被送到县人民医院急救室,他当时已经不会言语了,眼球偶尔滚动几下,眼角泛出点点泪花,抽验了血,拍好了CT,医生随即把他安排到重症监护室。
  像拉风机喘着粗气,父亲的胸膛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作为子女的,最难面对的是如何把千军万马从父亲的胸膛里赶出去。医生尽力了,该用上的药水,都用上了,可病情还是到了实在是喘不出气来的程度。
  其间,我的三叔送了一叠钱交到父亲手上,说是修整祖坟的工钱。父亲的手指稍微往里收紧。三叔说,二哥还钱给你了,没有欠你了。
  就要变成了一缕烟,还在牵挂着灶台上锅里的米粒,是否足够兄弟一餐。曾经饥饿的记忆,让父亲这代人对物资和日子有了特殊的获得感。亲兄弟明算账,这就是一例。就在父亲临终前,也不排除还有这一念头。
  修整祖坟的事,交给重病在身的父亲和另一位工人,整整一个月。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可父亲愿意为修整祖坟出力。父亲早上披着露水上山,中午就在祖坟旁的空地上,吃着自带的盒饭,一个月时间翻修了三个祖坟,总算完成了多年来他的心愿。但还是熬不过,就此带来一场感冒,一场让呼吸越来越困难的感冒。
  一瓶瓶药水推进静脉,呼吸机维持了父亲人生最后阶段的生命。看着一个没有生命的呼吸机,野蛮地扣在父亲的脸颊上,呼吸管粗鲁地插进父亲的支气管,谁也不会想到“谋害”一词,可它却是让父亲最后安静下来,离死亡越来越近,越来越舒适地离开的唯一器械与介入物。再草芥的生命,都有求生的本能。被脚板踩折的草茎,只要有一丝相连,就不放过传输水分;被时光揉成发黄的冥纸,堆在老家墙角,等待发挥余热;被魔法做了交易的器械,在死亡线上弹唱,让人束手无策。
  此刻,父亲双眼紧闭,灵魂开始分离。
  父亲眼眶里的泪水已经很少,渴望回家的最后一滴,却滑落在呼吸机上。每分钟从三十下,到三十四下;三十八下,三十九下,再到四十五下。父亲的呼吸频率,一路飙升。谁也不会相信,从父亲渐渐分散的瞳孔里,读出这些最扎心的数字,一字一字,一针一针,扎下去,扎下去。血,一滴一滴,流淌着,惶恐中,我想挽留些——哪怕是父亲最后一滴凝结的岁月。
  当夕阳再次昏迷时,蚂蚁压在骨架下美美地睡着,再也没有醒来。用泪水、用呼喊要把父親的最后一口气呼唤到家里,再停歇下来。在救护车边角,我向父亲跪着,向救护车跪着,向天地跪着,双手按着呼吸机,一下一下,祈求上天,继续给父亲动力,把氧气推进又放出,放出又推进,如此谨慎,可父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低伏,恐怕就要低到尘埃里了。
  担架从救护车上抬下,我哽咽的嗓子里,冲出了一股浑浊的洪流:“到家了,父亲”。
  3
  旧楼房坐落在江堤上,与江流零距离,打开后门就是大江,汛期的洪水可灌满到一楼的腰间。今年已到八月底,依然没什么风雨,大家对于这种天气,反而觉得有些异常。父亲的丧事,就在这间旧楼房完成的。这是父亲生前居住的房子,一间三层的砖瓦结构的房子。我们在房子的前面,临街搭建了帐篷,五个开间,一层楼高,除了遮风挡雨,还有便于宗亲前来吊唁。我大部分时间坐在一张靠椅上,守候在父亲遗体旁。所有要处理的事务,都交代给了宗亲。
  父亲被盖在寿被里,我们看不见父亲的面容。第二天,长辈交代我拿着点燃的棒香,要在父亲的寿衣袖口上戳出一个小窟窿,为灵魂升天搭梯。我俯下身子,靠近了父亲,拉开寿被一角,摸着父亲的手背,那一刻的柔软与冰凉,瞬间穿透我的心田。早已魂归故里的父亲,祥和如云,我一再确认,父亲已到了另一世界。我的猜疑,对于父亲,对于另一世界,必有冒犯。可如何给自己的心灵松绑,对此我毫无办法。
