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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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西河老街不大,只有一百多户居民,相互拥挤在青弋江西岸大堤的两旁,把这本来很宽的圩堤埂面切成一条羊肠似的小道。街面上的一块块青石,也被岁月的鞋底打磨得支离破碎,且油光发亮。
  东川背着画夹,提着画箱,沿着街面款款走来,不时停下脚步,凝视一下两旁错落有致的房屋。偶尔也在房屋之间细长幽深的窄巷旁停下,看从青弋江挑水回家的居民,扁担悠悠,水桶满溢,稍不注意就会在巷道两旁碰撞。巷道很窄,说明小镇当年地皮的金贵;巷道很陡,沿圩堤直下,反衬出圩堤的高度。挑水人的扁担不长,水桶上面的绳子也不长,挑水人拾级而上时水桶才不会碰撞到台阶。墙是片砖灌土墙,上面远高于屋顶,典型的徽派防火墙;瓦是黑褐色的小瓦,盖得整整齊齐,还留有飞檐和天窗。有的门头上还有门楣,镶嵌着刻有花鸟虫鱼、龙凤呈祥图案的砖雕。间或有几家杂物店,卖些竹篮、竹垫、木凳椅之类的竹木器具,也有几家百货店夹杂其中,卖些布匹、烟酒、食品等居民需要的东西。还有一家录像厅,明眸皓齿的影星海报贴到了门外,呈现出古今交融、五彩缤纷又有些杂乱无章的氛围。
  县志上说:这西河老街早在明代就有了,一度曾相当繁华,后来随着水路交通的衰落而日渐衰败,只有幸存的几幢木楼方能显示出它的古老和沧桑。
  青弋江从皖南黄山奔涌而来,到了这里开始静静地流淌,像一条缓慢爬行的白蟒。东川突然发现这条老街与一般的老街不同:街面要高出两侧店铺的地坪1米多,从街面望去,门面就像窗户似的。听当地人介绍说,这是因为防洪的需要。老街坐落在防洪大堤上,随着水位的不断上涨,人们每年都要将青弋江大堤不断加高,才形成了今天特有的景象。临河的一面,汛期来临时,水位升高,便用石头垒砌、木柱支撑,颇有些湘西吊脚楼的风格,因而很受摄影、绘画爱好者的喜爱。
  东川踏上西河老街之前,心情一直就很坏很坏。医院工作的烦恼,生活的不快,家人的谴责,让他想找个地方平静一下烦躁的心情,梳理一下杂乱的情绪。他的美术辅导老师就建议他回老家住几天,再到老家附近的西河老街看看。他没想到看到的是渐渐破败的小镇景象,觉得自己就像这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小镇一样,落寞却又不甘。
  前面,一位叫冬梅的中年妇女正在门口搓洗衣服,五彩的肥皂泡沫淹没了她的双手。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平平,正在她的背上爬上爬下。冬梅搓完了衣服,回头在小男孩腮帮上吻了下:“平平,站开点,妈妈要倒水了。”小男孩赶紧闪到一边,冬梅端起盆子当街一掀,泡沫和污水沿着石头缝不断向四周伸展着,肥皂泡破裂着,污水渐渐融入了大地。东川瞅着眼前这一片汪汪的水无处下脚,只是摇头,并不好说什么。冬梅拎起盛满衣服的桶冲邻居喊道:“李二妈!捶衣服去!”“你先去吧!”屋子里传出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冬梅便自顾自地向街头走去。
  一会儿,青石板上的泡沫消失了,石缝间还残留着漆黑的污水。东川小心翼翼地沿着高出地面的石头跨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污水处,摇摇头。
  “平平,给你油条。”屋里传出一声浑厚的男声。东川循着声音望去,小男孩平平已经走到一家油条铺前停下来。
  “我不要!我妈妈不让我老白吃你们家的油条。”被叫作平平的小男孩说着,昂着天真的小脸去追他的妈妈。
  “小英子,给他送去。”屋里声音未落,门里边便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扎着两条羊角辫,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身高比同龄人似乎要高一些。她把两根油条硬塞进平平的手里。
  这地方的人多淳朴啊!东川在心里赞叹道。
  “哗众取宠,牛皮大王……”同事陈南的讥笑声忽然在东川耳边回响,他苦笑了笑,将思绪又拉回到了眼前。
  “嗞——”油条在锅里翻滚着,煎熬着,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不知道怎的,东川忽然想起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而,眼前的平平与油条汉之间能用“相煎何太急”吗?当然不能,用相互关爱还差不多,而他东川和陈南之间似乎有点“相煎何太急”的味道。古人说同行是冤家,他和同事陈南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特别还涉及一个叫普蓝的女人。普蓝是妇产科医生,是陈南的老乡。一次她来找陈南,偶然路过东川宿舍的门口,看到东川在绘画,很好奇,东川就请她进去坐坐,两人交流得很好。普蓝很欣赏他的画,东川也觉得她人很亲切,偶尔想起她时还会有一些莫名的骚动……
  平平一手抓一根油条,边走边吃,跟在妈妈冬梅的身后向老街水码头走去。
  东川开始打量着这小小的油条铺,里面很暗,墙壁四周灰蒙蒙的。几张不太明亮的方桌凌乱地放在里面,桌面上还糊着层报纸,已被油渍过多次。两位老汉正在吃着脆嘣嘣的油条,喝着白开水——也有可能是白酒,虽然很少有人早晨就喝白酒的,但东川以前就遇到过几次,有人大清早在早餐店喝白酒的。
  油条汉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不知同旁边揉面的女人说了句什么,引得女人也好奇地看了他半天。
  一阵秋风过后,东川的长发被搅乱了,米黄色的风衣由于没有扣扣子而扬了起来。他没有动,思考着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肚子咕咕地叫了一番,东川这才想起,早晨来得匆忙,忘了吃早点,仅仅吃了两块锅巴。进去吧?屋子里很暗,给人一种压抑感。电灯泡发出昏黄的光,一只大蜘蛛正在墙角织网,只有那金黄色的油条是一种亮色,给人一种温暖和安慰。
  东川终于在风衣的口袋里抠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钱,买了几根油条,咬着这脆香的油条,沿街道继续向前走去。
  小英子追到门外,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油条汉的女人笑了起来:“这人真有意思,大清早就卖呆。瞧他那衣服,全是花花绿绿的斑点,起码有两年没洗。那头发老长老长,像个娘们。真不讲究,邋遢鬼。”
  “管他呢,八成是个书呆子。”男的说着,把两根面条绕在一起,边抖边拉,拉到差不多一尺长时就顺着油锅沿滑了下去。
  “嗞——”油锅里又热闹起来。   二
