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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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些路,一直在等待行人。
  2
  大多数的时候,我们说的、我们做的,并不是我们内心里所想的。
  当灵魂、行动、言语三者合一的时候,我称之为自由。
  拥有自由的时候,自己就是自己的王。当自己称王的时候,会有充分的自信。这时候,你会拥有很多人间那些美好的东西,比如说希望、善良、信任、悲悯,比如说迷人的微笑和坚定而富有弹性的脚步。这是前天我执意要放弃红包放弃加班费冒着开罪上司的危险要把自己扔出那座都市的原因,也是今天我要离开那些爱好旅游的朋友,离开那些免费而妥当的车旅和食宿安排,继续往北的原因。
  告别熟悉的朋友,汇入陌生的人群,我就成了自己的王。
  我的内心,将决定我的车票,我的表情,我的行驻,我未来几天的一切。
  朝阳下。香格里拉汽车站像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宫。
  3
  那么多荒芜,让喜欢不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种毫无生机的大地。仿佛只有这种寸草不生的暗黄的空旷,这种无边无际的死寂,才能放得下内心里的那些戒备、焦虑和孤独。
  4
  这条小路,弯弯曲曲,有两处被流沙冲断。
  路上走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身着浅绿色的衣服,背着一个背包。我把她想象成一个大学生,国庆放假回来,背包里装着从大城市里带给父母的礼物,背包有些大,但她的脚步轻快,隔着滔滔的江水,我都能感到她内心的喜悦。
  让人震撼的是她的背景,那是一座看不见顶的大山,上入云层,下到江涛,到处是黄红的岩石,灰色的沙流。没有庄稼,没有树,没有草,没有花,没有别的人,只有油画般的凝重和月球般的荒凉。
  相比之下,她看起来像一棵小草,微不足道。
  正是这棵行走的小草,让大地复活了。
  5
  一个人的旅途上,语言是多余的,和旁边座位上的那个藏族男人一样。
  沉默分沉思和发呆两种。沉思,包括怀念、遐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事,发呆里,什么都没有,就像窗外那片空空的蓝天。这一路,总体来说,我发呆的时候比沉思的时候要多得多。旁边那个戴着毡帽的藏族男人一直在跟着大巴里的电视唱歌。他唱得虽不完整,但很大声,旁若无人。
  藏族歌曲像诗经一样,少倾诉,少忧郁,多歌咏。
  听不懂歌词,所以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中哪来的那么多东西可以赞颂。
  6
  我有将近一个多小时没有动了。
  梅里雪山,是端坐在对面的一排神。
  风,冷如刀片。
  7
  夕阳的光芒穿过云层,从山的背后过来,纯净,荒寒。
  我坐在石头上,看云彩慢慢地飘移,看冰色慢慢地改变,看经幡不停地飞舞,看白塔边那个年轻人机械地膜拜。那是个削瘦的小伙子,身前挂着一件羊皮围裙。他面色虔诚,高举双手,胸前合十,跪下,趴下,然后起来,再次高举双手,胸前合十,再次跪下,趴下,让身体和大地融为一体……他叫扎西达瓦,今年二十七岁,不磕头的时候,他很开朗。他说他和母亲从四川来的,专程来这里朝圣,打算磕十万个头。他说他每年都出来朝圣,去不同的地方。上一次,花了一年零八个月去三步一拜地朝圣拉萨。他和他的母亲就住在路边的一间小屋子里。风景管理处临时租给他们的。没有收钱。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走了进去。一堆干草上,垫着两个简单干净的褥子,桌子便架在中间。母子俩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一盆水煮白菜。见我进来了,忙招呼我坐,并叫我一起吃。我拒绝了,因为看到白菜里的汤没有多少油星。这种菜,我吃得惯,但要吃很多才能裹腹。一旦吃了,他们绝对会不够。聊了几句家常话,他们有问必答,而且可以随便拍照。他说他有个能干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每年种洋芋种青稞挖虫草,能挣两万多元,挣来的钱,会用来朝圣,修白塔,或者捐给寺庙。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灵魂能升人天堂。我再问他,天堂什么样子,他说了很多,是夹杂着大量的藏语和佛学语言,我没有听得太懂。他的母亲六十四岁,比我的母亲要小五岁。他说他们母子明年还要去稻城亚丁。
  本来准备了一点钱,让他们改善一下伙食。看到他们脸上自然、自足和自信的笑容,没有给出手。
  8
  家,在我看来,是能放下自己灵魂的地方。
  那里,不需要房钱,不需登记。
  在飞来寺转角处的公路下,找一个避风的所在,扎下帐篷,我便拥有了一个家。
  9
  一弯月亮,破开厚而黑的云层,悬在梅里雪山的上空。
  刺眼的银亮,将整个世界包括我的衣服上都涂上了一层冰霜。
