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棵桃花树

来源 :福建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esterday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下了火车,寒风凛冽,陈香裹紧了羽绒服。手机在口袋里叮当响,陈香伸手按了拒听。农历二十八,再过两天,就是春节。省城火车站内外,挤满回家过年的乘客。有的拖儿带女,有的肩扛手提,有的把手机举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叫喊。他们一个个紧抿双唇,锁住眉头,那种紧张、焦虑、张皇的样子,在冬季灰蒙蒙的背景下,让陈香觉得不像是返乡过春节,更像是为了逃难争先恐后前赴后继。
  陈香被人流裹挟着出了火车站,口袋里再次叮当作响。陈香把手机拿出来,懒得看一眼,直接关机。黑车司机、小旅馆中介蜂拥而上,陈香老练地突围出来,独自步行了一段距离,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进了预订的如家旅馆。
  于晓蝶是如家的会员,陈香用她的会员号订房,可以享受八五折优惠。陳香挑选了二层楼梯拐角的房间,用房卡刷开了房门。
  仿松木的地板,橘黄色的一面墙壁下,一张双人席梦思床。床上铺着碎花的棉布床单和床罩,看上去松软而又洁净。床罩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棕熊抱枕,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馨。就像广告里说的,有一种像家的感觉。陈香在心里感叹。想到那个神秘的约会,她心跳顿时加速,难道就在这个如家一般的房间,会有惊悚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陈香是来赴网友约会的,是那种暧昧的男女之约。她坐了一个白天的火车,从遥远的沿海城市,来到老家石镇所在的省城。从省城到石镇,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如果用订房的钱打一辆出租车回家,或许可以剩下几元零头。下了车之后,陈香如果不想直接回家,可以去巷子深处的凤婶家,吃一碗绿油油的青团。以往每一次回老家,于晓蝶早早地等在那里,看见陈香的身影,即刻站起来笑骂:贱货回来啦!陈香扔下行李,扑过去撕她的嘴,笑着回骂:贱货在等谁呢?又打又闹直到凤婶的夜店关门。于晓蝶于晓蝶,就是因为这个于晓蝶,陈香才迫不得已选择与那个叫帝诏的网友约会。
  帝诏其实是于晓蝶的网友,只不过于晓蝶与帝诏交往时,盗用了宸香这个网名。宸香本是陈香的网名,宸香与帝诏网恋快一年了,陈香本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半年前,于晓蝶突然在微信里告诉陈香,她在网上交了新男友,她用的网名是宸香。陈香当时并没在意,她不再是当年和于晓蝶一起沉迷于游戏的卫校女生。两人那时好得像连体人,经常共用一个账号。她们的网名很多,不分你我乱用一气。不过于晓蝶常用的是羽蝶,陈香常用的是宸香。于晓蝶在微信里说,她和帝诏网恋的事,可能被罗崇基发现了。
  罗崇基是于晓蝶的男友,他们从初中就开始早恋。中间分分合合,即使两人分手,每当于晓蝶有了新男友,罗崇基又开始纠缠不休,常常带一伙人把新男友堵住,三拳两脚把对方打翻在地。或者用一块砖头,直接拍在对方脑门上。
  于晓蝶害怕罗崇基,直到上了卫校,罗崇基参军去了部队,于晓蝶才从恐惧中解脱出来。谁知毕业的时候,罗崇基复员回家,又开始追求于晓蝶。这个时候的罗崇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剃了光头,一身痞气的样子。他蓄了平头短发,穿上了白净的衬衫。最主要的是,他收敛了粗暴的性情。在于晓蝶面前他变得温柔体贴,甚至低声下气。
  当于晓蝶毕业后,面临找工作的困难时,罗崇基求他做村主任的叔叔帮忙,托了很多关系,让于晓蝶进了石镇中心医院。
  于晓蝶的妈妈罗爱莲,与罗崇基的父亲同宗,罗崇基叫她姑姑。于晓蝶的父亲是石镇中心医院的药剂师,是个来自外地的大学生,平常沉默寡言,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于药师。于药师娶了罗爱莲,只上过小学的罗爱莲不觉得高攀,反而觉得是下嫁。罗姓是石镇第一大姓,凡是姓罗的女人,都觉得自己是石镇的公主,比任何女人都要高一等。于晓蝶之所以和罗崇基早恋,就是出于罗爱莲的怂恿和鼓励。罗崇基的父母在省城开饭店,罗崇基在石镇上初中,罗爱莲主动邀请他到家中蹭饭。罗崇基的父母经常给儿子寄东西,书本玩具巧克力还有手机平板电脑。罗崇基用这些东西讨好罗爱莲和于晓蝶,无论罗崇基和于晓蝶怎么闹分手,在罗爱莲看来都是小孩子打闹,她一直把罗崇基当作未来的女婿。当罗崇基帮于晓蝶落实工作之后,两家大人就一起吃了定亲酒,两人有了婚嫁之约。
  于晓蝶对陈香说:宸香本来就是你的网名,你帮我继续与帝诏维持交往好吗?
  难道你想脚踏两只船?你既然想与罗崇基结婚,就不要再花心乱玩,不理那个帝诏就得了。
  罗崇基这个人很危险,我才不想嫁给他。于晓蝶说得咬牙切齿。
  我早就不玩游戏了,再说你让我与帝诏交往,难道不怕我中间插足吗?
  帝诏是属于我的,谁也插足不了。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是为了迷惑罗崇基。我害怕他查下去,会对帝诏不利。于晓蝶说得贴心贴肺,仿佛帝诏是陈香的亲人。
  我可没有时间陪你瞎玩,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事业编制正式工,我在私人医院打工。我一天到晚忙死了,还要经常值晚班,哪有时间帮你做那个事情?
  我不管你有没有时间,账号密码都告诉你了。将来你就会明白,你不帮我是应该的。于晓蝶的话怪怪的,让陈香觉得莫名其妙。
  那次微信通话之后,于晓蝶突然与陈香中断了联系。陈香护理的老年病房,有24张床。量体温,翻身,给药,记录,处理突发事件。按照程序来一遍,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陈香回到病房,就把于晓蝶的交代抛到九霄云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半个月之前,罗崇基突然出现在陈香面前。
  罗崇基穿着一身脏得像牛皮的牛仔衣,骑了一辆摩托车,浑身上下都是泥水。当他摘下头盔时,乱糟糟的头发耷拉下来,发出难闻的气味,似乎刚从垃圾场出来。
  罗崇基说他是来找于晓蝶的,他问陈香于晓蝶有没有来找她。陈香吃了一惊,连连摇头说:没有,我很久没有和她联系,出了什么事?