  东川从小就喜欢画画,美术课是他最喜欢的课。虽然美术课很少,一周只有一节,还经常被语文、数学老师占用,但并不影响他对美术的喜爱。他的课本、作业本的空白处,画满老师和同学的肖像,或者农村常见的猪牛羊鸡鸭鹅等各种小动物,或者画花鸟虫鱼,他甚至还给农村老太太画过鞋垫的花纹。为此,他也没少挨父亲和老师的骂,都认为他将来会没出息;同学们也嘲笑他不务正业,上不了大雅之堂。有次他在数学课上画老师发火的样子,被数学老师发现了,还撕了他的课本,扭了他的耳朵,罚他在教室后面站了整整一上午。但也有老师喜欢他的,譬如物理、化学老师做实验,没有实验器材,无法演示,就叫他照着课本上图案在黑板上画,试管、烧瓶、酒精灯、砝码、天平、电路图等,都画得栩栩如生,让大家很是敬佩。所以中考结束时,他听说师范学校要招美术班学生,将来到学校当美术教师,他就想填报师范美术专业的志愿。他被校长叫去一顿臭骂:会画几个小人头就能当画家了?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他只好听校长的话将志愿改到了卫校。
  在大家看来,当时最吃香的是商校、工业学校,毕业后能留在城市工作啊。选择了师范学校,预示着将来只能当个孩子王,而且根据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他只能回到农村小学当老师。特别是在农村,音乐、体育、美术等都属于副课,中高考都不考,学不学都一样。学校不重视,家长不重视,学生也不重视。他父亲在听了校长的解释后,对校长感激不尽,因为对于许多望子成龙的农民家庭来说,跳出农门,能有一个铁饭碗是最好的选择。只有成绩差点的,或者家里条件不好的人,才会填报师范——师范提供伙食补贴最高。初中学校之间相比,也是看谁考得名校多、中专多。
  东川虽然上了卫校,但还是和上初中时一样,业余时间喜欢绘画,卫校关于人体解剖的知识让他将人物画得更准确。美术老师也说他很有美术天赋,应该找个老师系统学习一下,说不定将来还真能成个美术家。但东川知道,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没有钱送他继续读书,他必须先工作,有了自己的收入,才能有继续学习深造的机会。卫校的学习他当然没有放松,毕业后也顺利地被分配到市级医院工作,让一直想跳出农门的人非常羡慕。而与他一道考取中专,被录取在师范学校的同学,都回到家门口的乡村小学当起了孩子王。机灵点的早早找女同学做了老婆,更多的人都只能找个村姑做老婆,每天下班之后还有几亩田的农活等着他们。本来辛辛苦苦以为跳出了农门,没想到还是被土地的泥泞牢牢粘住了。
  东川虽然在市级医院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医生,但也足以让他的父母家人都感到高兴,毕竟居家过日子,谁家都会有人生病的时候,东川的家人和亲戚都因为能找到他指引而庆幸、自豪,就连父母亲也因有了东川而觉得比村人高出一等。所以,东川回家,父母亲连农活都不让他做,顶多让他帮着做下饭。
  三
  西河老街的尽头,有一个石头砌成的码头,由宽约五米的青条石一级一级码放而成,并一直向河边延伸有30多米长。青条石被清澈的青弋江水冲刷了几百年,石条已变得光滑而莹洁。十几个女人散乱地蹲在码头,拼命地搓洗着衣服,棒槌声砰砰起伏,水珠飞溅,给这金秋的早晨添了几多生机,几多欢乐。
  东方的太阳跳出了青弋江河面,升起一竿多高。几艘满载黄沙的机动船在青弋江河面耕耘着,水面波光粼粼,像谁不小心撒落了满河的碎金碎银。
  东川被感动了。记得一位业余画家在看了他的画作后,没做什么评价,却建议他说:“到乡下去走走吧,走进大自然,走进生活。你不是喜欢水乡吗?到你的家乡西河去看看吧。”
  现在,他将排班与同事调整了一下,有了集中的几天假期。
  他回来了,带着惆怅。
  朝阳,水面,浣洗女……对,这就是水乡的特色。
  东川选好了角度,打开画箱,支好了画架。
  女人们并没有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依然在说她们的笑话和故事。
  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提着一桶衣服,蹒跚地走下台阶,笑呵呵地说:“哟!来了这么多人,难怪这么热闹呀!”
  “李二妈啊,到我这边来,我给你留了个位子。”冬梅说着,挪挪屁股,空出一块地方。
  另一头又一个人叫她:“李二妈,到我们这边来,我们帮你洗。”
  “好的,难为你们这些媳妇们都照顾我这老太太。”李二妈笑呵呵的,很感动,因为谁也不愿冷落她。
  “哎哟哟,这可不行,都在抢李二妈呀,我们是邻居,最亲。”冬梅说着,便把李二妈的桶接了过去,帮她洗。旁边几个妇女洗好了,又抓过李二妈木桶里的衣服洗起来。
  “李二妈,唱一段歌吧。”冬梅建议道。
  “啊呀,不中,老了,唱不好。再唱,我儿子又要骂我了。”李二妈一边推辞一边向岸上看了看,准备唱。
  “唱一段《送新娘》吧。”有人提议。
  “好。”众人附和。
  李二妈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
  爆竹一放响灿灿,
  挂灯结彩好风光。
  今日府上有喜事,
  會说好话向前方。
  新漆盒子四拐方,
  一对花烛摆中央。
  请先生,看好日,
  看到今年今月,
  今月今日,
  喜配成双。
  一顶花轿四人抬,
  一抬抬到贵府来。
  ……
  最后3个字的音被岸上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怪不得这么热闹,原来又是你们这些缺德鬼捉弄我老妈啊!”
  东川循声望去,一个穿着毛线衫的小伙子抓着条毛巾来洗脸了。他身材修长,风度翩翩,在城里,是一个典型的美男子,哪个姑娘看了都会爱上的。
  “李经理来了!”洗衣的妇女们叫了起来,李二妈自然也停止了唱歌。
  “才起床吧?李大经理,也该找个婆娘了,总不能还叫李二妈天天给你洗衣烧饭呀!”冬梅冲他嚷道。   李经理来到了水边,挤好了牙膏,他说:“没找到好的啊。”
  “我们西河老街那么多漂亮的妹妹你都看不上?恐怕是叫哪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吧。”冬梅笑着说。
  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是叫一个狐狸精迷住了。那狐狸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家隔壁的冬梅!”李经理回敬道。
  众人一阵哄笑。
  “好啊!说到老娘头上了。”冬梅又羞又恼,抓起棒槌就要过去打他。
  李经理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上了岸,还一个劲地直乐。
  李二妈站起来,冲儿子正色道:“不上正道的东西,还和嫂子开玩笑。”
  “没关系,我爱嫂子呢!”李经理还在逗她。
  冬梅气得又要往上追,李经理已逃了好远。冬梅气得大喊:“有本事等供销社的凤妹妮来了再说,不叫你跪三天三夜搓衣板,我就相信你!”说着又呼地蹲下使劲捶衣服。
  “哈哈哈……”众人又一阵哄笑。
  又一个妇女冲李经理喊道:“李大经理,上次在供销社,端了个尿壶的人是谁呀,啊?”
