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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秋末冬初的一个夜晚,天空黑得仿佛倒扣的锅底一样。上面,只有孤零零的几颗星星。
父亲躺在床上,已经气息奄奄。我知道,父亲快不行了。这个曾经生龙活虎的生命,如今就像一盏耗干了油的灯,正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这时,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我耳边喊道:把鼓敲起来吧。
我如梦方醒,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到屋檐下,接着走到天井里。在天井的石榴树下,牛皮鼓早就摆放在那里,锃亮的鼓面在黑暗里闪着幽微的光芒。我努力抑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滚落下来,一双手紧紧地攥着鼓槌。我把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手中这根细长而光滑的鼓槌上。
鼓槌落下去,鼓面颤抖起来,随即,咚咚咚的鼓声倾泻而出,仿佛一股汹涌而至的潮水,刹那之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鼓声覆盖了。
在鼓声里,石榴树的叶子颤抖着,簌簌地飘落下来。
在鼓声里,四周的山的轮廓一下子清晰起来,头顶的天空亮堂起来。
在鼓声里,父亲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相信,这是超度灵魂的鼓声啊。
二
这是一面差不多被人遗忘了的牛皮鼓。
当我重新看到这面牛皮鼓时,往事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不由得感慨起来,时间流逝得真快啊,许许多多的往事被时光甩在身后,渐渐被遗忘了。就像没有人知道,这面粗糙的牛皮鼓是父亲亲手制作的。没有人知道,制作这面鼓的牛皮,是我家那头母牛的。
我蓦然想起,那头母牛的名字叫做月光。你觉得十分奇怪吧,为什么给一头牛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呢?还记得我给它取名字的时候,父亲脸上堆着笑,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我。
可以说,这头牛和月光一点关系也没有。月光是银白色的,而它浑身的皮毛呈金黄色,四个蹄子和尾巴梢都是棕褐色,上上下下看不到一点月光的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告诉父亲,其实,我给它取这样一个名字是别有深意的。
别看我那时年纪很小,可是我知道,月光代表着浪漫,代表着美好,村子里不是有女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吗?一头牛为什么不可以呢?何况,她还是一头年纪轻轻的母牛呢!
我希望我家的母牛拥有浪漫而美好的一生。可是,我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如果说出来,毫无疑问,一定会遭到周围人的嘲笑。在父亲询问注视的目光之下,我的脸涨得通红,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好在父亲没有继续刨根究底。好吧,就叫月光吧。父亲爽朗地笑出了声。
笑出了声的父亲牵着牛朝田野里走去。当时,还是初春。泥土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上面依然残留着冰渣,只有零星的草芽冒出来了,胆怯地探着身子。
我注视着父亲朝田野里走去的背影,我知道在这背影里,洋溢着父亲压抑不住的喜悦。
可是,就在几天前,父亲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父亲是多么愁眉苦脸。
几天前的一个早晨,小银的父亲来到我家,他是特意来通知父亲的,他家的牛不租给父亲了。这之前,我家一直没有牛。田里所有翻耕的事情,都是租小银家的牛来解决的。
“我家的牛已经租给三户人家了,再租就负担太重了。”小银的父亲解释着,脸上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父亲在一旁沉默着,他知道小银父亲的难处,可是,我家今年的春耕怎么办呢?小银的父亲走了很久之后,父亲还在眺望着不远处的田野,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刚刚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泥土上面。此时此刻,父亲是多么束手无策啊。
我想,一定是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产生了买一头牛的想法。可是,买一头牛谈何容易呢?在当时,一头牛大概需要一千元左右。二十多年前的一千元,在我们这个偏僻贫困的村子里,绝对是一个让人望而咋舌的天文数字。
当父亲把月光买回来的时候,我惊讶得目瞪口呆。不仅仅是我,整个村子的人都惊讶万分。只有母亲忧心忡忡。晚上,母亲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悄悄问父亲,这牛,不是你偷来的吧?母亲的话,让一旁的我骤然紧张起来。我一度沉浸在喜悦中,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看我像一个偷牛贼吗?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诘问母亲。
尽管父亲信誓旦旦,可是我和母亲还是放心不下。
接下来的几天平安无事,整个村子像水潭一样平静,既没有听说谁家丢了牛,也没有人将父亲当作一个偷牛贼五花大绑起来。我和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一直不明白,父亲是怎样把牛买回家的。父亲哪来的买牛的钱呢?父亲缄口不言,这就成了我和母亲心中的一个谜团。
三
刚刚买回来的月光,大概两岁多。这个年纪的月光,有一点点调皮与任性。
它的这种调皮与任性,却把父亲害苦了。
那年的春耕终于拉开了序幕,田野里骤然热闹起来。父亲似乎早就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父亲起得很早,他将弯曲的犁铧扛在肩上,一只手里拿着鞭子,另一只手里握着牛绳。月光走在前面,全副武装的父亲走在后面,看上去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也许父亲在心里想,有了年富力强的月光,今年的春耕就可以好好露一手了。
接下来的事情却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的。父亲和月光来到了等待翻耕的田里,父亲轻轻地吁了一声,月光听话地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父亲将肩上的犁铧卸下来,一只手拿起牛轭,朝月光走去。父亲轻轻拍了拍月光的脖子,示意它将头低下来。
这是耕田的一个重要步骤,只有月光将头低下来,父亲才能给它套上牛轭。
月光的任性就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了。
父亲拍了拍月光的脖子,月光无动于衷。父亲第二次第三次拍了拍月光的脖子,月光依然纹丝不动。月光不仅不肯将头低下来,还梗着脖子,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神看着父亲。那眼神似乎在说,我为什么要给你低下头呢?或者这样解释:又苦又累的活,我才不干呢!
