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如柳叶弯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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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风从山上吹下来的时候,好象被顺便灌了沉重的铅,吹到石头屋就吹不动了,围着石头屋打着转儿呜呜地喧叫着,仔细听象是一个人在哭。
  天暗了下来。
  王大娘站在门口,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出神。石柱老爹失踪了,几天来,她不吃不喝不睡,就这样一个姿势地站在门口出神。也是奇了怪了,石柱老爹在时,她都是早早就关上屋门,说是怕山里的那些动物们。那时候石柱老爹吃过了晚饭,总是坐在马扎上看着她收拾桌子,看着她蹲在那里洗洗涮涮。屋里还没有买电视,他原打算在她生日时买一台新电视的,没承想电视还没买来了,人却丢了。


  石柱老爹有一臺多功能的收音机,可以收听电台节目,海量内存卡里还可以听上千场戏曲演唱,是小儿子光学从欢城给他带回来的。自从上山后,收音机成了他与王大娘的最爱,早上收听各国的大事儿,快中午时收听评书连播,下午一直到晚上,常听的是戏曲,多半儿是豫剧,也有京剧越调黄梅戏。听的时间长了,王大娘和石柱老爹还能对唱个一场半场的。
  王大娘转身走到桌子前,石柱老爹的收音机安静地待在那里,悄无声息。平日里,她觉得这是个很神奇的匣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有千里眼和顺风耳,能看到千山万水外的事情,能听到千里万里外的声音;平日里,她觉得这个小匣子很温暖,有它在石柱老爹的手里,她的心才会有主心骨。王大娘把收音机拿在手里,并没有打开开关,石柱老爹不在,她没有听它的心思,她把它重新放在桌子上。唉,他不在,她总是忘记关门,好象是怕他回来叫不开门,她执拗地洞开着屋门,期盼着他拖拖地脚步能再次响起,哪怕是跑进来一只动物,哪怕是飞进来一枚树叶,哪怕是溜进来一阵风呢。
  风有些重,粗笨地张开大嘴,围着石头屋子啃咬,却始终不肯到屋子里面来。屋门是洞开的,风就贴着屋门咬,却仍没有一粒风籽要进来,真的,什么也没有来,石柱老爹一直没有回来,王大娘坐在门洞里,从白昼坐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黎明。
  2
  都是你要了石柱的命!王大娘把它从自己的口袋里扯了出来,是一张皱巴巴的白纸,纸背面已经有些暗淡发黄。打开纸张,上面有九行字,下面的空白处画着鲜艳的图画。这九行字是半年前她与石柱老爹签下的协议。
  签协议那天,石柱老爹和王大娘是在桑园子胡同口遇见的,这是二十年来,两个人之间可以毫不避讳得到准许的的遇见。
  石柱老爹对王大娘说:“走,大麦,到我家里坐坐去。”
  石柱老爹不与大儿子石光辉住在一起,他住在村南头的老宅里。老宅只有三间草屋,四面院墙,露天有个柴火炉子,天气好的时候,就在外面烧火做饭,下雨天就把炉子搬到屋子里去,西间屋里放的全是柴禾,多是苞米秸,也有些树枝。每次在屋里生火做饭时,满屋都是呛人的烟。
  王大娘住的倒是比石柱老爹宽敞一些,她家虽也是老宅子,不过看上去却大。五间堂屋,东西各一间屋,在桑园子村这样的房子叫双挂耳。她就住在东屋里,院子里靠南墙搭了一个饭棚,还栽了一棵樱桃树,每年五月间会有玛瑙一样的樱桃在叶间跳动,那是孙子小图的最爱。王大娘守寡守了三十年,跟前只有闺女杏妮,找了一个上门女婿,生了孙子赵小图,如今小图都五岁了。
  “来,大麦,快进屋,外面风凉。”石柱老爹推开屋门,三月的阳光温暖地照到屋子里来,把门口那一大块地儿照得通透透地亮,有些晃眼睛。
  “大麦呀。”石柱老爹给王大娘拿了一个马扎儿坐下,自己也坐在王大娘旁边,“你说说,你对光辉的想法可有啥想法?”
  王大娘神色一阵慌张,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抬眼飞快在瞅了一眼石柱老爹,接着低下了头。
  “大麦,你到底是个啥想法?”石柱老爹有些犹疑地要来拉王大娘的手,“我知道你早就想离开杏妮家了,这是个机会。”
  “石柱,这对你不公平,我怎么可以为了我自己,就让你与我签这个保证。”王大娘把手从石柱老爹粗糙的大手里抽离出来,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这许多年来,俩人在庄里几乎是不来往的,一个住村南头,一个住村北头,不管多么不想碰面,也时常会低头不见抬头见。见的时候,若有旁人那还好些,彼此打个哈哈也就罢了,就怕恰好是两个人碰到,想说话,刚要张嘴却又会急急闭上,低下头急急慌慌地错开身子各自逃离了去。
  大麦嫁到桑园子第四年上便寡了,那时她一个人带着不到两岁的杏妮,日子过得也实在艰难。杏妮十岁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有办法了,她想到了偷,去偷生产队里的苞米,她知道石柱是四队的生产副队长,隔三差五地要看秋,看秋是看管整个四队队员的苞米,不只是他自己家的苞米。
  大麦跟踪了石柱几次大体知晓了石柱的看秋规律,晚上七点半前他总会在家里,照顾患病瘫在床上的彩云,再安排光辉光学睡下后,才会出门来到村外的田野里。前半夜他都在“刀把子”地那片儿,后半夜才会到“一亩三”这片儿来,他家的地都在“刀把子”那片。
  大麦实施了自己的作案计划,她给杏妮盖好毯子锁好屋门,她拿着蓝布包袱出了村就直奔“刀把子”地去,她来在田埂边,把包袱铺开,悄悄潜进苞米地里,没一会儿就掰了苞米回来,她把这些苞米放在铺开的包袱上。
  石柱躲在地里不敢吭声,后半夜的时候,他往往会睡在自己家的苞米地里。他怕吓坏了她,他知道一个寡妇女人养家的不容易,掰就掰吧,不掰别人家的就行,但凡有点活路儿,这个要强的女人也不会出此下策。