  罗崇基看陈香的表情,不像是装的。他用沉重的眼神盯了陈香一眼,恨恨道:于晓蝶跟野男人跑了,等我找到那个帝诏,我要亲手杀了他。说完脚下一踩油门,摩托车离去的瞬间,罗崇基回了一下头。那阴森森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刺向陈香。陈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后背全是冷汗。   谁?她嘶哑地问。
  是我!外面的人回答。
  陈香感觉这个声音很熟悉,她将门拉开一条缝,保险链条还扣在门上。一旦帝诏是个凶神恶煞的歹徒,她可以立刻把门合上。
  出现在陈香面前的人,并不是帝诏,而是她的哥哥陈铭。陈香赶紧把门打开,惊讶地瞪着哥哥,用审问的口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陈铭仿佛不认识陈香,也是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他目光锐利地向屋里扫了一眼,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妹妹:你不是告诉我说,你的火车明天早上到省城吗?
  我卫校同学聚会,临时改了火车票。陈香支支吾吾搪塞说,我给你预订的房间在楼下,你怎么找到楼上来了?
  我在前台报了你的名字,当然知道你的房间。你一个人住吗?
  陈香心虚道:当然,你要不要进来查房?
  如果不是做贼心虚,干吗让我查房?你不说我不打算进去,你这么一说,我偏要进去查查。陈铭说着走了进去,装模作样看了看卫生间。
  陈香心里着急,担心帝诏这个时候过来。她强作镇定,把哥哥往外推:这是女生房,我有私事要办,哥哥先下楼回自己房间吧!
  陈铭下楼之后,陈香重新把门关上,搭上保险链。想到哥哥已经入住,陈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不少。
  陈香在镜子前坐下,一边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一边想:假如帝诏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像哥哥一样的帅哥,她该怎么办?想到这里,她的脸突然有些发烫。
  陈香正胡思乱想,期待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陈香飞快地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迅速来到门边。她定了定神,轻轻拉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服务员,给房间送垃圾袋。陈香失望地开门,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接过垃圾袋,重新把门关上。
  陈香继续等待,陈铭发微信问:要不要出去吃晚饭?
  陈香回复说:不饿,你自己去吃吧!
  陈香干脆打开视频,坐在床上看热播剧《三十而立》。不知道看了多少集,敲门声终于再次响起。经过两次演练,她已经不再慌张了。她的心却有些发急,顾不上问话,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3
  陈铭独自外出吃饭,当他提着一盒饭上楼,敲开妹妹的房门时,又看见她惊恐的表情。
  陈铭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回事?就像惊弓之鸟,我有那么可怕吗?
  陈香看了看时钟,半夜12点多,看来帝诏不会来了。她接过盒饭,打了一个呵欠,掩饰有些失落的心情:说好卫校同学聚会,网上讨论到现在,又突然改时间。
  陈铭深邃的目光盯着陈香: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陈香打开饭盒,快速扒了一口饭说:我能有什么事?刚刚看了一个恐怖片,吓死我了!
  是吗?什么鬼片?陈铭抢过手机,手指敏捷地滑动。
  陈香上去抢夺,陈铭转了一个身,陈香扑了一个空。陈香叫道:哥哥……声音里带了哭腔。
  好啦,还给你!陈铭把手机扔还陈香,问:明天几点动身回家?
  我要睡懒觉,中午起床。吃完午饭后,哥哥陪我去买年货,然后去长途车站。还有,哥哥要送我新年礼物啊!陈香有些撒娇地说。
  你想要什么?
  我还没想好呢!
  陈铭假装恼怒道: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好意思讨礼物。要是在从前,你都生几个崽了。
  你好意思说我,你去照照镜子……
  陈铭赶紧举手投降:好好好,等你想好了,我给你买礼物。一边说一边逃出去,随手把門在身后带上。
  陈香是被走廊里的脚步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一看,房门竟然开着,天已经大亮。从门口经过的旅客,都用好奇的目光瞟一眼她的房间。陈香瞬间清醒过来,跳起来关门,才发现扣好的保险链,从中间断开了。陈香顿时魂魄飞了起来,摸了摸身体,似乎没有异常。转身去找手机,从枕头到床罩翻了个遍,手机不见了。陈香慌忙去看小背包,幸好钱包信用卡身份证都在。
  陈香慌了神,拿起床头座机打给陈铭:哥哥,我房间进了贼,我的手机被偷了。陈香的牙齿颤抖得咯咯响。
  陈香的恐惧通过电话线传过来,陈铭扔下电话,三步两步冲上楼,紧张地问:你人有没有受伤?
  没有,钱包证件都在,就是手机丢了。哥哥,我要不要报警?陈香的牙齿不颤了,身体仍然在抖。
  当然,我打110,你通知前台。陈铭冷静地说:然后打电话给电信营业厅,给你的手机卡挂失。
  警察查看了监控,拿走了断裂的保险链,提取了房间里的脚印,把陈香兄妹、前台和曾经给陈香房间送垃圾袋的服务员,都带到了派出所询问做笔录。
  陈香认为这不是普通的盗窃,她怀疑是帝诏偷走了她的手机。想到于晓蝶的失踪,陈香再次浑身战栗。这个神秘的帝诏半夜潜入她的房间,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帝诏可以用利器绞断门上的保险链,也可以把利器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想到那冰冷的利器,陈香浑身鸡皮疙瘩。
  陈香毫无保留把自己的怀疑以及和网友约会的秘密和盘托出。网警按照她提供的游戏页面,登陆宸香的账号,根本找不到宸香与帝诏的谈话记录。网警与游戏平台管理者取得联系,在成千上万的玩家当中,找出好几百个宸香与帝诏。然而在陈香提供的时间段里,没有一个帝诏与陈香提供的宸香账号有交集。
  案件没有顺着陈香的思路走,警方前几天接到一个报案,有一个旅客在如家另外一家连锁店也丢了手机。警方初步认定,这是一起普通的手机盗窃案。至于于晓蝶失踪案,该由石镇的地方警察立案处理。
  从派出所出来,去电信营业厅申领新卡,又去银行解绑信用卡,折腾到下午三点多。陈香有些筋疲力尽,她用央求的口气对陈铭说:哥哥给我买个苹果手机吧,就当给我的精神补偿!