父亲知道,田野里有好几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如果自己连一个牛轭都套不上去,肯定要成为大家的笑柄。可是在任性的月光面前,父亲又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的父亲终于火了。父亲一双手死死地抓着月光的两只角,拼命往下压。父亲想用这样的方式迫使月光就范。一番折腾后,父亲最终还是失败了。父亲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坐下来休息。
就在父亲休息的时候,刚才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月光突然动起来了。不过,月光不是将头低下来,而是昂首挺胸,大步朝前走去。慌手慌脚的父亲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朝着月光大声吆喝,停下来!停下来!在父亲声色俱厉的吆喝声中,月光丝毫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月光加快了步伐,一会儿工夫就走出了田野。月光站在高高的田埂上,不无得意地回过头来,在它的身后是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那是一路追来的父亲。在父亲的身后,则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这件事情使得父亲气急败坏。父亲高声叫喊着,说要给月光一点颜色瞧瞧。父亲将月光拴在一根电线杆上,手里高高地举着一根鞭子。看着父亲的架势,似乎不把月光抽打得皮开肉绽绝不善罢甘休。
母亲对父亲说,月光只有两岁多,还是一个孩子呢。母亲说得没错,我家的月光确实还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一个孩子的任性难道不能原谅吗?父亲于是将手里的鞭子放了下来。
母亲走过去,一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月光,那样子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母亲还在月光的耳朵边喃喃低语,仿佛在开导它。说来也真怪,仿佛是母亲的开导起了作用,从此以后,月光竟然懂事了,在父亲面前服服帖帖,再也不使性子了。
不再使性子的月光拉起犁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因为有了月光,这一年,我家的春耕破天荒比其他人家提前几天结束了。
四
耕田的时候,月光不再使性子了,但并不等于说月光不再顽皮和任性了。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月光的顽皮和任性再次表现出来,而且表现得那样淋漓尽致。我想,是不是因为当年的我也是一个孩子,所以,我和月光之间才没有心灵隔阂,任凭天性自然流露,用不着遮遮掩掩?
我经常牵着月光去吃草。有时,到村前的小河边。有时,到村后的山坡上。
抵达目的地,我将手中的牛绳松开来,月光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活蹦乱跳起来,怎么也不肯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地方吃草。它一会儿蹿上一座山冈,一会儿又撒开蹄子朝山坡下跑去。有时候,月光终于安静下来,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来,突然,它又抬起头来。原来是一只马蜂嗡嗡地叫着,从它头顶飞过。月光好奇地注视着,直到马蜂消失了,它还没有回过神来。
月光害怕寂寞,喜欢热闹,尤其喜欢和其他牛呆在一起。只要听到远方有牛叫声传来,月光就浑身一激灵,然后,就一溜烟似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月光跑走了,我只得满山坡去寻找,常常累得满头大汗。有时,我懒得去管它。我坐在山坡上,自顾自想心事,想着想着,我就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竟然把月光忘记得一干二净。
突然,我感到身后毛茸茸的刺痒,回过头来,我吓了一跳,只见身后一团黑糊糊的影子。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月光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身后,一脸的坏笑。见把我吓坏了,月光显得十分开心。
因为月光不肯老老实实吃草,我和它总是很晚才回家。父亲就免不了责备我。面对父亲的责备,我低头不语,不作任何解释。是啊,我怎么好意思把责任推到月光身上呢?
一段时间过去了,我和月光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月光在我的心里,仿佛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我想,我在月光的心中大概也是如此吧。
五
春耕结束之后,父亲突然失踪了。
父亲的失踪就像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父亲突然又回来了。父亲蓬头垢面,身上散发出一阵阵臭味,显然这段时间里从未洗过澡。父亲这个样子把母亲吓了一跳。
父亲到底去了哪里呢?面对母亲的追问,父亲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父亲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询问月光的情况。当我告诉父亲,月光又长高了,身上的皮毛更光亮了,父亲就高兴得咧开嘴笑起来。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月光才能使他开心。
就在我们把父亲失踪的事情快要忘记的时候,一天,村长突然出现在我家里。个头矮小的村长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面对突然出现的村长和陌生人,父亲一脸惊慌失措的神情。
你叫王大同吧。陌生人问父亲,语气冷冰冰的。
父亲点了点头,他的脸色煞白,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你最近进山没有?陌生人继续询问。
父亲又点了点头。
那捕猎云豹的陷阱也是你铺设的吧?陌生人的眼神严厉起来。
父亲供认不讳。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我和母亲心中的谜团也终于解开了。我们村子四周是连绵起伏的木户山,父亲失踪的那几天原来是到木户山里去了。别看父亲其貌不扬,却身怀绝技。在木户山里,生活着为数不多的云豹。云豹不仅身手敏捷,而且头脑聪明,要捕捉它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亲的绝技就是擅长在山林里铺设陷阱,伪装得非常巧妙,即使是云豹这样聪明的动物,也经常落入父亲铺设的陷阱中。
明明知道云豹是保护动物,父亲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呢?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家的月光。父亲没有买牛的钱,于是买牛心切的父亲答应卖牛的人家,给他铺设一口陷阱,以此作为交换的条件。幸好父亲仅仅是铺设了陷阱,并没有参与云豹的捕杀。最后,父亲被带走拘留了十五天。
父亲回来的时候,更加蓬头垢面,可当父亲远远看见月光时,整个人又精神起来。
在父亲心里,拘留十五天,换来了我家的月光,很值得。
只是偶尔想起那只被杀死的血淋淋的云豹,父亲还是免不了痛苦地摇头。
在木户山的密林里,从此,再也看不到这只云豹美丽的身影了,怎能不令人痛心和遗憾呢?
