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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台湾著名作家、社会批评家、思想家。32岁在台湾出版《野火集》,之后陆续出版《女子与小人》《人在欧洲》《写给台湾的信》《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等多部作品,成为颇有影响的公共知识分子。最新出版畅销散文集《目送》,谈的主题是亲情。2009年周德东的《美兮美兮》和2010年周国平的《宝贝宝贝》都作为亲子类型书登上了各地的畅销榜。为何这些书如此受欢迎?它究竟触碰到你心中的哪一根弦?为什么在龙应台众多的标签当中,她最在乎一个母亲的角色呢?
Q:《目送》这本书的封三上有一句话:34岁,第一次做母亲,从此开始上人生课,至今未毕业,且成绩不佳。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做母亲的成绩不佳呢?
龙应台:我成绩是不佳,因为我希望安德烈往东,他就往西。你对孩子的爱永远是最传统的,怕他受伤,怕他失败,怕他被社会抛弃,但是我自己对于自由主义的信仰又告诉自己说,不行,你还得调整自己去了解他。结果呢,最辛苦的反而是我。
Q:你作为一个母亲常常会在理性和感性方面有冲突吧?
龙应台:有冲突,譬如说他抽烟,我不能够命令他不抽烟,他过了20岁后,这是他的抉择。
Q:你命令他也不会答应。
龙应台:对。你对他没有丝毫的办法,任何的路只有他自己走过之后,才会回头,所以你就必须沉默,然后等他自己将来看。几乎每一个冲突,每一个矛盾,做母亲的都要重新来一次思考跟选择。而且如果单单沉默的话,你内心又是不甘的。
Q:我接触过很多青少年时期的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跟父母住在一起,但是和父母中间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的。
龙应台: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我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绝对不愿意我妈跟我在一起。现在我都要提醒自己,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是怎么对付你爸妈的?我知道父母亲对我的爱,可是我自己还是需要巨大的空间,那安德烈也需要他自己的空间。
Q:这样听起来,似乎作为父母,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的现实了。
龙应台:不一定是无奈啊,我觉得从小孩子们就要有自己的尊严。他两岁有他两岁的尊严。两岁的孩子,你蹲下来刚好眼睛跟他是在一个平等的高度,这是他应该享有的尊严。17岁的孩子有17岁的尊严,我希望我对他的这种尊重,使得他无形之中学习到对别人的尊重,以及他会要求别人对他同等的尊重。我如何传达给他这个品质呢?我必须身体力行。你说这个是不是无奈呢,我觉得是身教。
Q:举个例子吧,比如安德烈在一封信里提到说,他们现在年轻人喜欢的就是性、药和摇滚乐。
龙应台:对,当时把我吓坏了。他马上就接到“十道金牌”,我在MSN上问他说你跟我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是一个比喻还是真的。接着他的调侃讽刺的回信就到了,他说你看吧,你们过度紧张,这当然是一个比喻。
Q:这样你就放心了吗?
龙应台:我当然还是不会放心,可是我的不放心不能够到去翻他的东西的程度。好,我怕你变成吸毒的孩子,我就去检查你的E-mail,去检查你的抽屉。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我就完全违背了我另外一套价值标准,那就是独立的平等的自由的精神。
Q:我看到某本书里有一张你跟安德烈的合影。你们俩背靠背,安德烈仰望天空,很憧憬的样子,你望着远方,很淡定。有特别的用意或者特别的故事在背后吗?
龙应台:在我们东方的传统的两代关系的架构里,做父母的是相当权威的,他的期待是儿女要听他的。这本书字里行间其实是对于这个传统价值结构的挑战跟颠覆。我觉得对于中国的父母最难的是,把你已经长大的儿女,当做跟你平等地位的个体,独立的个体。
Q:这张照片就代表着,你能够允许孩子跟你的差异和不同?
龙应台:是的,我写的那些我和孩子们的通信录的书,完全不是我作为一个母亲走过的这些成功的路,我其实称它为“龙应台的受伤笔记”。意思就是说,我为了要能够在我生活里头实践两代之间的这种平等的对待,我不断地受伤。我不是在告诉读者和父母们说,你应该照我这样做,而是告诉你,我为了达到这个理想是怎样跌倒的。也许读者会找到他自己的走路的方式。
Q:在你和儿子的那些通信里,你们的关系一步步走近了吗?彼此收获了什么?