  陈铭黑着脸,紧锁着眉头,一声不吭进了手机店,径直刷单买了一部新款苹果7手机,递给了陈香。
  陈香把新卡装进去,点开手机。看着崭新的屏幕亮起来,她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她把手机紧贴在胸前,微闭着双眼,脸上漾起幸福的涟漪。自言自语道:我真是因祸得福,丢了一部烂手机,得到了一部苹果。这一夜的惊吓,值得!   母亲的电话追了过来,为什么老不开机?老娘差点报警了。陈香嘻嘻哈哈解释,手机被偷了,哥哥给她买了新手机。母亲听说兄妹俩在一起,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兄妹俩打车去大市场,给父亲买了一件夹克和一套保暖内衣,给母亲买了人参、燕窝和染发剂。爸爸每天大早上站街上卖油条,说穿上保暖衣暖和多了。妈妈嫌保暖内衣太厚,一直放着不穿,这次就不给她买了。妈妈说她长白头发了,晚上老出虚汗,我猜想妈妈是不是更年期了。我们另外再买几箱白酒、几箱干果和几盒巧克力,家里留一些,剩下的做礼品,提去给几个叔叔姑姑舅舅阿姨家拜年。
  陈香仿佛念经似的,一边采购一边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陈铭一声不吭在后面跟着付钱,一边接过东西拎在手上。陈香忽然停下来,回头突兀地说:哥哥,我觉得这个案子,不像警察说的那么简单。
  陈铭仍然没有作声,仿佛没有听见陈香的话,脸色现出不悦的颜色。
  陈香继续说:小偷剪断防盗链,就为了偷一个破手机?我觉得警察在敷衍了事。
  警察不是说了吗?小偷瞄准的是手机捆绑的各种链接。手机可能不值钱,可是支付宝、大众点评等捆绑的银行卡信用卡值钱!
  我的银行卡没有存款,信用卡透支额度不大。
  如果小偷破解了你的密码和身份信息,他會在所有银行给你开新卡,然后在各大电商那里刷卡,一个晚上可以刷一百万。陈铭面无表情地说。
  陈香被镇住了:真的假的?小偷既然偷的是钱,为啥要删掉我网络游戏上的好友和对话历史记录?
  你打游戏,交网友,是你的权利。你滥交,甚至吸毒,自甘堕落,我都不会干涉。我拜托你,不要把我和家人牵连进去!陈铭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呵斥陈香。
  谁吸毒滥交啦?大庭广众之下,陈香第一次被哥哥训斥,委屈得红了眼圈。
  你不滥交?在旅店与网友约会,算不算滥交?你不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你用脑子想想。万一不测,会有什么后果?传到爸妈耳朵里,会把他们气死。陈铭低声吼道。
  你不说,我不说,爸妈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告诉警察了吗?
  警察应该会保密吧!陈香讪讪道。
  警察只对外保密,对内可不保密。在我们回家之前,石镇的警察早就全部知道了。你说,还有保密可言吗?
  我又不是真约会,我是为了于晓蝶啊!陈香争辩说。
  你不要对我说,你回去对爸妈说,对石镇所有的人说。陈铭冷笑。
  陈香赌气道: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又不打算在石镇生活。
  4
  出租车出了省城,上了通往石镇的高速公路。过了一座又一座大桥,曾经波澜壮阔的湖面,变成一望无际的沙洲。湖面微缩成一个一个的小湖,就像一面又一面小镜子,在夕阳的照耀下泛出波光。暮色渐渐降临,天色暗淡下来,石镇在沙洲的那边依稀可辨。随着一声惊雷般炸响,一枚二踢脚呼啸着撕破夜空。惊飞的水鸟从湖面上腾空而起,又像秋风中的落叶,纷纷扬扬洒落在沙洲上。
  陈香有些兴奋,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过年,她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捡散落的鞭炮。哥哥站在梯子上贴对联,她在下面端着糨糊。妈妈在厨房里熬制麦芽糖,爸爸提着大米去巷子口换爆米花。一群小孩围住巷口,加工爆米花的人把袋子套好,踩下阀门,“砰”的一声巨响,整条巷子飘逸着爆米花的香味。陈香痴痴地望着窗外,忽然往前伸手拽了拽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铭说:哥哥,你说妈妈今年会做米糖吗?
  陈铭把她的手推开,对她的问话不予理睬。
  陈香讪讪地把手收回,往后靠在了座位上,哥哥还在生陈香的气。以前回老家,陈香都是坐长途中巴。一张车票30元,即使春运期间价格翻倍,两个人也不过120元。谁知哥哥不和她商量,径自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听说去石镇,连连摇头说:不去不去。
  陈铭蛮横地拦住车说:你如果拒载,我投诉你!
  司机无可奈何地说:兄弟,不是我要拒载,我的车进不去石镇。即使能进去,返回也要跑空。油钱加高速费,我亏大了。你投诉我,我也冇办法。
  陈铭说:不打表,你说多少钱?
  司机伸出四个指头:400块。
  陈香拦住哥哥:咱们坐中巴去,干吗浪费钱!
  陈铭打开后备厢,把大包小包扔进去。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对陈香说:你不怕中巴上有人嚼舌头,我耳朵可不愿意被污染!
  往返省城和石镇的中巴上,基本都是石镇的熟人。哥哥之所以不计代价打出租,是为陈香着想。
  陈香心中轻笑,哥哥也太小看她了,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陈香。小时候,父亲卖油条,她被人骂油条崽子,自卑得抬不起头。在学校里,因为没有好看的书包和文具,被同桌嘲笑,她不愿意去上学。即使父母给她买了新的书包和文具,同桌照样欺负她,说她不配。她曾经私下里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一个卖油条的家庭?随着年龄的增加,她渐渐明白,在石镇这个地方,即使她的父母不是卖油条的,就像于晓蝶的父亲于药师,照样被妻子罗爱莲瞧不起。罗爱莲再怎么骄傲,在罗崇基父子面前,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谦卑。陈香不喜欢这样的石镇,如果不是父母健在,她宁愿一辈子不回石镇。
  出租车出了高速收费站,被一排红色路障拦住了去路。司机把车靠边停下,无奈地对陈铭说:兄弟,下车吧!