六
似乎是转眼之间,就到了第二年秋天。月光已经三岁多了。
这时候的月光不再是一个懵懂顽皮的孩子了,它长大了。
长大了的月光彻彻底底改变了,过去的顽皮与任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文静和腼腆。
长大了的月光就有了自己的心事。
我像过去一样将月光牵到小河边或后面的山坡去吃草,月光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活蹦乱跳了,它低着头慢慢地吃草,时不时停下脚步,将头抬起来,在空气里仔细地嗅嗅。我想,它一定是在寻找大黑留在空中的气味吧。如果大黑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风一定会将它的气味刮过来。
月光对大黑的声音和气味似乎特别敏感。如果听到了大黑的声音,或者,在空气中闻到了大黑的气味,月光就会无比亢奋。
大黑是小银家的那头公牛。
傍晚时分,放牛回家的时候,在村口,我和小银偶尔碰到一起。
远远地,便看见了大黑沐浴在夕阳下的身影。这时,月光就会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朝前走去,边走边发出哞哞的呼唤,声音听上去特别柔情、婉转。而小银家的大黑也会猛然之间刹住脚步,伫立在那里,等待着匆匆跑来的月光。
这时的大黑和月光,神情是那样的兴奋与热烈,两条牛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我和小银有时候等得不耐烦了,就挥舞着鞭子,死死地拽着牛绳,把月光和大黑分开来。我牵着月光朝村子的南边走,小银牵着大黑朝北边的小路斜插过去。一路上,月光不停地回头,直到小银和大黑在一棵枣树后面不见了踪影,才无限留恋地跟着我回家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突然不见了大黑的身影。
小银告诉我,他父亲拉着大黑去了采石场。采石场离我们的村子至少有五里路的距离。每年秋收过后,田里的农事干完了,村子里就有不少人去采石场搬运石头。小银的父亲也许是嫌路上一来一去浪费时间,晚上就在采石场因陋就简地搭了个棚子住下来。
听不到大黑的声音,也闻不到大黑的气味,月光一下子失魂落魄起来。
那些日子,月光无精打采,即使是一地鲜美的嫩草,也丝毫提不起它的兴趣。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我正在睡梦中,突然,从外面的黑暗中传来了哞哞的声音。那声音拉得好长好长,从村子的南边一直传到北边,然后,朝更远的地方延伸过去。
我听出来了,那是我家月光的叫声。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从床上爬起来的还有父亲。
父亲和我最担心的就是月光受到了凶猛野兽的袭击。秋天了,天气开始转凉,木户山里的野兽就跑下山来袭击家畜。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可当我和父亲赶到牛栏里一看,原来虚惊一场,月光安然无恙。
我和父亲刚刚在床上躺下,月光的叫唤又响彻空旷的夜空。
月光声嘶力竭地叫唤了整整一个夜晚。直到天蒙蒙亮起来的时候,它才沉寂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月光所有这些反常的举动,原来都是为了远在采石场的大黑。
也就是在这天早晨,月光将牛栏里的木栓撞断后,跑了。
月光疯了一样,朝采石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中午时分,月光被小银的父亲从采石场硬拽着牵回来了。
小银的父亲不停地埋怨,他说,月光去了采石场,害得他家的大黑不能好好工作。
我发现,在月光的身上,有几条醒目的鞭痕。月光和大黑在一起的时候,人们为了强行将它们分开来,一定鞭打过它。这几条鞭痕就是最有力的证明。鞭痕深深地嵌在月光的皮肉里,一定非常非常痛苦吧。
然而,月光的眼神却很平静。
这眼神让我颤栗起来。我不知道在月光的身体里,到底有着一种怎样的力量,促使着文静腼腆的它义无返顾地做出这些疯狂的举动。
七
这年秋末的时候,月光怀孕了。
父亲每当想起这件事情,就痛苦不堪。父亲竟然没有发现怀孕之后月光身体的细微变化,也没有采取相应的保护措施。
相反,这年冬天,父亲还拉着月光来到采石场,加入到搬运石头的队伍里。
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劳动。一天下来,父亲便累得浑身的骨头几乎快散架了。
因为怀了孕,月光拖着满载石头的板车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有一次,天空下着细雨,路面一片泥泞,爬一个陡坡的时候,月光实在拖不动了,竟然四条腿一起跪倒在泥地里。
一直等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这项劳动量巨大的工作才宣告结束。
当父亲和月光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时,一切都晚了。
一天夜里,天空中飘起了薄薄的一层雪,天气极其寒冷。也就在这天晚上,月光流产了。
早晨,当父亲踩着一地积雪来到村子南边的牛栏时,远远地便看见月光低着头伫立在那里。月光的眼角挂着两滴大大的泪水。
月光刚怀孕的时候,一定幸福极了,一定憧憬着做母亲的美好时光。可是,这一切转眼之间就像泡影一样消失了,此刻,月光的内心一定有着刀割般的痛楚。
月光抬起头来,从喉咙深处滚出几声哞哞的叫声。
叫声很短促,撕心裂肺。很快,就消散在早晨的寒风里。
这个早晨,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的空气,都有一种酸楚的味道。
不久,冬天流逝,春天来临。又一年的春耕开始了。刚刚流产的月光,来不及多休息,便出现在田野里。它的脖子上勒着父亲套上去的牛轭,身后拖着父亲那把弯曲的犁铧。月光在田野里走动,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泥土不断翻转过来,将黑黝黝的一面裸露在初春的阳光下面。
这年春天,月光像往常一样卖力。
这年的春耕,和往常一样,我家又是提前好几天早早结束了。
只是,月光和往常有所不同了。
那个顽皮任性的月光不见了。
那个文静腼腆的月光不见了。
