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我只是不忍心看这个体制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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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其说赵明是在申请信息公开,倒不如说是在告状。
  5月26日,他登陆大连市政府信息公开网站,在信息公开申请表“所需信息的内容描述”一栏中,写下了2700字,矛头直指大连市女子骑警队。
  这位大连瓦房店市的退休警察在文中指出:女骑警根本不符合人民警察的实战需要,是“乱花纳税人钱的败家子作风”。
  始料未及,赵明手握鼠标轻轻一点,却引起了轩然大波。5月28日,“女骑警成本”成为百度当天排在第三位的热搜词,紧随“中俄陆地军演”和“党内立法法”之后。这天,人民网推出针对这一问题的网络调查,共有7158人参与,76%支持赵明。
  这位与新中国同龄的瘦高个老者,四方眼镜下面眼袋很大,眼角旁还有一小块老人斑,头发不再丰润,但一双不停闪烁的眼睛,显示出他在思考。他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声调很高。
  他说,这辈子最后悔没当上官,因为,“当了官,维权就简单多了”。

业余维权的宣传干部


  成立于1994年12月的大连女子骑警队,一直作为大连市的名片存在着,在大连国际服装节、“达沃斯”年会等大型活动中多次亮相。很多大连市民以此为傲。
  同为大连人的退休警察赵明却不以为然,他一直觉得女骑警的社会功能与警务活动基本无关,“难道警察的作用就是为了作秀吗?”赵明眉头挤在一块,双手摊开,耸起了肩。
  赵明出生于大连市瓦房店谢屯镇沙山村。在其瓦房店交警大队的个人简历中,他这样介绍自己的童年:生活贫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其父在海滩盐场晒盐,三年困难期间,为了生存辞工回家种田。
  赵明从小爱写文章,从读小学起,他的理想便是能考上大学中文系。
  不过,时代原因,他最终没有如愿。1987年,他进入公安系统,先担任政治侦查员、政治处宣传干部,后来进入交通警察大队,主要负责写宣传材料等工作。
  但他写得更多的是诉状以及检举信。
  1995年,瓦房店市换发“九二”式机动车牌证,原机动车号牌废止。然而,当地政府却借此机会设立“农村教育基金”“城市增容费”“尾气排放费”等名目,每个车主需向交警大队缴纳 1500多元,方能换牌。
  车主不服,最终引发了群体性事件,车主们围堵市政府。由于警力不足,负责宣传工作的赵明也被叫去。
  身为交警队一员,赵明对此事却持不同意见,他把事情经过写下来,通过传真发到了远在北京的公安部。
  第二天,公安部就发下通知,批评瓦房店市公安局对于违反《人民警察法》的错误指令既不抵制也不报告,违法行政,要求坚决制止和纠正。
  不过,公安部文件是发向全国的,瓦房店时任公安局长觉得很丢面子,声称彻查举报者。
  之后的一段时间,赵明遭到调查,包括他家中盖房所用水泥从哪里购买,有没有付钱,都作为调查内容。最终没查出把柄,他才过了这一关。
  赵明说,告状成功能给他带来一种满足感,虽然会得罪很多人,遭到调查时也会后悔做了这样的事,但有人向他投诉或找他帮忙维权时,他總是难以拒绝。
  2002年,有人向他举报当地财政局向机动车主收取“教育基金”,他调研之后,一天之内把财政局和工商局两个部门告上了法庭。
  2003年6月,他写了一篇2万多字的调查报告,对大连“北三市”(庄河、瓦房店、普兰店)向机动车乱收费的状况作了详细阐述,并寄到了国务院减负办。
  两个月后,国务院减负办下发了《关于对‘北三市’向机动车乱收费问题的通报》,对11项乱收费项目进行了清理。

