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山风情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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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 车 道
  电车道是窑山的一道景观。
  这头从煤仓出发,那头分别终至一工区和三工区,绵绵延延十几里。
  如果从一工区这边说起,电车道从井口出发,沿着雷公山脚驶出来,跨过邵水桥,经白莲寨的炼焦场,然后,从火车桥下拱出来,顺着一片阔大稻田的边缘走,再钻过潭邵马路的大拱洞,路过矿本部和家属区,再到二工区,最后到达煤仓。
  电车司机有男的,也有女的,一律戴着蓝色工作帽,分三班,开着电车行驶在电车道上。也偶见检路工在电车道上踽踽而行,手里拿着长把铁锤,栽着脑壳,眼睛望着电车道。间或在铁轨上敲打几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很孤寂。远远看,像一个倒垂的锄头在缓缓移动。电车开过来,检路工漫不经心地走下轨道,怔怔地看着电车隆隆而过。当然,夜里检路工就不出来了。司机把电车上的灯亮起来,顶高头不时地扯起绿色的火花,似乎是借以壮胆,一闪一闪地在黑幕中驶过。
  其实,电车的速度并不快,像一条黑龙徐徐蜿蜒,所以,基本上没有发生过事故。
  晓星妹子也是电车司机,二十一岁。头发稍卷,戴上工作帽,卷发就被遮住,取下帽子,卷发就呼地蓬松开来,像一朵盛开的黑菊花,很好看。晓星妹子的工作服和帽子,蓝蓝的底色都已洗白,穿在苗条的身上,实在引人注目。脚下是黄色的翻毛皮鞋。
  当时,晓星妹子已经找了对象,对象叫彭小路。比晓星妹子大三岁半,运输工区的钳工。两人的工种都不错,又同在运输工区,在窑山,实在属于令人羡慕之列。刚谈恋爱时,晓星妹子对彭小路很满意。彭小路一米七五高,他还有个特点,特别爱卫生。几乎每天洗澡,没有上班也要洗。所以,人显得很清爽,长长的头发飘逸得很。彭小路还比较幽默,说晓星妹子,电车道像一条小路是不是?我呢,叫彭小路,你每天在我身上行驶,难道不心痛吗?逗得晓星妹子咯咯笑,说,心痛是心痛,却能够让我时时想起你。
  另外,彭小路还是一个非常细心的后生,他特别疼爱晓星妹子,有空还帮晓星妹子打饭菜,帮着她洗衣服洗蚊帐。所以,大家都说晓星妹子有福气,找到这么好的对象。彭小路真的像供菩萨般地供着她。按说,男女谈恋爱,一般是女的帮男的洗衣服呀洗蚊帐呀,能够体现出妹子温情的一面,衬托出男人的粗心和马虎,阴阳相济。其实,晓星妹子并非想要彭小路这般勤快,曾经多次说过他。说别人笑话我们嘞,说我们的性别倒过来了嘞。彭小路却不听,说,不要听他们乱说,现在,我做这点小事算什么呢?以后成了家,我还要招呼你和崽女一辈子。这个贴心话,哪个妹子不感动呢?
  渐渐地,事态莫明其妙地有了变化,晓星妹子对彭小路有点反感了。反感什么呢?难道这样细心的后生还不满意吗?对了,晓星妹子就是不满意,只是羞于出口。你说,年轻人谈恋爱,如果谈得热火,谁不打个啵呢?谁不搂抱呢?胆子大的,还会提前斗榫子,偷偷地品尝人生的一大快乐。晓星妹子对彭小路其他方面都满意,觉得他心细,又晓得疼人,对她照顾得特别周到。有一次,晓星妹子生病住院,彭小路请假在床边守了整整八天,人都瘦了一圈,这让星妹子感动不已。心想,这辈子就把自己托付给这个人了。让晓星妹子很不满意的是,彭小路在男女方面很拘谨,拘谨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不说主动地跟晓星妹子打啵或搂抱,就是牵个手,他似乎都很害怕,好像晓星妹子的手上抓着定时炸弹,或是沾着毒药。在这方面,晓星妹子当然不会主动,还是要保持妹子的矜持,担心彭小路说她发骚疯,可能给他造成不好的印象。所以,晓星妹子总是耐心地等着彭小路主动跟她亲热。彭小路却从不主动,似乎在等着晓星妹子主动。这样一来,阴阳两极就搭不到一起,搭不到一起,就产生不了火花。散步时,晓星妹子不喜欢走马路,说马路不安静,有来来往往的人。所以,两人总是在电车道上散步,电车道上很安静,除了电车过来的一刹那。
  电车道上适合谈恋爱,幽静,且几乎无人路过。按说,像这种幽暗的环境,很便于打啵和搂抱,晓星妹子内心也有这种强烈的期盼,谈爱这么久了,啵都没有打过,心里总是欠欠的。彭小路呢,却无视这个幽静的环境,走在晓星妹子的前面或后面,滔滔不绝地说些有关伙伴们的笑话,或说些窑山有味道的人事,好像仅仅把晓星妹子当成一个倾诉的对象。当然,晓星妹子有时也笑,也点头。慢慢地,更多的则陷入沉默,好像有了什么心思,也好像对彭小路的话不感兴趣。彭小路呢,兴奋地说着说着,见晓星妹子没有反应,问,喂,你难道不觉得好笑吗?晓星妹子这才从沉默中惊醒,淡淡地说,哦,我在听着的嘞。
  总之,晓星妹子虽说是在谈恋爱,却没有尝到恋爱的滋味。她觉得,恋爱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种韵味,以及甜蜜感和神秘感。她甚至觉得,彭小路适合当一个优秀的故事员,在车间或广播站绘声绘色地说故事,而不适合谈恋爱。本来,晓星妹子认为这是自己的初恋,一定要好好地珍惜,不想有什么变故,一辈子就跟着这个男人。
  自从有了这种不好的感觉之后,彭小路再约晓星妹子见面,晓星妹子居然不像以前那样爽快了。她不是遮遮掩掩地说要回家看父母,就是忸忸怩怩地说班组开会,不像以前每次准时赴约。有时即使答应来,也是有意地拖延时间。本来约好七点半的,她可能八点半才来。所以,彭小路有时等得很烦躁,也觉得很奇怪,晓星妹子怎么搞的?是不是移情别恋了呢?那么,对方是哪个男的?彭小路立即警觉起来。他经过仔细观察,晓星妹子并没有跟谁约会,也并没有回家看父母,或班组开会,而是静静地坐在宿舍打纱衣。她把平时积下来的纱手套拆散,绕成一团一团的纱线球,然后,一针一针地打纱衣。晓星妹子打纱衣的动作很好看,小指头翘翘的,一针一针地飞快。彭小路开先还以为是给自己打的,心里很高兴。哦,难怪她不太出来,原来是在给我打纱衣,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所以,有一次,他忍不住问晓星妹子,哎,是不是打纱衣送给我?晓星妹子却淡淡地说,哦,那是给她父母打的。竟然毫无愧疚。当时,彭小路嘴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凉了一大截。天啦,原来晓星妹子心里没有我。按说,第一件纱衣要打给恋人的,那么,其意义就明显不一样了。   所以,在打纱衣的问题上,彭小路终于觉得两人的感情出现了裂缝,他却找不出这条裂缝出现的原由。当然,彭小路冷静地反省过,是不是自己哪里对她不起呢?想半天,也想不出来。自己像个保姆在照顾她,点点滴滴,时时呵护,这是众所周知的。有人竟然还调侃地喊他彭保姆。彭小路任别人喊,只要能够讨到晓星妹子,彭保姆就彭保姆吧。
  哦,对了,小路终于想起来了,是不是没有跟她打啵搂抱或斗榫子,她就不高兴呢?其实,对于这个问题,彭小路是出于以下考虑的。按说,一个大后生怎么不想那样做呢?不想是假的,况且,晓星妹子是那样可爱。有时,彭小路也差点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却终于被他强压下去。这时,彭小路想到了窑山许多恋人的悲剧。那些恋人,恋着恋着,先打啵,再搂抱,最后发展到斗榫子,谁知斗出了大麻烦。不是打胎流产,就是被人发现,出丑不说,最后还受到严厉的处罚。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结果,不是调去走窑苦力的干活,就是降级处分。像这样棒打鸳鸯的结局,实在让人痛悔一生,很划不来。窑山像这样的例子太多了,难道晓星妹子不明白吗?彭小路之所以不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两人能够长久地好下去吗?一直好到进洞房的那天,保证结婚之前不出事。总之,他担心两人如果打了啵,会忍不住搂抱的,搂抱过了,会忍不住斗榫子的,一斗榫子,很可能会斗出麻烦的。如果出了麻烦,还有什么意思呢?一切都完了。那么,彭小路很可能去下窑,晓星妹子很可能去食堂打杂或喂猪,两人灰溜溜的,工种和工作环境也是天壤之别。按照彭小路的想法,两人都要极力地忍耐,把极可能出现的麻烦扼杀在萌芽状态。哪怕这种忍受很痛苦,很压抑,也要忍受到结婚的那天。两人如果走进洞房,你想怎样就怎样,一点心理包袱都没有了,那不是更加痛快吗?哪里需要偷偷摸摸的呢?哪里需要提心吊胆的呢?哪里需要担心出现什么麻烦呢?所以,彭小路下死决心,坚守阵地,坚守到进洞房的那天,再勇敢出击。所以,他很想对晓星妹子说,又觉得这样坦率地说出来,把晓星妹子的智商看低了,肯定惹她不高兴。何况,她又不是聋子瞎子,窑山年轻人谈恋爱造成的悲剧难道还少吗?还用得着他来提醒吗?所以,彭小路想,等到走进洞房的那天,他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让晓星妹子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其实,晓星妹子的嘴巴很紧,有个秘密始终没有对彭小路说,担心说出来惹他生气。如果他的情绪控制不住,甚至杀人也说不定,你说有那个必要吗?案件一旦发生,肯定把窑山轰动,到时候,自己的脸面还往哪里放呢?
  近期来,晓星妹子发现了一个不妙的情况。
  上白班没有什么情况,一路上安全顺利,还可以看看四周的风光。有次上夜班,电车经过那一片稻田时,远远的,晓星妹子发现有个男人站在电车道上,好像是打劫的。其实,司机有什么值得打劫的呢?身上无钱财。那是不是要抢电车上的煤炭呢?也似无必要。再说,窑山还没有发生过抢劫煤炭的事件,不值得,煤炭遍地都是。哦,那肯定是劫色的。这时,晓星妹子吓坏了,担心碰上坏人,又害怕电车撞了对方,所以,不得不放慢速度,急促地鸣笛。她不敢停下来,担心那个男人发起袭击。其实,那个男人并没有侵犯的举动,两手空空的,看见电车朝自己驶过来,立即灵活地往边上一跳,大喊,晓星妹子,我喜欢你——
  这是谁?怎么认得我?
  在灯光的照射下,晓星妹子睁大眼睛一看,哦,自己认识这个人。此人叫李一单,是运输工区的推车工。平时见面,只是点点头说几句话而已,没有更多的交道。李一单的工种没有彭小路好,个子也比彭小路矮,两人的长相却差不多。当然,李一单第一次出现在电车道上大喊大叫,晓星妹子心里很害怕,担心他伤害自己。所以,赶紧把电车开过去,心脏吓得噗噗直跳。当电车开远了,晓星妹子才终于放下心来。这时,她的内心又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兴奋和激动,居然并不怎么反感李一单的这个举动。你想想,一个后生竟然这样喜欢她,深更半夜地站在这空旷的地方等她,这是一般的后生绝对做不到的,也想不出这个点子。这种追求的方式很特别,无人所知,能够在黑夜疯狂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晓星妹子认为,这不过是李一单求爱的一种方式而已,可以理解。只要自己不接受他,这种情况是不会再出现的,难道李一单不怕受挫折,频频地出现在这里吗?
  谁料到,只要晓星妹子上夜班,深夜一点左右,李一单就准时地出现在这个地段。看来,李一单不仅掌握了她上夜班的时间,对地段的选择也费尽心机。这个地段漆黑一团,附近没有农舍,只有一片沉默不语的稻田,他在这里等候或大喊大叫,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也没有人发现。晓星妹子想不清楚的是,李一单分明晓得她跟彭小路谈恋爱,为什么还采取这种方式追求自己呢?他难道不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吗?况且,李一单跟彭小路的关系还算不错,他这样横蛮无理地插一杠子,难道不觉得愧疚和无耻吗?