眼前的月光,沉默着,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月光一下子憔悴起来。它那油光锃亮的皮毛干枯了,失去了过去那种炫目的光泽。它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荡漾的波光,变得黯淡无光。它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在山坡上走来走去,也不像过去那样喜欢朝着远方发出哞哞的呼唤。
伫立着的月光,一动也不动,仿佛一根没有了生命迹象的木桩。
月光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父亲一跳。父亲急忙从镇上请来兽医,那个驼背的兽医仔细检查之后告诉父亲,月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兽医说,从此之后,月光再也不能怀孕了。
八
父亲后悔莫及。他想了许许多多的办法。
就在我初中毕业的那年冬天,父亲提出把月光放到木户山的草场里去。
木户山草场的草料,质量很好,营养丰富。每年冬闲的时候,总有人将自家的牛放在那里。当一个冬天过去,从草场里出来的牛吃得滚瓜肚圆,无一例外都长得膘肥体壮。
母亲很担心父亲和月光的安危。木户山草场位于半山腰,万一在那里遇到成群结队的红豺怎么办?父亲却执意前行。临走的时候,父亲将家里那杆猎枪带走了。父亲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这是一个让人担惊受怕的冬天。
幸好,这个冬天只是下了薄薄的两场雪,并没有出现大雪封山的景象。
父亲和月光也没有遇到红豺。
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父亲和月光回来了。
父亲一路走来,步履沉重,脸上神情阴郁,像铺满了厚厚的乌云。
在父亲身后,是憔悴的月光。吃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上等草料,月光的身体并没有出现父亲期待之中的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惊喜变化。
月光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也许,月光太想做一个母亲了,当这个梦想再也无法实现的时候,属于它的世界就崩溃了。原先那个活蹦乱跳的月光不见了,现在的它仿佛麻木了,除了低头吃草和卖力拉犁之外,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月光的兴趣。
月光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
九
一天,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我,月光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月光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兽医早就说过,活不长久了。
月光死的时候,大概只有十二三岁。一头牛的生命极限是三十年,照这样推算,月光算不上是寿终正寝,而是中年夭亡。当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尽管是在意料之中,我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悲怆。
临死前的月光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没有多少肉了。父亲将月光的骨头熬成了一锅又浓又稠的汤,给村子里的每家每户送去一碗。父亲说,这是纯正的牛骨头汤,大家趁热喝吧。一头牛,生前辛苦地劳动,死了,又成了大家的美味佳肴。牛的一生,毫无疑问是奉献的一生。
最后,月光只剩下一张牛皮。
有人建议父亲将牛皮卖给收购站,可以卖几十块钱。父亲却执意将月光的皮留了下来。后来,父亲亲手将这张牛皮做成了一面牛皮鼓。
记得有一次,吃过晚饭之后,夜幕徐徐降临,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心血来潮的父亲将这面牛皮鼓抱在怀里,一只手有节奏地敲打起来,咚咚咚的鼓声随之流泻而出。
这是一种高亢而又单调的声音。
在鼓声里,只见父亲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听到这鼓声,我就想起了月光。父亲缓慢地说道。
相比之下,我就觉得自己很幸福。父亲继续说。
至少比一条牛幸福啊!父亲接着补充道。父亲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悲凉。
父亲的话让我为之一怔。我突然明白了,也许这就是父亲执意要将月光的皮留下来,并做成一面牛皮鼓的真正原因吧。
十
所以,在父亲临终之际,我决定用鼓声为他送行。
当高亢的鼓声骤然响起来的时候,久久不愿闭上眼睛的父亲终于睡着了。永远永远睡着了。在睡着了的父亲的脸上,丝毫看不到他对这个世界的遗恨与抱怨。
当鼓声响起来的时候,这个漫长的冬夜也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了。
新的阳光把裸露的大地覆盖起来。
在这片大地上,曾经活动着父亲和月光的身影。他们的身影就像在这金色的阳光里融化了一样,再也无法看见了。
早晨的大地,一片沉寂,也一片安详。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这是秋末冬初的一个夜晚,天空黑得仿佛倒扣的锅底一样。上面,只有孤零零的几颗星星。
父亲躺在床上,已经气息奄奄。我知道,父亲快不行了。这个曾经生龙活虎的生命,如今就像一盏耗干了油的灯,正一点一点地微弱下去……这时,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我耳边喊道:把鼓敲起来吧。
我如梦方醒,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到屋檐下,接着走到天井里。在天井的石榴树下,牛皮鼓早就摆放在那里,锃亮的鼓面在黑暗里闪着幽微的光芒。我努力抑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滚落下来,一双手紧紧地攥着鼓槌。我把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手中这根细长而光滑的鼓槌上。