  于是又一阵哄笑,笑声把水溅得乱飞,人们的身上、手上、头发上、脸上全是。
  四
  东川是个只有中专学历的普通医生,确切地说是使用医疗机器给病人检查的技术人员,并没有独立的“处方权”。虽然每周只有三四天班,剩下的时间很多,但总不能无所事事吧?打牌,日夜鏖战,劳身伤财,他觉得划不来。青春时代是宝贵的,人又能有几度青春?交朋友,逛街购物,炫耀自己,吹嘘自己,又有多大价值?太多的时间靠打发,就觉得冗长,空虚无聊。而继续钻研医学,他兴趣不是很大。于是,他重新捡起自己小时候的兴趣爱好——开始学画画,素描、静物、写生、速写,他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
  不久,市卫生系统搞了个新春画展,院部要求每个科室都要推荐作品参展,科室主任没办法,只能矮子里面选将军吧!就让东川无论如何要画几幅作品参加,正好东川也想看看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幸运的是,全院有3幅作品入选参展,东川的画就是其中之一,这让科室主任觉得很有面子,也让同事们对东川刮目相看:别看东川平时在单位话不多,工作也不出众,想不到还是个很内秀的人啊。科室主任还在晨会上表扬了他几句,希望大家像东川一样,有时间多看点书,学点业务知识,哪怕是学点绘画、音乐,至少也能陶冶情操,不要像有的同志,业余时间就会打牌赌钱。赌场伤感情,上班都没精神。科里的人都知道这是在表扬东川画画,批评陈南爱打麻将。东川虽然自己很低调,怕因自己骄傲而引起别人的妒忌和嘲笑,但陈南还是将仇记在了东川身上,从不说东川半个好字。
  东川对陈南并不太在意,医院里人们对他怎么看也不大在意,让他在意的是他的参展作品引起了卫生系统一位资深老画家的注意,他觉得东川很有灵气,就将他推荐给当地一所大学的美术教授。没想到东川和教授还挺有缘,东川就拜教授为师,开始系统学习美术知识,进行美术创作,甚至心里萌生了考美术专业的冲动。
  因为绘画,东川开始在医院里有了一些小名气,茶余饭后,医院里也有人在议论他,他就耳闻目睹了一次别人的议论。他刚从食堂里买了饭回来,两个护士嘀嘀咕咕地从他身边过去。那个矮个儿的护士还故意撞了他一下。他认得,她是儿科的。
  “对不起。”儿科的护士说。
  “没什么。”他微微一笑,走了。
  “瞧!十足的书呆子,像个机器人。”儿科的护士说,“想不到他还能画一手好画。”
  “真看不出,是一条卧龍。”另一个护士赞叹。
  他心里乐滋滋的。
  “大画家,什么喜事这么高兴啊?边走还边笑呢?”一听是普蓝的声音,东川心里一喜,就随口开玩笑道:“看到美女当然高兴啊!”
  “哈哈哈!”普蓝笑了好一阵才说,“大画家,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到地下室去给本美女画张肖像?”
  “那求之不得啊!我正愁找不到模特,只要你不嫌弃我把你画丑了就行!”东川赶忙答应了。
  “一言为定!明天我上白班,晚上在宿舍等你。”普蓝嫣然一笑,一扭一扭地走了,她是全院第一个主动要给东川当绘画模特的,东川心里非常高兴,当初曾找了好几个同事给自己当模特,但没有一人答应,即使答应了也坚持不了半个小时,现在居然有人自愿给他当模特,而且还是他很喜欢的女医生普蓝,一定不能马虎大意。之后一整天的时间里,东川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将普蓝的神韵画出来……
  五
  供销社李经理已和码头上的女人们休战了,刷好牙洗完脸,匆匆回家,准备去上班。
  码头跳板上依旧繁忙,又有一些人拎着衣裳来了,跳板上挤满了人。水珠飞溅,像雨点。东川觉得画笔自然熟练起来,色彩也变得明快。身后不知何时,已围了一大群孩子,小英子和平平也在。他们好奇地看着东川手中的颜料、画笔,看着画面上渐渐清晰的船、树、房子和人,甚至女人玉臂上晃动的水珠。
  冬梅洗好衣服,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蹲得麻木的腿脚,提着桶离开了水边,把临水的石阶让给了别人。李二妈也洗好衣服上来了,回头望了望这热闹的码头。两人走到石阶中间停下,再次揉揉酸痛的腰,仿佛不愿离开这个地方。
  “那人干什么的?”冬梅问。
  “不知道干什么,好像在画什么。”李二妈说。
  “过去看看。”冬梅说。
  两个女人好奇地走了过来。小孩们自动地让开了。
  “画什么?”冬梅问。
  “画画。”东川说。
  “这有什么好画的?”冬梅问。
  “画了漂亮。”
  “这画上有我吗?”冬梅问。
  东川抬起头,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心里说,不错,这女人年轻时一定更漂亮,现在还是水灵灵的。于是,东川便逗她说:“有。”
  “那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要是早讲,我也要回家换套好看的衣服啊,瞧我这身衣服,又旧又破。”冬梅埋怨道。   东川笑了,仔细地打量她一眼:瓜子脸,淡眉,薄唇,鼻子和嘴都小巧而匀称。那双手,袖子挽到肘上,露出白嫩细腻的皮肤,三五点水珠缀在肌肤上,给人一种冰肌玉骨之感。好有魅力的女人!
  东川逗她说:“这样更美。”他本来想说:这是生活美,艺术美,怕她也许不懂。
  “真的?我看看。”冬梅当真了,朝着画上左瞧右瞧,“骗我,画上根本没有人。”
  “仔细看看。”
  冬梅把头伸到画前,小心翼翼地,仔细地搜寻着。李二妈也把头伸过来帮她找。
  “找到了吗?”东川明知她找不到,故意问。
  “怎么这么脏呀,花花绿绿什么也没有。”冬梅很失望。
  “是啊!乱糟糟的。”李二妈也跟着帮腔。
  东川不动声色地说:“你们离远点,再好好看一下。”
  两人疑惑地往后退了几步,仔细地瞅着,目不转睛。
  “噫?神了,怎么都出来了?人、房子、水、树,真灵验!”冬梅惊奇地叫了。李二妈也半信半疑的,一会儿瞧瞧画,一会儿瞧瞧东川,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又没说出声来。
  “哎,大家快来看看,这家伙把你们都画上去了。”冬梅兴奋地朝跳板上的人们招呼着。
  人们像听说有凤凰似的,纷纷扔下衣服棒槌一齐涌了上来,把他围在当中,评头论足。叽叽喳喳,像早晨的菜市场一样。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十几个女人,该是一出大戏。
  “怎么就这么点大?哎!不太像。”她们叹息了。陆续回到跳板上洗衣服去了。冬梅仍愣愣地看着。
  “能给我画一张大的吗?像卖的挂历上的女演员一样。”
  “能。”东川点点头。
  “我叫冬梅,就在这镇上,待会儿有空就到我家去,给我画一张像,我管饭。”冬梅高兴了,乐滋滋地哼着小调,和李二妈一道走了: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
  剩下的几个人都回到跳板上洗衣服去了。
  青弋江码头上,又是一片水声哗哗……
  东川继续对画做细心修饰。
  码头跳板上的人渐渐散去,偌大的码头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东川身后的孩子们也都已散去,只有小英子呆呆地望着他画。卖油条的女人来淘米洗菜了,将小英子叫了过去帮忙。
  清澈的岸边水变浑了,浑水又渐渐消散,消失。片片枯黄的菜叶在青弋江水面上漂著,开始着自己的流浪。“突突突”开过来的机动船在跳板旁停下,船主在圩堤上挖了个灶膛架起锅煮饭,青烟袅袅升起了。几个女人带着小孩上了岸,到沿街的人家去买菜。
  梳洗完毕的李经理一身西装,还打着挺括的领带,正准备去上班,看东川还一个人静静地画画,不由得走了过去。他仔细地,认真地瞧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自言自语:“这房子画得像,这人画得太小了。”
  东川听了他说的全是外行话,并不理会,但心里也因有人关注自己而有些暗暗得意。
  “小伙子,谁教你画画的?画能卖钱吗?”李经理问。
  “卖钱?不。”东川颓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画什么?不吃饭了?”李经理又问。
  “我爱画画,我也有工作。”东川觉得一时可能无法和他讲清其中的原委。
  “单位不扣奖金吗?”