  当然,晓星妹子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如果是陌生人,那么,她感到害怕,肯定要告诉彭小路。碰上的却是李一单,李一单又没有伤害她,仅仅在愚蠢地等待和激动地叫喊,那么,也就随他去罢,看他能够坚持多久,到时候,他一定感到十分乏味,最终会放弃这个愚蠢的行动。所以,晓星妹子后来把李一单的深夜追求,居然当成了一道上班的调味品,能够减少夜里的寂寞,甚至电车没有开到那一片稻田时,她还要猜测李一单今晚是否出现。这种心理十分奇怪。当然,晓星妹子想过,不管李一单怎样拼命追求,自己是不会答应的,看他还有多少耐心。所以,她没有告诉彭小路,担心彭小路发疯,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晓星妹子想,只要李一单不动用暴力,对她没有任何威胁,他想来就让他来吧,他想喊就让他喊吧。说句心里话,对于李一单这种别具匠心的追求,晓星妹子也不是没有一点感动。而这种感动,又不是能够流露出来的,以防李一单得寸进尺,所以,晓星妹子每次都是快速地把电车开过去。晓星妹子想,如果彭小路能够像李一单这样做,她该是多么高兴,那她会把电车停下与他疯狂一番。
  所以,晓星妹子心里有时又产生一种遗憾和失落。
  其实,晓星妹子和彭小路都有所不知,李一单早已暗恋上晓星妹子,他明知晓星妹子跟彭小路谈恋爱,而他那种强烈的暗恋却欲罢不能。李一单自信地认为,晓星妹子最终是他的人——真不明白他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当然,李一单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各方面条件比彭小路要差一点,即使差一点,李一单也排遣不了对晓星妹子的喜欢,每次看见晓星妹子,他的身子竟然颤栗得非常厉害,似乎有昏厥之感。李一单不仅心里想着晓星妹子,居然还有行动。他经常像个特务似的,悄悄地跟踪晓星妹子和彭小路,而且,这种跟踪极有收获。他终于发现,他们谈恋爱跟别人不一样,令人纳闷,两人一不打啵,二不搂抱,当然,更没有斗榫子。每次听见彭小路在兴味盎然地说话,而且,说的都是一些与恋爱无关的费话。星妹子的态度呢,居然渐渐地淡然起来。这个发现,让李一单大为不解,难道两人都是木头人吗?一点都不懂风情吗?世上哪有这样谈恋爱的呢?   接下来,李一单有了更为重要的发现,晓星妹子间或拒绝彭小路的约会,躲在宿舍不出来了。这一点,李一单觉得最兴奋最高兴。他甚至幸灾乐祸,哈哈,他们之间肯定有了矛盾。据他的分析,应该是晓星妹子对彭小路有意见,不然,怎么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去电车道散步呢?
  李一单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所以,晓星妹子最终会归于他之手,已是无疑。
  为此,李一单采取了更为胆大的手段,趁着晓星妹子上夜班时,他每晚准时地站在电车道上,大喊,星妹子,我喜欢你。他甚至发现,晓星妹子并不反感他,至少没有骂过他,至少没有告诉彭小路,不然,彭小路肯定找他算账。
  经过多晚的等待和呼喊,李一单以为有戏了,心里竟然有了绝对的把握。
  所以,那天晚上,看见晓星妹子的电车开过来时,李一单孤注一掷,站在铁轨上不走,任凭晓星妹子急促地鸣笛,或是加快速度。李一单好像是视死如归,如果不能得到晓星妹子的爱,他宁愿去死。
  晓星妹子害怕出事故,终于被迫地把电车停下来,从座位上冲下一句话,李一单,你要做什么?你难道不怕死吗?
  这时,李一单也不说话,像发疯一样,竟然把晓星妹子从电车上抱下来,嘴里激动地说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双手大胆地抚摸晓星妹子,嘴巴拼命地在晓星妹子脸上嘴上亲着。他以为晓星妹子会极力反抗,至少会不断地挣扎,所以,两手像铁箍般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逃脱。谁料晓星妹子一点反抗和挣扎也没有,她突然觉得,自己终于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浑身像电打一般,酥软无力,春水涌荡。哎呀,自己跟彭小路谈恋爱这么久,她哪里有过这种不可思议的神奇的感受呢?所以,她竟然心甘情愿地让李一单疯狂,她觉得在李一单的这种疯狂之中,自己颤抖得已经快要昏了过去。紧接着,李一单轻轻地把晓星妹子放倒在草地上,动作粗暴地脱掉晓星妹子的裤子。晓星妹子也没有挣扎,白白的身子躺在草地上,第一次赤身裸体地让男人看见自己的真实,第一次毫无保留地躺在阔大的旷野里。此时,她泪水盈盈,仰望着天空疲惫的星星,好像早已盼望这一天了。
  斗过榫子之后,晓星妹子从容地穿上裤子,激动的情绪迅速地冷静下来,她看了李一单一眼,然后,开着电车轰隆隆地走了。她没有跟李一单说话,也没有流露出反感或谢意,心里却涌出一种复杂的情绪,这种复杂的情绪一直伴随着她。李一单觉得大功告成,晓星妹子已经是自己的人了,不由激动万分,望着开走的电车,猛追一阵,拼命地大喊,晓星妹子,我喜欢你——
  那天晚上,李一单兴奋得失眠了。哈哈,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把晓星妹子睡到手,更没想到的是,她还是个黄花女。所以,李一单在心里嘲笑彭小路,这个蠢猪嘞,一个好妹子在他手里都不晓得用嘞,岂不是浪费了吗?他猜测,晓星妹子明天就会跟彭小路分手,一旦分手,他李一单就要向世人宣布,现在自己跟晓星妹子谈恋爱了。然后,他要带着晓星妹子四处走走,去朋友们家里走走,去同学家里走走,去邻居家里走走。总之,他不会像彭小路那样的愚蠢和拘谨,只带着晓星妹子在电车道上乏味地散步。当然,李一单还有个计划,准备在半年内结婚,一年内生崽女。想着想着,他似乎听见崽女在甜甜地喊爸爸了。他甚至连崽女的名字都取好了,如果是崽,叫李双,如果是女,叫李星。李一单还准备明天叫晓星妹子散步时,把给崽女取的名字告诉她,她肯定会高兴地笑起来。
  第二天,李一单信心十足,想约晓星妹子,晓星妹子竟然冷冷地说,她还有事。问她有什么事,她又不愿意说。李一单认为她肯定是出于害羞,可能是与彭小路还没有彻底分手,心理上还转不过弯来吧?那么,自己也理解她吧,给她一点时间吧。他想,不管你跟姓彭的什么时候分手,老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深夜一点左右等着你,那种在野外斗榫子的感觉真是不错。
  那天,晓星妹子上夜班,当电车行至那一片稻田时,她看见李一单出现了。李一单兴奋地摇着双手,示意她停下来,大喊,晓星妹子,我喜欢你——
  李一单想,电车肯定会慢慢地停下来,然后,两人又能尝到昨晚上那样的快乐。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电车并没有停下来,竟然越开越快,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行驶过来,差一点把李一单撞着了。
  学 校
  子弟学校位于雷公山下,离一工区最近,大概只有里把多路。
  老师三十多个,学生怕有几百人。
  每天早上,住在窑山各个地方的学生,像黑蚂蚁般,沿着灰扑扑的马路聚拢到学校。
  这里最早叫四八四队,原来是一个勘探队。后来,勘探队一走,就成了窑山矿本部的所在地。再后来,矿本部移师水井头,这里就成了子弟学校。所以,这里既可以叫子弟学校,也可以叫四八四队,当然,还可以叫老矿本部。
  其实,说的都是一个地方。
  黄金花老师教数学。
  黄金花老师的个子很矮小,怕只有一米五多一点,身子则是横长着的,所以,其形状很不成比例。她戴了多年的眼镜,取下眼镜,两只眼珠子突鼓,像金鱼眼睛,变形得有点吓人,所以,她一般不会取下眼镜。黄金花老师的相貌虽然不怎么样,态度却很和蔼,说话轻言细语,简直像饭蚊子叫。如果她不是老师,声音小点倒无所谓,而当老师的人,要靠嗓子吃饭,声音小了就会直接影响教学质量。如果课堂纪律不好,像她这样的声音毫无杀气,根本镇不住学生。所以,她上课时,如果有学生吵闹,其他的学生就听不到她细小的声音了,只能够看见她的小嘴巴在一张一合,不晓得是在说等腰三角形,还是在说圆锥形。况且,黄金花老师又无杀气,根本恶不住那些调皮学生,只是小声地咳几咳,将一根手指头顶顶眼镜,说,静一下,静一下。或者,最多拿黑板刷子轻轻地敲敲讲桌,似乎没有什么脾气。
  所以,课堂秩序还是乱作一团。
  其实,学生们只要静下来听课,黄金花老师的课是讲得非常之好的,逻辑性强,条理清晰,板书漂亮。尤其是画直线,她根本用不着拿尺片,粉笔从左至右一画,一条笔直的直线就出现在黑板上,由此可见,水平不同一般。别的老师呢,还要拿尺片试来试去。学生如果认真听课,不用说,收获应当是很大的。让人感到遗憾的是,黄金花老师的声音太小,小得难以令人置信,不愿听课的学生倒是幸灾乐祸,却引起愿意听课的学生的极大不满。所以,时不时有学生大叫,黄老师,声音大一点啰,我们听不见嘞。黄金花老师一怔,玻璃眼镜朝提意见的学生一晃,喉咙滑动几下,然后,努力地把声音提高。其实,没有说上几句,声音又像温度计般急速地降下来,让愿意听课的学生埋怨不已。说实话,黄金花老师也想把声音提高,无奈嗓音天生只有这么大,怎么也提高不到让学生听清楚的地步。对此,黄金花老师很自责,怨恨父母给她这么一副像饭蚊子叫的嗓子。当然,她也埋怨学生,如果课堂纪律好,教室里面很安静,她的声音还是能够保证学生们听见的。   其实,谁也不知,黄金花老师为了提高嗓音,在尽量地锻炼,只不过是悄悄地进行,暂时不想让别人晓得,她想来个一鸣惊人。每天清早,她去雷公山上坚持练习嗓音。在空无一人雀鸟鸣叫的山上,她努力地大声吼叫,不仅把雀鸟吓飞,连她自己也吓坏了。哎呀,真是难听死了,简直像鬼叫。其实,她吼叫的声音并不大,是山上安静所致。当然,黄金花老师还像演员那样吊嗓子,啊啊——咿咿,咿咿——啊啊,把汗水都吊了出来,每次把嗓子叫得生痛生痛,像钢锯子在锯喉咙,十分难受。奇怪的是,为了提高嗓音,黄金花老师练习过了,苦头也吃过了,嗓音呢,怎么也提不高,好像平时的练习都白费了,说起话来,仍然像一只饭蚊子似的嗡嗡叫。
  看来,黄金花老师想一鸣惊人,暂时还是个问题。
  为此,黄金花老师极其苦恼。
  其实,她讲课的水平很高,也是大家公认的(那是在秩序井然的公开课上),就是嗓音太小,所以,平时的教学效果并不怎么理想。黄金花老师天生是这么一个饭蚊子似的嗓音,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它粗犷高亢起来呢?
  如此看来,她当老师不太合适,为此,她感到很遗憾。所以,黄金花老师想换个不靠嗓子吃饭的工作,离开自己深爱的讲台。一想,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无其他特长,除了站在讲台上耍粉笔摆弄教具,又能够做什么呢?
  黄金花老师的男人是个工程师,姓刘。
  刘工程师长得很秀气,也戴了多年的眼镜,眼睛却不像金鱼眼珠,且个子高挑,所以,跟黄金花老师有着鲜明的对比。刘工程师出身于大资本家,当时,如果不是看在黄金花老师出身好,他会讨她吗?刘工程师明白婆娘的苦恼,劝她跟李校长说说,看是否能够换个适合的饭碗,不然,长此以往,确有误人子弟之嫌,对学生影响很大。黄金花老师听了刘工程师的话,就去跟李校长说。李校长双手按住她肥厚的肩膀,说,哎呀,你这么优秀的老师,总不能叫你去当会计出纳吧?总不能叫你去食堂卖饭菜票吧?总不能叫你去当仓库保管员吧。再说,数学老师不是万金油,可以随随便便安排,都是一个萝卜一个眼窟,你离开了,哪个来教呢?
  李校长语重心长,让黄金花老师去意难定。
  为此,黄金花老师又向班主任蒯老师诉苦,请她抓抓课堂纪律,不然,她的课白教了,学生们也白听了。蒯老师一脸苦笑地说,她也没有办法,唯一的办法是黄金花老师上课时,她守在教室,只有这样才能够镇住学生。其实,蒯老师说这个话,等于白说,她根本没有时间守在教室。其原因是,蒯老师的老娘病情严重,瘫在床上多年,要死不死,要人照看。所以,蒯老师一下课,就匆匆忙忙回家招呼老娘。尽管没有尽到班主任的责任,而这一点,谁都能够理解,哪个没有一点天灾人祸呢?况且,老师们的家都住在学校,蒯老师下课回家,几步路就走到了。
  调动无望,请蒯老师守在教室也无望,所以,黄金花老师曾经异想天开,准备请个嗓音大且成绩不错的学生站在讲台上,充当她的传声筒。她说一句,学生说一句,效果肯定好一些。而像这样特别的课,是不可能的,像这样讲课,教学速度就会慢下来,根本完不成教学计划。黄金花老师曾经还异想天开,如果有个小小的电喇叭,那就彻底解决了问题,一手拿电喇叭,一手拿粉笔,蛮神气的。当时,窑山哪有电喇叭呢?邵阳和长沙城里应该有卖,学校却不可能专门为她去买个电喇叭吧?如果给她配个电喇叭,别的老师出于眼红,也说需要电喇叭呢?
  总而言之,黄金花老师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脸上布满了忧郁,目光从镜片后面透出来,茫然无光。回到家里,吃饭不香,睡觉不落,做家务也是懒懒散散的,像个消极怠工的保姆,全身的骨头似乎完全松散了。尤其在床上表现不佳,跟刘工程师斗榫子时,黄金花老师居然心不在焉,上不是,下也不是,浅不行,深也不行。搞得刘工程师很恼火,说,黄金花,你怎么变成这么个人呢?黄金花老师痛苦地说,还不都是上面的这个洞害了我吗?刘工程师说,嗓子是天生的,要怪只能怪你父母。说罢,觉得这话说有点重,又建议说,哦,那你吃点辣椒试试,刺激刺激嗓子,可能会有效果。黄金花老师一听,很不高兴地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吃不得辣椒,亏你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刘工程师一时无语。刘工程师在工作上的点子很多,具有万能脑壳之称,对于婆娘的嗓音问题,他却毫无办法。
  黄金花老师说是这样说,趁刘工程师不在家时,她就偷偷地尝试吃辣椒。她觉得如果不锻炼,就毫无办法可想了,所以,让自己吃点苦头罢。可怜的黄金花老师,每次吃点辣椒,竟然呛得卡卡卡咳嗽,弯腰勾背,连眼泪水都咳了出来,且满脸通红,像涂了厚厚的一层胭脂,半天也回不过神来。总之,黄金花老师很遭孽,不吃辣椒不行,吃了又受不了。最后呢,她决定还是要坚持吃下去,如果不吃,老师这碗饭就吃不成器了。所以,黄金花老师即使再痛苦,也打算这样痛苦下去。她还想过,自己的家门黄继光为了战斗的胜利,连性命都不要了,勇敢地用身体堵敌人的碉堡,我吃点辣椒,难道会死人吗?相比之下,这不是区区小事吗?