鼓槌落下去,鼓面颤抖起来,随即,咚咚咚的鼓声倾泻而出,仿佛一股汹涌而至的潮水,刹那之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鼓声覆盖了。
在鼓声里,石榴树的叶子颤抖着,簌簌地飘落下来。
在鼓声里,四周的山的轮廓一下子清晰起来,头顶的天空亮堂起来。
在鼓声里,父亲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我相信,这是超度灵魂的鼓声啊。
二
这是一面差不多被人遗忘了的牛皮鼓。
当我重新看到这面牛皮鼓时,往事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不由得感慨起来,时间流逝得真快啊,许许多多的往事被时光甩在身后,渐渐被遗忘了。就像没有人知道,这面粗糙的牛皮鼓是父亲亲手制作的。没有人知道,制作这面鼓的牛皮,是我家那头母牛的。
我蓦然想起,那头母牛的名字叫做月光。你觉得十分奇怪吧,为什么给一头牛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呢?还记得我给它取名字的时候,父亲脸上堆着笑,疑惑不解地注视着我。
可以说,这头牛和月光一点关系也没有。月光是银白色的,而它浑身的皮毛呈金黄色,四个蹄子和尾巴梢都是棕褐色,上上下下看不到一点月光的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告诉父亲,其实,我给它取这样一个名字是别有深意的。
别看我那时年纪很小,可是我知道,月光代表着浪漫,代表着美好,村子里不是有女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吗?一头牛为什么不可以呢?何况,她还是一头年纪轻轻的母牛呢!
我希望我家的母牛拥有浪漫而美好的一生。可是,我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如果说出来,毫无疑问,一定会遭到周围人的嘲笑。在父亲询问注视的目光之下,我的脸涨得通红,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好在父亲没有继续刨根究底。好吧,就叫月光吧。父亲爽朗地笑出了声。
笑出了声的父亲牵着牛朝田野里走去。当时,还是初春。泥土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上面依然残留着冰渣,只有零星的草芽冒出来了,胆怯地探着身子。
我注视着父亲朝田野里走去的背影,我知道在这背影里,洋溢着父亲压抑不住的喜悦。
可是,就在几天前,父亲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父亲是多么愁眉苦脸。
几天前的一个早晨,小银的父亲来到我家,他是特意来通知父亲的,他家的牛不租给父亲了。这之前,我家一直没有牛。田里所有翻耕的事情,都是租小银家的牛来解决的。
“我家的牛已经租给三户人家了,再租就负担太重了。”小银的父亲解释着,脸上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父亲在一旁沉默着,他知道小银父亲的难处,可是,我家今年的春耕怎么办呢?小银的父亲走了很久之后,父亲还在眺望着不远处的田野,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刚刚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泥土上面。此时此刻,父亲是多么束手无策啊。
我想,一定是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产生了买一头牛的想法。可是,买一头牛谈何容易呢?在当时,一头牛大概需要一千元左右。二十多年前的一千元,在我们这个偏僻贫困的村子里,绝对是一个让人望而咋舌的天文数字。
当父亲把月光买回来的时候,我惊讶得目瞪口呆。不仅仅是我,整个村子的人都惊讶万分。只有母亲忧心忡忡。晚上,母亲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悄悄问父亲,这牛,不是你偷来的吧?母亲的话,让一旁的我骤然紧张起来。我一度沉浸在喜悦中,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看我像一个偷牛贼吗?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诘问母亲。
尽管父亲信誓旦旦,可是我和母亲还是放心不下。
接下来的几天平安无事,整个村子像水潭一样平静,既没有听说谁家丢了牛,也没有人将父亲当作一个偷牛贼五花大绑起来。我和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一直不明白,父亲是怎样把牛买回家的。父亲哪来的买牛的钱呢?父亲缄口不言,这就成了我和母亲心中的一个谜团。
三
刚刚买回来的月光,大概两岁多。这个年纪的月光,有一点点调皮与任性。
它的这种调皮与任性,却把父亲害苦了。
那年的春耕终于拉开了序幕,田野里骤然热闹起来。父亲似乎早就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父亲起得很早,他将弯曲的犁铧扛在肩上,一只手里拿着鞭子,另一只手里握着牛绳。月光走在前面,全副武装的父亲走在后面,看上去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也许父亲在心里想,有了年富力强的月光,今年的春耕就可以好好露一手了。
接下来的事情却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的。父亲和月光来到了等待翻耕的田里,父亲轻轻地吁了一声,月光听话地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父亲将肩上的犁铧卸下来,一只手拿起牛轭,朝月光走去。父亲轻轻拍了拍月光的脖子,示意它将头低下来。
这是耕田的一个重要步骤,只有月光将头低下来,父亲才能给它套上牛轭。
月光的任性就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了。
父亲拍了拍月光的脖子,月光无动于衷。父亲第二次第三次拍了拍月光的脖子,月光依然纹丝不动。月光不仅不肯将头低下来,还梗着脖子,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神看着父亲。那眼神似乎在说,我为什么要给你低下头呢?或者这样解释:又苦又累的活,我才不干呢!