  “我这几天休假。”
  “孬子!休假应该去跳跳舞啊。”
  东川定定地望着他,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有一种责任去画画,去画生活,去表现美,鞭挞丑,用画给人以知识。这你也许不懂,这样说吧,人们都喜欢散步,可散步能挣到钱吗?人们并没有因为没有钱而停止散步,就像聊天,聊天能聊出饭来吗?但人们还是喜欢聊天。人一旦形成了某种嗜好,很难解释清楚的。就像你喜欢跳舞,不但挣不到钱,反而会花钱,这值得吗?但你还是要去跳舞。我觉得如果这些要用钱来解释,恐怕是解释不通的。不要把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用金钱来衡量。”
  “你是个诗人。”李经理点点头,又摇摇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有事你可以到供销社找我,需要笔墨纸砚水彩颜料,或者白糖、煤油、化肥等,我都可以帮你忙。我欣赏你们有才华的人。我上班去了,再见。”
  说着,李经理转身就走,嘴里还哼着歌曲。
  望着李经理渐渐远去的背影,东川将手中的名片揉作一团,扔进了清亮亮的青弋江。因为这些东西,有的对于他种田的父母来说非常需要,但对生活在城市的东川来说,并不算特别紧缺的物资,他基本上能够自己解决。但李经理的热情还是让他的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温暖,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涌上心头:“画,一定要画!”
  六
  东川如约来到了普蓝的宿舍。那是一个单身职工的双人宿舍,普蓝和儿科的一个护士住在一起。因为知道东川要来画画,儿科护士知趣地出去了,把房间留给他们画画交流。
  支好画架,铺开纸笔,东川让普蓝坐着,摆出一个固定的姿势,他边画边和她聊着。他觉得自己一向笨拙的嘴居然能够滔滔不绝。
  不一会儿,普蓝的老乡陈南来了,待在这儿不走。一会儿说,这画得不好,那画得不像,或者这太黑,那太白,简直是歪曲普蓝的形象。普蓝有时忍俊不禁地笑得前仰后合,使东川所捕捉到的瞬间形象不断地幻灭。他感到,这张画将画不好了。
  “这是素描,而不是水粉或水彩。”东川被陈南的无知和骚扰激怒了,扔了铅笔。他不知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要是现在,他肯定不会扔的,他会自己离开的。但那时,他还是扔了,并且说了句很不客气的话:“陈南,你在这吵得我难以静心,我画不下去了,请你出去一下。”
  “陈南,你在这儿,我老笑,他也画不好,你去玩两个小时再来吧。”普蓝恳求地说。
  陈南很不情愿地退了出去,但东川的兴致被破坏了。他问普蓝:“他和你什么关系?”   她很惊讶:“没什么关系,同事,同乡。”
  “很对不起,这张像画坏了,我也没心情画了,何况我画技也不是很高,以后再赔礼吧。”东川起身准备告辞。
  “那,下次吧。我不告诉他在哪画。”普蓝也意识到陈南干扰的错误,很不好意思。
  门一开,陈南还站在门口。
  七
  东川背着画夹,去了西河老街。
  雨停了下来,天还是阴沉沉的。
  他在冬梅家门口站住:“有人在家吗?”
  冬梅迎了出来,“是来画画的吗?进来吧。”
  东川走了进去。
  “是画像吗?”冬梅忙给他倒了一杯茶,“先歇歇,喝杯水吧!”
  冬梅到房里去了,一会儿就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衣服。齐耳的短发,白底蓝花的上装。她好高兴啊!照相馆她去过几次,照过几张相,画像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她满怀期待。
  她按照东川的安排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平平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东川支好了画架,调好颜料,开始勾勒轮廓线了。
  “画得漂亮点,好吗?让我男人回来大吃一惊。”冬梅兴奋地说。
  “嗯。”东川觉得好笑,这人真有意思。
  “妈妈画像啰!”平平一路欢叫着,把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西河老街。老街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下子把这小屋挤得爆满。东川不得不时时停下笔,支开那堵住门口遮了光线的人群。小英子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画。
  “放松些,嫂子。”东川开始专心地画了起来。眼睛,这是最重要的地方,人画得有没有灵气,就全看这双秋水似的眼睛。哦!这女人真美。要是自己不爱画画,要是自己不把它作为事业来追求,他不也拥有一个美丽的女友吗?
  普蓝。
  用普蓝点在眼睛上,可以使眼睛变得很深邃,很水灵,有一种生机。然而普蓝用完了。他打开放在桌子上的一整盒水彩,独独又少了一支普蓝……
  “普蓝哪去了?”东川自言自语道。
  “你讲什么?”冬梅问。
  “没讲什么,不,我讲,我这差一支颜料。早晨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支颜料带来了,怎么就没了呢?”他翻遍了画箱,也没找到,又找地上,也没有。
  “你们谁拿了画家的颜料?”冬梅站了起来,厉声问。眼睛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仿佛要看出什么破绽。
  “你们谁要捡了,拿出来,我有用。”东川对那些小孩子们说。
  “我们没拿。”小孩子们回答道。
  “那哪兒去了?”冬梅发威了,“你们要不主动拿出来,我马上一个人一个人地搜,搜到了别怪我不客气!”
  “算了,算了,我用别的颜料代替吧!”东川怕事闹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便劝她道,“一支颜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许是我丢在家里了。”
  “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冬梅气呼呼地坐回原处,问,“还能画吗?”
  “能。”东川笑了笑,“不过你自然些,放松些,像先前画时的那样,要不然画出来就成了母老虎了。”
  众人被他这一逗,全笑了。
  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
  “冬梅,刚才你们这闹哄哄的,什么事?”李二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关切地询问道。
  “画家丢了一支普蓝色颜料,画画用的。”冬梅说。
  “我刚才看到炸油条的王师傅家小英子从这一路跑回家去了,会不会是她拿了?”李二妈说。
  “哦,对了,一定是她偷的。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好偷人家东西,任你打骂都不改,真拿她没办法。都12岁了,还不懂事。”冬梅埋怨着,又对东川说,“算了,被她拿了算你倒霉。”
  “就是刚才站在我身后的小姑娘?我看她还好嘛,看得很认真,我以为她要画画呢!没想到却是这样毛手毛脚的,哎——”东川长叹了口气。
  “你们别着急,先等一会儿,我有办法。”李二妈对东川和冬梅说。
  李二妈转身出门向供销社的方向去了。冬梅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喊道:“坐着也累啊!”门口围观的人也渐渐地散去。
  不一会儿,李二妈和儿子李经理匆匆走了进来,李经理大声嚷道:“大画家,听说你丢了支颜料?”
  “是的,普蓝。”东川说。
  “刚听我妈一说,怕影响你画画,把我们心中的美女冬梅画丑了,我特意从供销社买了一支送给你,我们小镇大多数人都是好的啊。”李经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颜料,递给了东川。
  “谢谢李经理,谢谢李二妈。”东川接过颜料连说,“多少钱?我给你。”
  “那你就小看我们西河老街人了。”李经理说,“我们供销社正好卖这种颜料,只是没有你用的颜料好,不值钱,就算我代小镇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向你赔个礼罢了,希望不要影响你对我们小镇的美好印象啊。”
  “不会不会!”东川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李经理转身走了,嘴里又哼起来了欢快的小曲。
  东川打开普蓝,调上色,涂上画纸,效果非常明显,人物画面都生动起来。
  李二妈一会儿看看画,一会儿看看冬梅,一会儿又看看小伙子。自个儿先啧嘴,又摇头,好奇地问:“看你把我们冬梅画得像仙女似的,你这画一张像,恐怕要好多钱吧?”