  陈铭说:到家还有两里地呢!
  你打车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我进不去石镇。现在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送你,我有啥办法?
  陈铭示意他等等,他推开门下车,正准备挪开路障,几个手臂上戴着蓝色袖箍的中年人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大声喝道:谁敢乱动路障?
  陈铭说:我是石镇人,为什么不让我的车进去?
  那是你的车吗?分明是出租车嘛!
  那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如果是你自己的私家车,你按照每个座位缴纳管理费后,就可以开回自己家。出租车属于经营车辆,按照文件一律不允许进镇。   哪里的文件?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罗家村村委会发的文件,上个月开始实行。
  我能看看吗?
  你是省長还是县长?你算个啥东西?你有资格看文件吗?
  如果你们拿不出国家颁发的文件,就是非法设置路障,我有权自由进出石镇。
  你既然说我们违法,我们就违法了。我们不仅不让出租车进去,连你也不让进。带头的中年人猖狂地说着,伸手就来推搡陈铭。
  陈香连忙跳过去,拦在他们中间说:大叔,我们从老远回来过年,不知道镇里的新规矩,请大叔们原谅!
  旁边一个中年人笑嘻嘻道:对嘛!还是小妹妹懂事。你叫什么名字?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看看,是不是真的石镇人。
  陈香把身份证拿了出来,陈铭阻止道:别给他,他无权查看身份证!
  那个中年人伸手过来,把身份证从陈香手里夺了过去。他拿手电筒照了照身份证,又照了照陈香,忽然爆发出邪恶的笑声。
  陈香怯怯地说:大叔已经看过身份证了,请把身份证还给我,让我们回家吧!
  那中年人用手电筒毫无顾忌地射着陈香的脸,学着陈香的口气:大叔,请把身份证还给我!叫得我骨头都酥了,你走近点,我把身份证还你。
  陈香犹豫着走过去,中年人把身份证往后一抛,后面的人接住身份证一看,念道:陈香,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是不是跟野男人在省城约会,被野男人偷走手机的陈香?
  另外一个中年人嬉笑道:恐怕不是约会,是卖吧!不如今晚留下来陪我们,以后打出租开公交车随便进。几个中年人发出淫邪的笑声。
  陈铭气得脸色铁青,看陈香低声下气,愤怒地把她拽上出租车:身份证不要了,咱们坐出租车回省城。
  陈香说:我们真的不回家吗?爸妈正等我们回家过年呢!
  陈铭怒气冲冲吼道:这个家,不回也罢。我打电话,让爸妈到省城来过年。
  没有身份证,旅馆都不让住,更别说买火车票了。
  你可以申请临时身份证。
  以后补办身份证,也要回石镇啊!
  司机启动了车子,悄悄地说:妹子莫要着急,我把刚才的经过录了下来。等下我发给你们,你们可以放到网上去。我就不相信,石镇能够凌驾于国法之上。
  出租车掉头进高速,横杆忽然落下来,差点砸到车玻璃上。司机摇下窗户,收费员对司机说:把你的手机交出来。
  司机想踩油门冲出去,那几个中年人一拥而上,围住了出租车。陈香情急之下,给罗崇立打电话求援:罗崇立,快来高速收费站,有人要打劫我们!
  双方正在僵持不下,几辆摩托车从黑暗中冲了过来。罗崇立跳下摩托,摘下头盔,向收费站走过来。
  那几个中年人看见罗崇立,赶紧向他打招呼: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罗崇立不理他们,径自来到出租车边上,敲了敲车窗:陈香,你在里面吗?
  陈香摇下车窗,眼泪流了下来:这几个人不讲理,不让我们回家,还抢走我的身份证。
  罗崇立回过头去,问:谁拿走了陈香的身份证?
  一个中年人把身份证递给罗崇立,罗崇立瞥了他一眼说:欺负女孩子,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打我试试!
  那个中年人搓着双手,完全失去了气势,讷讷道:二公子开玩笑,我们怎么会打你?
  罗崇立把身份证还给陈香说:出租车怎么冲反方向?你们不是回家吗?
  陈香指了指那几个中年人:他们不让我们进石镇!
  罗崇立说:我去跟他们说,你让出租车再掉头。罗崇立说罢,亲自动手去推开路障。一个中年人过来,为难地对罗崇立说:我们是交了份子钱的,要是村委会知道了,会罚我们款!
  罗崇立拍了拍手说:你们都推到我头上,让村委会罚我好了。
  中年人站在路中间,依然没有让开的意思:那个司机拍了视频,你让他删了,才可以放他走!
  罗崇立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如果没有做坏事,怕人家拍视频吗?
  拍我们无所谓,这不是牵连到村委会吗?
  罗崇立摇着头,来到出租车旁边,递给司机一支烟,用商量的口气说:师傅,我是陈香的朋友。请帮我一个忙,能把刚才录的东西删了吗?
  司机看了陈香一眼,陈香点头说:他是我的朋友。
  司机爽快道:我也是路见不平,既然当事人说删了,我还留着干什么?当着罗崇立的面打开手机,把录的视频全部删除干净。
  出租车在几辆摩托车的护送下,风驰电掣一般进了石镇,拐进了狭窄的巷子深处。罗崇立单腿支地,看着陈香下车。陈香挥手对他说:谢谢你,罗崇立!
  罗崇立回了陈香一个飞吻,大声说:春节想去哪里玩?我可以给你当免费司机,绝对随叫随到。
  陈香装作没看见,低下头说:我们微信联系。匆匆逃进了家门。
  5
  母亲邹春秀按照传统,做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红烧肉、糖醋鱼、香菇焖鸡、肉香丸子、尖椒牛柳、粉蒸鸡爪、菠菜豆腐、茄子包肉锅贴,都是用大盘子装着,摆满了整张圆桌。
  陈油条搬了一箱白酒,墩在桌子旁边。他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端出一套春节专用的骨瓷酒杯。这套酒杯去年春节用了一次之后,就一直躺在柜子里睡觉。陈香把酒杯洗净擦干,将四只酒杯摆上。按照惯例给父亲和哥哥分别斟上酒,给母亲和自己倒上雪碧。
  陈铭拎了一挂鞭炮到门口,用打火机点燃了。陈香捂住耳朵,看着站在大红灯笼下火花四溅中的哥哥,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邹春秀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陈油条拍了拍身旁的长凳,拽着邹春秀的手说:忙一年了,一起喝一口吧!