  屋后的江水无助地向东流逝,头顶的云朵灰暗且缓慢移动。
  晚上,云朵后面的星辰依稀可见,我在找寻其中一颗,位置稍偏,光亮稍淡,它是不是父亲登上天堂的星?很长一段时间,那束星光不断地发闪、移动、变灰,入侵我的神经系统。小时候,听老人说过,亲人走了,天空就会亮起一颗星来。当到了一定的年龄,遇到一定的事情之后,我学会了理解老人们的归宿感。这种入侵方式,占有了我太多的思想时间和空间。父亲在上,天堂在上。但愿,天堂上没有泥土的芬芳,没有淋湿身体的雨水,没有异类的分子,没有中草药的苦味,没有人间的生离死别和悲痛,没有思想的拉拽。
  当所拥有所珍惜的化为灰烬,生命的本能把庸常的生活引渡到虚掷的光阴。这七天时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这间屋子和屋前帐篷下的空间。头顶似乎笼罩一层很柔软的气力,让我十分无力突破。   前屋已经腾空,父亲的遗体躺在凹痕的门板上,横在前屋临墙处。父亲的世界,变成了一面门板,即将成为灰烬的门板,盖满忧伤。
  透过族亲的旧面孔,毁灭性的念头,模模糊糊闯入我的脑际。父亲回屋,扒拉着剩菜剩饭,碗筷化成了流水。父亲站成了烟囱,墙皮一节一节脱落,从上而下。脱下了寿衣,父亲开始返老还童……
  当我把父亲请到面前,已经过了好多个时日。据父亲说,这间房子的地基,从朋友那儿转手过来的,当时花了五百元,相当于他的一年收入。房子后院挖了一条数米深的土沟,不规则的石头,填塞其中,并一直堆砌到房屋墙角。从后院往下看,足足有五米来深。父亲一石一砖一瓦修筑房屋的情景,我记忆犹新。放学后,我常常帮着父亲拿砖头,父亲一块一块接到手上,抹上石灰往前下方一推,交差叠上砖墙。父亲说,这样才能形成交错的合力。很是羡慕父亲的技能。没过几天,砖墙就超过我的身高,我只能仰望着父亲。
  这间三层砖瓦房,建于1986年,原先没有门牌,过了若干年后,安装上了望江街54号的门牌,因临江取名望江街,所在街道没有门市。这个号码,我用了好多次,是我外出求学给父亲寄信用的地址。我给父亲寄信,父亲却很少回信。有时他就带着我所要求的物品,送到我的学校,算是来看我,也算是回信。
  屋后的江,我们习惯性叫它大溪,是因为早年江水涨潮到此为止,它是江和溪的模糊分界处。江面上时常弥漫着水雾,住在这里倒可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我在这间房子里大约住了八年时间,三楼后面的小房间是我单独的卧室。成家之后,我便搬到小镇上的另一间新楼房居住,开始离开父母,过上自己独立的生活。
  事后,我们整理父亲的遗物和遗产,有一张身份证、七张单寸个人照片、五张病历卡、新旧两张农村合作医疗证,和医院开出的若干张发票。房产有两处,另一处是已经废弃的砖瓦房,建于我五岁那一年。
  这是父亲全部的遗产,是他一生的概括,我们彼此认可,没有异议。此前,父亲是没有看过病历卡,写满密密麻麻的密码,到他临终,还是无法破译。身份证,父亲是很少用上的,除了上医院问诊看病。因此,父亲积累了五张病历卡,哪张也舍不得丢弃。他的遗物,我们只留下父亲的照片,分赠给他的儿孙,其余的,均让他带走。
  从1950年到2010年,前后皆是庚寅年,父亲在一个甲子的岁月里,经历多少孤寂与茫然,当梦醒时已悄然离逝。
  一个甲子,从庚寅年开始,经过壬寅年、甲寅年、丙寅年、戊寅年,到庚寅年结束,如他砌成的五个十二级台阶。我们兄弟妹仨在台阶中央,仰望着他疲惫的身子,搬着一块即将刻上墓志铭的青石,一步一步地挪着身体。父亲气喘吁吁,用最后那口气,要把最后一块青石,顶到第六十级台阶。眼见脚下的小砂粒,可我们束手无策,小砂粒如滑轮,把他送到台阶下面一股激流里。永无回头的激流,多么遙远,再也不见身影,一个轮回狠狠地结束。