  “不要钱。”东川忙笑着说,“你要是喜欢的话,抽空我也给你画一张。”
  “不中,不中,我老太婆了,不上像。”李二妈赶忙摇头,就像东川立刻就要给她画像似的,赶紧推辞起来。
  “画家,你家在哪里?”过了一会儿,李二妈搭讪似的问。
  “就在西河乡下。”
  “你父亲是谁?”
  “东林。”
  “东林?哦,我想起来了,画家就是东林家那个考了中专卫校的小川子吧!”李二妈忽然想起来似的,高兴地说。
  “你知道我父亲?”东川有些惊讶。   “嗯!东林可是个好人啊!小川子,都长这么大了,那会儿,你妈刚生下你,家里茶饭苦,又没奶水,你父亲急得抱了你东一家西一家地找人家讨奶吃。孩子,我还喂过你奶哩,你是吃百家奶长大的,真聪明。”李二妈对他赞不绝口,越看越喜欢,“你在哪儿工作?拿多少钱一个月?还能画画,真聪明。把冬梅画得像天仙似的。你能画花吗?”
  东川被她这一连串的称赞和问话弄得不好意思,一边画一边简单回答着她的提问,空气明显地活跃了许多。
  八
  他开始得到教授的赞叹:“东川,你进步得很快!可以考美术学院了。”
  东川真的开始追求了。画,他拼命地画。在考试之前,他几乎放弃了所有的爱好,除了上班时间外,他不再接触任何人,只是画画、看书,准备考试。
  大考过后,他心里蛮有把握,甚至已开始准备酝酿怎么写辞职报告。
  医院宣传科长找到他:“听说你这次考得不错。就要离开这儿了吧,把你这几年来画的作品在我们医院展览一下吧!给年轻人做个榜样,让他们从打牌中惊醒过来。”
  “好吧!”东川同意了,但导师却摇摇头,认为东川现在办画展有点过早,容易揠苗助长。但医院注重宣传教育效果,坚持要办。导师也不便再阻止,答应画展那天他可以来,但不讲话。于是,东川找出自认为不错的40幅作品,交给院工会去布置画展。
  一个月后,东川书画展在医院隆重举行,市卫生系统领导和全市知名的书画家都应邀前来观展。院长亲自主持,市政府分管卫生的副市长亲自剪彩。导师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始终面带笑容地站在那儿,就是一种姿态。作为医院的一个普通职工,东川美术作品展很成功,可以用轰动全院、惊动四邻来形容。画展,也让东川压抑了很久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心里太高兴了,原来荣誉是那样容易得到。他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的朋友,特别是陈南和普蓝。然而,他突然意识到好久没有跟普蓝联系过了,好像美术展现场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东川遇到普蓝同宿舍的那个儿科护士时,那儿科护士问他道:“大画家最近春风得意啊!怎么好长时间不到我们宿舍去玩了?”
  “我一直在准备考试,哪有时间啊。”东川如实地解释道。
  “你好孬啊!”那儿科护士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东川震惊了,因为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
  当天晚上,东川将普蓝约了一道出去走走。
  风好凉好凉,夜好黑好黑,像要淹没这孤零零的路灯似的。
  他和她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
  沉默,并非都是难堪的。当他们都在酝酿自己的感情,寻找新的交流方式时,又是美妙的。
  过了好久,东川停下来,问:“你知道我约你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但……”普蓝没有往下说,等着他的下文。
  “我早就想和你说了,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东川毕竟是来自农村的,他咬咬牙,才说出来,脸早已透红。幸亏是夜晚,看不出。他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像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心里乱糟糟的。
  普蓝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儿。他差点儿激动地扑了过去,想狠狠地“咬”她一口。然而,普蓝低下了头,甩着咔咔的皮鞋声慢慢向前走着。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我也很喜欢你。我早就盼着你这句话。然而,你一直没说。几个月过去了,我以为我自作多情,以为你看不起我。我想找你,又没有勇气。于是我自卑了,我的心冷了,而陈南一直待我很好,给我烧菜,送饭,照顾我。我一个单身女人,又只身在外,我感到孤独,害怕,我需要男人的保护。在陈南第三次向我求婚时,也就是你考试前三天,我答应了他。后来,又听说,你考得很好,要离开这个医院了,我更死心了。为了要医院分配的房子,最近,我就要和他登记结婚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来,甚至带着哭腔。
  东川如五雷轰顶,他愣愣地站在那儿,呆了好久,好久。
  “你恨我吧!我市俗,我轻浮!”普蓝哭了。
  “不,不!不能怪你。”东川清醒了过来,理智战胜了情感。
  “我本来以为,我配不上你。你很有涵养,又很漂亮,追求你的人又那么多,而我只身一人生活在城市里,家里人都在种田。而且你是本科学历,我只有中专学历,我没有别的办法和他们竞争,我想用我的才华来吸引你,想等我考上了再和你说的,没想到……”东川啜泣起来。
  “我不知道,真对不起,你要是给我一点点暗示就好了,我也决不会答应别人。”普蓝也哭了,“现在,我觉得陈南还不错,况且……”
  “我并不是要你和他吹,我只是觉得我有许多心里话要说,说出来,我会高兴,舒服。当时,我想考美术学院,欲望很强,我在拼命地争取,我怕谈情说爱会分心。一旦觸动了这根敏感的神经,我会不得安宁的,而且我这几年的奋斗都要付之东流。我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房子,一有空,就一个人躲在里面,画画,读书,我把一切都抛开了。然而,我恰恰忽视了,这事应该男的主动啊!”东川忍住了啜泣,擦了擦眼泪,又说:“我不想再伤害第三个人的心了,虽然我恨他,但这已成过去,看在你的分上,我会好好待他,也祝你幸福!”
  “那,就让我们做个除夫妻之外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吧!”
  “嗯!”
