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对教育来说，理念与制度要与时俱进，课程建设和学习方法探究永无止境，教师专业成长和学生发展要相得益彰等，这些都是对的，但这些都是手段，都是途径。教育上首先和最终的事——是对生命的看见、懂得、成全！
“转眼支教已一年，感受如何？”期末收到朋友这样的问候。“结结实实站在乡村教育的土地上，我想我開始触摸到教育的本质。”这是我的回答。可惜对方没有追问，但我觉得有必要清理头绪、系统分析。
我们班有33个孩子，相对于我带过68人的班级，不值一提，但是背后的数字值得注意：留守儿童6个，离异或分居家庭的孩子5个，行为偏差的孩子1个，学习障碍的孩子2个。我以为可能是我带的这个班特殊，但在这所学校待了二十多年的同事说：“虽然你们班情况很复杂，但每个班都不容乐观，这就是农村教育的现实。”而梳理这些数字背后的那些故事，似乎更有意义。
温暖
第一次体育测试，小七连跳绳都不拿，双脚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哀哀地瞟着我。我想，刚入学，孩子难免怯生，以后会好吧！体育大课间，一年级小朋友都撒欢儿轮流拍蓝球，轮到小七，她还是不接球，依然用哀哀的眼神求着我。这就很不对劲了。如果说天性胆小也就罢了，可是看见我穿着长裙，她会跑到我身边喊上一声：“老师，你裙子好漂亮。” 笑声像盛夏的荷塘，满是香气。
后来渐渐知道她反差巨大的原因。妈妈16岁生下她，再生了弟弟，跟婆家关系不好，如今与丈夫处于分居状态。6岁前由没什么文化的外婆外公照顾，溺爱有加。外婆去世后，妈妈才回来照顾她，但耐性不好，难免打骂她。
我十八般武艺用尽后，她课堂的主要工作还是偷喝牛奶、偷吃零食，考试十几分。和朋友散步聊到小七，她说：“问题儿童都产生于问题家庭。那些做爸妈的，自己都一身问题，你还指望他们去帮助孩子吗？靠自己吧！看看孩子真正需要什么，给她想要的。学习是人的天性，关键是我们要找到心灵机车的钥匙，发动起来才会往前跑啊！”
她想要什么呢？这个倒不难发现，只是以前没有往这方面想。我不是找她补作业，就是点名提醒她别发呆，或者三番五次和她家长交流。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忙，好像真的没有认真思考过她想要什么。这孩子哩，从小不好好吃饭，靠吃零食长大，个子矮，脸色苍白，手指瘦得像鸡爪。其他孩子常对我说：“小七中午又没吃饭，一碗饭怎样来就怎样倒进垃圾桶。”我拦住接送她的外公，提醒他：“孩子念不念书没关系，饿坏身子那就麻烦了。不然你送饭给孩子吃？”外公心疼孩子，倒是听进去了，中午停工做好热饭好菜送过来。午餐有时间我也去食堂，和她聊天，将自己碗里的菜夹给她，看着她吃饭吃菜，从一口到小半碗到半碗，每有进步我就在班级广而告之。同时放点饼干、糖果之类在办公室抽屉，碰上她没吃早点我就塞给她。特许她早点没吃完可以在我办公室吃完再去早读。总之，不逼她学习，只关心她的吃喝。渐渐地，她不再躲着我，一下课就过来牵我的手。轮到她朗读时，小嘴唇开启了，很慢很小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读着句子。小朋友也耐心等着，给她掌声，她抬起头来笑着，像风铃一样。渐渐地，十几分居然变成几十分，偶尔听写还能及格。关键是，对待困难不再像含羞草，一碰就闭上，而是像太阳花，迎着阳光开放。
回忆过往，我曾经六年如一日坚持在放学后陪着一个学习困难的孩子补习功课、订正作业，到初中他依然是停留在年级末位。这件事曾一度让我非常困惑：不谈功劳，为什么连苦劳都没有？遇到小七，再经朋友点醒，答案终于找到了：教育如果不触及孩子心灵，不了解孩子内在需要，都是在做无用功。我们需要时时问自己：我触摸到孩子内心最深的渴望了吗？我给予的是我以为重要的还是孩子真正想要的呢？
专业
有人说过：教师第一素养是专业，而非爱和奉献。为了找到对待图图的好办法，在北京学习期间，我辗转两个多小时，去拜访以教育戏剧疗愈问题儿童的小风老师。他温文尔雅：“你出现在什么地方，遇见什么样的小孩，这是缘分。不要觉得你是在帮助他们，也许，他们同时是在帮助你。哪怕有自闭倾向的小孩，他也一样有感受力和学习力，只是方式和正常小孩不一样，他的开关是唯一的，你要去寻找。教育戏剧只是方法之一，当然是比较好玩、有用、孩子很喜欢的方法。”