  顿时,黄金花老师豁然开朗起来,为了提高嗓音,让嗓子粗犷起来,现在,她没有回避刘工程师了,把自己吃辣椒的秘密公开化。她想,吃辣椒又不是偷人,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现在,她竟然每个菜都放辣椒,连汤菜都放。不是放一点,而是放很多很多,所以,菜碗里面不是红彤彤一片,就是绿生生一片。
  刘工程师望着桌子上红红绿绿的辣椒,眉头皱得老高,碗筷一墩,很不高兴地指着菜碗说,黄金花,你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哪有这样吃辣椒的呢?又不是举行吃辣椒比赛。
  黄金花老师辣得嘴巴唆唆叫,辩驳说,这难道过分吗?你不是叫我吃辣椒吗?那我问你,我家门用身体堵敌人碉堡,算不算过分呢?
  刘工程师一时没有想起来,疑惑地问是哪个家门?他堵碉堡做什么?
  黄金花老师把筷子一指,说,你难道连战斗英雄黄继光都忘记了吗?
  刘工程师一听,怔住了,无声地苦笑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黄金花老师还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那就是经常对刘工程师说,哎,你觉得我的声音大些了吗?哎,你觉得我的声音大些了吗?她每次都是反复地说这句话,并且都是从最低音渐次地往上提高,一直提高到再也吼不出来的地步,眼睛则一不动不动地盯着刘工程师。   这一声吼叫,不同于以往的声音,竟然把墙壁上的石灰都震落下来,震得屋里嗡嗡回响。这让刘工程师感到十分恐怖和惊愕,他无力地垂着双手,呆呆地望着黄金花老师,好像不认识她似的。黄金花老师的嗓音竟然变得很大了,很粗糙了,以往轻柔的声音完全消失了。黄金花老师看见刘工程师被自己的嗓音吓住,不仅没有悔意和羞愧,反而对自己的嗓音感到十分满意。
  黄金花老师笑了笑,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根辣椒往嘴巴里塞,说,怎么样?我的嗓音有些提高吧?
  后来,黄金花老师甚至睡在床上也吃辣椒,吃过了还要跟刘工程师亲热。当然,夫妻亲热很正常,黄金花老师吃了辣椒却不刷牙,要跟刘工程师亲嘴,还要把舌头伸进刘工程师的嘴里面搅动。这让刘工程师最为害怕,一亲嘴,舌头一搅动,辣得他嗷嗷大叫,哎呀,辣死我了嘞,辣死我了嘞。刘工程师不管不顾,双手把黄金花老师推开,赶紧起床刷牙。黄金花老师处在兴头上,见刘工程师翻身起床刷牙,不由恼羞成怒,吼道,你等一下刷牙不行吗?你这不是故意气我吗?
  所以,夫妻生活几乎没有快活过了。
  事到如今,刘工程师已经是忍无可忍,说,黄金花,你每碗菜放辣椒呢,我容忍了你,分开炒菜呢,我也容忍了你,你到处摆放辣椒呢,我也容忍了你,现在,你唱被窝戏呢,还要吃辣椒还要不刷牙,我就绝对不能容忍了。
  黄金花老师听罢,冷笑说,哎,你把话说明白一点,你是不是想离婚呢?
  刘工程师说,你说呢?
  黄金花老师不屑地说,想离就离,不必客气。你大概不晓得吧,我实话告诉你,追我的人多得很。
  刘工程师并没有生气,居然哈哈大笑,笑得泪花闪闪,说,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所以,离婚的议题终于摆上了桌面,最后到底离不离,那就要看夫妻俩最后的决心。
  总而言之,黄金花老师的嗓音变得很大很粗糙,这是绝对不能否认的。她说起话来,简直像个破砂罐。虽然上课的声音很大了,学生的反映还是不好,都十分恼火地说,听黄老师讲课,心里简直难受死了,像一把刀子在玻璃上画来画去。
  食 堂
  食堂正门外面是篮球场,后面,是一排排顺势而上的单身宿舍,陈旧而破烂,像历史悠久的古堡。
  食堂里有个小舞台,舞台下面,前半截固定着十几排长长的水泥板凳,后半截固定着十几张水泥桌凳,简直是水泥筑成的世界。像食堂这种坚固的搞法,当然是为了防止人搞破坏,图个一劳永逸罢了。显而易见,食堂还兼礼堂,可以演戏,放电影以及开会。所以说,食堂的利用率很高,像一个很能生崽女的女人,肚子几乎没有空闲过。
  顾成功在食堂上班,卖饭菜,他固定在一号窗口。
  卖饭菜的窗口共有六个,像六只油腻的眼睛。
  顾成功卖饭菜的水平很不错,动作迅速,尤其是打菜的功夫了得,无论生人熟人或朋友,他都不会偏袒任何人。每份菜好像都过了秤,不多不少,很公平,故而,顾成功享有一把勺之称的声誉。当然,说来也不容易,好几年了,顾成功在一号窗口卖饭菜,没有见过谁跟他生过意见。早中晚三餐,本来排着一线长长的队伍,眨眼间,就被他迅速地打发掉,好像人们被窗口这个魔窟一下子吞进去了。不像其它窗口,卖饭菜的师傅动作慢吞吞的,要死不活,甚至经常发生吵架骂娘的现象。严重的,有人甚至还用饭碗重重地磕在卖饭菜的师傅的脑壳上,鲜血直流。还要指责卖饭菜的师傅没有一碗水端平,张三的菜多,李四的菜少,简直是狗眼看人。所以说,窑山人虽说性格很豪爽,如果计较起来,也是蛮可怕的。
  一号窗口从没有出现过这个现象,排队的人安安静静,而且,很快就被顾成功消化掉。由此可见,顾成功卖饭菜的水平和速度,不是一般人能够相比的。作为一个卖饭菜的人来说,顾成功也算成功的,至少把这项水平发挥到极致,得到众人的一致称赞,这难道不算成功吗?
  当然,他的家庭却不太成功。那年,他才二十八岁,家在乡村,结婚才半年多,婆娘就生病去世了,连根香火也没有给他留下来。为此,顾成功非常痛苦和悲伤,很久也没有从这个阴影中跳出来。当然啰,虽然没有跳出来,也并没有影响他卖饭菜的水平。
  顾成功想过,等到一年之后再找对象,只要对方合适,不管她是农村的还是窑山的,赶紧结婚,不然,三十岁还没有崽女,这种情况在窑山很罕见。当然,顾成功十分明白,如果找窑山的可能比较困难。你一个二婚男人,头一个婆娘是农村的,居然还是病死的,哪里讨得到窑山的女人呢?别人还会说你克妻。当然,这一年之内,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农村的女人,甚至还有人介绍过窑山的一个麻子寡妇,却被他委婉地退掉了。顾成功认为,一定要等到一年之后再谈此事,不然,有点对不起去世的婆娘。
  有一天,顾成功突然发现一号窗口出现一张新面孔——这离他所规定的一年时间还差三个月。
  这是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清瘦,脸色有点忧郁,眼珠子老大,长长的睫毛很生动,她喜欢穿淡花色的衣服。她每次出现在窗口,总是先把饭菜票递到顾成功手里,然后,小声地报出饭菜的数量,如果不仔细听,还听不真切。不像别人高声大叫,简直像杀猪的屠夫,即使有一些女人也不例外。顾成功还发现,这个女人似乎很节省,每餐不是五分钱的蔬菜,就是一毛钱的豆腐,好像几乎没有买过两毛钱的辣椒炒肉——这是食堂最贵的菜。
  一般来说,买饭菜的男女,顾成功都认识,却不认识这个女人。他想,肯定是新调来的吧,也不晓得是窑山哪个单位的。尤其让顾成功感动的是,有一次,他居然找错了饭菜票,女人马上退回来,轻轻地说,多找了五分钱。顿时,顾成功觉得自己太粗心,他从来没有犯过这种低级错误。是不是看见她就心不在焉呢?就忙中出错呢?想来,顾成功感到有点羞愧。
  这个女人还有个特点,她居然每餐吃食堂。所以,光凭这一点,顾成功判断,要么她还没有成家,要么男人不在窑山,两者必居其一。当然,没有成家似乎不太可能,她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吧。你说,如果一个正常的女人,这个年纪哪会不成家呢?窑山只有花癫婆三十五岁了还打单身。哦,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所以,顾成功觉得她身上有许多的谜。
  出于对这个女人的好感,顾成功特地抽时间问过别人,得出的结果,出乎于意料之外。原来,这个女人本来是另外一个窑山的,结婚之后,不出半年,男人竟然生病去世,也没有给她留下一个骨血。为了跳出阴影,她主动要求调到这里来,在配电房上班。这让顾成功大为惊讶,自己的判断居然错了,而她的命运,跟自己的命运何其相似。
  顾成功还了解到,女人叫周玉枫,在配电房上班。
  调查完毕,周玉枫来买饭菜时,顾成功开始热情地叫她小周。周玉枫显得很吃惊,怔了怔,当然,她迅速地报以微笑,并不说话。渐渐地,出于对这个女人的怜惜,顾成功竟然开始破坏自己历来的规矩,或者说,突破自己的职业底线。虽然周玉枫每餐没有买辣椒炒肉,顾成功总是手脚飞快地给她打一点,然后,迅速地把饭盖上,饭上面打一勺蔬菜,以掩人耳目。
  顾成功第一次这样做时,出一身冷汗,这种感觉从来也没有过,简直像做贼。另外,他以为周玉枫会对此感到惊讶,仔细观察,她并不惊讶,也没有拒绝,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竟然默默地接受这份秘密的馈赠。当时,周晓枫站在窗口,向顾成功迅速地投来感激的目光,那种目光亮堂而短暂,像划过天空的流星,似乎是担心别人发现。顾成功不由窃喜,也让他落下心来。如果周玉枫不愿意接受,甚至当场揭发,一切将不可想象。从目前看来,周玉枫已经彻底接受他的这份好意,一天三餐都是如此。其实,作为周玉枫来说,这是在贪公家的小便宜,虽说是被动的,却没有坚辞,所以,也是有责任的。而作为顾成功来说,这是在拿公家的利益送人情,实属不该,万一被人发现,就会毁掉一世英名,得不偿失。
  后来,周玉枫每次站到一号窗口时,脸上开始有了微笑,嘴角勾起两道笑纹来,这分明是对顾成功的温柔回报,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好像在怂恿顾成功继续下去。所以,这让顾成功更加放心,只是打菜的动作更加隐蔽和迅速,他在给周玉枫打荤菜时,余光先扫一眼左右卖饭菜的伙计,提防他们于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他明白,自己是在做着瞒天过海的险事。
  由于每餐有荤菜补充,渐渐地,周玉枫的脸色好看起来,居然泛起一抹红润。为此,顾成功暗自高兴,明白这里面有他的一份功劳。你想想,一个人光是吃蔬菜和豆腐怎么行呢?肚子里面没有油水,至少打不起精神,吃得脸色不是青就是白,哪里当得辣椒炒肉呢?当然,顾成功非常小心,惟恐别人发现,他不想让一把勺的美称毁于一旦。所以,当他给周玉枫打饭菜时,手脚快得不可思议,简直称得上是眼花缭乱。
  所以,这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唯有两人晓得。
  说实话,刚开始把公家的利益拿来送人情时,顾成功心里还是很愧疚很自责的,那种深深的愧疚和自责,简直压得他透不气,觉得对不起一把勺的美称。要明白,自己能够得到这个唯一的美称,是他多年苦练出来的,更重要的是公平待人,维护公家的利益。当然,这人也很奇怪和复杂,当他每天三餐面对这个女人时,没过多久,心里的愧疚和自责,就一点点地消失了。对周玉枫的好感,强烈地冲击着顾成功内心坚固的堤坝,突然有一天,哗啦一声,彻底地垮掉了。
  顾成功想,这是周玉枫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诱惑力,逼着他不得不这样违心地做。只要周玉枫不反感,不拒绝,他要继续地做下去,让这个秘密死死地限定在两人之间。当然,如果周玉枫以后反感或拒绝,那么,他只能放弃,像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勉强。
  其实,顾成功很想与周玉枫有更多的接触,那样,感情才会有进一步发展,又不晓得从哪里下手。如果人家仅仅愿意在窗口与自己相见,而拒绝与自己在窗口之外来往,岂不是很难堪吗?那还有什么意思呢?那么,以后即使在窗口见面,也让人感到很难为情。顾成功想过许多,是不是去配电房跟她接触一下呢?而配电房属于安全重地,闲人不得入内。如果周玉枫站在配电房大门口,一句话草草地打发自己,那种尴尬,就不是一般程度上的了。当然,顾成功还是最想去周玉枫的宿舍,两人轻松悠闲,也自然多了。虽然不知她具体住在哪里,只要问一问,还是能够问得到的。那么,对于他的突然到来,她会感到惊讶吗?她会说你来做什么吗?还有,她宿舍的女人们会嘲笑他吗?总之,顾成功犹豫不决,又十分渴求与之接触。窗口的几秒钟,她一个短暂的微笑,以及自己轻轻地叫一声小周,都不足以让顾成功感到满足。
  总之,顾成功不知怎样才能在两人间的关系上有所突破,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五脏六腑好像全部被人挖走了。
  后来,让顾成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让两人的关系有所突破的,竟然是她——是这个叫周玉枫的女人。
  有一天吃晚饭,周玉枫递上饭菜票,同时,塞一张纸条在他手里,动作非常隐蔽,排在她后面的人根本发现不了。当时,顾成功微微地感到震惊,只是很快恢复了常态,所以,排在她后面的人也看不出来,并不晓得两人之间的秘密。当时,顾成功根本来不及看,把纸条匆匆地往口袋里一塞,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就是,我们终于有戏了。尽管还不晓得纸条的内容,他觉得应该是好事,不然,周玉枫没有必要偷偷摸摸的。
  卖饭菜的那一阵子很紧张,简直像打仗,手忙脚乱,如果速度慢了,排队的人要埋怨。顾成功暗暗高兴,预感这肯定是一件好事。当然,顾成功有时又怀疑,她是不是觉得贪公家的便宜心里不安,而要拒绝这种秘密的馈赠呢?