  九
  雨,连绵不断。东川父母都到田地种菜去了,农民总是在每时每刻地和光阴斗争。
  如果天不下雨的话,田干的,人们可以悠着点儿慢慢干,田也好做些。以前两个月没下雨,地干得开裂,马路上尘土飞扬多高,人人盼望下雨,然而偏偏没有雨。待收获的季节,需要晴天时,老天爷又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越拖越长,似乎要把以前积累的雨水全部倒干为止。这可苦坏了那些农民,怕误了光阴,只好穿雨衣,在田里劳动。地很湿,很烂,胶鞋踩下去都拔不出来。胶鞋上粘了好几斤的土,人们便索性脱了它,赤脚站在田里。锄头已无法用了,被土粘住,像一团球,人们只好用锹。衣服被雨打湿了,衬衣又被汗浸透,被雨衣裹住的身体捂得很热,心里烦闷。   东川无法去西河老街写生,待在家里,享受着不用下地劳动的特殊待遇,其实心里很着急。他想帮父母干活,父母不让。其实他知道,父母多么希望有人帮着干活呀!农民千方百计地养一个儿子图什么?图的就是这个劳动力。本来,他也可以帮父母干活。他很小的时候,不也帮父母做事了吗?但现在中专毕业后,分在城里工作了,土地的观念已经淡化,对这些农具早已陌生,更重要的是他拿笔的手再也拿不动铁锹和锄头。长期脱离土地上的劳动,让他再次面对土地时显得体力不支。父母知道他的苦处,知道各有所长的道理,就像东川当医生天天给人看病一样,父母也是外行。而他们的儿子东川就在医院,还能给生病的亲戚和村邻们找到最好的医生诊治,这使得父母亲在家乡和亲友间很有面子,也很受乡邻们的尊敬。
  东川看到父母辛苦劳作,自己一个大小伙子待在家里,实在难为情,便硬着头皮要去下田干活。母亲看着他说:“在家吧,中午烧一下饭,这农活你干不了。”
  父亲也说:“甭去吧,你干活那外行的樣子,我看了都会来气。”
  东川理解父母的心情,农活干不完,他们心里恼火。他便只好待在家里。他决心好好画画。画出名声,画到省外,画向全国,画到世界,而且一定凭自己的能力让父母不再那么辛苦。他心里又鼓起勇气,有一种强烈的征服欲和成功欲。
  时间刚好上午8点半,他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画画。
  他从提包里拿出4个红苹果,一把水果刀,又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碟子,摆好。支好画夹,调好颜料,画画。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眼里只有画,其余什么都忘记了。他觉得在色彩上有了一些突破,一种难以言状的突破。他很欣喜,他在努力地寻求,想找到其中的奥妙。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爷爷是住在小叔家里的,看他那穿蓑戴笠的样子,一定是从田里刚上来。爷爷这辈子都是勤劳的,他每次回家都要买几件礼物给爷爷,爷爷也常常夸他孝顺。
  爷爷在东川的身后站了有二三分钟了,东川还没有发觉。爷爷有些不高兴。这孩子怎么不叫我?难怪别人说他现在有些看不起人,对我都这样。不,不会,他或许没看到我。爷爷故意咳嗽了一声:“嘿嘿,咳咳!”
  东川一惊,回头看了他一眼,见是爷爷,便微微笑了笑:“您坐!”便又埋头只顾画画了。
  爷爷一转身走了。
  东川看了看爷爷的背影,有些疑惑。他并没往心里去,又埋头只顾画画了。
  三个多小时一晃就过去了,待他一看闹钟已经11点半了,便匆匆放下画笔,忙着去淘米、洗菜。而家里到处乱糟糟的,桌上,凳子上,灶上,全是鸡爪印和鸡屎,妈妈的声音也进了屋:“怎么到现在才淘米啊?你这小家伙一点儿事都做不好!”母亲埋怨了东川几句,便接过东川淘好的米,放水,点火煮饭。
  东川又将刚洗的菜送到灶上,还是那样慢腾腾地做。妈妈一把夺过菜篮子,骂道:“去一边吧!小老子,指望你干什么事都不中,就知道画啊画的。”
  东川见妈妈在忙,自己便又走到画前,想把那最后几笔画完。
  刚画了几下,爸爸阴沉着脸进屋了。看看满屋满桌的鸡屎,不由心头火起。几只红苹果恰成了点燃他愤怒的导火线。
  “你爷爷来过吗?”父亲问。
  “来过。我叫他坐,他没吱声走了。”东川还没感觉到父亲的变化。
  “啪!”东川挨了一巴掌,只感到腮帮火辣辣的疼。他蒙了,不知父亲哪来那么大的火。
  “饭烧好了吗?”
  “妈在烧。”
  “妈在烧,叫你在家干什么?你看这桌上地上全是鸡屎,你干什么去了?”父亲气得直打哆嗦。
  “我在画画,我不知道。”东川分辩道。
  “你爷爷来了,你为什么不喊他?为什么要他坐在全是鸡屎的凳子上?还有那几个苹果,为什么不给你爷爷吃?你爷爷辛苦了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吃你几个苹果又怎样?爷爷也不会这么馋,你只要客气一声,他也不会想吃你几个苹果的。家里人都说你读过书,懂礼貌,可你简直是一包老粗糠,老子打死你这小杂种。”父亲的火着实不小,手又举了起来,妈妈赶忙来制止。
  东川有些呆了,他觉得自己没有错:“这苹果是画画用的呀!我还没画好,怎么能让他吃呢?我只想着画画,其余什么也没想。”
  “画画,画画,我叫你画。”父亲伸手扯下那张画,三下两下地撕了,还不解气,又抓过他那画夹,扔到外面。
  东川心碎了,为什么自己这样不被人理解。还画吗?画的,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可再退却。他冒雨去把画夹捡了回来。
  “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别以为我是在为你哭泣。”东川强忍住泪,心里说,“扔吧,我现在不跟你说,总有一天,你会理解儿子的。”
  父亲拿起那几个苹果,往隔壁去了,他要送给爷爷,以维护爷爷的威严。
  十
  那是一个阴雨的周末,来看病的人很少,正在科室值班的东川便看起美术史来。突然,有个面容熟悉的人站到了他的面前:你是那个喜欢画画的东川医生吧?东川听了一愣,抬起头来一看,忽然就想起来了:面前站着的这个男子是西河老街供销社的李经理。除了上次给东川送颜料之外,李经理还帮东川家买过几次化肥、农药,那时农村经常停电,东川还托他给父母买过几次煤油。李经理非常热情,都一一给办妥了,也让东川的形象在父母的眼里又高大了几分。东川还给他女朋友凤妹妮画过一张水粉肖像,应该说两人的关系还不错。东川赶紧给他倒茶、让座。
  寒暄几句之后,东川便问李经理突然到医院找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李经理见屋内没人,才涨红着脸说:“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在遇到个天大的事,想请你无论如何帮个忙,否则我这个经理就当不成了。”东川惊讶地问:“什么事这么严重?你不就是帮人家开后门卖点化肥煤油等紧俏物资吗?没那么严重,又不是没给钱。”李经理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东川的面前说:“不是那些事。我和女朋友在一起,没想到她怀孕了,她年龄还差几个月,我们领不到结婚证,要是张扬出去,我就要受处分,说不定还会被供销社开除了,今后也没脸在西河混了。”东川心里一惊,对于男女之事他还没有任何经历,但毕竟是学医的,道理他都懂。东川问:“女的来了吗?”李经理说:“来了。”东川说:“你把她喊进来。”李经理在门口招招手,一个身材丰腴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解开头上的围巾,东川才看出她就是凤妹妮。东川原以为他们两人是自由恋爱的,虽然女的年龄不够,没能领证结婚,要是放在一般普通农民身上,也不算啥大事,干脆结婚生子,办几桌酒造成事实婚姻,也不失为一桩喜事。但是他们这样是不行的。而且,一般的医院都需要他们提供结婚证或乡镇计生办的介绍信之类,他们没有,无奈之下,李经理才想到进城找东川帮忙。东川在市级医院工作,妇产科应该有熟人,而且市级医院的医疗技术也会确保万无一失。一看事关李经理和未婚妻的饭碗,东川别无选择,只能出手帮忙。   安顿李经理他们在科室等,东川立刻去妇产科找普蓝帮忙。普蓝不在,值班的女医生见是平日傲气十足的大画家东川来找,很是兴奋地问:“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东川说:“有个女性朋友意外怀孕了,能不能帮她做了?”女医生说:“这事啊,你按正常程序来办就行啊。”东川说:“就是正常手续办不了,才找你帮忙的。”女医生也说:“那我也有点为难啊!做人流有风险,还要担责任。”东川说:“只要答应帮忙,不要你担任何责任。”女医生沉吟了半晌,坏笑着说:“要是别人的事,我就不管了;但要是你自己惹的事,我帮你解决一次,但下不为例。”东川没退路了,帮人帮到底,只能点头承认是自己惹的事。