  邹春秀没站稳,差点跌进陈油条的怀里。当着儿女的面,她红了脸,故意与陈油条挪开一点距离。
  陈油条把邹春秀杯子里的雪碧泼到地上,邹春秀嗔道:你这是做啥?
  陈油条说:大过年的,你喝两口吧,又不是不会喝!   陈铭还没有落座,陈香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忘记一件事了,我在如家旅馆的房间里,装了针孔摄像头!
  陈铭浑身一震:你没有告诉警察?
  陈香摇了摇头:我当时吓蒙了,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兄妹俩正嘀嘀咕咕,陈油条大声道:陈香,过来给你妈倒酒!
  陈香回过神来,问:妈妈会喝酒吗?
  你妈的酒量可大了,当年我和你妈谈恋爱,她和她闺蜜请我喝酒,把我都灌醉了。
  邹春秀连忙阻止说:在孩子面前,你胡说什么呀?
  陈香抬头看向父亲,这才注意到父亲一改往日的形象。他洗过澡,理过发,已经换上了陈香给他买的保暖内衣和夹克。他的身后是两只巨大的电蜡烛,红彤彤的火舌飘忽着,罩住他收拾得整洁的面孔,他看上去精神极了,不再是那个油腻腻的陈油条,变回了年轻帅气的陈贵林。
  陈香拿着酒瓶,痴痴地看着父亲。陈贵林被女儿看得不好意思,用筷子点了点陈香的额头。陈香这才醒悟过来,给母亲斟上酒。
  陈贵林继续说:他们还是孩子吗?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才二十歲,我多少,只比你大一岁。你不觉得陈铭、陈香早就是大人了吗?
  陈贵林端起酒杯,往邹春秀杯子碰一下,仰起脖子,把杯中的酒喝了。
  邹春秀象征性地跟着呡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按理说,你这话没有错。可是他们没有结婚成家,在我眼里就是孩子。
  陈香心想,糟糕,看来父母又要旧话重提。连忙站起来,给父母斟酒,转移话题说:再讲讲你们恋爱的故事吧!是爸爸追妈妈,还是妈妈先中意爸爸?
  邹春秀用手盖住酒杯说:不能再喝了,喝醉了没人洗碗刷锅!
  今天我刷锅洗碗,妈妈尽管放开了喝!陈香一边说,一边劝陈铭:哥哥把酒干了,再陪妈妈喝一杯如何?
  陈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回桌上。他还在想陈香刚才说的话,一直沉默不语。陈贵林瞪了他一眼:从进门到现在,你一个屁都没有放。你说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把自己都读成傻子了。你再这样闷下去,怎么找女朋友呢?
  陈香苦笑,兜了半天,估计还是要提相亲的事。她连忙给陈铭打圆场:哥哥早就有女朋友了,哥哥没有告诉你们,他不想那么早结婚。
  邹春秀欣喜道:真的吗?为什么瞒着我们呢?早知道这样,就不让舅舅四处托人了。舅舅在大年初二,安排陈铭去相亲呢!
  陈香问:对方什么情况?
  舅舅说对方是一个女博士,比陈铭大几岁,在上海的大学里当老师。据说她有房有车,如果她看上了陈铭,可以帮陈铭落户上海。
  陈香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陈铭,说:哥哥的工作单位在深圳,如果让哥哥去上海,岂不是倒插门?
  现在这个时代,哪有那么多讲究?如果她真的相中了你哥哥,不仅不要彩礼,还有现成的房子车子,这是多好的机会呀!深圳的工作又不是铁饭碗,辞掉也不可惜。陈贵林自作主张地说。
  为了给陈铭找对象,舅舅可是费心了。如果是我们本地女孩,不仅没有工作,还需要几十万的彩礼呢!邹春秀感叹说。
  陈铭把碗重重地放下:我只请了两天假,买了初二的机票回深圳。说完站起身就进了房间。
  邹春秀追问陈香:你哥哥的女朋友多大?做什么工作的?她有没有要彩礼呀?听说城里的女孩子,结婚前都要求男方买房子,还要在房本上写她的名字。你爸爸只是个卖油条的,哪里有钱帮你哥买房啊!
  陈香一问三不知:哥哥没有说这些。
  陈油条用筷子指了指陈香:这个臭丫头的话,你也相信?你还是问问她自己,有没有找男朋友!
  陈香说:我真是引火烧身,说哥哥就说哥哥,怎么又说到我身上来了?
  邹春秀严肃道:今天我看见二公子,骑摩托车到我们家门口,你是和他谈朋友吗?
  谁是二公子?陈香装傻。
  罗主任的儿子啊!我看见他向你做的动作,好像你们在处对象?
  妈妈是说罗崇立吗?你们为什么叫他二公子?他家里不就一个独生子吗?
  罗崇立不是有个堂哥罗崇基吗?罗崇基是大公子,罗崇立是二公子,大家都这么叫。
  好像是黑社会似的,大公子二公子,听起来有些瘆人。罗崇基是于晓蝶的男朋友,我是因为于晓蝶才认识罗崇立,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你不提于晓蝶还好,提到于晓蝶,我就心慌慌的,怕你跟她一样结局。邹春秀担心地说。
  于晓蝶什么结局?说不定现在已经回家过年了呢!陈香不在意地说。
  她能回家过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邹春秀欲言又止。
  她为什么不能回家过年?陈香追问。
  邹春秀叹息一声:于晓蝶天天挨打,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一次被打得吐血。我以前不相信。于晓蝶失踪之前,你爸爸感冒发烧,我去医院找她拿药。我看见她手臂青紫,半边脸都肿了。
  罗崇基打于晓蝶?他们不是还没有结婚吗?陈香有些不可置信。
  他们早就住在一起了,于晓蝶的工资卡都给了罗崇基。
  凭什么呀?陈香叫道。
  于晓蝶如果不逃跑,也会被罗崇基打死,她怎么可能会回来过年呢?邹春秀摇着头说:如果你不想和罗崇立谈对象,你就不要招惹他。于晓蝶失踪了,罗爱莲不但不责怪罗家,反而去向罗家道歉。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更加招惹不起罗家。
  我没有招惹他,如果不是遇到麻烦,我也不会给他打电话。陈香把收费站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气哼哼道:罗家村在收费站设路障,难道没人管吗?