  总之,他的脑壳里面,有两个猜测在不断地打架。
  等到终于闲下来时,食堂已是空荡荡的了,顾成功十分振奋地跑到食堂外面,把忙碌的疲乏甩得远远的。他四周张望,见身边无人走动,这才悄悄地打开纸条,一看,哈哈,笑容像朝霞般露了出来。纸条上居然写道,晚七点到河边抽水机房,不见不散。
  顾成功晓得那个地方,只是平时去得不多。在抽水机房旁边,有一块很大的草地,像一床偌大的绿毯子。看来,周玉枫早已熟悉那个地方了,也许,她经常去那里散步吧?再者,抽水机房如果没有在抽水的季节,无人看守。
  当晚,激动不安的顾成功按时去了,走到抽水机房时,谁知周玉枫早已到达,她静静地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像一只少女笑眯眯的眼睛。   顾成功笑笑地打个招呼,挨着她坐下来。
  这时,周玉枫的眼睛仍然望着月亮,许久,才担心地说,你给我打荤菜,没有人发现吧?
  顾成功骄傲地说,哪个鬼会发现呢?我不是有一把勺的美称吗?况且,我手脚很快。
  周玉枫笑了笑,说,你为了我的营养,实际上已经毁了这个美称,虽然没有人晓得。
  顾成功担心她以后拒绝这份顺水人情,急忙说,你不要想那多,为了你,我做这点事又算什么呢?
  周玉枫没有说话,这时,把眼睛从月亮上移下来,侧过脸,深情地看他一眼,紧接着,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忽然紧紧地抱住顾成功,嘴唇贴在他的脸上打啵,打着打着,又推开顾成功。顾成功以为她不再继续,心里顿生遗憾。没有料到的是,周玉枫竟然主动地脱下裤子,然后,像慢镜头一般,缓缓地躺在草地上,说,来吧。
  周玉枫这个大胆的举动,让顾成功惊一大跳,又喜出望外。哎呀,这个女人真是太大方了,没有一点忸怩之态。搞得顾成功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躺在草地上的周玉枫。周玉枫又催道,快来吧。顾成功这才好像从梦中醒来,猛地扑上去。
  唯有月光在静静地照着。
  如此看来,打荤菜的主动权掌握在顾成功手上,而约会的主动权,则牢牢地掌握在周玉枫手上。后来,她如果不递纸条,顾成功不敢也不会提出约会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约定——只要她递来纸条,那么,好戏当晚就会在河边的草地上隆重地拉开序幕。说来这块草地也是奇怪,只要他俩在这里唱戏,晚上居然没有人出现,这给予他们很大的方便,至少没有人晓得他俩的恋情。按说,这种现象是不可能的,草地是大自然的胸膛,每个人都可以来这里躺一躺的。何况,谈恋爱的人很多,不可能看见顾成功和周玉枫在这里,他们就不来了吧?其实,顾成功跟周玉枫也议论过这件事情,说来说去,竟然找不出一个理由。或许,这是上苍给他们格外的恩惠吧?或是有意为他俩保密?
  自从两人有了这一层关系,后来,顾成功屡屡提出去周玉枫的宿舍看看,或是去配电房坐坐。他的理由是,晚上没有地方可去,除了两人约会,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间。他还说,晚上一个人坐在宿舍太枯燥,如果两人每晚上能够见见面,即使不做那号事,日子也会觉得充实多了,不像现在人似吊在半空中,飘浮不定。周玉枫呢,却不答应顾成功去她的宿舍或是配电房,她也不提出去顾成功的宿舍。周玉枫说,我们没有必要天天晚上见面,我们每天不是见过三次面吗?再说,像这种事情,最好不要让别人晓得。当时,顾成功嗯嗯地点头。心想,当我们宣布谈恋爱时,别人终归是要晓得的,既然她暂时不想让别人晓得,她肯定有她的考虑,那么,暂时顺着她的意愿吧,到时候,嘿嘿,就由不得她了。道理是很简单的,两人既然是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像自己给她偷偷地打荤菜一样的呢?当然,顾成功也有点想不明白,既然两人连榫子都斗过了,她为什么还不想让别人晓得呢?难道我们还不是在谈恋爱吗?既然是谈恋爱,又担心什么呢?当然,顾成功也替她想过,哦,是不是她的男人才去世,她就跟自己谈恋爱,担心别人说她太狠心呢?无论如何,顾成功还是非常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当别人都晓得他们谈恋爱时,该会让多少人羡慕。老子是伙头军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能够找到乖态的女人吗?
  顾成功甚至固执地认为,在窑山,自己跟周玉枫是最好的一对,两人有着同样的遭遇,更适合组成一个家庭。顾成功想,老子的家庭第一次算失败了,这次一定会成功。
  时间已经过去半年,顾成功不断地催促周玉枫,说,我们不如公开算了吧?老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心里憋得很难受。你想想,如果我们能够一起散散步,一起看看电影,那该是多么的愉快。
  周玉枫这个女人的确很奇怪,跟顾成功斗榫子她并不回避,而且,每次都是由她发出指令的。以至于到后来,她也不写纸条了——大概嫌麻烦吧——站在窗口递饭菜票时,暗暗地向顾成功眨眨眼,信号就悄悄地发出去了。她却一直没有公开恋爱的意思,甚至果断地说,成功,你如果不愿意搞地下活动,我们可以不来往就是了。
  顾成功一听,感到很意外,说,玉枫,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珍惜我们这种感情吗?
  周玉枫淡淡一笑,坦率地说,你明白我为什么接受你的荤菜吗?其实,一个女人接受这种人情,是很让人看不起的,虽然无人晓得。而我呢,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告诉你,我欠了许多钱,男人生病虽然有点报销,还是免不了花钱的。现在,这些欠账很压头。如果不是这样困难,我绝对不会接受你打的荤菜。我明白,你有一把勺的美称,你给我偷偷地打荤菜,你心里其实是很不安的,你只是在同情我而已。
  顾成功说,以往的事情就不去说了,现在我不是同情你,是喜欢上你了。再说,我还有能力替你还钱。
  周玉枫听罢,叹气地说,成功,我其实也很喜欢你,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这个,我心里很明白,而让你来替我还账,我觉得对你太不公平了。
  紧接着,周玉枫又十分干脆地说,所以,我们结婚是不可能的。
  其实,周玉枫还是没有把话说透,她是说不出口,担心刺激顾成功。她的意思是,像我这样乖态的女人,怎么会跟你一个伙头军结婚呢?你怎么不想想呢?
  顾成功却认为,我对你周玉枫这样好,每餐给你打辣椒炒肉,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如果被人发现,肯定要受罚。轻者扣除工资,重者调离食堂,甚至还要受处分。当然,如果我们结了婚,那会节省许多开支。一餐能够节省两毛钱,一天能够节省六毛钱,算算吧,一个月呢?一年呢?五年呢?十年呢?那是一笔了不起的钱。顾成功想起想起,似乎看到自家的抽屉里堆满了钱,一迭一迭的。夫妻在睡觉之前,都习惯性地拿出来数数,一直数得双手发酸才上床睡觉。好几次,他想把这个如意算盘说给周玉枫听,一考虑,觉得还是到时候再说吧。
  其实,对于周玉枫所说的话,顾成功并不生气。他固执地认为,周玉枫也许是故意这样说的吧,是考验自己的。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心里其实愿意,嘴巴上却还是装得很强硬,其实,内心是乐意跟着自己的,只是一时拉不下面子而已。你想想,窑山哪里还有像他们这样合适的人呢?两人只要结婚,他可以肯定,下一年就可以抱毛毛了。另外,顾成功还多次观察过周玉枫的屁股,她的屁股很大,胯骨宽,按民间的观点,这样的女人是很能生崽女的。   所以,顾成功觉得已是火候了。
  有一天,当周玉枫再次约他去抽水机房时,顾成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迫不及待地跟她斗榫子。当时,他走过来对着周玉枫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然后,坐在草地上又轻轻地笑起来,好像故意延长见面的时间。
  周玉枫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不像往常那样性急了呢?往常他简直像个饿狗般地向她扑来。她准备问他,这时,顾成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存折,递给周玉枫说,玉枫,这个给你保管吧。
  周玉枫本来准备解裤子,听顾成功这么一说,手伸出去,问道,这是什么?
  顾成功笑着说,嘿嘿,是存折。
  周玉枫一听,手缩了回来,并没有接下存折。她十分惊愕地看顾成功一眼,突然站起来,迅速地整理着衣裤,然后,连个招呼也没有打,往窑山匆匆地走去。
  顾成功拿着存折,怔怔望着渐渐消失的周玉枫,顿时,像凝固一般,竟然不知追赶上去。
  更让顾成功感到意外的是,从第二天开始,一号窗口没有看见周玉枫的身影了。
  生 产 组
  生产组三十几个人,女的六个。
  在窑山,这算个比较特殊的单位,人员是那些思想意识有问题的,却又不是敌我矛盾,比如说,乱谈恋爱的,喜欢打扮的,爱讲怪话的,爱跟领导斗嘴的,总之,属于可以教育和拉拢的一类年轻人。
  生产组是专门为这类人成立的。
  既然是一个单位,当然要有单位的样子。窑山腾出两排房子,房子很破旧,原来是一工区的,地处偏僻,有一种天然的与世隔绝,现在拿来给这些人住,是再也合适不过的。况且,又有围墙,围墙脚下杂草丛生,蚊蝇飞舞,还有一扇绿锈斑斑的铁门,铁门脚下也是杂草丛生,蚊蝇飞舞。管理人员呢,不用说,当然是思想作风过硬的,一个姓赵,男的,叫赵操。一个也姓赵,也是男的,叫赵子龙。另一个还姓赵,女的,叫赵小英。
  被管理的三十几个人,算是窑山的闹药,比如,那些谈恋爱的,今天谈一个,明天谈一个,像猴子摘苞谷,毫不珍惜和在乎。比如,那些喜欢打扮的,都是领风气之先,头发和衣服的样子,都是怪里怪气的。至于那些讲怪话和跟领导斗嘴的,更是让人头痛,他们很会说歪理,人家封他们的嘴巴不住。总之,他们都是窑山的不利因素,如果不及时地对其进行教育,恐怕会滑到难以自拔的地步。
  顾名思义,生产组以劳动为主,这里却不生产什么东西,比如出煤炭,比如制造某种零配件,劳动也是很简单的劳动,修路啦,挑砖瓦啦,清理淤泥啦,扯草啦种菜啦,等等。晚上还要组织学习,读报纸啦,谈心得啦,写体会啦。除了组织劳动,一般不准随便外出,似如软禁。除非某人家里的亲人生病或去世,才能够请几天假。所以说,纪律是很严明的。你说,他们哪里还能够随随便便地谈恋爱呢?哪里还能够随随便便地打扮呢?打扮又给谁看呢?至于讲怪话和喜欢斗嘴的,突然没有了发泄的对象,再说,即使要发泄,其影响力也不大,那些牢骚话根本飞不出围墙。
  对于这些男女,三个姓赵的担心他们偷偷地谈恋爱,不是还有五个女的吗?哦,那也不用担心,赵小英跟她们睡一间房子,规定不准男的进来,晚上除了学习,也不准女的出去,这不是堵住了吗?
  所以,三十几个男女开始很不习惯,这不是像关猪牛一般吗?除了劳动能够集体外出,牢骚话也不敢乱说,只能在心里嘀咕,万一有内奸打小报告,岂不是坏了事吗?况且,生产组有明文规定,对于种种不合时宜的言行,检举者能够加分,一年之后回到各自的单位,还可以获得好的鉴定。没有好的鉴定的人,则继续留下,另外,再从窑山抽一些闹药来补充。
  这些人都来自于窑山的各个单位,有的原来就认识,有的不认识。来到生产组,当然都认识了,并且自嘲地统称之为闹药,连名字也懒得喊了。自然,有人也想伺机逃跑,似乎又觉得逃跑实在没有必要,毕竟不是关牢房,再说,如果逃跑,窑山肯定要开除自己的,那么,饭碗都会丢掉,谁敢呢?那个年代,吃个国家粮容易吗?