为父申冤


  大连女子骑警队,一直是赵明的一块心病,他觉得警察编制和经费本就紧缺,为什么还要在警察内部设立这样一支队伍?而基层民警虽“鞠躬尽瘁”,保障却很低。
  最近这篇2700多字要求公开女骑警运营成本的文章,赵明在2005年就写好了,当时国内不少省市效仿大连,纷纷组建女子骑警队,赵明通过网络做了一番调研,写了一篇批评文章,指出:女骑警无实战作用,且买马、养马费用高,是对纳税人血汗钱的挥霍。
  赵明把这篇文章寄到了公安部,并在公安部编辑出版的《公安内参》上发表。他本希望大连有关部门看到后能有所行动,但毫无动静,赵明有点失望。
  据媒体公开报道,大连女子骑警队初始组建时是从欧洲购买的血统纯正名贵马匹,后来香港赛马会捐赠一些。10多年来,大连市先后有5批次马从香港运至大连,4次空运,1次陆运,空运时通常使用波音747,运马的包机费用大约为150万人民币。
  第一次举报石沉大海,200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信息公开条例》通过后,赵明曾想过利用这个时机再要求一次,但倡导建立女骑警队的领导时任要职,“质疑女骑警”又是个敏感话题,思前想后,赵明放弃了。
  “这几年很多人问女骑警的事怎么样了,我都感觉很尴尬。”赵明说,感觉像是自己的承诺没有兑现。
  “一条路走到黑”“开弓没有回头箭”是赵明对自己告状经历的总结。追根溯源,这与他“文革”时期的一段经历密不可分。
  1966年,文革开始,全国停学,赵明刚好初三毕业,虽然上大学读中文系的梦想因此破灭,但成为一名红卫兵,也让赵明感到光荣,“当时真是满腔热血!”
  讲起这段经历,赵明有点坐立不安,他频繁地起立、坐下,不时把眼镜摘下、戴上,后来他干脆跑出去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不过,红卫兵的荣耀很快就被剥夺了。因为父亲曾参加农民自卫队,并被国民党抓走了几天,在这场运动中被认定为刘少奇叛徒集团沙山村成员。
  成为“叛徒”的父亲遭到批斗,腰被打弯了,牙齿被打掉两颗,赵明跑去跟革委会辩论,“要文斗不要武斗”,但没人理会他。他们一家人也因此被孤立,没人愿意跟他们说话。   部队征兵,赵明却因父亲的问题去不了,只能在村里采石、挑粪、晒盐,挣工分;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后,赵明报名去辽宁大学中文系,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拒绝。
  “我觉得人生毫无希望,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即使不是被冤枉,父亲的事情为什么转嫁到我头上?”赵明决定告状。他写好状子寄往中央部门、辽宁省革委会以及大连市革委会,反复邮寄,均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那段时间,他还写了一个剧本,名为《告状恨》,是一名妇女历尽曲折最终告状成功的故事,他承认那是自己的想象,想通过舞台表演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这部戏最终还在村里上演了。
  文革末期,大家对他父亲的事情逐渐淡忘,他也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进入瓦房店市毛泽东思想宣传站工作,以农民的身份代理文化干部,即“以农代干”。
  处境虽有所转机,可是父亲的“叛徒”身份仍未得到纠正,赵明决定再次告状。他东拼西凑了10块钱,买了一台油印机,印了厚厚一摞材料,背着去了北京。一位信访接待干部接过他的材料,夸奖他,“小伙写的字不错,写的文章也不错。”
  话里听音,赵明觉得这次可能有戏。通过中央到地方的一级一级传达,1981年的一天,村里的大喇叭里终于喊了一句:“×××没事了。”他父亲获得了平反。奔波十多年,赵明终于获得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当时《旅大日报》刊登了他的故事,那张已破旧发黄的报纸,他现在仍保留着。
  为父伸冤使赵明体会到了告状之艰难,也让他获得了极大成就感,当他成为一名体制内公务员时,也加剧了他为民请命的愿望,甚至有些“欲罢不能”。
  2003年,他自筹费用建立了一个名为“赵明维权”的网站,专门刊发反映百姓冤屈和揭露官员腐败的文章,并帮助投诉网站的民众维权。到目前为止,该网站点击量已达到1078万。
  2006年前后,他曾实名举报当地一位领导腐败,并称其没有共产主义信仰。据说,这位领导知道后大怒,并宣称要把赵明抓起来,赵明听说后,跑到了这位领导的办公室,找其理论。
  领导问:“你谁呀!”
  赵明回答:“我就是你最恨的赵明!”
  虽然没人能够证实此情此景,不过朋友们都说,相信赵明干得出这种事儿。
  这位领导最终提前退休。