  三层的砖瓦房,继续在风雨中,让我母亲守着岁月和悲痛。过了三年,因江堤加固拓宽工程,父亲这间砖瓦房被征收拆除了,在县城郊区安排了一间安置房地基。从地基回到地基,岁月在等待魔法塑起的高楼。
  多少次梦里,我带着纸钱和酒水,再次来到父亲坟头前,摆上供品,含泪躬谢世间的生命和爱,云层里交替钻出璀璨无比的星宿和日月。
  4
  黄昏已来临,父亲的病已成定局。瘤子就在父亲的颈部、腋下、腹股沟内,就在他的每个生活区内,像庄稼一样疯狂地生长,逐渐向他的全身扩散,向他的生长之地扩散,向他的亲人传递岁月的沉重。
  每次乘着公交车回老家,看看父亲母亲,看看亲朋好友,本是无限愉悦的过程。可随着汽车的马达声,进入老家的蔬菜大棚区,我的心总是提到喉头。我总是朝着车窗外,很专注地注视着我所热爱的一切,每一个劳作的背影,每一滴咸涩的汗水,每一个丰收的笑脸,每一片茁壮生长的庄稼。其中便有父亲重病后在劳作的身影,就像一条打结的绳子,不断抽打我的心口。
  我说不出一位农民的儿子,一位老家的过客,离开泥土、离开农作物后,见到重病后的父亲参与劳作的滋味。就像一颗微尘,不断地在老家的余晖中飘浮。还未到花甲年龄的父亲,很卑微,很弱小。但他沉着冷静,没有惊恐,拒绝X光、CT,拒绝手术刀,拒绝化疗,乐观地与生命进行赛跑。
  这种抗争,前后经历了五年。
  我体会并尊重父亲在这段时光里的深度孤寂。为此,我长时间被困于事物内部的矛盾,被困于生死之间的纠缠,被困于思想秩序的冲撞。
  父亲身上的病灶是年底发现的。最初是在颈部发现一颗淋巴结肿大,小指头那样大。大家觉得一颗淋巴结肿,很常见,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过了年,淋巴结肿坚硬如小马铃薯,结伴长出几颗来。父亲对于身体的异常,有了某些压力。
  父亲到卫生院抽过血,常规化验,没有大的异常,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但小马铃薯的生长速度还是惊人的。我们感觉到父亲病情的严重性。不能再拖延了。
  到县人民医院、市肿瘤医院,做了血液常规、CT、心电图、X光射线等检查之后,我们决定要把父亲送到上海医院治疗。
  第二天傍晚,父亲、末叔和我一起搭上卧铺大巴车,往上海行驶。坐了五六个小时的大巴车,第二天凌晨到达上海。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找到了上海肿瘤医院。进院时,凌晨三点一刻,挂号处已有三五人排起队伍,我们随即站在队伍后面。
  医院特有的复杂气味,弥漫在凌晨的空间里。心悬在那里,我们该挂什么科,哪位专家医生?一点底都没有。左看看,右看看。试探性地向旁边的人问问。我们说,第一次来医院,不知要找哪位医生。病人之间的态度,冰火两重天,有的很热情,有的很冷漠。大家很快就聊起来了,有位年轻人二十来岁,已经化疗七次,颇有经验,一页一页像在翻书讲述他的求医治疗经历。在他的指导下,我们挂好了门诊医生号。门诊医生认真查看了我们随身带上的CT片,问了我父亲的病情发展过程,他说先做血液检测和活检,同时开个药方给你先消消瘤体、稳定病情,等检测出来,再研究治疗方案。从医生的言谈和眼神可以看出,父亲的病已经不轻了。   初秋的黄昏,影子投到地上显得过于消瘦。衣襟沾满泥土的父亲,在等待生命一个信号,有些焦虑,生怕医院一张白纸的重量,赛过他平生搬动的巨石。
  每天一瓶药水,一包药丸,疗效显著,父亲身上的瘤体有所缩小,紧绷的腋窝和脖颈,可以伸缩自如了。父亲说,我们找对了医生,看来有救了。父亲找到生的希望。