  卡瓦格博是梅里雪山的主峰,看上去,像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都睡了,宇宙间只有我们两个遥遥相对。彼此都不容易,气候变暖,那么多的雪山都失去了雪,那么多雪山都臣服于人类的脚下,他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纯洁和高傲。同样。那么多人都臣服于物质和现实,我依然顽固地保留着自己的冰川和雪线,依然不准任何人以征服的名义踏上我的灵魂。男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但需要酒。酒,是大理啤酒,人口冰凉,入胃后,却让人头脑发热。
  云层稀疏的地方,会漏出许多星星,每一颗都像棋子一样,伸手可及。卡瓦格博一个人下着,一会儿收了几粒,一会儿又排出几粒。我观棋不语。
  风在我们之间,高亢如藏歌,听不懂歌词,只知道它在赞颂。
  10
  大江向南。我自向北。
  孤独如果看得见,那么它就应该就是车窗外这片高原的样子:高大,干净,壮美,连绵不绝。
  上天是公平的,没有给这片大地以沃土、矿藏和丰厚的植被,却给了这里的人们坚定的信仰。也只有心中有神的人们,才配居住在这片土地,才能居住在这片土地。这片看似雄奇壮丽、实则生态脆弱的大地,禁不起那些贪婪没有底线的人们的无度索取。   我眼睛一直贴着玻璃窗。有些山会迎面而起,把视线完全堵死。
  我知道,等车到了那里,它就会让开,因为有澜沧江在。
  11
  翻过红拉山时,我想到了天堂。
  天堂里,应该就是这样的深秋,就是这样的山,山脚山腰都是金黄的树叶,再上去就是白雪,再上去就是蓝天。天堂里应该有这样温暖的阳光和这样疏落的村庄。天堂的村庄里应该有这样洁白的房子、简洁的木桥和弯曲的河流。天堂里应该有这种穿着古旧的长袍辛勤劳作的人们,天堂里应该有这样成群的牛羊和大面积闪着金光的草场。
  天堂里,还应该有一辆单车。
  到达芒康县城,在一条叫“宁静街”的地方,找到一个客栈。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我就问老板娘,有没有单车租,她这地方都是过路去拉萨的游人,停下来的人很少,所以没有租单车的。我有些沮丧。在填完住宿登记表后,她突然说,她的女儿有一辆单车,可以租给我,只是比较旧了。
  旧,代表着有历史,有故事。
  旧的事物,在我看来,比新的更值得信任。
  12
  虽然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像极了一对不分不离的恋人,我依然喜欢它叫单车。
  简单的单,孤单的单。
  于一处笔直的砂石路上,我加速,加速,再加速。
  我超过了许多杨树和草垛。以至于路边有几头牦牛都停止了吃革,呆呆地望着我。在快要接近路尽头那朵白云的时候,我摆脱了思念。
  这时候,一路沉默的我,开口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我的心了无牵挂。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我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的蓝莲花。”我还把后面的吉它伴奏也唱出来了。
  对面来了一辆蓝色的货柜车,车牌是重庆的。
  我向它挥手致意,它回应了一声长长的汽笛。
  旷野上,货柜车的汽笛雄浑如狮吼,惊心动魄。
  13
  牦牛的角很尖,我想是因为大风磨砺的缘故。
  因为草料充足,它们可以长时间地发呆。
  做一头牦牛真好,拥有那么宽阔的线条柔软的草场和那么多橙色的阳光。
  14
  从雪山上过来了一场大雨。
  藏民的房子都没有屋檐,于是,我走进了一所小学避雨。老师在小河里洗衣服,可能快洗完了,下雨也不肯放手。我惊动了一群学生。他们纷纷围住我,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叫什么名字。我一一作了回答。然后,他们又问我作业。有一个女学生,十道算术题错了六道,我一一将她指出来,她的脸上本来就有高原红,这下就更红了,她的眼窝深陷,眼眸清澈,像渗透了阳光的水,怕水会流出来,我连忙夸了她,说另外四道做得很好。
  我写过一首诗叫《口琴》,别人都不看好,但自己十分喜爱:“想去乡下教书,远一点,偏一点,穷一点,都不要紧。/只有八九个学生,也不要紧。既是各科老师,又是主任,又是校长。我还没当过官呢。/语文课,我要和他们一起,读李白的《将进酒》。一起摇头晃脑,一起,把什么都忘掉。/音乐课,我教他们《骊歌》。清新的童声,会像燕子一样,飞出很远很远。如果担心听出泪来,就走出教室。外面,种着一树无花果。/美术课,我会带他们去村头,随意画什么都可以,那里有田野,小桥,老牛,藕花。或许,还会有路过的大雁。/最怕的是政治课,我怕自己说不好谎。/放学后,学生都走了。我就一个人坐在矮墙上发呆。/山村的夜,会很静,很长。不要紧,我带了很多书。/我还带了口琴。”
  这首诗,就装在我手机里,一个朋友朗诵的,配的正是李叔同的《骊歌》。
  15
  芒康的美,很大一部分来自这些杨树。
  这种树的叶子像心型,树冠也像,但不是那种整齐划一的,每一棵树型都有自己的变化,而且色彩也深浅不一,有的金黄,有的淡黄,有的青黄,也有的青葱翠绿。它们组成林子,就有了水彩般的画意。抬起头,可以看到枝叶疏处,蓝天如洗,白云如银。踩着满地的黄叶,有进入秋天的深处的感觉。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我是否正进入秋的深处?