小风老师的话让焦躁的我安下心来。这个图图，刚开学就把班级搅得狼烟四起：上课钻桌子底下，躺地上睡觉；将纸张撕成碎片，扔得周围像下雪；拿着卷笔刀乐此不疲地削铅笔，弄得一地铅笔屑；打同学，也被同学打；拿同学东西，也被同学拿东西。孩子一个接一个告状，家长直接向我表达不满，觉得我有意护着图图。可是，好好一个孩子变成这样，他不也是受害者吗？
我跟图图妈认真谈过，开学她还陪读过两个星期，据说还找过专家咨询过。专家只说孩子只是懂事慢，其他的不谈。图图眼睛不看人，一次无法说超过六个字的长句，复杂的问句不能理解，只会鹦鹉学舌，比如我问：“图图喜欢老师吗？”他卷着舌头：“图图喜欢老师吗？”如果这样的孩子受到歧视，我希望越少越晚越好。于是，我跟其他孩子交代：“图图看起来个子很高、身子很壮，其实他心理还只有三四岁，我们是哥哥姐姐，要照顾他，让着他，他想跟你们玩就带着，要打你，你就跑得远远的。”
但我亦有疲惫不堪的时候，很难做到始终如一。最忙的一段时间我几乎顾不上他，在班主任例会上，我直接抱怨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专业学校或机构来帮助这样的孩子。那段时间图图闹得很凶，一脚直接踢伤了睿 ，整个学校都惊动了。数学夏老师体谅我没有三头六臂，也怕他再出事，下课就把他带到办公室，和他费劲地聊天，拿各种学习用具当玩具给他玩。办公室老师也是想着法儿哄他。教育问题总是复杂到难以想象，没有合力，有时候寸步难行。
图图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变化。他能认字，因为他会读拼音；他认识拼音是因为学习拼音时，我们采用的是动画加儿歌的方式。听说图图小时候常常被关在家里看电视，所以对视听学习很敏感。每次播放拼音视频时，他都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一眼不眨地盯着投影，嘴里还叽里咕噜跟着唱，反复次数多了，也就记住了。图图还喜欢听绘本故事，尤其是宫崎达也的恐龙系列。有一次，我讲完《你看起来很好吃》这一节，下课后他拿着这本书，拉住我的手指着封面，意思是让我再读给他听…… 今年“六一”儿童节汇演在操场上进行，看到孩子们表演精彩，我就让坐在腿上的图图下来，赶紧去台前拍照。正在太阳底下找焦点，忽然头顶飘来一阵清凉，抬头一眼，一把伞“飘”了过来；回头一望，图图咧着嘴蹲在我身后为我遮太阳呢！也许像小风老师所说：“老师一定要尝试不同的学习方式，哪怕每天作一些细小的改变，尤其对那些特殊儿童来说，也许，某个开关就在其中。”
透彻
小宇几乎让看似从容淡定的我原形毕露。我可以不嫌弃他一年到头鼻涕不止——孩子有鼻炎，也是没办法，何况他爷爷还放了一大袋餐巾纸在教室备用——但我无法容忍他乱七八糟的作业，教他改，他低头闷声不看你，来来回回几次还是错的。爷爷来接孩子，一看孙子被批评，脸黑得像锅底。我对老人说：“你们年龄大了，能照顾孩子生活不错了，能不能让你儿子、媳妇电话和我交流一下？”老人家哼哼唧唧，说不记得号码。留给他我的号码，也从来没有人打来过。给小宇妈妈QQ留言，每次也是石沉网络。我心里那一个气啊：父母不管孩子，老人又溺爱孩子，我一个老师居然还没人理。实在忍不住会对小宇发脾气，孩子越来越像个乌龟，总躲在壳里，偶尔探出头，一有风吹草动马上缩进去。我心疼又无奈。
教学开放日那天，小宇姑姑来参加，我并不认识，下课后她主动找我：“老师，事情很不对啊！”我一惊。“我今天来听课，才知道孩子在学校和家里简直就是两个人。他在家里就是霸王，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厉害得不得了，爷爷奶奶对他都没办法。你看今天的课堂，人家孩子又是举手又是表演的，他却像个闷葫芦。”我再一惊。“小宇从开学第一天就这样，我还以为他性格内向呢！孩子家里究竟什么情况啊？”我急忙问道。