  瘤体活检结果出来了,B小淋巴细胞性淋巴瘤。当双手接过如此白皙的病历报告单,时光确信,他是主宰体内另外一种紫红的生命,正在蓬勃生长,B-小淋巴细胞性淋巴瘤,灰色的小楷字,拗口的词组,下面是如此复杂的细胞结构图。
  我没有把详细的检测结果直接告诉父亲。只是说,医生要根据活体检测结果安排治疗方案,希望我们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
  父亲同意接受化疗。对此,父亲信心十足。
  医院没有床位。化疗期间,我们还得租住在医院对面的套房里。套房是专门租给病人的,八十来个平方隔成了五间,同时租给了三至四位病人,房租按天计算。基本设施还算齐全,我们吃住全在里面。
  坐在医院走廊一角,刚注射进入药水的父亲,目光向着窗外,尽量掩饰体内复杂的搏杀。父亲清楚,这盘棋谁也输不起,握不住一双筷子的父亲,还是接受,用思想跳一跳棋子,哪怕是一步盲棋。在医院走廊上,父亲想他的家乡,想他的老母亲,身体是否很虚弱,是否搬张凳子到院子里,暖暖将近一个世纪的身子,是否已握不住时光——
  化疗期间,父亲食欲减退,出现失眠、恶心、呕吐、贫血、头晕、脱发等症状。
  父亲握住的,只是一把空气,乘上秋后最拥挤的一列地铁,无数疲惫的脸,显得有些急躁。从一号线到四号线,从火车站到东安站,每个保持急促心跳的站点,仍在急速,谁将在下一站出站或转站。我带着父亲,赶快从地下脉搏里挤出,向左前方步行百米,回到上海肿瘤医院。
  父亲身上的瘤体,很快就大部分“消失”了。
  父亲说,原已长到土豆大小的肿块,现在几乎摸不到了,都消失了。
  带着药物,父亲从上海返回到老家。
  遵循医嘱,父亲回来后每天按时服药。在饮食方面,也是很是克制。什么该吃,什么不能碰,父亲的心里一清二楚。饭量慢慢恢复到每顿两碗米饭。只要有足够的饭量,父亲说不用担心消灭不了那几个坏细胞。
  注射进入体内的药水,像软糖吸附着异类分子,可还有那么几个顽固分子不归降。
  药效过后,父亲身上原已“消失”的瘤体,重新反弹,重新归队。再坚强的父亲,也会被这卷土重来的敌兵击败。父亲说,化疗只是用药水把瘤体腌渍一回,并没有把它真正杀死。
  父亲,这次死心塌地要服用中药,拒绝再次化疗。
  父亲自行采集、求购民间草药,蜈蚣、蝎子、蟾蜍。
  一碗一碗的中药汤,从他的肠子里不断蠕动着,渗透到身上每一个细胞。
  父亲与瘤体共生存,与中药汤同进出。
  只有病魔,只有全足蜈蚣、蝎子、炒蟾蜍和一些更具毒性的中药,让生活的舵手懂得活着的含义。
  5
  生死之间,有一扇窄门。
  对于重病的人来说,生死就像是一只脚在门外,另一只脚跨进门内。久病的父亲对于生死,已经没有了那种毁灭性的孤寂感。
  万物生长,日月有序。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的开头这样写道,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汲入黑暗之前,谁能听到这种“暴风雨”式的喊叫?即使“喊叫”了,强大的“天使”也不屑于这一切的“毁灭”。这是里尔克在一次风暴中听到的声音,“那是什么?”“是什么来了?”对于哀痛,到底能表达多少?到底能不能在哀痛的裂缝里,触摸到“事物”本身?我似乎听到那扇窄门的呼吸,在天使的序列中,如飞虫自由出入。
  一个生命积蓄过多的水滴,处于丰盈期时,往往是季节的过渡期。
  七月的父亲,早已久病成医,为我突如其来的“暑病”到处寻医。我的“暑病”来源于一次同学会,来源于一座名为龙麒源的山洞,来源于对水土不适的反应。过山洞时,我的耳朵无端地在回响,我问别人有没听到此类声响,均回答没有,莫非我的耳朵装进了一对天鹅的翅膀,盛夏的气流里装进一座回音谷?