龙应台:传统的说法是我作为母亲,在教育两个孩子。但我的感觉是,他们跟我同时进入了一个两条平行线的学习跟成长的过程。他们俩扮演孩子,我扮演母亲,我们是同班同学,然后一起上课上了二十年,而且还在继续上,我想这是一个没有结束没有终点的一堂课。
Q:青春期的孩子们有很多的迷茫,安德烈就曾经跟你说过那样的话,说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有一个比较平庸的孩子。
龙应台:他讲那个话的时候,我印象太深刻了。我记得在我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觉得自己绝对与众不同,他怎么会有这个意识呢?所以我第一感觉是非常非常惊讶。
Q:你是怎么跟他解释的呢?
龙应台:我给他举的例子是,所谓平庸是跟别人比较的结果。你常常看到在一个大操场上有很多人在那儿走路或是跑步。你如果是那个早上带着你的狗去遛狗的人,看到旁边练习跑100米的人像风一样冲过去,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平庸?因为他跑那么快。但如果你是以跑5000米的状态看到那个跑100米的人,你还会不会说自己很平庸?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平庸不平庸的结论,而在于到底你在哪一个轨道上。
Q:我在读《目送》这本书的时候,最感动的部分是后面写父亲的篇章,他做手术的那些内容。
龙应台:我们对于老这个事情,社会里头没有教过。发生在你自己父母身上的时候,大部分人才是第一次上课。这个社会不管是学校教育还是社会教育,都会教你成功,不会教你失败;会教你如何获得,不会教你怎么面对失去;会教你比较多的恋爱、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没有教你老和死亡,所以在我们整个生活教育里有一大块是欠缺的。《目送》应该是我个人上这门课的一个心情报告。
Q:其实这部分的教育反而很重要。
龙应台:对。《目送》在台湾很多的医学院校里成为钻研“生死学”的必读,护理系的学生可以学到怎样帮助家属面对老和死亡。黑影中比光圈中的人生更真实,跌倒的时候,沮丧的时候,面对败亡衰老、绝对孤独的时候,怎样得到慰藉?
Q:书里周梦蝶的故事也让我印象深刻,他小的时候被人问到对未来的志向,周梦蝶说:“我只要这样小小一块地(举手在空中画了个小圈圈),里头栽七棵蒜苗,就这样过一辈子。”这也是你对生活的期许吗?
龙应台:我要种丝瓜。丝瓜对我而言是个象征,因为丝瓜是最容易种的,可是你需要不离开才行,这是你不再走了、不再漂荡才会种的东西。我一直在向往种丝瓜的生活,包括现在,安定和自由一定是彼此矛盾的。
摘编自《济南时报》《成长》
编辑/静眉
Q:《目送》这本书的封三上有一句话:34岁,第一次做母亲,从此开始上人生课,至今未毕业,且成绩不佳。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做母亲的成绩不佳呢?
龙应台:我成绩是不佳,因为我希望安德烈往东,他就往西。你对孩子的爱永远是最传统的,怕他受伤,怕他失败,怕他被社会抛弃,但是我自己对于自由主义的信仰又告诉自己说,不行,你还得调整自己去了解他。结果呢,最辛苦的反而是我。
Q:你作为一个母亲常常会在理性和感性方面有冲突吧?
龙应台:有冲突,譬如说他抽烟,我不能够命令他不抽烟,他过了20岁后,这是他的抉择。
Q:你命令他也不会答应。
龙应台:对。你对他没有丝毫的办法,任何的路只有他自己走过之后,才会回头,所以你就必须沉默,然后等他自己将来看。几乎每一个冲突,每一个矛盾,做母亲的都要重新来一次思考跟选择。而且如果单单沉默的话,你内心又是不甘的。
Q:我接触过很多青少年时期的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跟父母住在一起,但是和父母中间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的。
龙应台: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我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绝对不愿意我妈跟我在一起。现在我都要提醒自己,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是怎么对付你爸妈的?我知道父母亲对我的爱,可是我自己还是需要巨大的空间,那安德烈也需要他自己的空间。
Q:这样听起来,似乎作为父母,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的现实了。
龙应台:不一定是无奈啊,我觉得从小孩子们就要有自己的尊严。他两岁有他两岁的尊严。两岁的孩子,你蹲下来刚好眼睛跟他是在一个平等的高度,这是他应该享有的尊严。17岁的孩子有17岁的尊严,我希望我对他的这种尊重,使得他无形之中学习到对别人的尊重,以及他会要求别人对他同等的尊重。我如何传达给他这个品质呢?我必须身体力行。你说这个是不是无奈呢,我觉得是身教。
Q:举个例子吧,比如安德烈在一封信里提到说,他们现在年轻人喜欢的就是性、药和摇滚乐。
龙应台:对,当时把我吓坏了。他马上就接到“十道金牌”,我在MSN上问他说你跟我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是一个比喻还是真的。接着他的调侃讽刺的回信就到了,他说你看吧,你们过度紧张,这当然是一个比喻。
Q:这样你就放心了吗?