  大麦不知道自己的情报有误,就这样,这一整个秋天石柱家的三分之一的苞米都进了她家,石柱在暗夜里眼睁睁地看着,看到最后就只剩下对她的心疼了。他看到风中她单薄的身影下,那枯瘦的胳膊和憔悴的面容,他看到她无边愁苦的眸海中那一丝倔强的光。收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大麦掰了苞米背起包袱临走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凌晨的幽光里那天空挂着一昔柳叶儿月亮,那细弯弯的模样就好象是她不施粉黛的娥眉儿一样。她低下头来,她对着石柱老爹所在的地方深深地鞠上一躬,她把身子压到最低,然后深深地久久地鞠了一躬。她一鞠躬,把藏起来的石柱老爹骇了一跳,石柱老爹不由得鼻子一酸。泪眼迷蒙中,他看到了她那状如柳叶儿弯弯刀的娥眉,一下子触到了他的心尖尖。他看到迎面而来的翠绿色的苞米秸开始一棵棵纷纷倒伏,跌跌撞撞又层层迭迭;他看到身着红毛衣的大麦正低眉垂首卧在那抺绿野之上,那两弯风情翩翩的柳叶眉,犹如两把闪闪的弯弯的柳叶儿刀,真是没有办法,他的身体瑟瑟发抖,也如同那些翠绿色的苞米秸儿一样被应声放倒……他惊惶失措,最终落荒而逃。   “我不能害了你,石柱。”王大娘从马扎上站起身来说,“我还是回去吧,咱们这样见面,小心让人再乱说。”


  “大麦,你不要走,这事我想就这么定了吧,我愿意好吧,我愿意,真的。”石柱老爹看到王大娘要走,他就有些急,他紧紧拉住王大娘的手说,“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能忘了你……”
  王大娘听到这话,眼泪儿一下子流了下来。
  协议就是在这一天签好的。
  3
  协议上有甲乙双方,甲方是石柱老爹,乙方是王大娘,甲乙双方被郑重地按上了鲜红的手印儿。
  甲乙双方认同该协议,因为有了这个协议,他们就可以去大青山户外拓展中心养土鸡了。拓展中心给桑园子提供了两个名额,去山里养土鸡,有工资,提供住宿,最好是夫妻俩个,当然是给开两个人的工资,年纪最好控制在60-65岁之间,年轻人在山里呆不住啊。
  村里的年轻人基本都跑出去打工了,在外面见过了世面,每年春节的时候就是他们见识大PK的时候,那时的村子才会突然间热闹起来。
  去大青山养鸡,没几个人感兴趣,给工资也不去,那是大山里好不?深山老林的,天一黑,山猫野兽的都会出没,关键是没有网络,信号也差,有手机也时常掉线呢,别说是给工资供住宿,就是给交五险估计也没有几个愿意去。那些上了些年纪的,在家吃孩子打工寄来的钱,给打工的孩子们照看着孩子,自然也是分不了身。
  可是石柱老爹和王大娘对这事就格外上了心,他们俩个倒是正合适的年龄,也愿意去,只是不是夫妻俩儿。
  石柱老爹的小儿子光学远在欢城,他是指望不上的;老大光辉倒是老实本分,生了闺女小盼后,正在啄磨着生二胎,农村人想要儿子是天经地意的事情。光辉平日里就与媳妇美兰拾掇那几分薄地,大青山拓展中心忙时会让村里人去栽花种草铺路搭桥,这时村里人就会一起去,不管饭,按天工算钱,一天男劳力七十大元,女劳力五十大元。
  听到能去大青山养土鸡,美兰怂恿石光辉把老头给送去养鸡,“你快去,快去村委报名,别让人家把机会给抢喽。”
  石光辉就在床下急慌忙找鞋,媳妇说的话就是圣旨,“好,好,我这就去。”
  石光辉从村委垂头丧气地出来,迎面遇见了王杏妮:“杏妮你咋来啦?”
  “光辉哥,你也来了?”王杏妮说,“我这不来替俺娘来问问去山上养鸡的事,石柱老爹也要报名吗?我看让石柱老爹去倒合适,你们家有私塾的底子,知书达理。”
  “嘿嘿,”石光辉听出王杏妮的话里有些深长的意味,“提起私塾那是我爷爷们的事情了,现在新社会,谁还讲私塾。我爹他是想去,这不,我刚问了,人家要夫妻俩,说只有一间住房。”
  “哦,哦。”杏妮一边应着一边往村委走,因为平时两家不太说话的缘故,她有些不知怎么来接茬说话的好。但接着她就停下了脚步,“那,那俺娘也不合格啊。”
  “是啊,是啊。”石光辉站在那儿不走了,他左手搓着右手,踢了踢脚,又揉了揉眼睛,“杏妮,你,你看这样行不行?”
  “啥呀,光辉哥。”王杏妮抬眼看着石光辉。
  “哦,就是,就是……”石光辉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对王杏妮说,“杏妮,咱俩一起回去吧,在路上我与你说说。”
  “那,那我怎么着也先报上名啊,给俺娘。”王杏妮说完就想向村里走。
  “傻啊你。”石光辉一把扯住杏妮的胳膊,“你去了还不是和我一样?走,走,去我家,咱们商量个对策去,放心放心,只要你听我的,肯定叫王大娘和我爹都去得成。村长?没事,放心,村长那里会同意的,只要咱们先同意办妥了。”
  杏妮跟着光辉一起来到家,光辉家是五间大瓦房,小盼还在床上酣睡,美兰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她穿着一身粗布的衣裤,头发整齐地脑后挽了一个发髻。
  “美兰,杏妮来了。”石光辉一进门就向着美兰递眼色。
  美兰嫁狗随狗,她平时与王杏妮也是少有交集,看到杏妮来家,她忙站起来打着招呼,石光辉把去山上养鸡的要求与美兰说了一遍。美兰听懂了,她看了一眼石光辉,轻轻点了一下头,那边急切等着她回应的石光辉就咧开嘴笑了。
  石光辉如此这般地说了他的计划,说得美兰频频点头。王杏妮刚开始还有些犹豫,在石光辉举一反三的劝说下,也禁不住点了头,表示赞同。
  事情就这么定了。
  协议是石柱老爹和王大娘签的,两个人保证用拟定的条约来约束自己。协议规定,甲乙双方为了共同利益,签定本合同,对外是真夫妻,对内是假的。不过是俩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养土鸡挣工资罢了,不能牵扯到彼此感情,吃的用的平均分摊,账目清好弟兄,若有一方违约,将把全年工资拿给另一方作为补偿,然后双方将永远被剥夺见面机会。本协议期暂定为一年。一年后是否续签,双方自愿。本协议一式四份,双方及子女各执一份。
  4
  四月,草长莺飞。石柱老爹和王大娘被送进大青山。
  王大娘觉得这段上山的路,比平时长了许多,好象一辈子都走不完的样子。她怀里抱着蓝布包袱包裹的观音菩萨,走了一段路,她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来。她偷偷抬眼去看前面走着的石柱老爹,石柱老爹拎着收音机双手背在身后,因为上坡,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着,他已不是当年了,他的头发白了稀了,脸上的沟壑深深浅浅。他穿着一身藏蓝的衣裤,这使得他精神头看起来倒非常饱满。他这时也正拿眼角来看王大娘,他的眼眸余光里看到王大娘一身素净的衣衫,脚上蹬一双藍碎花轻便的老北京绣花鞋,这是杏妮买给她的,轻便养脚。王大娘正打量着石柱老爹,猛不丁看到石柱老爹也正看向她,慌得她赶紧低下了头,把观音菩萨向怀里又紧抱了抱,向前走了两步,她觉得自己耳朵根好一阵发烧,两颊呼呼地要喷出火来。
  石光辉推着车子上坡有些吃力,王杏妮便总是一弯腰适时地帮他拉一下,两个人虽说现在是同一战线联盟,可毕竟是多年的不热络,若说是一下子情同兄妹手足,那便也是假的,两人之间现在都有份牵强和戒备。