小宇姑姑竹筒子倒豆，所有蹊跷揭底：小宇爸妈离婚多年，妈妈带着哥哥去了外地。爸爸将小宇留给爷爷奶奶，常年不归。爷爷奶奶心疼孩子，在家难免惯着。小宇妈妈的QQ其实是小宇自己的，但平时不大用。爷爷也转达过老师的要求，但儿子不接电话，前儿媳说小宇判给他爸爸，有事该找孩子爸爸。爷爷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也不肯跟老师说实话，让老师误以为孩子只是留守。而跟父母长期分开的小宇，缺乏安全感，在家嚣张，其实内心极度自卑。
世上如果有后悔药，怎么也要买上几粒。我对自己的自以为是甚为自责。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为什么还停留在表象与经验层面，而不能从各种端倪出发，早早探明事情的真相呢？“老师，你要帮帮我家小宇啊！”小宇姑姑反复恳求，这让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暑期家访准备去小宇家，接电话的是小宇，声音明亮、喜悦、流畅：“老师，你到我家去家访吗？我不在家，在妈妈这。妈妈上班去了，我和哥哥一起玩。老师，我会好好写作业，不懂的哥哥和妈妈可以教我。我也会读《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柳林风声》给妈妈和哥哥听的。” 这是一年来，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速和声调跟我说话，背景是他妈妈和哥哥的家。这一年来，我没能给这个孩子什么帮助，有时甚至是伤害。但是这件事给我很多启发：如果不知道他人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就没有资格作任何评价。要了解一棵树，至少要回到它生长的土地上去。懂得来龙，才知去脉。
精准
图图踢伤睿那件事，同事都替我捏一把汗：图图没有轻重，可是校园安全是天大的事，出了事学校和老师都难辞其咎。我当时想：如果有什么后果，该面对就面对吧！睿和姐姐平时都是奶奶带，去医院检查获知没有大碍后，睿奶奶说：“小孩之间难免，没事就算了。你们老师也不容易，孩子都顽皮，一百双眼睛都看不过来。”
睿的善良厚道来自奶奶，但男孩顽皮的天性一样不少。他的屁股是捂不热凳子的，下课满操场飞，上课却呆若木鸡。这孩子是块璞，但怎么雕成玉呢？
学校举办趣味运动会，其中一项是一分钟拍篮球比赛，每班选10个孩子参加。挑选时，那些平时在课堂上反应比较灵活的孩子，这时却手忙脚乱的，手下也没有了轻重，篮球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往前跑一会向后滚，纷纷尴尬地看着我。反倒是课堂上呆头呆脑的睿，微分双腿，稍稍弯腰，五指张开，压着手腕，迅速而有节奏地控制着篮球。一下发现这块新大陆，我赶紧让其他孩子停下来，让他们学习睿的身姿及控球节奏。突然被放在“聚光灯”下，睿脸红了，第一次看着我笑，球拍得更快更稳了，后来果然拿到第一。我夸他是天生的篮球运动员，放学叫他不要乱跑了，和班上爱运动的孩子一起打篮球。上课走神儿，我就激将他：睿将来会当篮球運动员，篮球明星们注意力都很集中哦。这一招很管用。元旦，睿爸回来看姐弟俩，当着孩子的面，我对他说：睿打篮球有天分，一定要找个好一点的篮球队去训练，说不定是一条出路呢！但是或是他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或是睿爸不以为然，睿依然只在学校里自己练。学校打算从二年级以上挑选蓝球队员，去找教练推荐，希望这孩子有机会。就算没有，孩子的生命一点点被唤醒，这也值得庆幸。
现阶段，我们很难为每个孩子做好职业规划，但帮助孩子找到自己能做好、喜欢做的事，培养一项爱好，提升自信心，也不枉师生缘分一场。常丽华老师说过，未来她的教育理想，是为每个孩子打造属于他的课程。这对老师很有挑战性，但突破单一评价，看到生命独有的可能，做出精准的引导，不是我们可以努力的方向吗？
看见
回头想想，图图踢睿的事情没闹成事故，原因是综合的，其中可能与睿奶奶对老师平时工作看在眼里、体谅在心里有关。家校之间也有看不见的磁场，如果这个磁场平时累积的是负能量，教育效果不仅微乎其微，甚至因一点儿小事就会爆破。相反，如果积累的是正能量，教育可能四两拨千斤，凡事也会商量着处理。可见，老师和家长之间的沟通和体谅，应该是先于教育之前、渗透教育之中的。只是，在交往互动的过程中，彼此是否真的看见呢？