父亲知道,田野里有好几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如果自己连一个牛轭都套不上去,肯定要成为大家的笑柄。可是在任性的月光面前,父亲又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的父亲终于火了。父亲一双手死死地抓着月光的两只角,拼命往下压。父亲想用这样的方式迫使月光就范。一番折腾后,父亲最终还是失败了。父亲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坐下来休息。
就在父亲休息的时候,刚才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月光突然动起来了。不过,月光不是将头低下来,而是昂首挺胸,大步朝前走去。慌手慌脚的父亲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朝着月光大声吆喝,停下来!停下来!在父亲声色俱厉的吆喝声中,月光丝毫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月光加快了步伐,一会儿工夫就走出了田野。月光站在高高的田埂上,不无得意地回过头来,在它的身后是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那是一路追来的父亲。在父亲的身后,则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这件事情使得父亲气急败坏。父亲高声叫喊着,说要给月光一点颜色瞧瞧。父亲将月光拴在一根电线杆上,手里高高地举着一根鞭子。看着父亲的架势,似乎不把月光抽打得皮开肉绽绝不善罢甘休。
母亲对父亲说,月光只有两岁多,还是一个孩子呢。母亲说得没错,我家的月光确实还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一个孩子的任性难道不能原谅吗?父亲于是将手里的鞭子放了下来。
母亲走过去,一双手不停地抚摸着月光,那样子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母亲还在月光的耳朵边喃喃低语,仿佛在开导它。说来也真怪,仿佛是母亲的开导起了作用,从此以后,月光竟然懂事了,在父亲面前服服帖帖,再也不使性子了。
不再使性子的月光拉起犁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因为有了月光,这一年,我家的春耕破天荒比其他人家提前几天结束了。
四
耕田的时候,月光不再使性子了,但并不等于说月光不再顽皮和任性了。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月光的顽皮和任性再次表现出来,而且表现得那样淋漓尽致。我想,是不是因为当年的我也是一个孩子,所以,我和月光之间才没有心灵隔阂,任凭天性自然流露,用不着遮遮掩掩?
我经常牵着月光去吃草。有时,到村前的小河边。有时,到村后的山坡上。
抵达目的地,我将手中的牛绳松开来,月光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活蹦乱跳起来,怎么也不肯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地方吃草。它一会儿蹿上一座山冈,一会儿又撒开蹄子朝山坡下跑去。有时候,月光终于安静下来,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来,突然,它又抬起头来。原来是一只马蜂嗡嗡地叫着,从它头顶飞过。月光好奇地注视着,直到马蜂消失了,它还没有回过神来。
月光害怕寂寞,喜欢热闹,尤其喜欢和其他牛呆在一起。只要听到远方有牛叫声传来,月光就浑身一激灵,然后,就一溜烟似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月光跑走了,我只得满山坡去寻找,常常累得满头大汗。有时,我懒得去管它。我坐在山坡上,自顾自想心事,想着想着,我就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竟然把月光忘记得一干二净。
突然,我感到身后毛茸茸的刺痒,回过头来,我吓了一跳,只见身后一团黑糊糊的影子。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月光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身后,一脸的坏笑。见把我吓坏了,月光显得十分开心。
因为月光不肯老老实实吃草,我和它总是很晚才回家。父亲就免不了责备我。面对父亲的责备,我低头不语,不作任何解释。是啊,我怎么好意思把责任推到月光身上呢?
一段时间过去了,我和月光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月光在我的心里,仿佛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我想,我在月光的心中大概也是如此吧。
五
春耕结束之后,父亲突然失踪了。
父亲的失踪就像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父亲突然又回来了。父亲蓬头垢面,身上散发出一阵阵臭味,显然这段时间里从未洗过澡。父亲这个样子把母亲吓了一跳。
父亲到底去了哪里呢?面对母亲的追问,父亲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父亲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询问月光的情况。当我告诉父亲,月光又长高了,身上的皮毛更光亮了,父亲就高兴得咧开嘴笑起来。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月光才能使他开心。
就在我们把父亲失踪的事情快要忘记的时候,一天,村长突然出现在我家里。个头矮小的村长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面对突然出现的村长和陌生人,父亲一脸惊慌失措的神情。
你叫王大同吧。陌生人问父亲,语气冷冰冰的。
父亲点了点头,他的脸色煞白,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你最近进山没有?陌生人继续询问。
父亲又点了点头。
那捕猎云豹的陷阱也是你铺设的吧?陌生人的眼神严厉起来。
父亲供认不讳。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我和母亲心中的谜团也终于解开了。我们村子四周是连绵起伏的木户山,父亲失踪的那几天原来是到木户山里去了。别看父亲其貌不扬,却身怀绝技。在木户山里,生活着为数不多的云豹。云豹不仅身手敏捷,而且头脑聪明,要捕捉它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亲的绝技就是擅长在山林里铺设陷阱,伪装得非常巧妙,即使是云豹这样聪明的动物,也经常落入父亲铺设的陷阱中。
明明知道云豹是保护动物,父亲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呢?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家的月光。父亲没有买牛的钱,于是买牛心切的父亲答应卖牛的人家,给他铺设一口陷阱,以此作为交换的条件。幸好父亲仅仅是铺设了陷阱,并没有参与云豹的捕杀。最后,父亲被带走拘留了十五天。
父亲回来的时候,更加蓬头垢面,可当父亲远远看见月光时,整个人又精神起来。
在父亲心里,拘留十五天,换来了我家的月光,很值得。
只是偶尔想起那只被杀死的血淋淋的云豹,父亲还是免不了痛苦地摇头。
在木户山的密林里,从此,再也看不到这只云豹美丽的身影了,怎能不令人痛心和遗憾呢?