  东川就去跟李经理说:“妇产科医生我找好了,一个熟人,她只让我带凤妹妮进去。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们:无论出现什么样的后果,都不能讲出去。否则我们都要倒霉。当然,我们市级医院做这樣的小手术完全是有把握的。”两人连连点头,想来他们已经没任何退路,只能如此。
  李经理继续在科室等着,东川带着凤妹妮进了妇产科:检查、签字,进手术室,一个流程办下来,许多熟悉不熟悉的护士看到东川都捂着嘴笑。东川知道自己被误解了,他替李经理担了“坏名声”。好在整个流产过程非常顺利,风妹妮平安无事,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和李经理两人感恩戴德地走了。
  此事过去好久,只要遇到妇产科那些医生护士,看他们神秘的眼神,东川都觉得他们在议论自己,也许在他们的心里,东川一定是个“坏”男人了。就连普蓝看到他,脸上也流露出一丝不屑。但这次之后,他再也没进过妇产科一次。
  十一
  小英子回到家里,她心里很苦。周围的人待她都好,哪家有吃的都忘不了她,所以母亲不得不把油条大方地送给老街的小孩。
  她不愿意和大家一道,她怕人家丢了东西,她说不清,她又不愿一个人到人家去玩,她怕。就是因为五年前的那件小事,她丢尽了脸,也使她妈妈从此好像永远欠了人家似的。
  那时,小英子从李二妈家的桌子上拿走了两个鸡蛋。她把蛋藏在口袋里,说不清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么多人劝她,她也不听,就是不肯拿出来。
  街上塞满了人,把她团团围在当中,似乎是三堂会审。人们使劲地往前挤,没有人骂她,没有人打她。大家都劝她。李二妈说:“只要你把鸡蛋拿出来,你妈就不会打你。”
  她僵着不动。
  “好妹妮,听奶奶的话,奶奶喜欢你。等鸡下了蛋,奶奶煮给你吃。”
  她还是不吱声,像个木偶。
  她妈妈劝她说:“好女儿,听妈的话,妈最疼你,把蛋拿出来,妈给你买花裙子,买花衣裳。”
  一个卖黄池茶干的妇女也劝她说:“你拿出来,保证不打你,我还给你一块干子,中吗?”
  ……
  任凭大家苦口婆心地劝,她像个哑巴,像个木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妈妈气极了,照着她的头上就是一巴掌。泪水从她的两眼一涌而出。她嘴角抽动了几下,又停了,没有哭出声来。妈妈还要打,被李二妈拉住了。
  大家把盛怒的小英子妈妈劝走了,边走边安慰着她:“谁在小时候没犯过错呀?改了就好。”
  “这孩子还小,不懂事,改了就好。”众人都这样原谅了她的第一次过失。
  现在,她已由当年的小囡变成大囡了。人们待她还是那样真诚,还是劝她不要再偷。她心里好难受啊!她说话,没人相信,她感到心里好苦好苦。
  一觉醒来,她突然觉得嗓音变了。有一天,突然降临的初潮更使她惊恐不安,好在有妈妈帮着指导,她才没有惊慌失措。妈妈欣喜地说:“小英子,你长成大人了,女孩子家长大了都这样。”
  然而,她毕竟成大姑娘了,别人不会再说她拿别人的东西了吧?因为大人是不会偷东西的。她心里好高兴,好舒服。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走路说话总模仿大人的样子。她开始修饰自己的乌发,对着镜子独自瞅着那红扑扑的粉脸,一照就是几十分钟,直到有人叫她为止。
  她时时感到一种冲动,来自体内的,无以名状的激动,仿佛两天没吃饭似的焦急,渴望男孩子关注自己。她很注意打扮自己。她时常想起过去,想起那个固执、倔强的小女孩,她恨自己。她开始理解母亲,理解家庭,理解周围的人和事。她睁着眼睛,努力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她好悔,好悔啊!
  本来,她可以一直看东川画下去,她被他的画迷住了。她多想跟他学画啊!然而,他会愿意教她吗?她曾经是个小偷啊!不光彩的过去让她羞愧。
  她很痛苦,也很惭愧,她跑回了家,她要找妈妈要钱,去买颜料、买笔、买画夹、买纸。然后再跟这位老师学画。
  十二
  “东川,政工科叫你去一下。”院长办公室的办事员和他打了个招呼。
  “现在?”
  “现在。”
  东川拖着沉滞的步伐去了。他刚刚到他报考的美院去问了,他的朋友告诉他:“这个地区只录取了4名,其中有3名是内招,另一名不是你吗?”
  “我没接到通知呀!”他有些惊讶,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妙。
  “通知发出去半个月了。”朋友有些惊奇,“恐怕……”
  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一切奋斗、希望统统没有了。他像碰了钉子的气球,一下子从空中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破碎的空皮囊。马路上人很多,自行车像流水似的川流不息。他不知道是怎么把车骑回来的,他只记得别人的车碰了他好几下。他摔倒了,又爬起来,推着车就走。
  像一只鸟儿,曾带着自己的理想,在高空中一起翱翔,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越飞越快。他隐约看到梦想的大门敞开着,正在迎接他。他从这影影绰绰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成功。他加快了速度。
  “轰隆隆!”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似的。他只感到一阵晕眩,翅膀失去了力量,整个身体像陨石似的急剧地摔了下去,愈落愈快,他感到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蹦出来了,骨头都酸软、散架。
  底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渊。好一会儿,他感到自己被一个软软的东西挂住了,头脑“嗡”的一下什么都没有了。   空白,空白。
  待他回到医院时,他已清醒了过来,理智战胜了情感。要怪只怪自己的画技不够格,画得不好。如果自己的画技出类拔萃,那么他们一定会录取自己的,好在明年还有机会。
  他来到了政工科办公室,他不知有什么事在等待着他。
  科长请他坐下。
  “这次考试考得很好吧?通知来了吗?我家隔壁的小三子已拿到通知书了,和你考的一个学校。”
  “没有,我被挤掉了。”东川颓然地说。
  “哦,小伙子,别灰心,好好工作。”科长安慰了几句,便进入了正题,“东川同志,今天请你来,是受院党委的委托,和你谈一件事情,希望你能谅解。”
  “什么事?”
  “你考前不是休了探亲假吗?是你们科室主任同意的,院党委已批评了他,他是无权批准探亲假的,这假必须由我们院部批准才有效。现在院党委认为,你还不够探亲假的条件,本要做旷工处理的,鉴于初犯,又有科室主任做担保,这二十几天就做事假处理了,按规定扣两个季度的奖金。”
  “为什么?”东川震惊了,“科室主任的话也不算数?”