小孩子之间的纠纷，往往发生在课间。这不，小远居然咬了旭的耳朵，幸好不严重。问他为什么？眼睛死死瞪着我，一句话都不说。放学向双方家长反映情况，远妈一个劲儿道歉，还要带旭到医院去检查。旭妈看着问题不大，也没有追究。远妈下面这段话让我对这位貌不惊人的母亲另眼相看：“我这儿子倔强得很。小时候我们都在外打工，交给他爷爷带。爷爷教他孙子：谁打你你就狠狠打他，出了事爷爷负责。你说这样教孩子怎么行？我工作不干了，钱也不挣了，回家自己带兄妹俩。我也不指望孩子怎样出人头地，将来好好做人，有一份稳定工作就行啦！” 之前小七不吃饭的事，也是远妈告诉我的。她说：“汪老师，小七这孩子太可怜，她在家吃饭也是那样。我打电话给她妈妈，她妈妈居然说随她。这哪是当妈妈说的话呀！我家丫头太小，只有下雨才送饭给小远，要不然我就多带一份给小七，家里饭菜总比食堂的口味好一些。我知道老师您很忙，抽空也说说小七，不吃饭可不行呢，孩子正长身体啊！”我也见过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式的家长，对老师客气万分，但只要涉及自家孩子利益，不仅寸步不让，且分毫必争。比较之下，远妈虽然没什么文化，却真正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遇上这样的家长，是孩子的福气，也是当老师的福分，因为那些个别难缠的家长消耗的不仅是老师本就紧张的精力，还容易让他们对这份本来就不易的工作心生失望。像远妈这样通情达理的家长，自然会温暖我们疲惫的心。
我很希望家长之间多些正面影响，因此在班上、家长会、班级群各种场合感谢做得好的家长，还真是有些作用。更可喜的是，每每我在教室里说到远妈时，小远这个小犟龟就会抬起头看着我，从来不在教室里笑的他慢慢多了一些笑意，也不再拒绝跟我交流，孩子整个精气神都起来了。原来，老师对家长的态度，也直接影响孩子对老师和学习的认知啊！
悦纳
了解蓉之前，先接触的是蓉妈。新生登记，需要家长的身份证号码，她不记得，回家打电话告诉我时，18位数字总是说不清，每报一次的停顿都不一样，越急还越语无伦次。她女儿蓉学习也很吃力。蓉记不住生字，读课文慢得整个班级跟着停顿下来，可是每次都使出浑身力气读书的样子，又着实让人不忍心。除了接受能力慢，这孩子其他都挺好的。没人陪小七玩时，她过去牵小七的手；图图翻图画书时，她站在旁边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每天進教室都会大声说：汪老师好！她的世界还没有建立复杂的概念，只是一只憨厚的、单纯的小蜗牛。蓉妈却是容易焦急的大蜗牛，急起来满脸通红，说话都结巴，满教室转。我总对她说：对蓉呢，基本的字要认得，基本的计算要会，将来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她是慢一点，但是她没有懒着不走。我们不将她和其他小孩比，跟她过去比，有一点进步就是一点进步。这样开导，蓉妈才不会大声在教室责怪蓉，蓉也不会吓得瞪大眼睛。
当老师的，常常被“没有教不会的孩子，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样的观点捆绑，尤其是完美主义者，遇上特殊儿童，更是苦不堪言。可是，生态是多样共存，人类社会同样如此，为什么60分就成为评价千姿百态的孩子的及格标准呢？蓉的38分比有些孩子的83分得的艰难得多！我们的确要相信岁月、相信种子，但种子亦是千差万别的。谁也无法将一粒小草的种子培养成一棵参天大树，但小草可以成为最好的小草。
教育应给每个孩子恰如其分的期待。当我们慢慢厘清教育的各种惯性、执念、偏见时，成全的不仅是孩子，也能卸下生命中太多不能承受之重，更多地体验到教育的成就感。而一个快乐的教师，也同样会教会孩子一件最重要的事——幸福的能力。支教一年，感受颇多，但最深的感受是：对教育来说，理念与制度要与时俱进，课程建设和学习方法探究永无止境，教师专业成长和学生发展要相得益彰等，这些都是对的，但这些都是手段，都是途径。教育上首先和最终的事——是对生命的看见、懂得、成全！因此，让学生感受到温暖，以专业的态度对待每一个学生，透彻地了解每一个学生，精准地帮助每一个学生，让老师的努力、家长的付出彼此看见，真正悦纳每个学生的差异，等等，这些都是贯穿教育始终的关键因素。