  邹春秀叹气说:在石镇这个地方,罗家是第一大姓。因为高速路口经过罗家村,罗家村成立了运输公司,垄断了石镇到省城和县城的客运服务。凡是进出石镇的人,都必须坐他们的客车。别的车子不让进,包括出租车在内。
  陈贵林咳嗽了一声,说:你们女人知道不知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少议论这种事。   既然你不想和罗崇立搞对象,不如干脆断了他的念想。你舅舅不是给哥哥找了女博士吗?那个女博士有个弟弟,在广东一家木器厂当师傅,一个月工资好几千。邹春秀把话题引过来说:唯一的不足,就是一条腿有些瘸。据说是小儿麻痹落下的,瘸得不厉害。姐姐说先给弟弟定下亲,才给自己定亲。要不初二那天,你代你哥见见他们姐弟俩?
  陈香听罢哈哈大笑:这不就是明目张胆的换亲吗?这都什么年代了,我怎么感觉自己穿越了呢?说着说着,陈香委屈得大哭了起来:在你们眼里,我和我哥那么一钱不值吗?
  6
  除夕之夜,鞭炮连天,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陈香坐在床头,用被子裹着身子看手机。拜年的消息铺天盖地,陈香用表情包一键群回复。
  哥哥,你真的买了初二的机票吗?陈香在微信里问。
  到了省城再买,我得先去为你排雷!
  摄像头还会在吗?
  你把摄像头装在什么位置?
  进门正对的衣帽架子上,我寻思那个拿走我手机的人,如果从正门进来,正好可以拍下来。
  陳铭没有说话。
  陈香又问:哥哥拿到摄像头之后,直接交给警察吗?
  等拿到东西再说。陈铭回答。
  邹春秀在外面敲门:要不要出来烤火守岁?我做了你们爱吃的冻米糖,爸爸说要给你们发红包呢!
  陈铭大声说:我已经睡下了。
  陈香只好下床,坐到厅堂烤火。陈贵林坐在火盆边,用棍子拨弄着炭火。突然,“啪”的一声,爆出几个火花。陈贵林下意识伸手挡在陈香前面,一个炭火弹到他手心里,立刻烫起一个水泡。
  邹春秀抓过他的手,仔细看了看说:我用针给你挑破,擦点紫药水吧!
  陈香说:不用挑破了,等水泡干了,就会自己吸收掉。
  陈贵林从怀里摸出两个红包,递给陈香说:这是给你和你哥的红包,你哥不出来,一起给你算了。
  陈香被父亲感动了,眼圈有些发红:爸,我和哥都工作了,应该我和哥给你们发红包!
  你们一个月几千块,又要租房,又要打车,还要交手机费,时不时看看电影,同事之间聚聚餐,哪里够花?我虽然卖油条,一天只赚几十元,但和你妈除了买米买菜交水电费,没有其他支出,一个月可以省出好几百呢!
  这红包我不能要,爸妈万一急需用钱咋办!陈香把红包递回妈妈手里。
  我明天生意开张,就有现钱进账,不像你们死工资。
  明天是大年初一,爸爸不能歇一天吗?
  大年初一才好赚钱,平时油条卖一元一根,明天我价格翻倍,可以赚更多钱。陈贵林得意地说。
  邹春秀把红包塞进陈香的口袋说:你们小的时候,跟爸妈讨压岁钱,又要买新衣服过年。你们现在大了,爸妈想给你们买些啥,又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这是爸妈的一点心意,就当给你们送平安!
  陈香鼻子发酸,拼命忍住泪水。爸爸要卖多少油条,才能装满这个红包?她假装上厕所,低着头进去,开了水龙头,抱着爸爸给的红包无声地哭泣。
  一阵摩托的轰鸣声停在门前,陈香听到罗崇立的喊声:陈香,我约了同学去湖堤放烟花,你也一起去吧!
  邹春秀敲了敲厕所的门,惊惶地说:陈香,那个罗崇立在门口喊你,怎么办?
  陈香嘱咐道:妈妈告诉他,就说我睡下了。
  鞭炮声响了一个通宵,陈香在床上辗转反复,直到天亮的时候才合上眼。迷迷糊糊之中,于晓蝶来到床前,伸手来拽陈香:小懒虫,起床吧!外面下雪了,我们去看桃花吧!
  陈香睁开眼,果然天已经大亮,于晓蝶却不见踪影。陈香认为于晓蝶藏起来了,她猛地跳下床,听见厨房里有响声,找过去一看,妈妈正在洗碗。陈香又来到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
  陈香,我给你煮了鸡汤面,吃了一起去拜年!母亲在厨房里喊。
  陈香推开门,果真下雪了,外面一片雪白的世界。一阵寒风袭来,扬起的雪霰迷了她的双眼。陈香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眼睛,痴痴地想:难道刚才是做梦?
  邹春秀把门合上,摸了摸陈香的手,说:你开了门,穿着睡衣站在这里发什么呆?看看手都冰凉了!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就像真的一样。于晓蝶在床边喊我起床,还说下雪了。陈香直接套上羽绒服,到卫生间刷牙。
  邹春秀怔了一怔,心里道:莫非于晓蝶死了?她连忙收住心神,对陈香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如果想她,明天去她家里拜年,看看她爸妈。
  外面下这么大的雪,爸爸还是出摊了?陈香问。
  你爸爸不能闲着,闲下来就要生病。反正就一个早上,他答应中午去舅舅家,和大家一起喝酒。
  陈香吃完面条,拆开带来的年货,开始装礼品盒,一边问母亲:今天拜年的线路怎么安排?