  刘英雄是从二工区来的,原来是绞车司机,人长得很好,个子高大,是个谈恋爱的高手,所以,也有人叫他恋爱专家。其实,也不是说他乱来,是许多妹子作死地追他,搞得他一时无法做出最后的选择,所以,只好先谈谈恋爱再说,反正还很年轻,急什么急?公正地说,刘英雄的确是后生中的头块牌,很少有人能够与他相争,所以,在争夺妹子相爱的战场上,都纷纷败在他的手下,对空长叹。所以,除了上班,刘英雄的业余爱好就是谈恋爱,谈得起飞,让许多后生羡慕不已,又无可奈何。现在进了生产组,还能谈什么恋爱呢?每天劳动累死人,晚上又不准出去,所以,他像别人一样,精神状态一下子萎缩,无精打采,开会缩着长长的身子,栽下脑壳不怎么发言。
  在三个姓赵的管理人员中,赵操和赵子龙不太齿刘英雄,似乎很嫉恨他,主要是刘英雄长得太好,高大英俊。赵操和赵子龙呢,又矮又丑,样子猥琐,不由自惭形秽,而且,两人讨的都是农村婆娘,也长得很丑,让人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而跟刘英雄谈过恋爱的,哪个妹子不乖态呢?仙女一样的。可以这么说吧,窑山第一流的妹子,几乎都跟他谈过恋爱,只是谈恋爱的时间长短而已。娘卖肠子的,这个家伙真是一个采花大盗,简直可恨可杀,窑山死了许多人,怎么就不死他呢?所以,两赵都巴不得他做点出格的事,以便加重对他的惩处。惟有赵小英齿刘英雄,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竟然暗暗地关心他,只是碍着规章制度,其言行不敢太过分。
  当时,赵小英才二十一岁,是从工会抽调来的,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谈过恋爱的原因,是她长得很一般,个子矮小,年纪轻轻的,脸上的皮肤居然起皱,没有丝毫光洁感,像苦瓜皮。不知这是不是窑山有意而为之,三个管理人员,不论男女都长得很丑,是不是防止他们思想上有变化,跟那些被教育的男女闹出什么丑事来吧。其实,赵小英早已耳闻刘英雄丰富多彩的恋爱史,所以,她很羡慕那些跟刘英雄谈过恋爱的妹子,十分遗憾自己没有这个机会。当然,自己也不具备这个条件,现在呢,没有想到竟然能够天天和他在一起了,天天在一起是否能够发生恋情呢?对此,赵小英没有一点把握。她承认,刘英雄的确很有魅力,高大,结实,英俊,大眼睛,长长的黑发,难怪有很多妹子追他。   所以,赵小英心里不免有点萌动。
  萌动也无济于事,没有更多单独接触的机会,除了劳动,就是学习,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赵小英只能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朝着迎面走来的刘英雄笑笑,或是在水龙头那里碰到刘英雄笑笑,这个笑,还不能让别人看见,如果看见,人家会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刘英雄呢,好像不太承接她递来的微笑,或者说,视而不见。虽然自己虎落平川,而像赵小英这样的妹子,即使追求他,也不在他的法眼之内。再说,生产组还有五个妹子,个个比她强,其中,有三个还曾经跟刘英雄谈过恋爱的,当然,进了生产组,大家都不敢大胆妄为,早已把谈恋爱的心情压了下去,双方甚至连话也说不上几句,似如路人。
  赵小英明白,那五个妹子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她们害怕无限期地关在生产组,岂不是更痛苦吗?所以,这给赵小英有了可乘之机,虽说刘英雄不太齿她,她却不死心,甚至还冒险偷偷地塞给刘英雄饭菜票,或是马头肥皂,当然,其动作是非常迅速和隐蔽的,仅仅在一两秒钟之内完成。对此,刘英雄感到很惊讶,很突然,他本来不想接下来的,他对赵小英根本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在生产组这种狭窄和压抑的环境之中,一点浪漫的心境也没有了。当然,如果在以前,他肯定拒绝赵小英的饭菜票和肥皂,甚至还会委婉地对她说,他有女朋友了,所以,不能收你的东西。而关在这个天地里面,又怎么能说那个话呢?她毕竟是个管理人员,得罪她也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两人推来推去,让别人看见,那更加坏事,所以,有点无奈而被逼地接下赵小英的秘密馈赠。其实,赵小英还想给他做许多事情,比如洗衣服啦,比如洗鞋子袜子啦,比如洗蚊帐啦,等等。当然,那样就很不方便了,有那么多雪亮的眼睛盯着,谁敢轻举妄动?所以,每次看见刘英雄在洗刷衣物,赵小英只能暗暗叹息,不由生出一种心疼和遗憾来,自己的力气和关心都用不上。至于把刘英雄约出去,那更是一种奢望,能有什么借口呢?再者,那两个赵也会怀疑,你一个女管理人员,带着刘英雄晚上外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渐渐地,赵小英有点烦躁起来,动不动发脾气,看见一点不顺眼的事情,就要指责人家,搞得别人莫明其妙。别人的锄头上有泥巴,她要发脾气。别人的草帽挂在走廊的墙壁上,她要发脾气,别人掉了几粒饭,她也要发脾气。
  所以,人家背地里给她取个绰号,叫赵脾气。
  当然,她从来不对刘英雄发脾气,即使刘英雄有什么小小的过错,她居然视而不见,屁都不放一个。另外,她还对两个姓赵的男人发牢骚,说把我们三个人派到这里,守着这堆死人,我们也快要变死人了。当然,这个话是背着那些被教育的人说的,如果对那些人说,肯定影响到教育改造的效果。对于赵小英的这番牢骚,那两个赵也颇有同感,说这里的生活太枯燥,说即便回家看看妻儿老小,顶多睡一个晚上,又要匆匆地赶回来,同样也不自由。
  当然,老天爷还是看得起赵小英的,机会毕竟还是姗姗地向她走过来。
  有个在单位爱发牢骚的雷大嘴,夜里起来上茅室,一不小心摔断左脚,脚巴子既然断了,还是需要住院,住院还是需要有人陪护。当时,三个姓赵的管理人员商量由谁去陪护,赵小英则坚决力荐刘英雄,说他既有力气,又很细心。
  这样,刘英雄暂时当上了陪护。
  雷大嘴虽然断了脚,人毕竟离开了生产组,又无管理人员在场,所以,病房没有人时,又旧病复发,大发牢骚,好像要过过嘴巴瘾,他对刘英雄说,娘的尸,这哪里是生产组?跟劳改队有什么区别呢?把我们关犯人一样的。反正病房一旦无人,雷大嘴就要牢骚一番,好像要极力地弥补多日不敢牢骚的空白。
  刘英雄呢,一般只是听着而已,当然,他也很赞同雷大嘴的观点,感同身受。总之,在医院雷大嘴可以宣泄,可以过过嘴巴瘾了,他呢,仍然不能谈恋爱。对于这个恋爱专家来说,好久没有谈恋爱,心里不由空荡荡的,觉得生活一点情趣都没有了,寡淡无味。雷大嘴不仅嘴巴厉害,眼珠子也特别尖锐,明白刘英雄很苦闷,就说,刘专家,现在机会不是来了吗?白天当然不方便,晚上你就去谈恋爱吧,我这里你放心,只是快点回来。
  刘英雄听到这番话,眼珠子一亮,随之又熄灭了。他好像有点犹豫,既考虑到雷大嘴没有人照顾,又担心谈恋爱被人发现,如果被发现,那就死了猴子,不知还要在生产组呆多久。
  雷大嘴却催促说,你去吧,怎么这样犹豫呢?不是我断了腿巴子,你哪有这个机会?我这是为你谈恋爱付出的代价嘞。
  刘英雄思考许久,心一横,晚上真的出去了,既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快乐而自由,又像一只偷偷摸摸的小偷,谨小慎微。他尽量靠着黑暗的地方走,尽量走到路的侧边,然后,悄悄地来到医院附近机修厂的单身宿舍,望着盏盏灯光,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二胡笛子声,却不敢走进去,担心别人发现告发他,所以,只敢远远地蹲在槐树下,暗中观察张明香是否能够出现。
  张明香是他很喜欢的妹子,长沙人,身材苗条,骡子屁股,在他没有进生产组之前,张妹子追他追得很紧,几乎天天晚上约他出来,还主动地让他打啵。张明香真是张明香,浑身香喷喷的,连舌头都是香的。身上有香水味,也有香肥皂味,两种香味简直让刘英雄香晕了。谁知刚谈了两个星期,自己就被叫到了生产组,关进了鸟笼子。为此,刘英雄感到很遗憾,也很痛苦。依照他的想法,如果还能够发现比张明香乖态的妹子,那么,自己跟她谈一阵子就不谈了,再摘新枝,如果没有比她乖态的妹子,不如终止谈恋爱的浪漫主义生活,毅然地与她结婚算了。
  现在,幸亏沾了雷大嘴的光,他又能够悄悄地出来,如果能够碰到张明香,肯定让她感到万分惊喜。在黑夜中,刘英雄默默地守候一个多小时,没有看见张明香进出,自己又不便进去,或让人叫她出来,心里又在担心雷大嘴,所以,只得怏怏而归。
  雷大嘴躺在床上,咧开嘴巴笑,说,嘿嘿,见到哪个妹子了?
  刘英勇沮丧地说,屁,一个都没见到。接着,把等候张明香的失望说了出来。
  雷大嘴沉默一阵子,说,也是,现在我们脸上都盖了印,是得小心点,你明晚再去碰碰运气吧。   刘英雄照顾雷大嘴的痛苦的肉体,雷大嘴关心刘英雄痛苦的精神,刘英勇鼓起勇气接连出去两个晚上,都无法见到张明香,张明香好像突然从窑山消失了,晚上也没有在宿舍大门出现,是不是回长沙探亲去了?总之,他沮丧不已,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机会在手中流逝。
  第三晚,刘英雄外出时,赵小英忽然出现在病房,这让雷大嘴感到很吃惊,心想,坏了坏了,赵特务来了。
  赵小英问刘英雄哪里去了,雷大嘴装宝地说,哦,大概去茅室了吧?
  雷大嘴希望赵特务快点离开,心里暗暗地说,你快走嘞娘老子,你快走嘞娘老子。
  赵小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微笑地坐在床边,很关心地问雷大嘴的伤势,问雷大嘴的伙食,还问雷大嘴有什么需要,反正是乱七八糟地问,她好像恢复了工会干部的身份,在无微不至地关心雷大嘴,其实,蠢宝也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拖延时间。
  这样,终于等到刘英雄回来了。
  赵小英看刘英雄一眼,很不客气地说,你到哪里去了?
  刘英雄一时反应不过来,说,哦,就在外面站站。
  赵小英说,雷大嘴不是说你去茅室了吗?
  雷大嘴真不亏是雷大嘴,赶紧说,我是说他大概去了茅室,我睡在床上哪里看得见呢?
  赵小英很聪明,没有追究刘英雄是在外面站着还是去了茅室,其实,不管刘英雄去哪里,赵小英早已有所预料,刘英雄肯定会趁此机会悄悄去谈恋爱的,狗么,绝对改不了吃屎的。
  赵小英哼一声,脑壳朝门外一偏,严肃地对刘英雄说,我找你谈谈。
  刘英勇看雷大嘴一眼,老实地跟着赵小英出去。
  雷大嘴替刘英雄暗暗叫苦,如果刘英雄如实地说出来,肯定会受到严厉处罚,如果供出是自己耸恿他去的,那么,自己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雷大嘴很想晓得刘英雄对赵小英说了些什么,却迟迟不见刘英雄回来。
  他想,赵小英是不是把刘英雄临时叫回生产组,连夜批判呢?
  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刘英雄才回到病房,雷大嘴急忙问有事没有,刘英雄阴沉着脸,半天没有说话,既不高兴,也没有特别的沮丧,无论雷大嘴怎么问,他也不说话,往床铺上一倒。雷大嘴认为,肯定是赵小英严厉批评他了,当然,也许是看面子,没有向生产组报告吧。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雷大嘴感到十分狐疑,刘英雄晚上并没有停止外出的脚步,好像把赵小英的严厉批评忘在脑后。他虽然不是每晚出去,却是每三天外出一次,很有规律,晚上八点钟准时走,十点钟准时回到病房。临走时,还叮嘱雷大嘴,说如果有人找他,只说他叉泥鳅去了,是给雷大嘴补身体的。
  雷大嘴点点头,以为他找到了张明香,高兴地说,喂,终于联系上了?
  刘英雄犹豫地点点头。
  雷大嘴叮嘱道,老弟,千万不要让人家发现。
  刘英雄又点点头。
  望着刘英雄消失在门口的身影,雷大嘴心有疑虑,这个刘英雄怎么搞的?既然可以谈恋爱了——虽然是在人所不知的情况下——怎么一点也不精神呢?怎么不像谈恋爱的样子呢?脸上没有光泽。当然,有个现象让雷大嘴放下心来,刘英雄以前睡觉睡不着,翻烧饼似的,唉声叹气,现在没有了,躺下去呼呼地睡得很香,嘴里还不断地巴出声音,好像吃了蜜糖。
  其实,像雷大嘴这样的大聪明人,也万万没有想到,刘英雄和赵小英谈上恋爱了。
  这是赵小英极其高明的一脚棋。
  她早已暗暗地喜欢上刘英雄,虽然,她明白自己与刘英雄有距离,委屈了刘英雄,而在这个特殊的环境和条件下,哪个妹子能够接近刘英雄呢?惟有自己。所以,在刘英雄没有谈恋爱的空档期,她趁虚而上,跟窑山的第一号恋爱专家谈爱,也不枉来生产组一趟。
  对于刘英雄来说,面对赵小英如此追求,实在出于一种无奈。
  那天晚上,赵小英首先当然严厉地批评他,说他趁机外出谈恋爱(其实,她是出于一种敏感和猜测而已,有意诈他的),如果上报生产组,他没有好结果,起码延长一年时间。刘英雄听罢,害怕了,担心长期地关在像鸟笼般的生产组,说不定,哪天会癫掉,所以,老实地坦白了。赵小英很有先见之明说,哎,我没有说错吧?你这个人我还不晓得吗?谈起恋爱来,可以不要吃饭。说着说着,忽然坦率而温柔地说,英雄,你要谈爱也不是没有机会,我不是在你跟前吗?跟我谈爱,保证不会出事。刘英雄听罢,暗暗吃惊,哎呀,这个赵小英好厉害嘞,难怪平时悄悄地送饭菜票和肥皂,想必她早已打了自己的算盘。又想,反正自己好久没有谈恋爱,人都快发癫了,再者,在医院照顾雷大嘴,晚上也很无聊,倒不如跟眼前这个矮小的妹子谈谈吧,当然,的确很委屈自己,却权当是一种精神上的填充吧。刘英雄虽然不喜欢赵小英,往后也不可能跟她结婚,而她能够给自己一个谈恋爱的机会,给自己一个弥补空虚的机会,又有什么想不开呢?