  风来,叶子会像黄蝶一样翩然而下。
  有的会落入水里,辗转去远。有的会落在石头上,铿然惊心。
  16
  所有美丽的东西都是有毒的,包括风景。
  我一路奔,一路停,一路看村子,一路拍风景,一路逗小孩子,和每一个友善的人招呼甚至聊天。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我问一个老人,他说,这里离芒康已经五十公里了。我心里一惊,立即掉头。走了一段,我这才发现,回程竟然是上坡,而且是逆风。再走了一段,我还发现,这辆单车是一辆很差劲的,用力踩会吱嘎呻吟的冒牌山地车。我还发现,这里是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空气稀薄。最后,我还发现,自己饿了。
  下起雨来,雨中有雪,不得不穿上更加背风的雨衣。
  每一步踩起来都很吃力,仿佛在攀登天堂。
  17
  天黑了,路上没了行人和车辆。
  能见度只有四五米,看不到村庄和灯光。希望,也渐渐地看不见了。
  突然收到一个短信,我陡然一喜,一手把住龙头,一手取手机,按键,屏幕一亮,四周俱黑,还没看清楚什么字,感觉人与车同时失去了重心——我连人带车摔到了坎下,半晌才回过神来,还好坎不高,还好人车都无甚大碍。
  揩掉手上的泥,再次打开手机。
  原来电信局告诉我,手机费用还有24.4元。
  18
  想起了一个故事。
  一辆吉普车去西藏阿里。其间有一少女最为开朗,一路有说有笑,她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位边防军官,此去阿里是完婚的。军营士兵们知道她要来,特地准备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到了营地外面,少女见到自己的未婚军官和锣鼓喧天的欢迎阵仗,又惊又喜,跳下车,张开双臂,飞鸟投林般地向未婚夫跑去。跑到半路,突然倒下了……后来,这场婚礼是和葬礼同时举行的。   这个故事告诉我,在高海拔地区,有些高原反应,没有任何症状。
  会不会因为用力过猛,心跳过速而突然死去?——不大可能,也不无可能。前面是一个上坡。我知道自己无法踩上去。扶着车走,摔伤的大腿有些生痛。望着漆黑死寂的四野,我感到了无边的恐惧。——胸口有些闷,头脑有些晕,这是不是缺氧的表现?
  如果我死去,我希望有一个人哭。
  如果我死去,我希望能看到真正的天堂。
  19
  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有一个真正的天堂。
  那里宁静的小路、清澈的河流,那里有秋天、黄叶、爱人和牦牛。
  那里的每个人都不需要说谎也有机会成功。那里的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希望、善良、尊严、信任、悲悯等等,人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迷人的微笑和坚定而富有弹性的脚步。
  那里应该还有稀疏而温暖的灯光。
  20
  夜越来越深,雨雪越下越大。
  全身冷透,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再也没有接到电话和短信。胸口越来越闷,脚越来越软,几乎每一转都要用尽全力。突然感觉单车不受控制了,原来陷入了一段新铺的水泥路面,还好,这次没倒,只是把平整的路面碾坏了。单车因为裹了水泥,有些异样的摩擦,踩起来更加费力,完全没有滑动感了,黑暗中看不见,也不去修理,继续往前走。
  在一个下坡处,一辆车超过了我,在前面老远的地方停下了。
  车灯没有灭,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
  我不知道那车要做什么,自顾自地超过它。
  等等,一声半生不熟的汉语,车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藏族司机走了出来。
  我停下来,揭开雨衣头罩,望着他。
  你冷吗?
  还好。
  去哪里?
  芒康。
  上我的车吧?
  谢谢你,只是我的单车不好放,我说的是实情。
  他想了想道,这里离县城也只有七八公里了。踩慢点。
  我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说完他走了。
  没看清他的车牌。
  但我记得,他有着雄狮一样的鼻子。
  21
  转了几个弯,我看到了稀疏而温暖的灯光。
  编辑手记:
  刘年的散文,初读轻松,因为行文流畅、简洁、坦诚、灵动,他在散文与诗歌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再读刘年的散文,很沉重,因为孤独、深刻、无奈、挣扎,乃至残酷;人性之美、人性之善、人性之恶尽显其中,读过《姐》会触动您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这是一篇每一次读都会使人落泪的文章,生存如此残酷,生命如此挣扎,真情如此无奈,这样真诚的文字实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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