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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中依然浮现出那一抹贝加尔湖冰冷而深邃的蓝，以及那里面纯洁的白色影像。
在我的手指触到那间昏暗的酒吧的门的瞬间，眼前仍一遍遍回放着二十分钟前刚刚结束的葬礼。站在演讲台上致悼词的时候，我一直无法抑制自己不去看身旁的照片，那上面，克里琴科先生以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注视着聆听我缓缓吐出沉痛言语的人们。
“站在讲台上的您，是我看到的最高尚的身影，我的老师。”
以这句话结束了演讲，我闭上双眼，耳边回荡起在大学教室里那温和的声音：
“您的双手是为拿起手术刀而生的，我的孩子。”
推开门，为了不让眼角氤氲起的雾气落下，我转而考虑起葬礼结束后发生的事情。那时我仍因巨大的悲伤而有些浑浑噩噩，高个子同事如何找到我，如何告诉我一个克里琴科先生曾经认识的人想要与我相见，如何嘱咐我到这个酒吧来等候，又是如何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模糊的影子，都变得不甚清晰。低下头，我只看到仍别在胸前的一朵白花，格外醒目。
大学离这间酒吧没有太远的距离，事实上，这座小城的每一个部分都连接得十分紧密。二十分钟后，我到达了同事与他约好的这一指定地点，挑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将皮包横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方便来人能够认得出。
趁着等待的功夫，我打量着周围。夜幕还未降临，人并非很多。除了远处几个年轻人在低语，就只剩下我，以及隔了两张桌子坐着的一个人。那个有着几乎是发白的金发的男人安静地坐着，似乎同样在望着年轻人。
在我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的第四秒钟，我的目光与那冰蓝色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他抿了抿嘴唇，也许算是微笑致意。
他移了过来。
那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移动”。坐在轮椅上的他很快出现在了更近的，仅一桌之隔的对面。他看上去并不大，最多有四十岁年纪，如此让人对那轮椅产生了疑问。深色的上衣扣子扣到了脖子处，可以看到衣服下隐约突显出的肌肉的轮廓。正当我的眼神落在了对方脖子上那道在衣领摩挲下若隐若现的伤疤时，他开口了：
“我知道，您也许觉得这样很奇怪。但我想，我总归不能就这样离开。”
他的指尖摩挲着一抹熟悉的白色。
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人了。也许在那双眼睛转过来的一刻，我就意识到了。
“您知道，您提到了您的老师，您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而我也有一段我的老师的故事，我想那也是一个同样伟大的身影。”
很快我将意识到，那是这个晚上我作为倾听者的开始。
“我本该从您的老师执教的大学毕业。本该，是的，如果我没有在第一年受到那次動员。阿富汗。一个月之内，我从大学里，一头钻进了闷热的军营帐篷。祖国需要我们，人民需要我们。正义之师，不需要比这更多的开着坦克闯进村庄的理由。三个星期，三个星期我习惯了三分钟之内穿戴整齐钢盔在内的一切东西，习惯医疗帐篷里到处乱飞的苍蝇和空气里到处乱飞的子弹——自己射出的，对面射来的；习惯了炸弹在两米远的地方爆炸发出一声闷响，刚刚还一起走着的小伙子变成一堆血淋淋的肉；当然，接下来我们疯狂地冲向那一帮“绿衫军”，拿机枪把他们变成筛子……”
“当然，我不是来跟您抱怨或是回忆战争的。我只是问您，您上过大学，自己也许也是教员，但您听说过战场上，也会有老师吗？
“在阿富汗，我有一位出色的老师。
“那是离开大学的四个月后。我们听说从大学里来了一位教员先生做医生。走进帐篷，他就站在那里，带着那一副显得过分斯文的眼镜。走过他身边，我听见到达那里后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很高兴见到你。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去执行任务。两个永远地留在了外面，我受了伤，进了医院。您知道死亡是什么气味吗？如果有的话，那大概是腐烂的肢体与热空气混合在一起，也许还要再加上一点医用酒精的味道。