  不然,这些枯燥乏味的日子,又如何度过?
  当然,赵小英利用管理人员之便,出来和刘英雄约会。除了请假回家看看,三个姓赵的晚上能够轮流外出,只是当晚一定要回到生产组,这也算是一种特权吧,所以,赵小英的行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且,她和刘英雄有约定,每三天见一次面,地点放在医院后面的山坡上,还叫他千万不能透露给雷大嘴,如果雷大嘴晓得,还不知这张大嘴怎样向全世界人民宣布,一宣布,两个人就彻底完蛋了。赵小英说这些话很严肃,对此,刘英雄都满口答应,他也明白,世人如果晓得这个秘密的严重后果。而且,随着两人的接触,刘英雄竟然渐渐地感到,赵小英虽然矮小和不乖态,人还是很好的,每次约会,还带来东西给他吃,比如猫耳朵啦,比如东瓜糖啦,还比如饼干啦,等等。刘英雄当然也很高兴,在这样特定的环境和条件之下,能够获得物质和精神双丰收,不高兴都不行的,尽管这个妹子长相不太好。另外,赵小英还主动地跟他打啵,每次让他啵了左脸,再啵右脸,然后,再嘴巴斗嘴巴。她甚至还拿起他的手,让他摸自己的奶脯。她还很有想法,如果这次叫他摸了左奶脯,下次就叫他摸右奶脯。刘英雄故意问她,为什么叫我左右轮流摸呢?赵小英天真地说,如果老是摸一边,那么一边松了,另一边还是紧的,太不匀称了。所以,刘英雄开玩笑叫她赵匀称。赵小英笑着说,哎呀,随你怎么喊,赵匀称就赵匀称吧。   赵小英还有一个优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刘英雄丰富多彩的恋爱史,居然让他说那些浪漫的往事,甚至还叫他说出许多难以启齿的细节,好像在虚心学习经验。刘英雄有些不好意思说,担心赵小英不高兴,所以,说得吞吞吐吐,似罪犯在向警察交代滔天罪行。赵小英倒很大度,说,你说吧你说吧,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说也无妨。在赵小英的怂恿之下,刘英雄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说一个,又说一个,每次见面都要说一个,竟然没有引起赵小英的一点反感,反而觉得刘英雄很可爱,很坦荡。也是的,他如果不可爱不坦荡,能有那么多的妹子喜欢他吗?其实,谁不晓得他丰富多彩的恋爱史呢?当然,赵小英也很得意,那些妹子尽管再乖态又怎么样呢?现在,她们不可能接近刘英雄,他已经归于她赵小英的了。
  第五次约会,赵小英显然做好了准备,带来几张报纸铺在草地上,羞答答地暗示刘英雄跟她斗榫子。看见刘英雄没有反应,自己还主动地脱掉裤子,露出白圣圣的大腿。当时,刘英雄大为惊愕,汗水都冒了出来,没有想到赵小英这么大胆。他虽然谈过许多妹子,那些妹子最多也只是让他打打啵,或摸摸奶脯,点到为止而已,还没有主动说要跟他斗榫子的,她们都说要等到进洞房那天再说。其中,只有一个妹子愿意跟他斗榫子,第三天,那个妹子就调走了,了一个心愿似的。所以,面对赵小英的大胆,刘英雄毕竟有些犹豫和害怕,万一给她装上窑了呢?万一赵小英像牛皮糖似的沾着他不放呢?岂不是毁了自己吗?到时候,人们也会嘲笑他的,哎呀,你刘英雄其实没有什么卵本事,谈来谈去,谈了那么多的乖态妹子,最终呢,竟然讨了赵小英这样的丑妹子。
  这时,刘英雄往漆黑巴黑的四周看了看,紧张地说,哎,还是算了吧?当然,内心里面很冲动,很想骑上去快活一把,一砣白嫩嫩的肉就摊在眼前嘞。他虽然是个恋爱专家,斗榫子还是平生第二回。
  赵小英笑着说,哎呀,没想到你这个恋爱专家这样没有胆量,只要不给我装上窑就可以了。
  刘英雄听罢,不再犹豫了,再犹豫就是个蠢宝。他还没有料到,矮小的赵小英竟然这么疯狂,紧紧地抱着他,抠着他,恨不能把他的整个身体塞进去,压抑而尖利的叫声,惊动了宿在树林上的夜鸟。刘英雄被这个不乖态的妹子征服了,这时,他想起民间的一句话,百个女人百个味。真是一语中的。
  疯狂完毕,刘英雄躺在地上喘气,望着深邃的夜空,然后,不无担忧地说,如果雷大嘴的伤好了,我们哪里还能像这样约会呢?想起将要回到生产组,他就十分悲观。
  赵小英的胸脯还在起伏,说,只要我们不让别人发现,到时候,我有办法让你早点回到单位,这样,我们不是能够照常往来了吗?
  刘英雄没有问她有什么办法,心想,赵小英想得太天真了,如果回到单位,自己还会跟她继续往来吗?那恐怕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了,不是还有许多乖态妹子等着自己的吗?那么,到时候她会来纠缠自己吗?哦,恐怕只能躲开她了。又想,哎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谁能料到呢?现在跟她谈恋爱,也算是聊补无米之炊。
  应当说,赵小英和刘英雄偷偷来往,是相当秘密的,况且,约会地点位于医院后面的山坡上,在那个寂静的地方,晚上谁来呢?一片树林阴森森的,夜虫杂乱无章地叫喊,简直是鬼打死人。所以,他俩很放肆,无须担心被人发现。
  那天,他们又来到山坡上,两人心里都明白,治了三个月伤的雷大嘴,明天就要出院了,所以,这也是赵小英和刘英雄的最后一次约会,如果刘英雄不早点从生产组回到单位,像这样的约会,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两人想起这些就很痛苦,回到生产组,虽然天天能够见面,却可望而不可及,岂不是更痛苦吗?
  所以,那天晚上,两人特别疯狂,一连斗了三次榫子,事毕,仍然舍不得离开。也是命中注定要出事,就在他俩还在打啵时,山坡上突然出现了几个人,手电光像向几把利箭直射他俩,逼得眼睛都睁不开。不等他俩有任何逃跑的准备,雪亮的手电光就射到了跟前。
  这是几个找水牛的农民,水牛没有找到,心里很烦躁,谁知却碰见了赵小英和刘英雄。年轻人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赵小英很乖态,很可能就没有事,而恰恰这对男女的长相反差太大,人家就有所怀疑,这肯定是打野食的,所以,毫无道理地管起闲事来,打发人飞快地向窑山派出所报告,留下的人则围着赵小英和刘英雄,提防两人逃跑。
  派出所的人迅速地来了,一看是刘英雄和赵小英,不由怔了怔,不明白他们怎么谈起了恋爱,一个是这样的英俊,一个是这样的丑陋,一个是生产组的管理人员,一个是被管理的人员,所以,还以为看错了,举起手电光照了又照,问你是刘英雄吧?见刘英雄害怕地点点头,又问你是赵小英吧?见赵小英羞怯地点点头,再问,你们斗了榫子吗?
  幸亏两人一口否认,只承认打过啵。
  派出所的人不相信,几个农民也不相信,连续发问,娘卖肠子的,难道你们只打过啵吗?难道你们只打过啵吗?
  赵小英和刘英雄十分难堪和狼狈,咬死说,只打过啵。
  派出所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心软吧,没有逼着他们当场脱掉裤子查看,或是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如果要那样检查,对于赵小英和刘英雄的处罚,肯定就大不一样了。
  结果呢,是可以预料到的,赵小英作为管理人员明知故犯,居然跟刘英雄谈恋爱,实属大错特错,是绝对不能够原谅的。这样,赵小英也名正言顺地成为被改造被教育的人员了。
  刘英雄呢,则在生产组延长一年时间。
  然后,高头又调来一个女管理人员,也姓赵,叫赵梅芳。
  坑 木 场
  坑木场占地很大,呈长条形,远远一望,满眼都是褐色或白色的木头。有的木头堆积如山,像一座座沉默不语的小山丘。有的则杂乱无章,散兵游勇,显得有点落寂。
  坑木场位于马路边,这样便于装卸。汽车或火车源源不断地把木头运来,卸在坑木场,在这里经过加工,再源源不断地运往窑下。所以,这里是一个十分粗糙的地方,七八个工人围着两台电锯,或把木头锯成板皮,或把木头锯成长短不一,运到窑下做撑。撑,本来是个动词,在这里却是个名词。顾名思义,是巷道或工作面上用来支撑的,防止冒顶塌方。所以说,窑下虽是煤炭和石头的世界,也是一个木头的世界。人们用大量的木头换取煤炭,当然,还包括鲜血和生命。   坑木场最大的特点,是震耳欲聋的电锯声,声音极其刺耳。电锯晶亮的利齿张牙舞爪,像一个快速飞转的风火轮,无情地把木头锯成人们所需要的形状。电锯摆放在很大的木板棚子里面,棚子没有墙板,随时可见电锯的两头站着工人,胸前吊着黑色的橡胶围裙,戴着黑色的橡胶手套,像屠夫,他们把完整的木头从电锯的这边推进去,从那边拖出来时,就成了两半。
  所以说,窑山的地面上,有两种声音是不断响起的,一种是井架呜呜的天轮声,一种则是电锯猪猪的声音。似乎是窑山过于寂寞,便用这两种音乐来调剂吧。
  锯木师傅朱国阶,五十来岁,坑木场的一位元老级人物,很喜欢开玩笑,无论是谁不高兴,他都有本事叫人家笑起来。比如说,小杨暂时还讨婆娘不到,满脸忧郁,上班走神。朱国阶就说,小杨嘞,莫发愁啰,这个世上,肯定有个肉眼子是属于你的。你如果老是这样苦闷,到时候,叫你进那个肉眼子时,你的短火却不行,那怎么斗榫子呢?小杨一听,笑起说,我的短火,时时刻刻都上了子弹的。还比如说,谷师傅的婆娘不生崽,肚子瘪得像张纸,愁苦得很,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朱国阶笑道,谷师傅,不要紧,俗话说,女人有崽只一下,无崽搞烂胯。她硬是生不出来,我们就轮流帮忙,到时候,你要打几个荷包蛋给我们吃哦。谷师傅也笑起来,说,朱师傅,你娘的也太痞了。
  总之,朱国阶在,笑声不断。
  朱国阶不仅喜欢开玩笑,还有一身好武艺。所以,每天早上,他比别人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去山上练功。朱国阶这身武艺是从小拜过师的,所以,不是那种花拳绣腿。他能够一掌把三块红砖劈断,一脚能够在地上顿出一个深氹。总之,十来个男人不能够靠拢他,如果他发起威来,那十来个男人呢,就会变成一摊喊娘叫爷的稀泥巴。
  朱国阶的武艺虽然高强,却从不轻易出手,即使是窑山跟附近的农民发生激烈的争斗,双方大打出手,他也不动手伤人,只是劝说双方坐下来谈判。朱国阶说,这都是师傅教导的,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轻易出手。这个话很好理解,如果出手,就会伤人或死人,那样,祸就惹大了。所以,朱国阶遵守师训,简直是童叟无欺。当然,如果有人叫他露一手,他还是会露的,让大家高兴高兴。由此来看,朱国阶并不是那种很傲气的人。
  朱国阶喜欢喝酒。喝米酒,不喜欢喝瓶子酒。米酒是在附近农家买的,喝完了,再提着三个盐水瓶子去农家。其实,他喜欢到村子里的伍寡妇屋里坐,伍寡妇也爱喝酒,陪着他慢慢地抿,说说话。酒喝得差不多了,朱国阶则提着米酒,摇摇晃晃地往窑山走去。
  朱国阶有妻儿老小,却在很远的乡下,每个月回家住三四晚。所以,绝大多数时间在窑山。朱国阶除了喝酒,不打牌,也不看球赛演出和电影,就是喜欢去伍寡妇屋里坐坐。伍家离窑山不远,两三里路,几脚路就到了。他觉得伍寡妇家很清静,没有崽女吵闹,也无大人干涉,也似乎是白天被电锯声吵烦了,需要来此清静清静。
  认识伍寡妇,当然是由于买米酒的缘故。朱国阶认为,伍寡妇的米酒做得蛮不错,味道纯正,没有烧锅的煳味。所以,他成了伍家的常客。伍寡妇也很欢迎他。她喜欢朱国阶的乐观和开朗,不时地逗她笑。按说,伍寡妇是很忧愁的,嫁来不到半年,男人就病死了。想再嫁,一时却无人敢讨,说她的命太硬。朱国阶说,你不要听这些鬼话,有合适的就过去,绝对不要犹豫。又笑着说,哎呀,伍妹子,如果我没有婆娘,肯定讨你。伍寡妇听罢,微微笑。
  伍寡妇长得很丰满,脸圆圆的,自从死了男人,就变得消瘦起来,话也不多。村里少有人来陪她坐坐,认为屋里不吉利。而朱国阶经常来,伍寡妇倒是担心人家说闲话。朱国阶说,怕什么怕?把门敞开,怕哪个?伍寡妇说,朱师傅,你其实不晓得,有些人白天看不起我,到夜里就来敲门,烦死人。朱国阶说,你不开门,难道他们敢破门入室吗?