  石光辉看一眼倒背着手走在前面的老爹,心里不免嘀咕了一句,“这老头子倒走得快。”他努力直起身子,脖子伸得有些长,他瞥到杏妮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不禁有些气恼,竭力向前推车。小推车的轮胎气不足,推起来并不给力,有些温吞吞地慢,他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
  王杏妮并不急向前,她始终跟在石光辉左右两旁,两个老人倒都走在了前面,现在四个人都觉得有些别扭,一会儿到了山里,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哪能给人感觉出不自然呢。杏妮努力把心里的那种不热络压在心底,她看着走在前面的娘。娘的腰身还好,因为瘦,显得人很干练的样子。其实娘真的还很能干,家里坡里的活她还一直都在做着,本想找了这上门的女婿,就该享福了,谁知,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对于娘和石柱老爹造假夫妻这件事,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是知道娘与石柱老爹年轻时的那些事的,当年如果石柱老爹与娘走到了一起,或许生活又该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吧。
  那年秋天石柱田里的苞米收成几乎少了一半,光辉和光学明显觉得掰回家的苞米棒子少了,可是爹不说什么,娘也不说什么。爹不说什么,是因为爹知道;娘不说什么,是因为娘也知道,娘知道是因为钱大个子跑来告诉了她。
  就是那年冬天,光辉娘没的,她瘫了那么多年,还是能没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送走亡妻,石柱一个人在林地里呆到很晚,从林地里回来的路上,他遇见了大麦,大麦站在村口大槐树的暗影里影影绰绰,她看到他走过来了,便上前走了一步,轻轻地咳了一声,只这一声,他就知道是她来了。
  大麦那天是接了石柱回到家里来的,他在她那里享受到了温暖的照顾,她给他烫了一壶酒,炒了俩小菜,特意烧了她拿手的鲫鱼汤,她烧鲫鱼的本领是独特的,烧出来的汤白嫩嫩的牛奶一样醇香,那鲫鱼肉入口即化。喝了酒,她陪着他醉了哭了。她那时揽着他的脖子,听他呜呜咽咽地诉说;他那时用一只大手,颤抖着抚慰着她的哀伤。
  只是两个人的交集,从此是开始,也是结束。光辉和光学推开了王家的屋门,在两个孩子的仇视下,大麦既羞又愧,她眼看着烂醉如泥的石柱被两个儿子架出了门,她眼看着他那入骨的眼神从她的眼前飘然而过,她长叹一声转过头,她看到十岁的杏妮正倚着屋门框怔怔地看着她。
  王杏妮知道,扼杀娘感情的纵然是这尘世凡俗,可是让娘触手可得的幸福嘎然而止的,还有她,是她与他们一起合力做了侩子手,亲手斩断了娘的后路,让娘终于无路可走无路可退,这以后的逐渐暗淡下来的时光,对于娘是怎样地一种残忍和苛刻啊。
  5


  “杏妮。”王大娘在前面喊她。
  “哎。”王杏妮赶紧答应着向前跑了几步,她肩膀上还挎着一包苞米煎饼,手里提了一对枣红色的暖水瓶。
  马上就要到大青山了,王大娘的心里突然生了怯,被人发现揭穿了怎么办?那里除了人家企业派来的几个管理人员,其它的工作人员都是桑园子村里的,都在一个村里谁不晓得谁呀,那几个留守在家的年轻小媳妇做了客房保洁员,那几个年纪稍大些手脚麻利的被分在餐厅和厨房打下手,还有那個来鱼塘养鱼的老徐和那个管理果园的钱大个子,就是连那些随时要用的勤杂工都是从村里现找的村民,这些人都晓得事情真相啊。
  王大娘开始有些隐隐不安,村长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是造假却还是帮着给造了假?她不晓得村长只所以肯开介绍信是受了石光辉的要挟,村里的会计比谁都了解村里那买山买地的钱都流转到哪儿去了,会计是美兰的表舅,他给石光辉好好上了一课。
  万一被揭穿了怎么办啊?王大娘觉得自己的后背嗖嗖发凉,就说旁人都同情他们,不予说破,那钱大个子断断不会同情他们的,他若站出来揭发,那她与石柱的颜面可就真的荡然无存了。想到钱大个子,王大娘的脸都发了绿,她连忙念了句阿弥陀佛,她裤口袋里正放着那一纸协议,协议上说的清楚明白,她与他只是同居一室的室友关系,就象现在城里兴起的合租人。他保证,她也保证,她与他,他与她,他们就是单纯的合租人的关系,不能越雷池半步,不能做出防碍这种关系的任何行为,他们都已经老了。
  “娘,你这是咋了?”杏妮挨着王大娘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石柱老爹想留下来呢,王大娘冲他和石光辉摆了摆手,让他们先前头走,她们稍息半刻就会赶上去的。
  石光辉的小推车越来越沉重了,坡更陡了些。
  “杏妮,你说这不会被人揭发吧。”王大娘担心地说,“那个钱大个子,可不是好惹的。”
  “没事,娘,你就放心吧,我问过石光辉了,他说不用担心,他与钱大个子递过话了,再说钱大个子是他娘舅,应该是知道个分寸的。”杏妮安慰着娘,哎,说实在的,她对于这件事没有多大把握,若不是石光辉和美兰一再怂恿她,她也不会同意,但凡是她的那个上门女婿与娘少一些过节,她的娘也不会执意要离开家,她也就不会不得不依了娘的执意。
  杏妮搀扶起娘,娘把菩萨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是她的寄托,陪伴着她度过了恁多的寒暑冬秋。
  拓展中心到了,眼前的这座大山就是大青山,桑园子村就在大青山的环抱里,大青山被企业承包后创建了大青山拓展中心,承接省内外大中小型拓展活动,吃的住的用的完整一条龙服务。
  石光辉和王杏妮带着石柱老爹和王大娘,找到拓展中心餐厅部吕经理,吕经理先看了他们的资料,又看了看他们的人,行,人都挺精神挺干练的。吕经理向两位认真讲了中心的一些规章制度,临了还把一迭制度递给石光辉说让他贴在他父母的石头屋里,最后吕经理说房子住宿是免费的,但也要爱护,不能在房间里生火做饭。院子?院子可大了去了,不过,给你们围了个小一点的栅栏,栅栏那里支了个草棚,用做灶伙间。但要注意防火,这可不是在家里,这是在大山里,一旦着火,那可不是小事情。   拿了房门钥匙,按吕经理手指的地方,石光辉和王杏妮把爹和娘送到养鸡场。
  哎呀,竟然是一片上千平的围了钢丝网的的场地,里面咯咯咯哒走动着几百只当地笨鸡,大芦花。没近前就闻到了熏冲的鸡粪味,这味道让石光辉皱了皱眉,王杏妮也急忙捂住了鼻子和嘴,可是想了想又觉得太过了,便把手放下来,咧着嘴,囧着鼻子去找那个进入鸡场的小门。从靠近盘山路边的钢丝网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开了这个门越过脚下的鸡向前走,就看到那间石头屋了,果然在石头屋那儿用栅栏圈成了一个院,院子南边垒了个简易茅房,东边地种了时令青菜和辣椒,菜地旁边就是吕经理说的草棚了;西边墙上爬满了丝瓜和扁眉豆秧,更好的是,院子里竟然还有个压水井。