“我满脑子想着回去干掉敌军，手指不停地摩挲枕边枪托上的胶布。接着我感到手指被一双手握住了，在它们的安抚下变得放松。上方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睡吧，你的双手不该被用来扣动扳机，我的孩子。’而那是四个月来，我所学到的关于和平的第一课。
“那天，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我疯狂地扫射，弹壳崩到地上发出脆响，血流进了眼睛。我扛着枪浑身是血地回到帐篷。我的血，敌人的血。那是我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恐慌，我感到恶心。
“回去以后，他拥抱了我，从那以后，我在他的建议下开始继续学一些我曾经接触过一些的医学——那是我曾经的专业。我本该成为一名医生，却过早地变成了战场上的恶魔。
“他会在教我止血的时候说，我们与‘他们’的血是一模一样的红色。他在我面前将子弹取出，认真地自言自语着‘我们应该做把它取出来而不是让它进去的人’。在我带着血污回来的每一个下午，他平静地带着我涮洗血迹斑斑的床单。我看到血迹在水的浸泡下慢慢扩散逐渐褪去，正如他那些话语洗涤着我内心的血污，柔和地渗透到我的每一寸肌肤中，教会我早已遗忘的爱与和平的意义。
“如果不是他的出现，也许我会说，在那段时间里战争是我唯一的老师。而他不仅给予了我拯救生命的可能，更是在战争教会我的双手端起冲锋枪的同时，让我得以将内心里的子弹清膛。
“在最后一次巡逻的时候，一个简易炸弹夺走了我的左腿。我没有和战友去血洗那个村庄，因为我知道我的老师不愿看到那样的结局。从那一刻起，我想我从战争的大学毕业了。
“那时我觉得，站在军用帐篷里，他的身影，在我心中印下了最圣洁的影像。”
“我想您也认识我的老师。”压抑的沉寂过后，半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双手不该被用来扣动扳机。”
“你的双手为拿起手术刀而生。”
那个声音放大了，清晰了，由远及近，振聋发聩。
透过眼前那一抹深邃幽静的冰蓝色，我看到了一个白衣身影，在大学讲台上，在阿富汗军营里。忙碌着，笑着，讲述着，抚慰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他的老师，我的老师。
在我的手指触到那间昏暗的酒吧的门的瞬间，眼前仍一遍遍回放着二十分钟前刚刚结束的葬礼。站在演讲台上致悼词的时候，我一直无法抑制自己不去看身旁的照片，那上面，克里琴科先生以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注视着聆听我缓缓吐出沉痛言语的人们。
“站在讲台上的您，是我看到的最高尚的身影，我的老师。”
以这句话结束了演讲，我闭上双眼，耳边回荡起在大学教室里那温和的声音：
“您的双手是为拿起手术刀而生的，我的孩子。”
推开门，为了不让眼角氤氲起的雾气落下，我转而考虑起葬礼结束后发生的事情。那时我仍因巨大的悲伤而有些浑浑噩噩，高个子同事如何找到我，如何告诉我一个克里琴科先生曾经认识的人想要与我相见，如何嘱咐我到这个酒吧来等候，又是如何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模糊的影子，都变得不甚清晰。低下头，我只看到仍别在胸前的一朵白花，格外醒目。
大学离这间酒吧没有太远的距离，事实上，这座小城的每一个部分都连接得十分紧密。二十分钟后，我到达了同事与他约好的这一指定地点，挑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将皮包横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方便来人能够认得出。
趁着等待的功夫，我打量着周围。夜幕还未降临，人并非很多。除了远处几个年轻人在低语，就只剩下我，以及隔了两张桌子坐着的一个人。那个有着几乎是发白的金发的男人安静地坐着，似乎同样在望着年轻人。
在我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的第四秒钟，我的目光与那冰蓝色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他抿了抿嘴唇，也许算是微笑致意。
他移了过来。
那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移动”。坐在轮椅上的他很快出现在了更近的，仅一桌之隔的对面。他看上去并不大，最多有四十岁年纪，如此让人对那轮椅产生了疑问。深色的上衣扣子扣到了脖子处，可以看到衣服下隐约突显出的肌肉的轮廓。正当我的眼神落在了对方脖子上那道在衣领摩挲下若隐若现的伤疤时，他开口了：