  按照惯例,先去二叔和姑姑家,然后去舅舅和大姨家。
  陈铭陈香提着礼品盒,在母亲的带领下,从姑姑家出来后,手里空了许多。舅舅家在邹村,距离石镇不到五里地。如果不下雪,步行过去也就二十分钟。
  邹春秀说:我们打土巴车去邹村。母子三个站在路边候车,天空阴沉沉的,路上的积雪被车轮和脚印践踏成污泥。陈香的皮鞋被雪水浸湿了,她的脚指头冻得失去了知觉。她不停地搓着手,不由得思念自己打工的城市,那是一个四季如春的沿海城市。
  远远过来一辆改装过的四轮拖拉机,邹春秀招了招手,拖拉机停在面前。陈香不由得莞尔一笑,原来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土巴车。
  母子三人爬上车,邹春秀掏出15元。司机回头说:每人10元。邹春秀不好意思道:忘记了,今天是大年初一,应该涨价。又递过去15元。
  一辆小轿车疾驰过来,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贴着土巴车车轮停住了。车窗摇了下来,露出罗崇立的脑袋,冲着坐在窗边的邹春秀喊:阿姨新年好!陈香在车里吗?
  陈香连忙向母亲摆手,指了指鼻子,又故意轻轻地咳嗽两声。   邹春秀会意,连忙说:陈香感冒了,不能吹风,坐在里面打盹呢!
  你们这是去哪里?我这车有暖气,我送你们去!
  我们去舅舅家拜个年,马上就回家,不劳烦你了!
  土巴车在邹春秀的催促下上了路,陈香回头一看,那辆小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土巴车进了邹村,小轿车忽然越过土巴车,从前面横过马路掉头而去。陈香无意中发现,一双阴森森的眼睛从后窗里射出来。陈香暗自吃惊,罗崇基坐在小轿车里面,他是在跟踪自己吗?
  7
  陈铭早有思想准备,到舅舅家拜年,就是自投罗网。舅舅听说陈铭初二回单位,立刻起身去打电话。打完电话回到餐桌,笑容满面地说:本来安排初二相亲,既然陈铭初二要走,干脆就改成今天。我刚刚与媒人通电话,媒人说巧了,女博士也说明天回上海,所以同意今天见面。
  舅舅另外摆出一张小圆桌,张罗着多做一桌菜。舅妈把大姨叫来帮忙,加上邹春秀三个女人在厨房忙着,把菜弄齐了摆上桌,已经是下午两点。舅舅打电话催媒人,媒人说女博士临时去了县城,答应赶回来吃午饭。她说不用等她,给她留点剩菜就可以。
  舅舅说,这怎么可以?我们等她一起吃。县城距离石镇30公里,如果走高速的话,半个小时就到了。陈贵林坐摩的来了,加上大姨家和舅舅家,大圆桌坐得满满的。大家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一个小时过去了,桌上的菜没有了热气。邹春秀和舅妈站起身来,一盘一盘拿去微波炉热。
  几个小孩子等不及,溜进厨房偷吃。陈贵林也跟进去,对邹春秀说:我早上吃得少,忙乎了一大早,肚子早空了。
  邹春秀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卖油条,不知道抽空吃一根?盛了满满一碗饭,舀了一勺肉丸盖在上面,递给他。
  陈贵林憨笑说:哪里有空吃?客人太多了,就差刮案板上的面粉炸油条了。
  舅舅把陈铭、陈香拉起来:你们两个是主角,坐小圆桌那边去。
  陈香央求道:舅舅,我饿了!
  舅舅又去打电话,媒人说:快了快了!
  舅妈端出一盘冻米糖,对大家说:先吃两块糖,垫一垫肚子。
  舅舅进厨房,从锅里抓起一只鸡腿,风卷残云一般,三口两口就下了肚。手机响了起来,他顾不上擦手,让舅妈把电话拿到耳边听。
  不好意思,女博士在县城吃过饭了。媒人说。
  舅舅有些生气:不是说好一起吃饭的吗?
  媒人说:她担心太晚了,就自己先吃了。她已经从县城回来了,现在去接她弟弟,半个小时准到你家。
  舅舅一看时间,已经三点半了。他赶紧对大家说,女博士吃过了,我们自己吃饭吧!
  陈香悄悄对哥哥说:这个女博士摆明了耍我们,舅舅真把她当回事!
  陈铭打着哈哈说:人家是博士嘛!
  博士又怎么样?不是照样吃饭拉……上厕所?陈香说了一半,看陈铭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掩嘴一笑。
  这边刚刚吃完,女博士在媒人的引导下进了院子。只见她穿一件拖地的大红呢子大衣,里面是一件米白色的高领羊绒衫,下面是墨绿色的长裙,裙底露出黑色的长靴子。她的弟弟一件穿墨绿羽绒服,脑袋缩在帽子里,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围巾,提着两个礼品袋跟在她后面。
  女博士落落大方地对舅舅说:大年初一上门,作为晚辈不能空着手。我去了一趟县城,给舅舅舅妈采购了一些礼品。来晚了,请舅舅舅妈见谅!说着从弟弟手里接过礼品袋,双手递给舅舅。
  舅舅连忙说:初次见面,怎么好收你的礼物?舅妈对女博士的迟到,心里本来有些不满。把礼品袋接过来一看,是两件顶级羊绒衫,市场价卖好几千。心里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满面堆笑,有些谄媚地招呼女博士道:来来来,别在雪地里站着,请里面坐。
  邹春秀和大姨匆忙收拾干净了饭桌,舅妈泡了一壶收藏多年的陈年普洱,又把陈香拿来的干果摆了出来。舅舅领女博士姐弟进了餐厅,把陈铭、陈香介绍给女博士。小孩子挤进来看热闹,大人把他们轰了出去,把四个年轻人留在客厅。
  四个人尴尬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客厅突然变得很安静。大姨把门推开一条缝,轻声对陈香说:陈香,你要招呼客人!舅舅上去拉开大姨,把门重新合上:让年轻人自己谈,你掺和什么?
  陈香被大姨提醒,端起茶壶给茶杯倒茶。她被女博士强大的气场镇住了,给女博士递茶水时,手有些不稳,差点把茶泼到女博士的呢子大衣上。
  姐姐请喝茶!陈香礼貌地说。
  女博士接过茶杯,满意地打量着陈香,眼角扫过陈铭。陈铭低头刷手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女博士轻咳了一声,回头看了看她的弟弟,故意高声说:瘸子,你把围巾和帽子摘了吧!别捂出汗来,出去会着凉感冒。
  弟弟听话地解开围巾,拉开拉链,把帽子连同羽绒服一齐脱下,起身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陈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弟弟被她看得发毛,结结巴巴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陳香低声道:你姐姐叫你瘸子,可是我看你走路并不瘸呀!