龙应台:我当然还是不会放心,可是我的不放心不能够到去翻他的东西的程度。好,我怕你变成吸毒的孩子,我就去检查你的E-mail,去检查你的抽屉。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我就完全违背了我另外一套价值标准,那就是独立的平等的自由的精神。
Q:我看到某本书里有一张你跟安德烈的合影。你们俩背靠背,安德烈仰望天空,很憧憬的样子,你望着远方,很淡定。有特别的用意或者特别的故事在背后吗?
龙应台:在我们东方的传统的两代关系的架构里,做父母的是相当权威的,他的期待是儿女要听他的。这本书字里行间其实是对于这个传统价值结构的挑战跟颠覆。我觉得对于中国的父母最难的是,把你已经长大的儿女,当做跟你平等地位的个体,独立的个体。
Q:这张照片就代表着,你能够允许孩子跟你的差异和不同?
龙应台:是的,我写的那些我和孩子们的通信录的书,完全不是我作为一个母亲走过的这些成功的路,我其实称它为“龙应台的受伤笔记”。意思就是说,我为了要能够在我生活里头实践两代之间的这种平等的对待,我不断地受伤。我不是在告诉读者和父母们说,你应该照我这样做,而是告诉你,我为了达到这个理想是怎样跌倒的。也许读者会找到他自己的走路的方式。
Q:在你和儿子的那些通信里,你们的关系一步步走近了吗?彼此收获了什么?
龙应台:传统的说法是我作为母亲,在教育两个孩子。但我的感觉是,他们跟我同时进入了一个两条平行线的学习跟成长的过程。他们俩扮演孩子,我扮演母亲,我们是同班同学,然后一起上课上了二十年,而且还在继续上,我想这是一个没有结束没有终点的一堂课。
Q:青春期的孩子们有很多的迷茫,安德烈就曾经跟你说过那样的话,说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可能有一个比较平庸的孩子。
龙应台:他讲那个话的时候,我印象太深刻了。我记得在我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觉得自己绝对与众不同,他怎么会有这个意识呢?所以我第一感觉是非常非常惊讶。
Q:你是怎么跟他解释的呢?
龙应台:我给他举的例子是,所谓平庸是跟别人比较的结果。你常常看到在一个大操场上有很多人在那儿走路或是跑步。你如果是那个早上带着你的狗去遛狗的人,看到旁边练习跑100米的人像风一样冲过去,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平庸?因为他跑那么快。但如果你是以跑5000米的状态看到那个跑100米的人,你还会不会说自己很平庸?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平庸不平庸的结论,而在于到底你在哪一个轨道上。
Q:我在读《目送》这本书的时候,最感动的部分是后面写父亲的篇章,他做手术的那些内容。
龙应台:我们对于老这个事情,社会里头没有教过。发生在你自己父母身上的时候,大部分人才是第一次上课。这个社会不管是学校教育还是社会教育,都会教你成功,不会教你失败;会教你如何获得,不会教你怎么面对失去;会教你比较多的恋爱、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没有教你老和死亡,所以在我们整个生活教育里有一大块是欠缺的。《目送》应该是我个人上这门课的一个心情报告。
Q:其实这部分的教育反而很重要。
龙应台:对。《目送》在台湾很多的医学院校里成为钻研“生死学”的必读,护理系的学生可以学到怎样帮助家属面对老和死亡。黑影中比光圈中的人生更真实,跌倒的时候,沮丧的时候,面对败亡衰老、绝对孤独的时候,怎样得到慰藉?
Q:书里周梦蝶的故事也让我印象深刻,他小的时候被人问到对未来的志向,周梦蝶说:“我只要这样小小一块地(举手在空中画了个小圈圈),里头栽七棵蒜苗,就这样过一辈子。”这也是你对生活的期许吗?
龙应台:我要种丝瓜。丝瓜对我而言是个象征,因为丝瓜是最容易种的,可是你需要不离开才行,这是你不再走了、不再漂荡才会种的东西。我一直在向往种丝瓜的生活,包括现在,安定和自由一定是彼此矛盾的。
摘编自《济南时报》《成长》
编辑/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