  总之,朱国阶很喜欢这个氛围,和一个女人静静地坐着,说说话,一口口抿酒,把夜晚的时光慢慢打发。他端着酒杯,经常痴望着伍寡妇。望着望着,好像看见伍寡妇突然轻轻地把门关上,然后,脱光衣服躺在床上,媚媚地对着他笑。他呢,呆呆地看着那堆白肉,总是有点迟疑。这时,伍寡妇小声地说,还不快来?啪一声,扯熄电灯。朱国阶端着酒杯,经常为自己的这个幻觉激动,又感到有点羞涩。所以,赶紧喝酒,以此掩饰自己的窘态。
  每次见他来,伍寡妇总要炒一两个菜,喝光酒没有味道。当然,朱国阶很懂味,不会让伍寡妇吃亏,买酒一定要给钱,炒的菜,也要折钱给她。另外,朱国阶有时从食堂买几个菜带来,省得伍寡妇动手。
  久而久之,两人都有点那个意思了。当然,两人明白,在屋里斗榫子绝对不行,只要房门一关,村里的风言风语就会狼烟四起。当然,两人可以约定去野外,夜晚随便往草地上一滚,鬼神也不晓得。伍寡妇毕竟是女人,既矜持又含蓄,不愿意先开口。朱国阶却比她还要矜持和含蓄,也不敢先开口。
  其实,两人心里都很想,只要其中一人先开口,好事就水到渠成了。
  有一天,朱国阶上班,突然看见伍寡妇匆匆地走来,脸色很不好,像病了。朱国阶觉得奇怪,伍寡妇从不来坑木场的,今天为何来了呢?哦,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事吧。朱国阶问伍寡妇,她愤愤地说,村里的杨小民好讨厌,这个光棍穷得讨不起婆娘,又懒又好吃,而且还喜欢沾花惹草,到夜里就来敲我的门,还装鬼叫,吓死我了。我骂他死皮赖脸,他竟然说我跟一个老倌子能够斗榫子,怎么就不能跟他斗呢?说得好痞的。
  伍寡妇说着说着,委屈的泪水流出来了。
  朱国阶听罢,很气愤,说,村里怎么出了这么个无赖?
  伍寡妇担忧地说,杨小民说他还要来找你的麻烦,说如果不是你把我的心勾走了,他就会有机会的。
  朱国阶笑着说,哦,那要他来吧,我们没有什么事,心中不愧。
  伍寡妇说,我只怕会败了你的名声。
  朱国阶说,不怕,我一个卖力气的锯木工,有什么名声?
  伍寡妇沉默一下,担心地说,哦,还有,杨小民以前学了几路毛拳,我担心他会打你。   朱国阶笑起来,那我也不怕。
  怎么不怕?伍寡妇说,万一打伤你呢?
  朱国阶肯定地说,打不伤的。他指着坑木场上的伙计,说,你看,有这么多人还怕他吗?
  伍寡妇并不清楚朱国阶有武艺,而且是武艺高强。然后,又说了几句,就慢慢地走了。
  那天晚上,朱国阶照常去伍寡妇家。
  朱国阶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只跟伍寡妇在屋里坐坐,竟然引起杨小民的不满和嫉恨,想来也是好笑。刚走到村子的大树下,朱国阶发现一个后生死盯着自己。后生打着赤膊,穿着短裤,想必这就是杨小民吧。实话说,杨小民还是长得可以,眼珠子很大,光脑壳,身上也有点肌肉。问题是,你杨后生喜欢伍寡妇,人家伍寡妇并不喜欢你,你死皮赖脸有什么味道呢?太没有骨气了吧。朱国阶心里哼一声,没有齿他,箭直往伍寡妇屋里走去。他却能够感觉到,有两道痛恨的目光在死死地追随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杨小民最嫉恨的就是朱国阶。这个死老倌子,几乎天天晚上来伍寡妇屋里,不就是想吃那砣肥肉吗?其实,依杨小民看来,他到伍家喝酒是假的,只是一个幌子而已,这能够哄住谁呢?再说,你是有婆娘的,老子呢,这辈子还没有摸过女人的屁股,好不可怜。现在上天开眼,给老子安排了伍寡妇,等老子来尝尝她的味道,你娘卖肠子的,居然来坏老子的好事。
  那天晚上,朱国阶和伍寡妇喝酒说话,有人却从门口不断地丢石头。呼一声,又呼一声,有块石头差点打在朱国阶的脸上。伍寡妇走到门口看,又看不见人,外面漆黑一团,骂呢,又不便骂,一骂,只会逗起村人的耻笑。关门呢,也会引起村人的猜忌。当然,两人都明白,这是杨小民在搞鬼。这个家伙太无聊,怎么像个告不变的细把戏呢?所以,朱国阶没有坐多久就走了,临走前,叮嘱伍寡妇赶紧把门关了,小心点为好。
  杨小民的脸皮真的很厚,见朱国阶来了,不仅偷偷地往伍寡妇屋里丢石头,进行威胁和恐吓。等到伍寡妇睡觉了,还要笃笃笃地敲门,或装鬼叫。吵得伍寡妇心惊胆跳,生怕杨小民破门而入。后来,杨小民更加放肆,心想,你姓朱的几乎天天来伍寡妇屋里,老子呢,也不让你轻松,所以,几乎天天去坑木场。去坑木场做什么呢?他要公然挑衅朱国阶。再说,我一个农民怕什么?杨小民真的去坑木场,当着众人说,姓朱的,你不要打伍寡妇的主意,有本事,就来打我的主意。他叭叭地拍着胸脯说。
  朱国阶哭笑不得,说,我如果打伍寡妇的主意,我是你的崽好啵?你要我打你的主意,你身上有什么主意打的呢?难道你身上也有肉眼子吗?
  坑木场上响出一片哄笑。
  杨小民气恼地说,你说你没有打她的主意,她怎么只齿你不齿我呢?何况,我跟她还是一个村子的。
  朱国阶笑起来,说,那你只有买纸烧香,去问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肯定会告诉你的。
  朱国阶的伙计们看不过眼,觉得杨小民太可耻,也太张狂了,警告说,老实告诉你吧,朱师傅是有武艺的,你不要在这里吵了,小心打断你几根狗骨头。
  杨小民并没有胆怯,以为他们故意吓他的。杨小民想,朱国阶如果有武艺,老子拿石头往伍寡妇屋里丢,他早就对老子下手了,还会这样忍气吞声吗?所以,杨小民反而来劲了,拳头骨一挥,说,好呀,有狠的就跟老子比比,老子早就闲得拳头骨想吃肉了。
  朱国阶哪里把杨小民放在眼里,所以,也不回应,继续埋头猪猪地锯木头。
  有伙计说,朱师傅,这个人太讨厌,你不如给他点厉害看看,免得在这里吵吵吵,电锯也吵,这个家伙也吵,会把我们吵成神经病的。
  朱国阶淡淡地说,他有力气吵就让他吵吧。朱国阶想过,对于这样一个无赖,骂不值得,打也不值得,最好的办法是不齿他,看他还能够在坑木场赖多久?
  杨小民真是太无聊了,下次来坑木场时,不再是直截了当地嘲讽朱国阶,他竟然寻来两块竹板,一边啪啪地打,一边有节奏地唱道,骚公鸡,脸皮厚,吃嫩草,够不够?不够就跟老子走,免得你再出丑。反来复去地唱,也不觉得乏味。
  有个伙计叫张国青,跟杨小民的年纪差不多,替朱国阶感到恼怒,这个家伙无事生非,造谣惑众,真是讨厌极了,所以,抄起木棒要打杨小民。朱国阶赶紧拖住,说,国青,莫跟他一般见识,如果打伤他呢?说罢,夺下张国青手中的木棒,把他拖到电锯旁边。张国青说,朱师傅,你的脾气哪里去了?像他这样污蔑你,你还忍气吞声吗?
  这一切,杨小民都看见了,还以为朱国阶害怕他,所以,竹板打得更加脆响,声音唱得更大,像个流浪的民间艺人。其实,杨小民的目的是,一定要逼着朱国阶下保证,保证不去伍寡妇屋里。而朱国阶一直没有说这个保证,好像并不害怕败了他的名声。
  尽管杨小民如此侮辱朱国阶,朱国阶也不动气,他觉得太好笑。老子幸亏没有跟伍寡妇斗榫子,不然,被杨小民这样一吵,心里还真是没有底气。所以,朱国阶仍然理直气壮地去伍寡妇屋里。伍寡妇呢,这时却有点胆怯,好像不太欢迎他来,脸色忧郁,心事重重。朱国阶问她是不是杨小民太吵,伍寡妇说,他不仅吵,还在村里放肆造谣,说我们之间有路,说他看见我们在山坡上那个了,甚至还编造许多下流的细节,搞得我没有脸见人。
  朱国阶坦荡地说,只要走得正,就不要怕。
  伍寡妇一脸忧虑,说,你当然不怕,我一个寡妇,哪里经得起他这样造谣呢?没有的事都好像变成真的了。
  朱国阶宽慰道,莫听就是了,当他是放屁。你不晓得吧,他常常来坑木场,当众污蔑我,我也没有听在耳里。
  伍寡妇惊讶地哦一声,气恼地说,哎呀,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无赖。
  朱国阶抿口酒,说,对待无赖的办法,就是不齿他,终有一天,他会感到没有味道的。
  伍寡妇说,我看他倒是越来越觉得有味道了。
  杨小民呢,仍然来坑木场嘲弄朱国阶,所以,坑木场的伙计们都相信朱国阶肯定跟伍寡妇有路了,纷纷问朱国阶,是不是有路呢?有就有,怕个卵,以后她来了,我们叫二嫂好吗?   朱国阶呵呵笑道,你们这些猪啊,我哪里跟她有路呢?你们怎么相信小痞子的话呢?他是骑不到伍寡妇,就把脾气发在我脑壳上,我实在是背了冤枉嘞。
  伙计们还是不解,说,既然冤枉你,他那样嘲弄你,你怎么没有脾气呢?你只要动一根手指头,就会让他断几根肋骨。
  朱国阶说,那也不必,如果伤了他,他这辈子就完了。再说,难道他说我是强盗,我就是强盗吗?
  总之,对于杨小民无理的挑衅,朱国阶仍然不生气,或者说,懒得生气。
  后来,杨小民又增添了一个内容,每次打完竹板,然后,在坑木场花拳绣腿地打起毛拳来,舞过来舞过去地威胁朱国阶。现在,杨小民采取一文一武的攻势,企图压服朱国阶。朱国阶呢,看都不看一眼,那样的毛拳值得看吗?老子懒得看。伙计们都催促朱国阶露一手,让这个不知趣的家伙明白什么是真武艺。朱国阶却摇摇头,毫无兴趣,继续锯木头,锯得木屑飞溅。他觉得杨小民的功夫太嫩,嫩得上不了台面,自己不屑与他比试,与他比试会掉自己的面子,所以,一概不齿。当然,如果此人有真功夫,朱国阶倒是愿意与他一比,只是目的不是在于伤害对方,而是在于切磋。
  杨小民很有一股子韧劲,好像这辈子不把伍寡妇搞到手,永不罢休。所以,一方面,他没有放弃对伍寡妇的骚扰和造谣,另一方面,也没有放弃对朱国阶的挑衅。以他杨小民的思路,惟有把朱伍两人治得服服帖帖,自己才有可能取胜。所以,他不厌其烦地向左右出击,以达到最后的目的。
  朱国阶想,如果杨小民对伍寡妇仅仅是骚扰和造谣,还不算太过分。只要是男人,尤其是光棍,谁不想跟伍寡妇好呢?谁不想吃那砣肥肉呢?自己虽然是有婆娘的,心里不是也很想她吗?诚然,杨小民此举实属可恶,又让人觉得十分可怜,肯定是没有别的女人可以骑,所以,惟有盯住伍寡妇。
  那天,朱国阶在坑木场上班,只见伍寡妇哭哭啼啼地跑来,把他叫到一边,极其痛苦地说,杨小民那个流氓,昨晚竟然撬开了她的屋门,把她揿在床上,衣服都被他扯烂了。如果不是她大叫大喊,村里人匆匆地赶来,还不晓得怎么收场。伍寡妇边哭边说,朱师傅,你要给我出口恶气,不然,我只有死掉算了。说罢,蹲下来,哇哇大哭。
  朱国阶一听,心里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杨小民竟然如此放肆和疯狂。看来,是要教训教训他了,如果再不教训,还不知发展到何种地步。搞得不好,伍寡妇真的会寻死路。而自己见死不救,岂不是辜负了伍寡妇的信任吗?