  石光辉弯着腰跳着脚把小车推到石屋子前面,他站起身子,抻起衣角来擦额头上的汗,他闷着嗓门喊了一句:“爹,到家了。”
  王杏妮这时也进了栅栏小院,把手里提前的暖水瓶放在门口,又把肩上背的那包煎饼解下来放在门口的石台子上,这才冲娘喊了句:“娘,到家了。”
  王大娘走在前面,石柱老爹跟在身后,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小院,石光辉已经拿着钥匙在开门了。
  石头屋也是拓展中心规划时一起规划上的,有三间屋的模样儿,里面收拾得很干净。洁白的墙,两扇窗,在东边靠墙角处放了一张双人木头床,在屋子中间贴北墙那有张八仙桌,有两把大椅子,还有一张小饭桌,有三个东倒西歪的马扎子,还有一口炒菜做饭用的铁锅和几副碗筷,这是前一个养鸡人留下的。
  石光辉从压水井压了水,和杏妮一起把屋子收拾打扫了一遍,把小推车上那张折叠单人床给拿到墙西边。王杏妮麻利地把单人床给铺好,那张大床当然也已经铺好了,留给石柱老爹睡。暖水瓶和一袋子面粉一桶花生油一桶散装的白酒一包煎饼和一包咸菜疙瘩也已经各就各位,接下来就是商量怎么吃饭的问题了。石光辉说:“鸡蛋和青菜院里都有,面吃没了两家轮流送,谁也不吃亏,这吃饭不是问题了。”说到这里,石光辉看了一眼石柱老爹,又看了一眼王大娘,最后才把眼光移到王杏妮那里。
  王杏妮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环顾着这石头屋子和屋子外的鸡场和鸡场外的大山,皱起了眉头。因为养的是鸡,所以鸡场离了中心的客房和餐厅都比较远。
  “这不是吃不吃饭的问题,这天天是有电的吧,万一哪天停了电那可咋办?”王杏妮不无担心地说。


  “不碍事,不碍事。”王大娘笑着站起身来,她把蓝花布帘子撩开,从那张铁床的床底下把盛放着自己衣裳的纸箱子拉了出来,从里面摸出了两只长柄的手电筒,先把其中一只递给石柱老爹,又将另一只放在自己手里,冲杏妮和光辉晃了晃才放到自己的枕头边上。
  “娘,你可真有准备。”王杏妮说。
  “这吃饭和照明都不是问题了,关键是,关键是……”石光辉吞吞吐吐地说。
  “是啥?”王杏妮看不惯老爷们拖沓的样子,她白了石光辉一眼。
  “光辉,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你还是快回去吧。”石柱老爹好象知道儿子石光辉要说些什么,“杏妮,你也走吧,你娘我会照顾的,你放心吧。”
  石柱老爹站起身,把石光辉向外推了下,“回去吧,爹明白着呢,爹晓得。”
  石光辉知道爹明白了,“关键是,关键是王大娘明不明白呢?”石光辉把头转向王大娘那里去。
  “杏妮,你也与你光辉哥一起回去吧,放心,娘还做得动,出不了事的。”王大娘对杏妮说。
  杏妮说:“那好,娘,那我就与光辉哥一起下山了,你有什么事,就找吕经理,你们是他负责管辖的,再说这里除了领导,底下都是咱村里的,相互间照应错不了哩。我隔几天就上山来看你,你也知道你女婿那人心还是不坏的,他嘴上说话不养人,娘,你可别怪着他。”
  石柱老爹和王大娘正式在山里住了下来。大青山素日里是多雨水,这不石光辉和王杏妮才走没多一会,天就下起了雨,山套子里传来了隐隐地响雷声。
  “他们怕是要淋了雨了。”王大娘看着外面的雨帘说。
  “莫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倒是下雨了,这么些鸡是不是都躲到鸡舍中去了?”石柱老爹已经很快进入了角色。
  6
  因为下雨的缘故吧,这天好象随时要黑下来。


  在天黑之前,吕经理差管鱼塘的老徐打包了一份饭菜给石柱老爹送来。老徐来时石柱老爹正往南墙上贴那些规章制度,王大娘则在北墻角安置观音菩萨。
  放下饭菜,老徐说:“吕经理待下边人很好的,有什么事就说。”说完转身就要走,石柱老爹赶紧拉住他要他一起坐下来说说话喝盅酒,老徐摇了摇头,他是村长的三叔,这里面内情他也知晓一二,事不关己,他只想管好鱼塘,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心思。
  “放心吧。”老徐走到屋门口,没回头,却莫名地说了这一句话,这句话声音不大,但他知道石柱老爹和王大娘肯定是会听到的。
  房间已经上了黑,打开灯,小山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在这个偌大的深山里这一束灯光,好象是山的靶心一样,温暖得让人的心长出渴望。
  把饭菜倒进盘子里,王大娘给石柱老爹斟上了一茶碗酒,茶碗是她在家喝茶时用的。
  “来,大麦你也倒上一碗,陪我喝一盅吧。”
  端起酒杯,石柱老爹蓦地就伤感起来,看看眼前的人儿,想一想这中间流逝的岁月,时间终是无情的,转眼他与她都到了这般年纪了。
  “大麦,从现在起,不管怎样,我们终于还是生活在一起了,尽管不是真的,可只这假的也足以让我满足了,活了一辈子了,这日子是不是老天赏赐给我们的?”石柱老爹越说越激动,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唉,”王大娘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拉住石柱老爹的手,还如二十年前的样子,她先是探试着接着才打开心扉,把他的头轻轻揽过来揽进自己的怀里,“石柱,咱们这都是命,怨不得谁,不怕。哪怕只是合同,只是假的,我也高兴,总是可以每天面对面地守着你了,只这样也满足了。”王大娘嘤嘤地哭出声来,“我在女婿那里压抑得不能活了,是你救了我,我不图希挣多少工资,只要有个地方能够躲出来,我又不能轻生,不能给杏妮留下不孝的骂名,我是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得,还好,是大青山,是你,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救了我……”   “莫要这样说,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光学还没结婚,光辉全听他媳妇的,我也是老不死的人啊,大麦啊,咱们谁也别笑话谁,谁也没到谁家里去过过,咱管不了别人,管好咱眼下的日子啊。”石柱老爹给王大娘擦着眼泪。
  见石柱老爹说得凄惶,王大娘就止住了眼泪,“来,石柱,咱俩喝一杯。从这以后咱就按协议上的做吧。”