理想主义者的矛盾


  赵明的妻子是一名邮电局话务员,妻子常常劝阻他不要去“管闲事”。但“独断专行”的赵明不理会,常常先斩后奏,妻子觉得他不可理喻,就不再管了。
  赵明好友邢文章说,因帮人维权,赵明在瓦房店地区的名声很大,甚至有信访局工作人员直接对访民说:“去找赵明帮你解决下吧。”
  赵明在交通队的办公室里,有一整个书柜,装的都是百姓送来的举报或维权材料。
  邢文章说,赵明爱好极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只喜欢书法、写诗、听红歌,尤其喜欢看《秋菊打官司》《杨乃武与小白菜》,只要电视上演这个,不管再忙都会坐下看完,而且百看不厌,“或许他是在剧中寻找自己的影子”。
  不过,与其他热衷于舉报和维权的人不同,赵明说,他一直深陷某种理想主义者的矛盾之中。
  作为一名共和国的同龄人,赵明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他热爱成为红卫兵的那一刻,曾先后两次去北京,接受毛泽东接见。他说,看到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大家挥手,心潮澎湃,“当时下决心一定要报效祖国”。因此,无法再戴上红卫兵袖标,于他无异于晴天霹雳。
  父亲的历史原因虽然影响了赵明的一生,但赵明也说,如果不是因为热爱毛泽东思想,写作诗歌和文章,并多次向宣传站投稿,他也无法“以农代干”去从事宣传工作,从而为后来成为正式国家干部铺平了道路。
  “我很依赖这个体制,他给了我‘铁饭碗’;我也很爱这个体制,所以当我看到它有毛病的时候,我会去告状。”赵明说,“很多人看我是眼中钉,其实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它变坏。”
  因此,很多时候,他相信“青天”甚于“法治”,维权与举报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更高的权力,而不是法律程序。“我时常觉得自己这个的想法很悲哀,但却始终无法挣脱。”他说,他是理想主义者,又在个人英雄主义狂热导致的“病态”中挣扎。不过,当听到别人称呼他为“赵青天”时,他心里也获得了极大满足。
  即便是对于他所举报的大连女子骑警队,他也并非是全盘否定。他说,他的建议是改制,可以放在旅游部门,而不是主要用于维护公共安全的警察系统。
  这么多年来,他就是在“理想”与“不忍”之间徘徊。他一方面享受体制带给他的工作与福利,一方面又因为“看不惯”,不断向上级举报他所无法容忍的事情;他一边认为目前官员中存在大量的贪腐行为,一边又遗憾,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当上官,“如果当官了,维权就不会这么难了”——1996年,赵明被晋升为二级警督警衔,这是他一生的最高头衔。
  理想难以实现,对现实不满,以及举报所带来的无法预料的后果,赵明坦言,他也有不小的压力,他因此将自己的微信取名为:彷徨的苦斗者。不过,他有自己的减压方式——听红歌。他说,那些歌曲使他回到了过去那个充满激情与理想的时代,“是这些给予了我前进的力量”。
  事实上,本次要求大连女骑警财务公开之前,赵明已因失望而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今年两会后,他看到新一届中央领导班子公开表态:要把权力关进笼子里,放在阳光下。他说,他立刻又充满了信心。
  5月26日,星期天。把那篇2700多字的文章稍作修改后,赵明打开大连市政府信息公开网,将其粘贴在了信息公开表格“所需信息的内容描述”一栏中。
  毫不迟疑他按下了“提交”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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