六
似乎是转眼之间,就到了第二年秋天。月光已经三岁多了。
这时候的月光不再是一个懵懂顽皮的孩子了,它长大了。
长大了的月光彻彻底底改变了,过去的顽皮与任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文静和腼腆。
长大了的月光就有了自己的心事。
我像过去一样将月光牵到小河边或后面的山坡去吃草,月光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活蹦乱跳了,它低着头慢慢地吃草,时不时停下脚步,将头抬起来,在空气里仔细地嗅嗅。我想,它一定是在寻找大黑留在空中的气味吧。如果大黑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风一定会将它的气味刮过来。
月光对大黑的声音和气味似乎特别敏感。如果听到了大黑的声音,或者,在空气中闻到了大黑的气味,月光就会无比亢奋。
大黑是小银家的那头公牛。
傍晚时分,放牛回家的时候,在村口,我和小银偶尔碰到一起。
远远地,便看见了大黑沐浴在夕阳下的身影。这时,月光就会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朝前走去,边走边发出哞哞的呼唤,声音听上去特别柔情、婉转。而小银家的大黑也会猛然之间刹住脚步,伫立在那里,等待着匆匆跑来的月光。
这时的大黑和月光,神情是那样的兴奋与热烈,两条牛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我和小银有时候等得不耐烦了,就挥舞着鞭子,死死地拽着牛绳,把月光和大黑分开来。我牵着月光朝村子的南边走,小银牵着大黑朝北边的小路斜插过去。一路上,月光不停地回头,直到小银和大黑在一棵枣树后面不见了踪影,才无限留恋地跟着我回家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突然不见了大黑的身影。
小银告诉我,他父亲拉着大黑去了采石场。采石场离我们的村子至少有五里路的距离。每年秋收过后,田里的农事干完了,村子里就有不少人去采石场搬运石头。小银的父亲也许是嫌路上一来一去浪费时间,晚上就在采石场因陋就简地搭了个棚子住下来。
听不到大黑的声音,也闻不到大黑的气味,月光一下子失魂落魄起来。
那些日子,月光无精打采,即使是一地鲜美的嫩草,也丝毫提不起它的兴趣。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我正在睡梦中,突然,从外面的黑暗中传来了哞哞的声音。那声音拉得好长好长,从村子的南边一直传到北边,然后,朝更远的地方延伸过去。
我听出来了,那是我家月光的叫声。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从床上爬起来的还有父亲。
父亲和我最担心的就是月光受到了凶猛野兽的袭击。秋天了,天气开始转凉,木户山里的野兽就跑下山来袭击家畜。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可当我和父亲赶到牛栏里一看,原来虚惊一场,月光安然无恙。
我和父亲刚刚在床上躺下,月光的叫唤又响彻空旷的夜空。
月光声嘶力竭地叫唤了整整一个夜晚。直到天蒙蒙亮起来的时候,它才沉寂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月光所有这些反常的举动,原来都是为了远在采石场的大黑。
也就是在这天早晨,月光将牛栏里的木栓撞断后,跑了。
月光疯了一样,朝采石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中午时分,月光被小银的父亲从采石场硬拽着牵回来了。
小银的父亲不停地埋怨,他说,月光去了采石场,害得他家的大黑不能好好工作。
我发现,在月光的身上,有几条醒目的鞭痕。月光和大黑在一起的时候,人们为了强行将它们分开来,一定鞭打过它。这几条鞭痕就是最有力的证明。鞭痕深深地嵌在月光的皮肉里,一定非常非常痛苦吧。
然而,月光的眼神却很平静。
这眼神让我颤栗起来。我不知道在月光的身体里,到底有着一种怎样的力量,促使着文静腼腆的它义无返顾地做出这些疯狂的举动。
七
这年秋末的时候,月光怀孕了。
父亲每当想起这件事情,就痛苦不堪。父亲竟然没有发现怀孕之后月光身体的细微变化,也没有采取相应的保护措施。
相反,这年冬天,父亲还拉着月光来到采石场,加入到搬运石头的队伍里。
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劳动。一天下来,父亲便累得浑身的骨头几乎快散架了。
因为怀了孕,月光拖着满载石头的板车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有一次,天空下着细雨,路面一片泥泞,爬一个陡坡的时候,月光实在拖不动了,竟然四条腿一起跪倒在泥地里。
一直等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这项劳动量巨大的工作才宣告结束。
当父亲和月光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时,一切都晚了。
一天夜里,天空中飘起了薄薄的一层雪,天气极其寒冷。也就在这天晚上,月光流产了。
早晨,当父亲踩着一地积雪来到村子南边的牛栏时,远远地便看见月光低着头伫立在那里。月光的眼角挂着两滴大大的泪水。
月光刚怀孕的时候,一定幸福极了,一定憧憬着做母亲的美好时光。可是,这一切转眼之间就像泡影一样消失了,此刻,月光的内心一定有着刀割般的痛楚。
月光抬起头来,从喉咙深处滚出几声哞哞的叫声。
叫声很短促,撕心裂肺。很快,就消散在早晨的寒风里。
这个早晨,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的空气,都有一种酸楚的味道。
不久,冬天流逝,春天来临。又一年的春耕开始了。刚刚流产的月光,来不及多休息,便出现在田野里。它的脖子上勒着父亲套上去的牛轭,身后拖着父亲那把弯曲的犁铧。月光在田野里走动,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泥土不断翻转过来,将黑黝黝的一面裸露在初春的阳光下面。