  这一夜,山里好象从来没有这么静过,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偶尔风吹过树叶儿的声音,哗哗的,像小河里的流水;那些远远的深处的涛声像背景音乐一样悠思缥缈;那些在黑夜里落单的鸟儿吱呀一声惊叫着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的枝桠上去,那忽悠颤晃的树枝儿睁开惺忪的双眸看着黑夜无边的黑,还有什么呢?那是草丛中酣睡的蚂蚱和提着大刀的螳螂吧,它们悉悉索索咀嚼着一帘清梦。还有什么呢?那些大芦花们也已经去了低矮的鸡舍,间或有声响传来,那也只是些咯咯咯地几声呓语罢了。
  这一夜,躺在大床上的石柱老爹失眠了,他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王大娘躺在对面的小床上,她一时也睡不着,尽管已经拉上了布帘,她还是能感觉到石柱老爹无处不在的眼睛,黑暗中她长长地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石柱老爹从枕头底下把那张纸摸了出来,摸索着把它展开,房间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就只是用手一遍一遍摸上面的那些字,只是摸着罢了,那些排列在一起的方块字,集体缄默着隐藏了身子。


  王大娘把捂在胸口的手挪开,她手心里捂着的也是那张协议书,她识字不多,但她知道这一张薄纸的份量,却是如此沉重,如同大青山压在她的胸口之上,不,不,又不是大青山,大青山怎么会压在她胸口上呢,现在大青山是她强大的依靠啊。
  夜色愈发地深了,王大娘终于睡着了。在她平和均匀呼吸声中,石柱老爹慢慢坐起了身子,他从枕头的另一角把手电筒拿在手里,手电筒的光是昏黄的,这光打在纸上,把纸也打得一通昏黄。他仔细地低垂下头认真地研究着那些方块字。看到后来,那些方块字都变了形,变成张牙舞爪的八爪怪,連同那两枚鲜红的手印儿,把他紧紧地缠绕包裹了起来。
  拂晓的微光,偷偷从大青山的一角掀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那光从这细长的口子里慢慢地透过来,慢慢地慢慢地,一下一下的,这道口子一下子被撑大了,天儿立马就换了脸,亮了。
  石柱老爹还躺在床上,他听到院子里王大娘咕咕咕喂鸡的声音了,他惬意地伸了下长腿,如果在他以后的余生里每天的每天都能听到王大娘的声音那该多么好啊。
  7
  初秋时,美兰才感觉到娃儿是真的上了身,她开始吐酸水儿。
  “这回一定要生个小子。”石光辉的手就有些不安分。
  “去。”美兰打开他的手说,“村长喇叭里喊山上要修路,你报名了没?你去山上时,让爹给我够几个馒头柿子吃,这几天就想那玩意儿。”
  “放心吧,媳妇儿,我不报名也落不了我,就咱村,还有几个整劳力?”石光辉并不着恼,他先把手放在美兰的肚皮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接着把手挪了地方,放在美兰的奶子那里,一翻手把个馒头样宣软的奶子抓在手里,用力一捏,捏得美兰禁不住大声地叫了一声。“媳妇儿。”石光辉就把头移了过来,脸一趴便把葡萄样的奶头含在了嘴里,美兰隐忍地呻吟了起来。


  山里又要修路了,盘山路几条大主路是早就修好了的,现在修的是那些随时需要扩展的小路和人造小石桥。
  王大娘拿了一个用纱网做的柿勺子,她听了光辉说美兰想吃柿子。盘山路两旁全是馒头柿子树呢,这种柿子直接削皮生吃,吃到嘴里又脆又甜,一点也不涩。王大娘也爱这口,她还爱山上的野酸枣儿,这都是少女时惯下的爱好。
  王大娘把柿子从树枝上拧下来,掉进网勺里,不一会就够了十几个。
  “哎,哎,大麦,你这是做什么?快收了钩子,回屋去。”石柱老爹老远就看到王大娘在够柿子,他不敢大声喊,他疾走了几步上来。他刚刚去餐厅送土鸡和鸡蛋回来,吕经理让他再逮几只三四斤重的小公鸡送到厨房,今天又有一拨学员来户外拓展。
  “大麦,你咋忘了吕经理的话,咱们得服从管理啊,这山上的果子是不能随便摘的,要摘也得是钱大个子摘,你看树上都挂了牌。”石柱老爹指着柿子树上挂着的那个纸牌给王大娘念道,“此区域果实已打农药,请勿采摘,后果自负。”
  “哦,哦,好,好,不摘了,咱们回去。”王大娘赶紧收拾好长钩子,“钱大个子可不好惹哩。”
  “曹操。”石柱老爹说。
  王大娘一抬头,钱大个子已经来到跟前了。这个钱大个子算是石柱老爹的妻弟,小六十了还孤家寡人,因为他不好说话脾气乖戾,在村里没有人缘。后来拓展中心的果园需要有专人修理照料,他便铺盖儿一卷,进了山,他已经在山里呆了三年了。
  “哎,哎,我说怎么着,还够上柿子啦,眼睛不开窍是不,这山里的果子可是一律不准摘的。”钱大个子阴阳怪气的说。说实话,自从石柱老爹和王大娘来的第一天,他就瞄上他们了。他在村里待了这些年,村里没几个人晓得石柱老爹的心事,他就晓得;村里没几个人看得见王大娘的绯闻,他就见过。
  钱大个子盯着王大娘的脸,这张脸上的眉毛和眼睛,鼻子和嘴巴,可都没少在他的梦中出现过。
  “来,来,兄弟,不是外人儿,走,走,去我那鸡场喝一盅去。”石柱老爹说着就要拉钱大个子去鸡场。
  “别,别,放开,放开,怎么着啊,还贿赂上了啊。你那酒放着吧,我可喝不起。”钱大个子甩开石柱老爹的手,一下子跳出去老远,好象怕沾染了什么似的,“我走了,下不为例啊。”钱大个子看了一眼王大娘,悻悻地走开了。
  石柱老爹看着钱大个子的背影说:“这个钱大个子!”   王大娘并没有太在意錢大个子,她收拾起柿子,这十几个已足够了,她喜滋滋地跟在石柱老爹身后,光辉说了,修路到中午放工时,他过来吃饭,吃了饭就让他把柿子给媳妇揣家里去。


  中午王大娘新做了俩菜,有鸡蛋炒辣椒,有小葱烧豆腐,加上石柱老爹从餐厅那里打包来的剩菜,有鸡也有鱼,鸡是养鸡场的鸡,鱼是鱼塘的鱼。
  石光辉来石屋子里先不动声色地四处看了看,趁老爹弯腰倒酒的空儿,石光辉伸手抻了抻老爹的床单,又看了眼对面的花布帘,王大娘端着刚蒸的馍进了屋。
  8
  美兰听说柿子是王大娘够的,她一边咬进嘴里一边嘟囔着说:“辉子,我看啊,你个娘是真找对了。”
  “瞎说,瞎说。”石光辉坐那里给美兰削柿皮儿,听美兰说这话,他抬手打了一下她的屁股。
  “哪里有瞎说,要真成了你娘,我看也蛮不错的。”美兰不以为然的说。
  “吓,你再瞎说,我生气了。”石光辉故意端起了脸。
  “嘻嘻。”美兰才不管石光辉生不生气,她嘴里大口地嚼着柿子,有柿子汁儿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杏妮并没有象她说的那样隔几天就来山上看娘。“看不看的都一样,我也不少吃不少喝的。”王大娘自己在心里想,“杏妮她是当不了女婿的家哦。哎,也罢了,我不在家,但愿他们两口子能少吵吵几句。”