“我知道，您也许觉得这样很奇怪。但我想，我总归不能就这样离开。”
他的指尖摩挲着一抹熟悉的白色。
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人了。也许在那双眼睛转过来的一刻，我就意识到了。
“您知道，您提到了您的老师，您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而我也有一段我的老师的故事，我想那也是一个同样伟大的身影。”
很快我将意识到，那是这个晚上我作为倾听者的开始。
“我本该从您的老师执教的大学毕业。本该，是的，如果我没有在第一年受到那次動员。阿富汗。一个月之内，我从大学里，一头钻进了闷热的军营帐篷。祖国需要我们，人民需要我们。正义之师，不需要比这更多的开着坦克闯进村庄的理由。三个星期，三个星期我习惯了三分钟之内穿戴整齐钢盔在内的一切东西，习惯医疗帐篷里到处乱飞的苍蝇和空气里到处乱飞的子弹——自己射出的，对面射来的；习惯了炸弹在两米远的地方爆炸发出一声闷响，刚刚还一起走着的小伙子变成一堆血淋淋的肉；当然，接下来我们疯狂地冲向那一帮“绿衫军”，拿机枪把他们变成筛子……”
“当然，我不是来跟您抱怨或是回忆战争的。我只是问您，您上过大学，自己也许也是教员，但您听说过战场上，也会有老师吗？
“在阿富汗，我有一位出色的老师。
“那是离开大学的四个月后。我们听说从大学里来了一位教员先生做医生。走进帐篷，他就站在那里，带着那一副显得过分斯文的眼镜。走过他身边，我听见到达那里后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很高兴见到你。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去执行任务。两个永远地留在了外面，我受了伤，进了医院。您知道死亡是什么气味吗？如果有的话，那大概是腐烂的肢体与热空气混合在一起，也许还要再加上一点医用酒精的味道。
“我满脑子想着回去干掉敌军，手指不停地摩挲枕边枪托上的胶布。接着我感到手指被一双手握住了，在它们的安抚下变得放松。上方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睡吧，你的双手不该被用来扣动扳机，我的孩子。’而那是四个月来，我所学到的关于和平的第一课。
“那天，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我疯狂地扫射，弹壳崩到地上发出脆响，血流进了眼睛。我扛着枪浑身是血地回到帐篷。我的血，敌人的血。那是我第一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恐慌，我感到恶心。
“回去以后，他拥抱了我，从那以后，我在他的建议下开始继续学一些我曾经接触过一些的医学——那是我曾经的专业。我本该成为一名医生，却过早地变成了战场上的恶魔。
“他会在教我止血的时候说，我们与‘他们’的血是一模一样的红色。他在我面前将子弹取出，认真地自言自语着‘我们应该做把它取出来而不是让它进去的人’。在我带着血污回来的每一个下午，他平静地带着我涮洗血迹斑斑的床单。我看到血迹在水的浸泡下慢慢扩散逐渐褪去，正如他那些话语洗涤着我内心的血污，柔和地渗透到我的每一寸肌肤中，教会我早已遗忘的爱与和平的意义。
“如果不是他的出现，也许我会说，在那段时间里战争是我唯一的老师。而他不仅给予了我拯救生命的可能，更是在战争教会我的双手端起冲锋枪的同时，让我得以将内心里的子弹清膛。
“在最后一次巡逻的时候，一个简易炸弹夺走了我的左腿。我没有和战友去血洗那个村庄，因为我知道我的老师不愿看到那样的结局。从那一刻起，我想我从战争的大学毕业了。
“那时我觉得，站在军用帐篷里，他的身影，在我心中印下了最圣洁的影像。”
“我想您也认识我的老师。”压抑的沉寂过后，半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双手不该被用来扣动扳机。”
“你的双手为拿起手术刀而生。”
那个声音放大了，清晰了，由远及近，振聋发聩。
透过眼前那一抹深邃幽静的冰蓝色，我看到了一个白衣身影，在大学讲台上，在阿富汗军营里。忙碌着，笑着，讲述着，抚慰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他的老师，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