  “我不是和你讲得很清楚嘛!院党委还专门为你的事开会研究了。听群众反映,你利用上班时间看书,多次调班,晚上又搞得很迟,影响了工作,也影响了别人。你还经常背着画夹到处乱跑,还搞什么个人画展,出足了风头,根本没有在本岗位的敬业精神。而且,听说你生活上也不检点,经常带女同志去妇产科……本来院部决定要处理你的,我坚决不同意,希望你以后能引以为戒,搞好本职工作。”科长拍拍东川的肩膀,勉励道,“小伙子,好好干,我们相信你,回去吧!”
  东川气愤了,他把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怒火全喷发了出来,一股脑地向科长倾泻过去。隔壁的保卫科人员听到吵闹声赶来,好说歹说才把东川劝走了……
  往宿舍走的时候,东川就在想:是谁在外面坏我名声?哦,他突然意识到那个给凤妹妮帮忙的女医生,还有普蓝、陈南……陈南一直把自己看成他的情敌,即使和普蓝结婚了也不忘损坏他的名声。反正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说去吧,走我自己的路!
  十三
  东川开始全身心地画画了,他好高兴啊!毕竟家乡还有人支持他画画的,虽然他们还不可能理解画画的全部含义。虽然冬梅因为当他的模特而受到丈夫的埋怨,但冬梅的丈夫也没有过多为难她。
  田里到处是忙碌的农民,割稻、翻地。他要寻找生活的真、善、美,然后去画,去表现。
  他不是画过自家鱼塘拉网捕鱼的情景吗?他不是画过乡村简易电影院的画报吗?还有绿荫中隐现的小楼,城里林立的楼群,企业庞大的机械……
  西河老街外的稻谷场上堆满了金黄金黄的谷物。远处是深蓝的水,苍褐的田野,冷峻的水藻,曲曲弯弯的小路,和两三只觅食的鸡,这不就是一幅典型的江南秋色图吗?东川赶紧支好画架,画着,画着。他只感到兴奋和欣喜。导师说得对,不是我们生活中缺少美,而是我们缺少发现美的眼睛。他像一个饥饿的孩子扑在面包上一样,失恋的痛苦,考试被挤掉的失意统统忘却了。他觉得自己不是为了考学而画画,而是为了艺术。
  冷峻的底色,点以金黄色的草堆,画面跳了出来,黑白两只母鸡在低头寻觅,便给画面平添了无穷的生机。
  东川正沉浸在欢乐之中,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叫声:“叔叔。”
  他一回头:“哼!是你?”
  小英子,这个手脚毛糙的女孩,难道偷了我一支颜料还不够吗?还要到这儿来偷?他心里迅速一转,不由得用冷冷的眼光打量着她。
  她的脸红了,渐渐眼睛盈满了泪花:“听他们说,你丢了一支颜料,他们一定是说我拿的吧,你相信吗?”
  东川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吱声。
  “我没有拿你的颜料,真的没拿,请你相信我,妈妈说我已经是大人了,大人怎么能随随便便拿人家东西呢?小时候,我曾拿了一次人家的东西,拿了还坚决不还给人家,后来,他们都认为我一定喜欢拿人家东西。可实际上,从那次以后,我再没有拿过别人一次东西,但没有人相信我,他们始终用传统的老眼光看我。镇上人都对我很好,但一旦别人丢了东西,他们都会认为是我拿的,转弯抹角地劝我交出来。叔叔,我没拿,拿什么交呢?我真感到委屈。我看你画画,我喜欢画画,我妈妈答应给我买颜料了,我不会拿你的东西,叔叔,你相信我吗?”
  望着她那双满是热泪的眼睛,东川第一次感动了,这个硬汉子流下了真诚的泪水。当初,当他得知所报考的那个学院有人把他挤掉后,他没有哭泣。他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上美术学院也照样可以成为画家的。现在,他更坚定了“努力进取,自学成才”的信心,眼前的这个小女孩需要他的鼓励和信任,他也同样需要别人的鼓励和信任,他冲动地拉住小女孩的手,颤声说:“我相信你,好妹子,我收你这个学生。”
  “哇——”小英子放声大哭,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流,开了闸的大坝。
  “咳咳!”谷堆边有个男人急急地咳了两声。他一惊,赶忙松开小英子的手,脸一红:“小英子已长大了。”
  小英子感激地走了,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小路,在草堆中穿梭、逶迤,消失。
  东川仿佛觉得小英子走进了画中。风大了起来,青弋江里传来了涛声。
  十四
  自此,人们经常看到一个身穿蓝色风衣的青年在西河老街及之外的田野游荡,无论是早晨、中午还是傍晚,也无论是阴雨天还艳阳天,更无论是农闲时节还是紧张的农忙时分,他都在紧张忙碌地写生。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也学着他的样子在绘画、写生。
  因为来得多,跑得勤,老街里的居民和东川差不多都熟悉了,就连老街外的村民他也认识了许多。他在田野或行走,或绘画;农民们一边干着农活,一边哼着民歌:
  土呀土呀是个宝,
  掀起耙子又直刨,
  刨到泥鳅锅中烧,
  一面黄来一面焦,
  嗞嗞啦啦真好听,
  摆在那桌上香冲天,
  抹抹胡子干几杯,
  一杯是个龙腾飞,
  二杯是个凤展翅,
  三杯是个童送财,
  四杯是个泉水喷。
  喝得足呀吃得饱,
  ……
  在这熟悉的场景中,东川觉得自己真正走进了生活,他的创作也突飞猛进。他的导师对他赞赏有加,一些画界同行也对他暗暗敬佩,但他并不急求成功,并不想在同僚面前博得几声浅薄的赞许。他要把自己融入艺术,把生命献给艺术,把艺术锻造得炉火纯青。
  许多年后,在东川工作的那个江南都市里,东川美术作品展隆重开展,省内外知名画家、艺术工作者等纷纷赶来观看,并给予很高的评价。几乎所有展出的画当时都要被人们标价收藏,抢购一空。东川也借助新闻媒体的宣传几乎一夜成名。他所工作的医院领导闻讯后,立即赶来表示祝贺,并当场表示要将他调到医院工会工作,让他有更多的时间从事美术创作。而东川却一幅画也不愿卖,都无偿送给了那些对他有过帮助的老师、朋友、同事;而且,他还拒绝了院领导的好意,仍留在原来的岗位上,一边工作,一边绘画,过得十分逍遥。他的妻子——美术学院毕业的小英子,不但把他们的家料理得井井有条,还成为他艺术上的最佳搭档。
  东川画展的成功也带热了西河老街,人们蓦然发现还有这样一个有特色的西河老街:青条石板,粉墙黛瓦,雕梁画栋,虽然房屋有些破旧,街上的店铺也搬走了许多,但那幽雅的环境,古朴的氛围,还是吸引了许多美术爱好者、摄影爱好者前往写生创作,让许多旅游爱好者流连忘返。当地政府将老街的开发治理纳入了旅游建设规划,与村庄整治、环境治理、文明创建等结合起来,经营开发老街。李二妈爱唱的那些民歌已经被当地文化部门记录整理出来,有的还录成唱片,成为非遗作品,免费发给老街上的一些店家播放。东川将自己的画室牌子挂在西河老街的几间旧房子里,给来创作写生的美术爱好者提供一个休憩之所。李经理和凤妹妮后来辞职到上海做生意,听说生意做得很大,正在动員朋友和他一道回西河老街开发旅游,还聘请了东川等文化旅游界精英做他的开发顾问,再现西河老街往日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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