  石柱老爹看出王大娘好象有点不大高兴,光辉这混小子应该没说什么别的话吧?石柱老爹仔细回想石光辉来的前前后后,尽管这混小子心里有些小九九,好象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废话呀。“可是怎么大麦就不高兴了呢?”石柱老爹微微蹙起了眉头。
  晚上王大娘热了中午的剩菜,她也给自己斟满了酒,她是自从寡了后才学会的喝酒。一个人拉扯着杏妮太苦太累,苦恼的时候,劳累的时候,她就会默默给自己倒上一茶碗白酒,白酒都是些劣质的,家里穷她喝不起稍好一点的酒,就这酒她平日里也是舍不得喝的,只有特别苦恼劳累的时候,她才会犒赏一下自己。等杏妮长大了,她才觉得日子有些可爱了,把女婿娶回家后头两年,她还算享了一些福,只是等小孙子出生后,她与女婿生了间隙出来,按说入赘的女婿就是上门当儿子的,生了孩子自然随女方娘家姓,可是杏妮头胎生了男娃,起名儿叫赵小图,没王家什么事儿,这事让王大娘闹了好多天,可人家就是铁定了要姓赵,杏妮站在娘和男人之间左右为难。从这以后,这母婿之间算是有了不痛快,女婿开始也现了本性,天天与杏妮吵架,吵到厉害时,女婿就会使出杀手锏,抱起赵小图就要回他泗水老家,每每这时都会以杏妮的妥协而告终。
  王大娘在家呆着难受啊,她的眼睛没有瞎,她看得真真的,她总觉得女婿说得出做得到,总有一天他会把她的老宅子一把火烧掉,会把她的杏妮和孙子小图拐跑。
  王大娘大大地呷了一口酒,她不敢看石柱老爹的眼睛,她怕他看出她的心事。她想杏妮了,杏妮与她相依为命,早就是她的身体一部分了,她还想她的宝贝孙子赵小图。
  王大娘又呷了一口酒,对于她来山上这件事,其实是女婿强烈支持的,甚至她都感觉得到女婿是嫌她累赘了,山里来养鸡多好,有房住还有工资。“山里住,好呢!空气多好,多新鲜。”王大娘好象对石柱老爹说,又好象是对自己说,她抬起手捋了下额前的头发,发髻有些松了。
  “大麦。”石柱老爹说,“没事的,大麦,你要想开些,孩子们都忙,不见得有闲时间,我看明后天就准来,这灰喜鹊在大栾树上叫了两天了呢。”
  “石柱,你甭劝我,我呀,没事,要没有一点肚量,我这些年咋活过来的。”王大娘苦笑着说。
  “来,喝一口。”石柱老爹说,“等再过几天,等酸枣儿红红,等柿子长长,我就起早去给你够柿子摘酸枣儿。”
  “嗯,嗯,好。”王大娘应答着,眼睛不看石柱老爹,却是去看躲在蓝花布帘后面的菩萨,有求必应,大慈大悲的观世间菩萨啊,你就施展一下圣恩吧。
  “不过,你小心别让钱大个子逮到,这老小子不是省油的灯。”王大娘递给石柱老爹一个馒头。


  “嗯呢,那是自然。”石柱老爹伸手来接王大娘递过来的馒头。他的手接馒头的时候顺势也接住了王大娘的手,从上山后的第一天时,俩人已经说好了就按协议上定的办。他们彼此亲近却也相安无事了有三个月光景了吧。
  王大娘的手被石柱老爹紧紧握住了,时间一下子被定格了一样。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他在她眼睛里找回了过去,那个凌晨的田野里,那枚弯弯柳叶儿刀,石柱老爹神情恍惚,他情不自禁地把嘴唇贴了过来。王大娘缓缓地闭上眼睛,那枚蛾眉弯月,依旧挂在二十年前的那方天空。
  9
  这个秋天是石柱老爹觉得最开心的一个秋天,他象个孩子一样,走着想蹦高坐着就想唱儿。
  王大娘也好象变得年轻了,她开始偷偷去采摘山坡上的野花儿,她把那些野花儿一瓣一瓣摘下来,摊在阴凉处晾干,然后再一瓣一瓣收进贴身的香囊里,这样她整个人走到哪里都会把淡淡的花香带到哪里,她还把小黄花和小紫花小白花还有狗尾草荆棵枝一起抱一抱回来,错落地插进石柱老爹用藤条编织好的筐篮里。
  石柱老爹就喜欢坐在院子里看王大娘在屋里屋外忙前忙后,只有这样,他才确确实实感觉到家的温暖,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到骨头里去了。这些年来,他都不敢去回想他以前熬过的那些岁月,一年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有三百六十多天,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那岁岁年年,那时时刻刻,那分分秒秒。
  事情起了变化,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石柱老爹早起床去给王大娘够柿子摘酸枣儿,他愿意拿她当小女孩一样地宠。
  石柱老爹提着布袋回家时,太阳才刚刚爬上山尖儿,整片山岗儿一片金灿灿地光。王大娘还有没起床,昨夜里她好象受了凉,浑身酸痛不得劲,头又重又沉,眼睛好象也肿了。   “大麦,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石柱老爹进屋门时意外地发现了石台子上的那包柿子,他略一吃惊,一定是钱大个子,是昨晚夜里送来的还是今早送来的?他把那包柿子与自己够的柿子放在一起提进屋里来。
  “石柱,你回来了。”王大娘努力坐起身子来,“去给菩萨上柱香吧,十五的时候我忘记上供烧香了。”
  “嗯,好,好。”石柱老爹记起十五那天正是石光辉带小盼来的那天。
  烧了香,石柱老爹还是给王大娘找了几片治感冒发烧的药,“吃了药再躺会儿,今天你不用忙,我做饭和照看大芦花。”
  王大娘吃了药,躺在床上睡了好大的一觉。她睡着的时候,石柱老爹就守在床边,等王大娘醒来时,看到石柱老爹趴在床头睡得正香,他手里还拿着一张纸。王大娘把那张纸拿在自己手中,这是石柱老爹自己的那份协议书,协议书下面大半块空白处被他画了画儿,彩笔是小盼来时落下的,画上有一个院子,两棵树,一间房,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人不老,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两个人手拉着手,坐在房前的庭院里,抬头看天,天空有飞鸟有白云,地上有花花草草,所有的花草之上全部盛开着两颗红心。
  王大娘把石柱老爹手里的协议书与自己的调换了一下,把自己的放在他的手边,把他的那份小心地折起来放进了自己的贴身口袋。做完这些,王大娘又悄悄躺下来,没一会儿,石柱老爹就醒了,他懵懵揉了揉眼睛,把手边的协议收了起来,刚刚他做了梦,梦里他和大麦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他记得他俩的心紧紧地贴心贴肺地靠在一起。
  “大麦,快醒来吧。”石柱老爹把协议书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王大娘病了有三天了,总是恹恹地没有精神,柿子她没吃一个,酸枣儿更是没吃。石柱老爹下山回村给王大娘拿药。回来的时候,他听说钱大个子和养鱼塘的老徐干了一架,这架不小,都把大青山派出所的民警引来了。