  暑气滞留,丰盈的水都锁在体内,没有了动向。
  手脚开始乌青,万物奔向自由,原先神志还算清晰,酷暑下身体反而无端的舒适,顿觉头顶挡着深厚的乌云,身边的同学断定我是中暑了,且不轻。荒野里,找到一位农妇,求得缝线的针代替银针,戳进我的指尖,挤出暗红的血滴,前八根手指毫无痛觉,第九根戳进去才有了刺辣感,一股血暖暖的,像无数的虫子爬出来,打通了内部固守自封的血脉。
  “抓紧把我往家里送”,我意识到若不及时治疗,将会有不可想象的后果。大家在我身上寻找无数的出口,放针、刮痧、搓背,折腾好一阵子,希望我能脱离危险。我的身体,像是在走钢丝,左右晃动。在一旁的他们,七嘴八舌的聲音,从远到近慢慢响起来。
  我是躺在小车后车座位上,被送回家的。
  算是逃过一劫。小时候,经常听到死而复生的故事。说某某老太,等待良辰下葬,在棺木里躺了三天三夜,守孝的子女听到了踢脚声,打开棺木,老太活了过来。逃过一劫,又意外活了十多年,暂且不说返回之途的陡峭。
  来不及预料,另一个生命在通往秋天的路上,已经暴露了过多的脆弱性。“暑病”回来之后,头发晕,腿发软,生怕自己绊到什么,整天蜷缩在家里。身体里的“暑气”越藏越深了,刮痧、推拿、拔罐,疗效甚微。躺在靠椅上,闭眼养心,感觉身体逐渐恢复。可一离开靠椅,又是头重脚轻。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持续。
  “暑病”后第七天傍晚,友人来电说,我的师长刘某在一场交通事故中,突然停滞在沈海高速1941公里处的一阵暴雨下。我懵懵的头脑,受到晴天霹雳般“开裂”的一击。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像一个符号在我的头脑里闪过,我又抓紧把它收回。我在猜测,但愿是大家在传谣中,附加一些信息。   临行前,父亲劝慰我放下一切,力所能及地帮忙处理师长后事。
  赶往霞浦的途中,我顾不了自己的晕乎。一路上,我借助他的身体,借助他的笑容,来填充我的脑海。车窗外的月光,已被雨水侵蚀。
  事实超乎想象。到了事发地,现场已处理完毕,这个世界水洗过一般,一切依旧。殡仪馆里,我们不敢多看,到处是蜡像的影子,到处支离破碎,大家的悲痛如闷雷,滚滚而来。作为他课堂上的一名学生,并在后来成为他的好友,面对他的突然离去,像着了魔法一般,看到生命的边界。
  我的“暑病”伴着心中的阴霾,久久不能驱散。
  就在此期间,我忽略了另一盏生命之灯,即将燃尽了灯油。
  现在推算,父亲就是这时候开始修整三座祖坟的。也许他看到了死亡的镜子,抓紧时间为祖辈做点善事,让他们安心于另一世界。这是父亲活着的态度。父亲没有看过《西藏生死书》,他也看不懂生死学,但他熟谙生死之门,早已除却了对死亡的“大恐惧”。
  凌晨的露珠在抵达过程中,完成了一个季节。我们同类早已习惯了比露珠更脆弱、比季节更短暂的事物围攻并占据我们的心灵。
  这段时间,我做自己的精神奴隶,把自己的情感移植到其他生命体上。
  我,师长,父亲,三个人。我是他们生命圈的交叉点。
  他们都是一个镇上的人,互相之间有所了解,但没有正面接触过。父亲生病期间,我师长打电话给我,说要组织一帮朋友去医院看望我的父亲,我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我的父亲不愿亲朋好友来看他,被我婉言谢绝了。父亲病故后,偶尔闲暇的时光想起这个细节,有些懊悔,生前没有让他们交流过。或许,他们对于生命,对于我,有些共同话题。我没有能力编造他们共有的故事。
  我得病七天,师长意外离去,不到一个月时间,父亲病故。
  我们暂且不去考虑这其中有多少关联。
  6
  此世,被囚禁。
  在我那个面黄消瘦的童年,尝到那个阳光和木炭味道,窥视父亲趴在地上像一只蟑螂,捕捉着另一只蟑螂。这个秘密,被已逝的父亲囚禁,像火把一样燃烧,无比忧伤的光晕。
  父亲病故后,我很害怕“囚禁”这个词,如一些尘粒顺着血管爬行,血压无端地走高。我的后脑贴着墙,张开双壁,尽力打开心里的浮云。
  多年前的一次意外放血,针刺感记忆依旧清晰,而指尖的针孔早已被微尘和上皮组织遮蔽,挤不出血水。
  我试图重新搜寻生命里的记忆,打开父亲一页一页的故事,又一段一段删除哀痛。线头交织,重新缠绕生命的线球,我发现自己力有不逮。
  车过蛇山,进入垟头王氏祠堂。我们以死亡魂归故里的名义,把父亲的灵位送到祠堂里。此后,每年开岁我们都会组织宗亲,前来看望父亲和父亲所在的宗祠。
  最后的归宿,化成一缕烟,飘在宗祠里。恍惚间,我看见父亲疲惫的面容,躲在烟火间,像是刚经过一场苦战,样子有些绝望,身上的泥巴,结成蛋酥饼干,左一块,右一块,印痕无数。我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走出宗祠,我一再回頭。我和父亲,相隔不止一条返乡的路。
  父亲托乡人捎给我的口信,像掉在乡间坟茔上散乱的短句,相互草草致意,我没有收到一句怀念或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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