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木塔
　　万寿寺。已是废墟，我只是坐着，编织斜阳，
　　用塔尖
　　描绘风沙万里，仿佛每次旅程
　　都是一个螺旋。或者垂下耳朵，在膝盖上打
　　补丁
　　有时候紧抱木榫，在骡马的蹄印里，仿佛有人
　　曲起十指，从空旷里梳出树木、楼房和街道，
　　梳出昏昏欲睡的行人
　　以及骆驼、葡萄和瓷器，以及
　　黄白相间的肤色，以及无数眼睛，和眼睛堆
　　积的世界
　　野花拥挤的古道，被柏油清洗，我俯瞰的这
　　座古城
　　也日夜兼程，接受嬗递
　　接受碰撞、交汇和惊喜，接受山水画里的海
　　洋，接受佛龛上
　　散落的盐粒和丝线，接受朗朗书声
　　新世纪。一列列火车载着想象，复活了河西
　　走廊
　　我静静地打量，像一只蛹，用一生的桑叶，裁
　　剪你的满身绫罗
　　裁剪飞鸟的路线。在天地间，以梦为马，描绘
　　远景
　　羌笛何须怨杨柳
　　有时。我会怀疑我的听觉，声音里只能辨别
　　某些植物的小孔
　　捱过枯涩的冬天，我又一次在春天赶夜路
　　光源指引我，探访荒冢、白骨和朔风，而最后
　　的嘶鸣
　　仿佛隐藏着杨柳细软的腰身。“我相信，我几
　　乎忘记了南方
　　那里时序井然，我只习惯雨打荷叶
　　习惯陌上听铜铃。”现在，塞外看风烟，折柳
　　的人
　　还睡在三更的天井。春风吹过关隘、垛口和
　　酒旗，我却闻到了泥土
　　苏醒的味道，每棵合欢树
　　仿佛都有密码，仿佛街口的灯光散落成沙
　　我再次陷入时间的漩涡，听你酒后真言，黄
　　河之水的咆哮
　　和树丛中无名小虫们的争执
　　有何区别？“我们是一座座孤城，羌笛何须怨
　　杨柳。不是孤傲的白骨
　　却深陷沼泽。”还有无名的野花，鹭鸟。如今
　　谁还会冒名它们的羽翼，吞咽夜行货车的灯光
　　我只是一匹做梦的野马，我还给你写诗：“月
　　光飘啊，飘啊，飘到
　　背负的十里春风。”吹过玉门关，面色如烟
　　八声甘州
　　落日总是不安。八个方向，有八种曲调
　　唯西北是无韵的雨，人人皆打伞，伞中有从
　　体温里抽出的云朵
　　仿佛睡眼里种冷杉，日升月落，又过了一个
　　干燥的正午
　　秃鹫驱逐野兔，它一生困于寂静的荒野，总是
　　盼望丁丁当当的回响，盼望秋风退至边境，
　　用眼神驱赶羊群
　　机翼曳过的云迹，步行着一名裕固族少年，
　　他在梦里
　　骑马，放牧星辰。越过雪山和草原
　　越过火焰和细沙。而鹰翅庇护的寺院、塔楼，
　　出自祈祷者默诵的
　　咒语，像秋天的叶子，不止他有通红的手指
　　在另外的词汇，他又比去年苍老了一岁
　　就像归宿是抵御内心的寒冷，黑色的舌尖
　　上，树杈伸出手臂，须发
　　一夜年迈，在山崖堆积如雪
　　嘉峪关前，晴翠无边，遮掩了埋没的栈道，鹤
　　唳悠长
　　而渺远，只有浮云不為所动
　　八声甘州。唯西北有雨，天空弯下了腰，雨滴
　　渗入灰土
　　环绕声排列成火红的陶罐，又如乡间的明
　　月，抖去一肩盐白和轻霜
　　草 书
　　这看似光滑无垠的平面，一条河流在指间
　　奔腾而去时，我正好耽搁在崎岖的小径上。
　　那时的孩子，用泥块
　　复制自己的面颊，闪光的芒渗透了肌肤
　　我身无长物，以草根为食。我以为河道的翻身
　　只是跨越了一根秋藤。七月满身绒毛，我却
　　顶着闪亮的鳃
　　用一支笔搭建一条鱼的骨架
　　哦，无论多少化身，可爱的死敌们，你们终将
　　溺毙于水
　　关于河流，关于梦想，生活中安插着寂静
　　草坡由向日葵侵占
　　那时。口袋里除了烟叶，半盒发潮的火柴
　　静候在黎明的水边，像隐去一段被跟踪的劣
　　迹。我预谋了一场叛乱
　　从树皮逃至麻绳，从歌赋逃至诗词
　　从夕阳下逃至薄雾萦绕的山林。座落在草纸
　　上的天空又脆又薄
　　砚台翻倒了，醮着唾沫，医治阑尾炎的秋天
　　麦积山石窟
　　麦粒虚拟的身体，云层堆积如山
　　山影无迹可循，山影羚羊挂角，跳到悬崖边。
　　秋风阵阵
　　树叶放弃的石头旁，灰布衣
　　也变得枯黄。修行和谒语饱受季节嬗变之苦
　　哦，机缘总是无尽头，总是削短方便之门后，
　　又削短合什的双手
　　荒凉之处，万物都有佛心：岩石倾尽所有，即
　　使唇角的那点机锋
　　也该是传神的。就像他垂下的眼睑
　　说是质朴，却饱醮悲喜;说是奢望，也恨离别
　　说是祥云瑞气环绕，这布履填补的空白却草
　　拟人间
　　众人盘膝，闭目，佛龛前，莲花一瞬——
　　天上不止宫阙，不止河流般的飘带。梦境也
　　是仙境，迷雾也是迷途 　　这些带走的明艳和枯萎，就是人世的两面