  老徐人老实,老实的人不免有些迂腐不开窍,其实钱大个子也没想怎么着他,他只想自己捞两条鱼而已。当然鱼塘是拓展中心的,就好象果园和养鸡场和餐厅厨房客房菜园子一样,都是属于拓展中心的。这果园里的果子,鱼塘里的鱼,养鸡场的鸡和鸡蛋,菜园子里的菜,都是公家的,不是私人的,任何人不能借自己之手揩公家的油。
  其实,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彼此间也时常会有些礼尚往来什么的。吕经理不是不明白这些事儿,可他并不真心去追究,只要事情不太离谱,他还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规定和制度都是为了搞好工作,工作做好的前提下,允许有些同乡间的亲近。
  可是钱大个子把老徐打了,也是厨房那不开眼二师傅逞了能,用他刚买的二手山寨手机报了警。
  警车呜哇呜哇地开进拓展中心,把吕经理都骇得变了脸色。好说歹说的,终于打发警车走了,吕经理把钱大个子和老徐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老徐捂着暴肿起来的半边脸,蹲在东边不吭声,钱大个子抬着头,蹲在西边。吕经理寒着脸,看了看老徐,又瞅了瞅钱大个子。
  “哎,”吕经理长叹了一口气说:“哎,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俩恁大的人了,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一了,还好意思打架,打就打吧,还报了警,报吧报吧,怎么不把你俩都逮去。”
  “吕经理,不是俺报的警。”老徐嘟囔了一句说,“都怪他,来捞鱼,捞鱼也不是不行,你得与吕经理说一声吧,来不及与吕经理说,怎么着也得与我说一声吧,额,不说也行,但也不能那样对待那些鱼啊。”
  “我怎么对待那些鱼了,那些鱼又不是你娘老子,值得你这样子护着?”钱大个子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
  “哎,你,你又骂人,这鱼塘现在是我负责,我就得管这些鱼,你说说,你捞一条扔一条,多可惜。你想捞鲫鱼与我说啊,我帮你,也伤不了别的鱼,可是你这样子,在鱼塘里兴风作浪的,不光那些鱼受不了,我也受不了。”老徐从来没有一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且句句都在理上。
  “我,我买!那些扔岸边的鱼我买,我买了还不成?我捞鲫鱼怎么了,我捞鲫鱼是要给钱买的。”钱大个子可能觉得有些理屈,他的话说的不太那么硬气。
  “好,好,那你就把那几条鱼买了吧。”老徐不温不火地说,“咱也不坑你,就按市场价,五块五一斤,卖的钱都交吕经理这儿。”
  “买就买。”钱大个子忽一下子站起身子来,横着身子就向外走,“我去拿称,买就买,你以为我买不起啊。”


  老徐也站起身子向外走,边走边说,“好,当着吕经理的面,你买了,把钱直接交给吕经理,公平买卖。”老徐也走出去了。
  吕经理本来还想说几句团结的话呢,见两人都走了,便不再管他们了,事情到了这一步,肯定是要按制度來处理的,钱大个子每月六百块钱的工资,这几条鱼估计怎么也要花他个百儿八十的了。
  钱大个子提了两条鱼来到养鸡场时,天已经黑了,他咳了几声,把鸡场里的大黄都咳得急了,它急躁躁汪汪地狂叫了起来。
  石柱老爹站在院子里向外晃了晃手电筒,鸡场里黑乎乎一片。
  “是老钱啊。”石柱老爹看到钱大个子来到了跟前,忙转头去喝斥大黄。
  “谁来了?”身子还有些发虚的王大娘这时也披了件衣服站在院门口。
  看到王大娘,钱大个子忽然就停住了脚步,停了半晌,他才向前走了两步,并不看石柱老爹,而是把提在手里的鱼猛一下塞到王大娘手里说,“捞了一下午,鲫鱼小了点。”
  王大娘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呢,钱大个子转身走了。大黄又例行公事般汪汪了几声。没一会儿,钱大个子就走远了。
  这天夜里,王大娘做了她拿手的鲫鱼汤,夜色里,鲜嫩的鱼香味飘到了很远,有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来飞去,是在唱秋的欢歌儿。王大娘的眼睛追着这些萤火虫,小时候,她曾经跑来跑去捉这些小灯笼,每一盏小灯笼都是一个梦呢。   晚饭后,石柱老爹却没有照例把收音机打开,他郑重地对王大娘说:“大麦,我与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王大娘坐在一旁纳鞋垫儿,她手下正绣着一对鸳鸯,精致而生动。
  “大麦,再有个月二十天就是你生日了,到时我买台电视回来吧,买给你的。我打听了,现在电视便宜哩,两千多块就能买个21吋大彩电。”石柱老爹说,“到时,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就不会那么闷了。”
  “要两千块吗?那,那我也凑一半钱,你拿一千,我拿一千。我这两个月的工资都攥着呢。”王大娘停了手里的活计说。
  “那可不用,不用你出钱,你只管看就行了,陪着我看。钱我出,我出,我有钱,光学那小子不是还没结婚吗,他每月都给我寄几百块钱来,只要光辉一家不沾磨我,我花不了。”石柱老爹说。
  10
  美兰已经七个月了,身量越来越大。她骄傲地挺起了大肚子,村里的老太太们都说这回美兰准生一个大胖小子。
  石光辉最爱听这句话,他每听到邻居们这样子说,就会停下正行走着的脚步,认真地说上几句感谢的话。
  美兰听到的可不光是这些。
  夜里躺床上时,美兰对石光辉说:“辉子,我看你办的事,忒疵毛,你还是快把光学叫回来,商量商量吧。”
  “这又是说的哪一处?”石光辉瞅着美兰。
  美兰说,“我可跟你说了啊,你们爹要出事了,村里人都在传呢,说是石柱老爹对新老伴真好,还要给她买了电视来消遣。都跑我表舅那里咨询了好几次了,托我表舅给买哩。以我看,你爹有钱买电视讨你娘开心,咋不给咱凑几文生孩子。”
  “你瞎说。”石光辉说,“当初是你非要爹进山的,是,是,别这么看我,是他自己愿意去。办法是咱们一起想出来的,当时你也是同意的,更何况还签了协议。”
  “知,知,我是知道,可是她王杏妮也不应该让外人这样子嚼她老娘的舌根子吧。”美兰尖刻地说,“横竖真的假的,是你们爹不吃亏。”
  “吓,你啊。”石光辉说,“当初送他们俩进山,村里还有大伙儿都帮忙瞒着实情,这才能送两个人进去。放心,咱的爹,我放心的,以后我勤跑着点就是了。”石光辉嘴上虽这样说,但心里不免是有些敲鼓,他想着这事儿要趁早与光学说,光学不是有好几次说想带老爹去他那里玩玩耍耍的吗?