“转眼支教已一年，感受如何？”期末收到朋友这样的问候。“结结实实站在乡村教育的土地上，我想我開始触摸到教育的本质。”这是我的回答。可惜对方没有追问，但我觉得有必要清理头绪、系统分析。
我们班有33个孩子，相对于我带过68人的班级，不值一提，但是背后的数字值得注意：留守儿童6个，离异或分居家庭的孩子5个，行为偏差的孩子1个，学习障碍的孩子2个。我以为可能是我带的这个班特殊，但在这所学校待了二十多年的同事说：“虽然你们班情况很复杂，但每个班都不容乐观，这就是农村教育的现实。”而梳理这些数字背后的那些故事，似乎更有意义。
温暖
第一次体育测试，小七连跳绳都不拿，双脚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哀哀地瞟着我。我想，刚入学，孩子难免怯生，以后会好吧！体育大课间，一年级小朋友都撒欢儿轮流拍蓝球，轮到小七，她还是不接球，依然用哀哀的眼神求着我。这就很不对劲了。如果说天性胆小也就罢了，可是看见我穿着长裙，她会跑到我身边喊上一声：“老师，你裙子好漂亮。” 笑声像盛夏的荷塘，满是香气。
后来渐渐知道她反差巨大的原因。妈妈16岁生下她，再生了弟弟，跟婆家关系不好，如今与丈夫处于分居状态。6岁前由没什么文化的外婆外公照顾，溺爱有加。外婆去世后，妈妈才回来照顾她，但耐性不好，难免打骂她。
我十八般武艺用尽后，她课堂的主要工作还是偷喝牛奶、偷吃零食，考试十几分。和朋友散步聊到小七，她说：“问题儿童都产生于问题家庭。那些做爸妈的，自己都一身问题，你还指望他们去帮助孩子吗？靠自己吧！看看孩子真正需要什么，给她想要的。学习是人的天性，关键是我们要找到心灵机车的钥匙，发动起来才会往前跑啊！”
她想要什么呢？这个倒不难发现，只是以前没有往这方面想。我不是找她补作业，就是点名提醒她别发呆，或者三番五次和她家长交流。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忙，好像真的没有认真思考过她想要什么。这孩子哩，从小不好好吃饭，靠吃零食长大，个子矮，脸色苍白，手指瘦得像鸡爪。其他孩子常对我说：“小七中午又没吃饭，一碗饭怎样来就怎样倒进垃圾桶。”我拦住接送她的外公，提醒他：“孩子念不念书没关系，饿坏身子那就麻烦了。不然你送饭给孩子吃？”外公心疼孩子，倒是听进去了，中午停工做好热饭好菜送过来。午餐有时间我也去食堂，和她聊天，将自己碗里的菜夹给她，看着她吃饭吃菜，从一口到小半碗到半碗，每有进步我就在班级广而告之。同时放点饼干、糖果之类在办公室抽屉，碰上她没吃早点我就塞给她。特许她早点没吃完可以在我办公室吃完再去早读。总之，不逼她学习，只关心她的吃喝。渐渐地，她不再躲着我，一下课就过来牵我的手。轮到她朗读时，小嘴唇开启了，很慢很小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读着句子。小朋友也耐心等着，给她掌声，她抬起头来笑着，像风铃一样。渐渐地，十几分居然变成几十分，偶尔听写还能及格。关键是，对待困难不再像含羞草，一碰就闭上，而是像太阳花，迎着阳光开放。
回忆过往，我曾经六年如一日坚持在放学后陪着一个学习困难的孩子补习功课、订正作业，到初中他依然是停留在年级末位。这件事曾一度让我非常困惑：不谈功劳，为什么连苦劳都没有？遇到小七，再经朋友点醒，答案终于找到了：教育如果不触及孩子心灵，不了解孩子内在需要，都是在做无用功。我们需要时时问自己：我触摸到孩子内心最深的渴望了吗？我给予的是我以为重要的还是孩子真正想要的呢？
专业
有人说过：教师第一素养是专业，而非爱和奉献。为了找到对待图图的好办法，在北京学习期间，我辗转两个多小时，去拜访以教育戏剧疗愈问题儿童的小风老师。他温文尔雅：“你出现在什么地方，遇见什么样的小孩，这是缘分。不要觉得你是在帮助他们，也许，他们同时是在帮助你。哪怕有自闭倾向的小孩，他也一样有感受力和学习力，只是方式和正常小孩不一样，他的开关是唯一的，你要去寻找。教育戏剧只是方法之一，当然是比较好玩、有用、孩子很喜欢的方法。”