这年春天,月光像往常一样卖力。
这年的春耕,和往常一样,我家又是提前好几天早早结束了。
只是,月光和往常有所不同了。
那个顽皮任性的月光不见了。
那个文静腼腆的月光不见了。
眼前的月光,沉默着,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月光一下子憔悴起来。它那油光锃亮的皮毛干枯了,失去了过去那种炫目的光泽。它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荡漾的波光,变得黯淡无光。它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在山坡上走来走去,也不像过去那样喜欢朝着远方发出哞哞的呼唤。
伫立着的月光,一动也不动,仿佛一根没有了生命迹象的木桩。
月光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父亲一跳。父亲急忙从镇上请来兽医,那个驼背的兽医仔细检查之后告诉父亲,月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兽医说,从此之后,月光再也不能怀孕了。
八
父亲后悔莫及。他想了许许多多的办法。
就在我初中毕业的那年冬天,父亲提出把月光放到木户山的草场里去。
木户山草场的草料,质量很好,营养丰富。每年冬闲的时候,总有人将自家的牛放在那里。当一个冬天过去,从草场里出来的牛吃得滚瓜肚圆,无一例外都长得膘肥体壮。
母亲很担心父亲和月光的安危。木户山草场位于半山腰,万一在那里遇到成群结队的红豺怎么办?父亲却执意前行。临走的时候,父亲将家里那杆猎枪带走了。父亲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这是一个让人担惊受怕的冬天。
幸好,这个冬天只是下了薄薄的两场雪,并没有出现大雪封山的景象。
父亲和月光也没有遇到红豺。
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父亲和月光回来了。
父亲一路走来,步履沉重,脸上神情阴郁,像铺满了厚厚的乌云。
在父亲身后,是憔悴的月光。吃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上等草料,月光的身体并没有出现父亲期待之中的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惊喜变化。
月光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也许,月光太想做一个母亲了,当这个梦想再也无法实现的时候,属于它的世界就崩溃了。原先那个活蹦乱跳的月光不见了,现在的它仿佛麻木了,除了低头吃草和卖力拉犁之外,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月光的兴趣。
月光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
九
一天,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哽咽着告诉我,月光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月光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兽医早就说过,活不长久了。
月光死的时候,大概只有十二三岁。一头牛的生命极限是三十年,照这样推算,月光算不上是寿终正寝,而是中年夭亡。当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尽管是在意料之中,我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悲怆。
临死前的月光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没有多少肉了。父亲将月光的骨头熬成了一锅又浓又稠的汤,给村子里的每家每户送去一碗。父亲说,这是纯正的牛骨头汤,大家趁热喝吧。一头牛,生前辛苦地劳动,死了,又成了大家的美味佳肴。牛的一生,毫无疑问是奉献的一生。
最后,月光只剩下一张牛皮。
有人建议父亲将牛皮卖给收购站,可以卖几十块钱。父亲却执意将月光的皮留了下来。后来,父亲亲手将这张牛皮做成了一面牛皮鼓。
记得有一次,吃过晚饭之后,夜幕徐徐降临,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心血来潮的父亲将这面牛皮鼓抱在怀里,一只手有节奏地敲打起来,咚咚咚的鼓声随之流泻而出。
这是一种高亢而又单调的声音。
在鼓声里,只见父亲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听到这鼓声,我就想起了月光。父亲缓慢地说道。
相比之下,我就觉得自己很幸福。父亲继续说。
至少比一条牛幸福啊!父亲接着补充道。父亲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悲凉。
父亲的话让我为之一怔。我突然明白了,也许这就是父亲执意要将月光的皮留下来,并做成一面牛皮鼓的真正原因吧。
十
所以,在父亲临终之际,我决定用鼓声为他送行。
当高亢的鼓声骤然响起来的时候,久久不愿闭上眼睛的父亲终于睡着了。永远永远睡着了。在睡着了的父亲的脸上,丝毫看不到他对这个世界的遗恨与抱怨。
当鼓声响起来的时候,这个漫长的冬夜也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了。
新的阳光把裸露的大地覆盖起来。
在这片大地上,曾经活动着父亲和月光的身影。他们的身影就像在这金色的阳光里融化了一样,再也无法看见了。
早晨的大地,一片沉寂,也一片安详。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