  陈铭忽然抬起头来,对陈香喝道:死丫头,怎么能这么无礼!又回头对女博士说:对不起,我妹妹没有读过大学,言语粗鄙,多有冒犯!
  女博士不以为忤,对陈铭说:我不觉得妹妹无礼,相比你这个念过大学的哥哥,我觉得她更纯真可爱。我是来和你相亲的,你一直低头看手机,难道不是无礼的表现吗?
  陈铭涨红了脸,对女博士说:我们都不要装了,你明明不愿意相亲,干吗还要侮辱我的智商?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相亲?
  这还用说吗?一切都写在你脸上。
  哦,听说你是AI工程师,你用的是哪一款读心术?
  陈铭的脸更红了:我叫你姐姐,你饶过我行不行?
  女博士哈哈大笑,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看你叫我一声姐姐的份上,我且答应饶恕你。说着忽然起身拉开门,大声邀请他说:你既然叫我姐姐,肯不肯赏光陪姐姐到外面踏雪散步?
其他文献
你或许留意过我,  躲在某个角落,背对着我的锋芒,  含情脉脉。  那年我八岁。  你像一头兇猛的狮子,  头上戴着宣示主权的帽子。  后来我十四岁。  我骑着一匹枣红马,像男孩子一样勇敢,  你消失在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  如今我二十岁,  而你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走到小溪边,  长成了水草的模样。  或是俯下身子,变成墙角的一朵小花,  在微风中,  频频向我点头。  倒 叙  怎么也扫
余泽鸿,1903年2月15日出生在四川省长宁县梅硐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上海区委学生运动委员会主任、建宁中心县委书记、中共湖北省委秘书长、中共中央秘书处秘书长、红军川南游击队政治部主任、中共闻赣省委委员、中共川滇黔特委书记、红军游击纵队政委等职。1929年到上海与周恩来一起工作,主编中央组织部刊物《组织通讯》。1931年8月前往苏区瑞金协助邓小平工作,开展土地革命和武装斗争,受到中
印度尼西亚军方升级直升机机队  据《飞行国际》2019年1月11日报道]印度尼西亚已经增购了8架空客直升机H255,与另外9架贝尔412EPI一起,将由空军用于战斗搜索和救援任务。这些直升机将在万隆厂重新组装并加装任务系统,由空客直升机公司在印尼当地的合作伙伴PT Dirgantara Indonesia公司交付。H225M是一款具有实战能力的直升机,被全世界的军事客户所认可,而印尼增购该直升机有
桥墩里有一条生命  朋友,你曾经过天路七十二拐吗?它像一条巨龙伏在国道318线上,坡陡,弯多,险急,使得它集中体现了川藏运输线这个大动脉的奇险和灾害,是专家眼里众口一词的“公路病害百科全书”,并因之背上“死亡之路”“魔鬼路段”的恶名。翻过海拔4658米的业拉山口,天路七十二拐镶嵌在逶迤群山中,草长成花,绚丽的云朵伸手可及,只当是童话里的仙境。驱车而下,犹如坐在4D影院。远望,像一幅震撼人心的油画横
一 墨色  小时回外婆家,晚上睡觉,表姐弟们都挤在外婆的大床上。长夜无聊,大家都爱听故事,我最擅长讲鬼故事:  五叔公的孙子生下来就是半边黑脸,还是个夜哭郎。请来法师,法师说这娃的前世跟鬼吵架吵得凶了,被鬼扇了一巴掌,后来转世投生,巴掌印竟还留着。那鬼就寻着巴掌印来纠缠。要赶走鬼,可以做法事祛鬼:给20元,让鬼别来吵;给50元,去掉巴掌印。五叔公家只有20元,先祛鬼让大家安生吧。于是法师祭了神台念
中国银行利率如果不尽快推行市场化,结果就是高利贷成为金融市场主流。行政命令不可能给市场风险定价,行政定价将堵塞正常的信贷通道,使国内金融业的价格在“影子银行”里运转。  中小企业融资难,不是央行或银监会一纸通知能解决的。在银行资金越来越缺乏、贷款越来越困难的背景下,实际利率正在节节上升。商业银行首先提高了资金定价,据央视《经济信息联播》报道,经济活跃的珠三角地区,多家银行都悄悄提高了贷款的利率,最
一  懵懂记事时,吃饭时和弟妹叽叽呱呱地说话,饭粒掉在桌上,爷爷常常会说:“吃饭撒一桌,不珍惜粮食。你知道吗?多少人为了我们今天有饭吃被杀头,仅自家源村那一次革命活动,就有12人被杀!”我们赶紧放下饭碗,一粒一粒拾起,放进嘴里。虽然祖辈的教育不敢违,但那时心中那盏灯是模糊的。  小学加入少先队举手的那一刻,辅导員教育我们:胸前的红领巾,是革命先烈用鲜血染成的。少先队队员,是革命的接班人。老师为我们
洋灰筒子是我们出村的唯一通道。  我们村夹在南北走向的两座小山之间。村北都是农田和果园,所以村里人出村只能往南走。然而我们村的特别之处在于:20世纪50年代,一条铁路线从北京一路穿山钻岭修筑过来,自西向东经过我们村村南时,人工以巨量土石筑起了三百多米长、十多米高的路基。最后,这段人工路基与村子的东山相连,把出村路一截两断,把南出口彻底封死——就像“口”字写下最后一横。  出村路被“人定胜天”的铁路
作家简介  李西闽,福建长汀人,现居上海,自由作家。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凛冬》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有《李西闽自选文集》(五卷)、《李西闽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十卷)出版。《幸存者
这一次,我读到并尝试着要给出评价的,是一向被业界称作“恐怖大王”的作家李西闽一篇非恐怖题材中篇小说《怪物》。既然小说被命名为“怪物”,那我们首先关注的,肯定就是何为“怪物”。尽管在一般的意义上“怪物”似乎应该属于物的世界,但李西闽小说中的“怪物”却是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年近七十岁肯定隶属于爷爷辈的卢大为。事实上,多少带有一点颠覆常识或者说“三观”意味的是,小说中最早把卢大为看作是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