小风老师的话让焦躁的我安下心来。这个图图，刚开学就把班级搅得狼烟四起：上课钻桌子底下，躺地上睡觉；将纸张撕成碎片，扔得周围像下雪；拿着卷笔刀乐此不疲地削铅笔，弄得一地铅笔屑；打同学，也被同学打；拿同学东西，也被同学拿东西。孩子一个接一个告状，家长直接向我表达不满，觉得我有意护着图图。可是，好好一个孩子变成这样，他不也是受害者吗？
我跟图图妈认真谈过，开学她还陪读过两个星期，据说还找过专家咨询过。专家只说孩子只是懂事慢，其他的不谈。图图眼睛不看人，一次无法说超过六个字的长句，复杂的问句不能理解，只会鹦鹉学舌，比如我问：“图图喜欢老师吗？”他卷着舌头：“图图喜欢老师吗？”如果这样的孩子受到歧视，我希望越少越晚越好。于是，我跟其他孩子交代：“图图看起来个子很高、身子很壮，其实他心理还只有三四岁，我们是哥哥姐姐，要照顾他，让着他，他想跟你们玩就带着，要打你，你就跑得远远的。”
但我亦有疲惫不堪的时候，很难做到始终如一。最忙的一段时间我几乎顾不上他，在班主任例会上，我直接抱怨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专业学校或机构来帮助这样的孩子。那段时间图图闹得很凶，一脚直接踢伤了睿 ，整个学校都惊动了。数学夏老师体谅我没有三头六臂，也怕他再出事，下课就把他带到办公室，和他费劲地聊天，拿各种学习用具当玩具给他玩。办公室老师也是想着法儿哄他。教育问题总是复杂到难以想象，没有合力，有时候寸步难行。
图图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变化。他能认字，因为他会读拼音；他认识拼音是因为学习拼音时，我们采用的是动画加儿歌的方式。听说图图小时候常常被关在家里看电视，所以对视听学习很敏感。每次播放拼音视频时，他都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一眼不眨地盯着投影，嘴里还叽里咕噜跟着唱，反复次数多了，也就记住了。图图还喜欢听绘本故事，尤其是宫崎达也的恐龙系列。有一次，我讲完《你看起来很好吃》这一节，下课后他拿着这本书，拉住我的手指着封面，意思是让我再读给他听…… 今年“六一”儿童节汇演在操场上进行，看到孩子们表演精彩，我就让坐在腿上的图图下来，赶紧去台前拍照。正在太阳底下找焦点，忽然头顶飘来一阵清凉，抬头一眼，一把伞“飘”了过来；回头一望，图图咧着嘴蹲在我身后为我遮太阳呢！也许像小风老师所说：“老师一定要尝试不同的学习方式，哪怕每天作一些细小的改变，尤其对那些特殊儿童来说，也许，某个开关就在其中。”
透彻
小宇几乎让看似从容淡定的我原形毕露。我可以不嫌弃他一年到头鼻涕不止——孩子有鼻炎，也是没办法，何况他爷爷还放了一大袋餐巾纸在教室备用——但我无法容忍他乱七八糟的作业，教他改，他低头闷声不看你，来来回回几次还是错的。爷爷来接孩子，一看孙子被批评，脸黑得像锅底。我对老人说：“你们年龄大了，能照顾孩子生活不错了，能不能让你儿子、媳妇电话和我交流一下？”老人家哼哼唧唧，说不记得号码。留给他我的号码，也从来没有人打来过。给小宇妈妈QQ留言，每次也是石沉网络。我心里那一个气啊：父母不管孩子，老人又溺爱孩子，我一个老师居然还没人理。实在忍不住会对小宇发脾气，孩子越来越像个乌龟，总躲在壳里，偶尔探出头，一有风吹草动马上缩进去。我心疼又无奈。
教学开放日那天，小宇姑姑来参加，我并不认识，下课后她主动找我：“老师，事情很不对啊！”我一惊。“我今天来听课，才知道孩子在学校和家里简直就是两个人。他在家里就是霸王，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厉害得不得了，爷爷奶奶对他都没办法。你看今天的课堂，人家孩子又是举手又是表演的，他却像个闷葫芦。”我再一惊。“小宇从开学第一天就这样，我还以为他性格内向呢！孩子家里究竟什么情况啊？”我急忙问道。
小宇姑姑竹筒子倒豆，所有蹊跷揭底：小宇爸妈离婚多年，妈妈带着哥哥去了外地。爸爸将小宇留给爷爷奶奶，常年不归。爷爷奶奶心疼孩子，在家难免惯着。小宇妈妈的QQ其实是小宇自己的，但平时不大用。爷爷也转达过老师的要求，但儿子不接电话，前儿媳说小宇判给他爸爸，有事该找孩子爸爸。爷爷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也不肯跟老师说实话，让老师误以为孩子只是留守。而跟父母长期分开的小宇，缺乏安全感，在家嚣张，其实内心极度自卑。