　　非此即彼的讽喻啊，唯泥块和瞳孔，在暗处
　　凝视
　　明月空照。这相隔的悲欢，心藏利刃者跪伏
　　于众神的脚下
　　风吹花朵，吹断了佛的手指
　　游云散落成片，积麦成山，要密谋掩埋什么
　　文殊寺
　　时光稀薄。关于这世上人。我还能想起什么
　　一天天衰老，挥霍余生
　　一天天吞食这颗草木之心，像世俗生活那
　　样，惶恐，迷惑，繁琐
　　这多好啊，路上只有尘土和断枝。时光幽黑，
　　山林寂静
　　我深爱的景致并非我所有。走在前面的人
　　被幻听驱逐，仿佛眼里渗着白雾，仿佛鼻子
　　里堵住的是空气
　　至于多趾的脚印
　　我该怎么回答？你只是一片迟疑的回响
　　或者
　　黑暗更爱以挽留之名收藏恐惧，更爱在执拗
　　中剥去坚硬的外壳
　　就像那具无所遮掩的雪白之躯
　　终将不设防，在所有亮灯的地方，折断被你
　　点燃过的蓍草
　　哦，小径上有鹿鸣。寺院，梵音浮动
　　渗进每粒粉尘
　　我不再阻挡西来的水汽，只催促每双鞋子，
　　应对大地虔诚，而非
　　单纯与悔意。面对光影背后颤动的虚空，我
　　唯有平展呼吸
　　让我与万物的互动更稠密，更具体
　　也更有条不紊。就像你在茅屋为落叶背诵的
　　往生咒，慈悲穿石而来
　　而那复活的瞬间，让我们怀疑
　　山下繁花似锦，不过是含着的暮色，在嘴里
　　即将融化
　　或者，我这身寒衣，该向谁
　　宽解岸上稀薄的灯光？层层滤过的黑，犹如
　　树枝偷听到的梦境
　　那些慈眉善目的人，他们正慢慢地将我，一
　　点点
　　摘出。仿佛我是液状事物
　　仿佛我也曾有完整的人间，在掏空自有重量
　　前，撇下一座街心花园
　　撇下人间的消息，撇下菩萨脸上的笑容
　　带着生者的舞姿，撇下那块温热的砖石，忍
　　受着，这四周
　　不断枯萎的时间。在寺外，听泉水叮咚
　　渭城曲
　　将暮时节，渭城朝雨。洇湿的街面上，有人穿
　　夹克
　　打黑伞，告别城中的故人。从什么时候起，我
　　成了挥手道别的人
　　眼睑处积蓄的暗影，一夜随春风
　　我原本在水缸里，发丛结网，明月像鱼一样
　　对着阳关吐水泡。原本靠窗的位置
　　属于回程票，此刻的单行线上，人人都是一
　　场久久不肯离去的春雨
　　雨中，火车有莫名的悲伤，从祁连山脚下轻
　　缓地走过
　　田野中，豌豆花静静地开，开在我空洞的肠
　　胃里
　　带着春天。我有无法说出的痛楚，想起王维
　　尚余半杯酒：
　　西出阳关，只能听到哐当哐当的打铁声
　　他躺在卧铺，睡过了初唐和盛唐。春雨愈发
　　孤独，遍布窗台、广场
　　和院落，把甘州的脸浸得愈加迷离
　　花蕊嫩黄，叶脉繁复，鸟儿背负天空，越过
　　坍塌的屋脊。寺院的钟鸣，遗落的地址，它们
　　终于又有了新的住所
　　轮轴向前，只有春天躲在高处。天真的黑了，
　　火车又一次
　　扑进了隧道。春天不到阳关啊！有人饮酒到
　　天明，有人站在荒丘上
　　落泪，仿佛有一双时间之手，蒙住了他们的
　　双眼
　　失街亭
　　血。不停流淌，黑夜啊，你将如何腐朽？或者
　　我只是
　　被反复折叠的问号，或者我应该探访雪下的
　　茅屋。那时，马蹄
　　声声，飞鸟越过篱笆，菜畦，唤醒我经营世界
　　的大梦
　　天地间山与水轮廓分明，那些悄立的人影映
　　满柴门，三人
　　成众，让我一头扎进月下听歌的花园。野花
　　入秋颓败
　　暗自背诵的节令禁忌，从脚背、从手背、从后
　　背，像那年嫁接的
　　流水，我溯流而上。锦官城外柏森森，而滞留
　　的故事，成就了
　　凉州一个叫街亭的小山丘，仿佛更换了人间
　　的身份。此刻
　　除了一桩惨败，还有谁的内心，為我徐徐掀
　　起波澜？为我
　　闪着夕照般的锋利？仿佛随时要收割天边的
　　云，山下的旌旗
　　密密麻麻的麦茬。仿佛那一张张幽暗中无表
　　情的脸，执意
　　要带走的蒲公英故乡，深浅不一的预兆：“我
　　错过了什么？”
　　“你错失的是你的时代。街亭在何处？”“置于
　　针尖上的事物，就要滚落下来。你看！”
　　把我打开的，肯定不是被谈论了无数次的
　　江山形胜图，不是秋风一次次吹入帐篷，带
　　来陈年的草籽
　　和针叶。生活中诸如此类的反复，我只知道，
　　夜晚还原的真相里
　　每个人都是缩小的夜色，就像墙外挤满的野
　　草，它们长啊
　　长啊，如果不忙着吸收时间，如果月光不曾
　　影射，那我就托付
　　光阴吧，让我苦苦思索的光阴：“如今错差马
　　谡，失守街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