  “明天我就进山里去。”石光辉临睡前忿忿地说。
  “不行就把小盼再给带去,这小丫头整天缠着我要上山找奶奶,让你娘帮着看咱娃也是天经地意的事,也能分散点他们的心。”美兰在一旁出谋划策。
  “这哪成,人家王杏妮不会同意的,保不齐还会反过来冲咱们要看护费,等你生时,把小盼送过去几天倒是可以的。好媳妇儿,快睡了吧,你这身子不能太操心费神的,你现在首要任务是帮石家传香火儿。山里的事,你就放心吧,咱除了协议,还有办法。要真的实在不行,我就把爹给扛回来,关他的禁闭。”
  “嘁。就你?”美兰轻蔑地撇了一撇嘴。
  这一夜,再无它话。
  第二天一大早,石光辉就上了山。
  王大娘知道这次石光辉来肯定没有好事,果然。石光辉与石柱老爹狠狠地吵了一架,对于买电视对于传言,他狠狠地教育批评了老爹一顿:“恁大年纪了,你咋不知个好歹。你的事,我已经与光学说了,他不几天就回来。”
  石柱老爹那晚喝醉了酒,却嚷着一直不肯睡,他说明天他就下山买电视去,怎么花自己的钱买个电视还要恁些事情呢?他拉住王大娘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脸前来,他醉眼朦胧地细致地看着她,“柳叶儿弯刀。”石柱老爹嘟囔了这一句头一歪就倒床上睡了过去,睡着了他的一只手还拽着王大娘的手,他害怕他睡着了,会像二十年前的那个被俩儿子架走的夜晚一样,会把他和他的大麦再次隔空分离,人生难再有个二十年呀。
  王石柱老爹是在这一晚下半夜失踪的。
  从石柱老爹失踪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月了,王大娘想到了无数个结局。
  王大娘开始觉得这身边的每个人都好象凶手,是他们合力谋害了石柱老爹,她跪在菩萨面前泪如雨下。
  钱大个子每天都会来石头屋一次,总是会提一条鲫鱼来,他已经与老徐和好了。
  王大娘并不给钱大个子好脸色,有一会儿,她甚至怀疑是钱大个子害了石柱老爹。他们俩素日里不睦,这个姐夫小舅子并没有人们想的那样和谐,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干架。
  钱大个子再来时,王大娘就换了脸,她知道他也喜欢喝一盅。
  王大娘把钱大个子提来的鲫鱼烧了鲜嫩的鱼汤,还特意烫上一壶热热的老酒。
  钱大个子显然是有些受宠若惊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就在她的目光之外,她从来没有拿正眼看过他,别说是竟然还能为他烧饭烫酒。钱大个子酒还没喝人就醉了。
  王大娘把酒一次一次斟满,亲自把酒端到钱大个子面前,她离了他那样子近,他都能闻到她身上那些淡淡的花香,他曾经从窗户那看到过她配带香囊的模样。
  钱大个子醉得一塌糊涂。
  钱大个子是被冷风冻醒的,他一睁眼,发现自己是睡在盘山路果园的路口,他伸了伸腿,那腿直挺挺的僵硬而又生疼,他伸伸酸涩的胳膊,把双手捂在冰冷的脸颊上,他猛地记起来了,昨晚不是在石头屋里喝的酒嘛,怎么就到了这里来了?
  “钱大个子感冒了。”老徐说,他被吕经理差过来给王大娘帮忙。“ 钱大个子有点奇怪,他四处找什么柳叶儿弯刀。”老徐一边拾着鸡蛋一边对王大娘说,他把手里的鸡蛋递给王大娘,“更奇怪的是,我听村里人说,前些日子石柱老哥家光学回来过,不过又接着回去了,好象是家来带什么东西走的,光辉那小子,根本就没有去派出所报案,他现在忙着给他媳妇保胎呢。”
  王大娘忘了去接老徐递过来的鸡蛋,鸡蛋“啪”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她因为怀疑钱大个子,她在灌醉钱大个子后已经仔细探询过了,而光辉竟然没有报警,那石柱老爹到底是去了哪里啊。
  这一夜,王大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去了老徐的鱼塘,看见水,她的一只手忽然变长,长长的手一下子探入了水底,在水里一下一下地打捞,那些鱼儿在她的手指间仓皇逃窜,把她的手挠得痒痒地,表面的水温有些凉,越往下越温润湿滑,她的手在水底之下划着弧线,她希望摸到那把柳叶儿弯刀,又害怕摸到,她仿佛看到石柱老爹的眼睛从水里一闪而过,接着跟踪而至的是钱大个子的眼睛,两双眼睛在水上水下角逐而又狰狞,她啊一声被惊醒。原来是做了梦。
  王大娘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想立刻马上就爬起来去鱼塘。
  没等王大娘去鱼塘,鱼塘就出事了,老徐掉鱼塘里了。看管了五年鱼塘的老徐在凌晨时分,慌里慌张地从自己的小屋子里跑了出来,径直跑到鱼塘边。他在鱼塘边左一个作揖右一个鞠躬,好象是个调解矛盾的人,结果好象不顺,到后来他竟噗通一声径直掉进了水里。别看他养鱼,水性也好,可这当儿,竟不见他挣扎,他是一下子就沉入到水底的。当然这些经过都是二师傅说的,凌晨里他起夜,正好就目睹了这一切。老徐被及时抢救了起来,老徐醒过来的第一句话说:“我与你们说,柳叶儿弯刀真不在水里。”
  “柳叶儿弯刀是种什么刀?”二师傅纳闷地问。
  老徐就不肯再多说一句话了,他裹进自己的棉被里,把头一拱一拱地拱进棉花的绵软里,在那里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王大娘不想去鱼塘了。
  就在这天夜里,大青山的石头屋向着欢城的方向冒出了冲天的火焰。
  【作者简介】青梅,原名刘清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學员。著有长篇小说五部。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文艺报》《山花》《芳草》《黄河文学》《广州文艺》《青年文学》《时代文学》等;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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