世上如果有后悔药，怎么也要买上几粒。我对自己的自以为是甚为自责。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为什么还停留在表象与经验层面，而不能从各种端倪出发，早早探明事情的真相呢？“老师，你要帮帮我家小宇啊！”小宇姑姑反复恳求，这让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暑期家访准备去小宇家，接电话的是小宇，声音明亮、喜悦、流畅：“老师，你到我家去家访吗？我不在家，在妈妈这。妈妈上班去了，我和哥哥一起玩。老师，我会好好写作业，不懂的哥哥和妈妈可以教我。我也会读《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柳林风声》给妈妈和哥哥听的。” 这是一年来，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速和声调跟我说话，背景是他妈妈和哥哥的家。这一年来，我没能给这个孩子什么帮助，有时甚至是伤害。但是这件事给我很多启发：如果不知道他人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就没有资格作任何评价。要了解一棵树，至少要回到它生长的土地上去。懂得来龙，才知去脉。
精准
图图踢伤睿那件事，同事都替我捏一把汗：图图没有轻重，可是校园安全是天大的事，出了事学校和老师都难辞其咎。我当时想：如果有什么后果，该面对就面对吧！睿和姐姐平时都是奶奶带，去医院检查获知没有大碍后，睿奶奶说：“小孩之间难免，没事就算了。你们老师也不容易，孩子都顽皮，一百双眼睛都看不过来。”
睿的善良厚道来自奶奶，但男孩顽皮的天性一样不少。他的屁股是捂不热凳子的，下课满操场飞，上课却呆若木鸡。这孩子是块璞，但怎么雕成玉呢？
学校举办趣味运动会，其中一项是一分钟拍篮球比赛，每班选10个孩子参加。挑选时，那些平时在课堂上反应比较灵活的孩子，这时却手忙脚乱的，手下也没有了轻重，篮球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往前跑一会向后滚，纷纷尴尬地看着我。反倒是课堂上呆头呆脑的睿，微分双腿，稍稍弯腰，五指张开，压着手腕，迅速而有节奏地控制着篮球。一下发现这块新大陆，我赶紧让其他孩子停下来，让他们学习睿的身姿及控球节奏。突然被放在“聚光灯”下，睿脸红了，第一次看着我笑，球拍得更快更稳了，后来果然拿到第一。我夸他是天生的篮球运动员，放学叫他不要乱跑了，和班上爱运动的孩子一起打篮球。上课走神儿，我就激将他：睿将来会当篮球運动员，篮球明星们注意力都很集中哦。这一招很管用。元旦，睿爸回来看姐弟俩，当着孩子的面，我对他说：睿打篮球有天分，一定要找个好一点的篮球队去训练，说不定是一条出路呢！但是或是他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或是睿爸不以为然，睿依然只在学校里自己练。学校打算从二年级以上挑选蓝球队员，去找教练推荐，希望这孩子有机会。就算没有，孩子的生命一点点被唤醒，这也值得庆幸。
现阶段，我们很难为每个孩子做好职业规划，但帮助孩子找到自己能做好、喜欢做的事，培养一项爱好，提升自信心，也不枉师生缘分一场。常丽华老师说过，未来她的教育理想，是为每个孩子打造属于他的课程。这对老师很有挑战性，但突破单一评价，看到生命独有的可能，做出精准的引导，不是我们可以努力的方向吗？
看见
回头想想，图图踢睿的事情没闹成事故，原因是综合的，其中可能与睿奶奶对老师平时工作看在眼里、体谅在心里有关。家校之间也有看不见的磁场，如果这个磁场平时累积的是负能量，教育效果不仅微乎其微，甚至因一点儿小事就会爆破。相反，如果积累的是正能量，教育可能四两拨千斤，凡事也会商量着处理。可见，老师和家长之间的沟通和体谅，应该是先于教育之前、渗透教育之中的。只是，在交往互动的过程中，彼此是否真的看见呢？
小孩子之间的纠纷，往往发生在课间。这不，小远居然咬了旭的耳朵，幸好不严重。问他为什么？眼睛死死瞪着我，一句话都不说。放学向双方家长反映情况，远妈一个劲儿道歉，还要带旭到医院去检查。旭妈看着问题不大，也没有追究。远妈下面这段话让我对这位貌不惊人的母亲另眼相看：“我这儿子倔强得很。小时候我们都在外打工，交给他爷爷带。爷爷教他孙子：谁打你你就狠狠打他，出了事爷爷负责。你说这样教孩子怎么行？我工作不干了，钱也不挣了，回家自己带兄妹俩。我也不指望孩子怎样出人头地，将来好好做人，有一份稳定工作就行啦！” 之前小七不吃饭的事，也是远妈告诉我的。她说：“汪老师，小七这孩子太可怜，她在家吃饭也是那样。我打电话给她妈妈，她妈妈居然说随她。这哪是当妈妈说的话呀！我家丫头太小，只有下雨才送饭给小远，要不然我就多带一份给小七，家里饭菜总比食堂的口味好一些。我知道老师您很忙，抽空也说说小七，不吃饭可不行呢，孩子正长身体啊！”我也见过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式的家长，对老师客气万分，但只要涉及自家孩子利益，不仅寸步不让，且分毫必争。比较之下，远妈虽然没什么文化，却真正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遇上这样的家长，是孩子的福气，也是当老师的福分，因为那些个别难缠的家长消耗的不仅是老师本就紧张的精力，还容易让他们对这份本来就不易的工作心生失望。像远妈这样通情达理的家长，自然会温暖我们疲惫的心。
我很希望家长之间多些正面影响，因此在班上、家长会、班级群各种场合感谢做得好的家长，还真是有些作用。更可喜的是，每每我在教室里说到远妈时，小远这个小犟龟就会抬起头看着我，从来不在教室里笑的他慢慢多了一些笑意，也不再拒绝跟我交流，孩子整个精气神都起来了。原来，老师对家长的态度，也直接影响孩子对老师和学习的认知啊！
悦纳
了解蓉之前，先接触的是蓉妈。新生登记，需要家长的身份证号码，她不记得，回家打电话告诉我时，18位数字总是说不清，每报一次的停顿都不一样，越急还越语无伦次。她女儿蓉学习也很吃力。蓉记不住生字，读课文慢得整个班级跟着停顿下来，可是每次都使出浑身力气读书的样子，又着实让人不忍心。除了接受能力慢，这孩子其他都挺好的。没人陪小七玩时，她过去牵小七的手；图图翻图画书时，她站在旁边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每天進教室都会大声说：汪老师好！她的世界还没有建立复杂的概念，只是一只憨厚的、单纯的小蜗牛。蓉妈却是容易焦急的大蜗牛，急起来满脸通红，说话都结巴，满教室转。我总对她说：对蓉呢，基本的字要认得，基本的计算要会，将来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她是慢一点，但是她没有懒着不走。我们不将她和其他小孩比，跟她过去比，有一点进步就是一点进步。这样开导，蓉妈才不会大声在教室责怪蓉，蓉也不会吓得瞪大眼睛。
当老师的，常常被“没有教不会的孩子，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样的观点捆绑，尤其是完美主义者，遇上特殊儿童，更是苦不堪言。可是，生态是多样共存，人类社会同样如此，为什么60分就成为评价千姿百态的孩子的及格标准呢？蓉的38分比有些孩子的83分得的艰难得多！我们的确要相信岁月、相信种子，但种子亦是千差万别的。谁也无法将一粒小草的种子培养成一棵参天大树，但小草可以成为最好的小草。
教育应给每个孩子恰如其分的期待。当我们慢慢厘清教育的各种惯性、执念、偏见时，成全的不仅是孩子，也能卸下生命中太多不能承受之重，更多地体验到教育的成就感。而一个快乐的教师，也同样会教会孩子一件最重要的事——幸福的能力。支教一年，感受颇多，但最深的感受是：对教育来说，理念与制度要与时俱进，课程建设和学习方法探究永无止境，教师专业成长和学生发展要相得益彰等，这些都是对的，但这些都是手段，都是途径。教育上首先和最终的事——是对生命的看见、懂得、成全！因此，让学生感受到温暖，以专业的态度对待每一个学生，透彻地了解每一个学生，精准地帮助每一个学生，让老师的努力、家长的付出彼此看见，真正悦纳每个学生的差异，等等，这些都是贯穿教育始终的关键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