  朱国阶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叫伍寡妇回去,还说,我一定会教训他的。
  伍寡妇刚离开,只见杨小民流里流气地走来。他看见伍寡妇,顿时眼珠子放亮,竟然张开双手去抱她。伍寡妇吓得乱跑,又慌忙地返回来,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躲到朱国阶的身后。这时,朱国阶的火气噗地燃烧起来,放下手中的木头,也没有把电锯关掉,然后,默默地朝杨小民走去。
  杨小民怔了怔,开始并不怎么胆怯,老子起码比他年轻一二十岁,怕个卵。况且,老子还有武功。所以,杨小民肆无忌惮地大喊,哎呀,老屁股你来呀,老子就稳在这里,你敢吞掉老子一根毫毛吗?说罢,双腿一前一后地站稳桩,举起双拳,摆出凶猛的架式,眼珠子狠狠地盯着朱国阶。
  这时,坑木场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伙计们早已盼望这一天了,无奈朱国阶极其忍耐。现在,见朱师傅准备动手,他们纷纷停止手上的工夫,兴奋起来,为朱国阶助威。朱师傅,打死这条狗卵,不打死,也要叫他脱层皮。大喊一阵子,忽然静下来,等着好戏开场,惟有电锯声在呼呼地轰鸣。
  朱国阶冷笑地对杨小民说,老弟,看来你今天硬要逼我露一手,我呢,也没有退路了,当然,我们还是有言在先,你如果吃了亏,不要怪我。
  杨小民叫喊道,来呀,来呀,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屁股,如果不是你这条灾狗挡路,伍寡妇早就归我骑了,还有你的份吗?
  朱国阶显得很轻松,并没有摆出什么架式,好像不是准备打架的,而是在散步。接着,他慢慢地走近杨小民,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杨小民运足气,稳住双脚,刚想把一肚子的愤恨顺着拳头骨打去,只见朱国阶突然张出一只手,一把接住杨小民的拳头,迅速一扭,然后,呼地来一个有力的扫膛腿,杨小民惊恐地哎呀一声,倒墙似的,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像一只朝天的王八。
  伙计们大声叫好,喊道,朱师傅,再来一个,太高级了。
  伍寡妇也很惊奇地叫道,好啊好啊,打打打。
  伍寡妇认识朱国阶这么久,居然不晓得他有一身好武艺,不由暗暗地佩服他的涵养。心想,经过这一场打斗,她会更加喜欢朱国阶,决定不再像以往那样的矜持和含蓄了,也许就在今晚上,她要主动开口了。
  朱国阶低下头,嘲笑地看着倒地的狼狈不堪的杨小民,他想,如果杨小民认输,就到此为止,教训教训罢了,毕竟伤了人不是一件好事。谁知杨小民不愿认输,反手在地上一撑,企图爬起来继续跟朱国阶打斗。这时,朱国阶就很不客气了,伸出结实的右脚向上一勾——这一手更是令人惊奇叫绝——竟然把杨小民从地上勾起来,像勾一根稻草似的,轻轻地把杨小民抛向空中,双手又立即接住杨小民的背部。紧接着,像玩杂技般,迅速地将杨小民转动起来,似陀螺飞旋。天啦,一百多斤的杨小民被他转在手中,朱国阶居然气不喘,腿不颤,腰不软,轻松自如,像在玩耍一块小手帕。
  那个情景,真是十分的精彩好看,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人们看得目瞪口呆,继而,又拍手叫好,顿足叫绝。他们跟朱师傅在坑木场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绝功夫呢?
  杨小民在朱国阶的手中绝望地大叫大喊,即使想挣扎,也无济于事,他完全被动了,像一个被朱国阶随心所欲把玩的玩偶。现在,他想告饶认输也来不及了,任凭朱国阶玩弄在股掌之中。
  朱国阶真是绝好的功夫,将杨小民在空中转动十分钟左右,终于嘿地一声大吼,只见杨小民的身体迅速地脱出朱国阶的双手,在空中飞出去。
  伙计们认为,杨小民等下摔倒在地,肯定会断几根骨头,不是残废,怕也得要在床上躺上半年一年吧。   谁料事态出乎于伙计们的预测。
  此时,杨小民像脱离控制的飞人一样,随着巨大的惯性,竟然直向电锯飞去。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杨小民终于落地,再一看,身子已经锯成了血淋淋的两截,像流血的木头。
  汽 车 队
  运输工区的旁边是汽车队。
  有十几辆解放牌汽车,呈墨绿色,新旧不一。
  汽车队有一个很大的沙土坪,两边还有车库,车库没有门,都是敞开的。沙土坪里浸染着一块块黑色斑迹,那是机油或黄油留下的印记,当然,这里那里还丢下黑污污的纱团。几个浑身油污的人在忙着,一看,就晓得是修理工。司机们一般还是比较干净的,只管出车。如果车坏了,有修理工招呼。大门边有个小小的进班室,每天早上司机们来了,队长逐一地安排任务和行程,张三去哪里,李四到哪里,安排完毕,司机们拍拍屁股走人,进班室就陡地变得空荡荡的了。
  留下队长默默地抽烟。
  队长姓欧阳。
  欧阳很胖,都叫他欧阳胖子,当面肯定叫欧阳队长。欧阳胖子四十几岁,抽烟很厉害,也很小心,抽一口,就把烟窝在手掌心,好像随时可以把烟灭掉。如果看见别人抽烟,欧阳胖子会习惯性地发出警告,小心点,车队烧了,你会抓去坐牢的嘞。所以,别人也像他一样,抽一口,就把烟窝在手掌心。
  这是汽车队一个很特别的动作。
  那时候,司机很吃香,许多人都要求他们。比如说,坐个便车啦,或是帮忙带点东西啦。关系好的,也就点头答应,如果关系一般的,懒得齿人家。欧阳胖子是队长,当然更牛皮,十几个司机都要听他的安排,他说去东就去东,他说去西就去西,没有什么价钱讲。
  按说,像欧阳胖子这种人,生活是很滋润的。而人一生哪有完美的呢?所以,欧阳胖子也并不完美,他摊上了一个有病的长年不愈的婆娘。婆娘叫吴真芳,患有严重的黄胆肝炎,药也吃了,院也住了,反正好不了。脸上秋年四季黄黄的,像贴了一张黄表纸,有点吓人。自然,夫妻俩连崽女也不敢生。看着人家夫妻生了一个又一个,欧阳夫妻很羡慕。当然,欧阳胖子还是很不错的,多年来没有嫌弃婆娘。如果婆娘住院,一心陪着她,如果婆娘出院,天天给她熬草药,从无半句牢骚,更没有给婆娘脸色看。至于家务诸事,婆娘更不需要动手,都是欧阳胖子一手操劳。别人都说,看来欧阳胖子上辈子欠了吴真芳的,吴真芳是向他来讨债的,不然,怎么摊上这么个婆娘呢?如果欧阳胖子讨个身体健康的婆娘,还不晓几多的幸福。欧阳胖子一心想治好婆娘的病,不断地叫司机们外出时打听民间药方,然后,在家如法炮制,像个合格的熬药师,熬药给吴真芳吃。
  欧阳胖子这样好,吴真芳当然很感动,觉得自己虽然有黄胆肝炎,毕竟还是幸福的,她觉得愧疚的是,自己给男人带来的却不是幸福,是终日的操劳和忙累。如果碰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不说这般细心照料,恐怕早已离婚,那么,自己这辈子就十分悲惨了。当然,吴真芳也很不错,明白自己迟早跟他走不到头,所以,居然安排起他往后的生活来。
  安排什么呢?
  谁也想不到,吴真芳给欧阳胖子安排一个妹子。
  这个妹子就是隔壁的胡桂桂。
  当时,胡桂桂还是知青,十九岁,皮肤不白,却很光滑,牙齿尤其白得醒目。父亲是走窑的,母亲是家属工,外加两个妹妹,家里条件还算一般。胡桂桂每次从茶场回家,经常来欧阳胖子家玩耍。胡桂桂是个很有怜悯心的妹子,看见欧阳胖子每天下班回来忙东忙西的,胡桂桂就动手帮忙,凡事都很细心,还一口一个地叫吴姐。久而久之,吴真芳就有心让这种关系融洽起来,经常叫欧阳胖子买鞋子或雪花膏送给胡桂桂。
  两人甚至还以姐妹相称。
  按说,像胡桂桂这样的妹子,以后等到窑山招工,是绝对能够找到满意的对象,所以,没有必要这么早就定下来跟欧阳胖子。再者,年纪上也相差太大,十多岁,别人会笑话的,会说这哪里像丈夫?简直就是爷老倌。开始,胡桂桂心里很有障碍,担心到时候别人嘲笑她。她却亲眼目睹欧阳胖子对婆娘的一片爱心,所以,就渐渐地动了心,那些障碍也慢慢地消失了,觉得这样的男人世上少有。如果放在别的男人身上,能有这般细心和爱护吗?家里恐怕早就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了。再说,欧阳胖子虽然体态乏善可陈,职务却是窑山的肥缺。你说,一个女人有了这两样东西,以后的生活还有什么发愁和担忧的呢?
  胡桂桂喜欢往欧阳胖子屋里跑,其父母有点担心,事实明摆着的,吴真芳病成这个样子,性命不会太长,胡桂桂在欧阳家走进走出,生怕胡桂桂跟欧阳胖子闹出感情来。所以,胡桂桂每次拿着吴真芳送的礼物,父母就要追问是哪个送的,胡桂桂说是吴姐送的。父母不相信,说,桂桂,你不要鬼迷心窍嘞,天上没有馅饼掉下来嘞。
  如果不是欧阳胖子,换一个别的男人,胡桂桂的父母可能还不怎么担心和反对。尤其是胡父,曾经让欧阳胖子梗过几次,欧阳胖子没有让他搭便车。事情虽然过去很久,胡父却一直耿耿于怀。娘卖肠子的,不就是个卵司机吗?哪里这样无情呢?胡父竟然屡次希望欧阳胖子出车祸。
  车祸没有出,欧阳胖子后来还当上了队长。现在,胡桂桂似乎还跟欧阳夫妻打得火热,如果火热出什么丑事来,老子这张老脸就没有地方放了。胡父看事透彻,明白这是吴真芳的诡计,生前就开始安排胡桂桂做她的接班人,如果不是她明里暗里怂恿,胡桂桂能够走进欧阳家吗?
  胡父找到问题的根源,开始和婆娘商量,怎样才能让吴真芳对胡桂桂反感,如果她有了反感,胡桂桂就走不进欧阳家,他们的担心也就自动消失了。婆娘很严肃,这是关系到桂桂的终身大事,绝对不能够马虎了事,就说,桂桂如果去欧阳家,我先悄悄地在桂桂的衣袋里面放一只打屁虫,把病得要死的吴真芳臭晕,以后她就绝对不会欢迎桂桂了。
  胡父说,你蠢,桂桂只要把打屁虫抓出来,污点不就洗掉了吗?
  婆娘眨眨眼,又说,那我装着桂桂的声音站在欧阳家门外,故意说吴真芳的坏话,那不气死她吗?
  胡父断然地说,你蠢,你以为吴真芳是聋子呀?听不出你这个烂砂罐嗓音呀?   婆娘连献两计,无一采纳,难免有点泄气,说,那只有把桂桂关在家里不准出去。
  胡父说,你蠢,你以为桂桂还只是三岁的细把戏吗?
  最终,胡父还是采取相当温和的手段,试图阻止胡桂桂去欧阳家。他耐心地对胡桂桂说了几次,点明其严重性,胡桂桂看着父亲笑了笑,嘴巴上说,不会去的,不会去的。
  其实,胡桂桂哪里会听呢?
  现在,去欧阳家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环节,所以,她先在外面装模作样地转几转,然后,悄悄地从后门溜进欧阳家。她喜欢跟吴真芳说说话,喜欢帮欧阳胖子做点事,更喜欢拿着他们送的礼物欣赏。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融进了这个家庭,是其中的一员了。
  婆娘不满地对男人说,你看你看,桂桂又溜到欧阳家去了。又说,你的话根本不起作用,老话说,三句好话,当不得一马棒棒。
  胡父不快地说,哎呀,你一个女人家,心肠怎么比我还硬呢?说实话,我舍不得打桂桂。
  婆娘说,哼,你现在舍不得打,等到她肚子大了,你想打都打不得了。
  胡父见劝说桂桂无效,决定从吴真芳身上打开突破口。他对婆娘说,你不要啰哩啰嗦,打还是打不得,说不定打出人命来,那个刘三故不是不准他大女谈恋爱吗?不是狠狠地打过她吗?结果呢?他大女不是跳河了吗?刘三故好后悔的。我心里有个计策,你只要听我的命令就行了。
  婆娘说,你只要不掉我的命,我就听你的命令。
  趁胡桂桂在茶场没有回来时,胡父派婆娘去隔壁欧阳家——当然,趁欧阳胖子还没有下班的时候——婆娘第一次接受任务,态度非常之认真,手里装模作样穿针引线地打鞋子,脸上故意笑眯眯地对吴真芳说,哎呀,小吴你不晓得吧,我家桂桂的姨妈说,她在邵阳城里有个同事的崽在东北部队,比我家桂桂只大三岁,她跟我说,等到我家桂桂一招工,就介绍他们认识。桂桂的姨妈还说,她跟那个同事讲了,还看了我家桂桂的相片,那个同事非常乐意嘞。
  吴真芳听罢,心里有些紧张,脸上笑笑地说,那好呀,到时候我们要吃喜酒嘞。
  胡桂桂妈妈还说,桂桂如果跟那边谈成了,那边会把桂桂调到邵阳城里,比在窑山不知强多少倍。坐了一阵子,胡桂桂妈妈认为已经完成了任务,站起来,忽然叫道,哎呀,我要回家煮饭了,不然,那些斫脑壳的回来会骂我嘞。
  胡桂桂妈妈走了之后,吴真芳默默地坐了许久。
  等到欧阳胖子下班回来,吴真芳没有说桂桂妈妈来过,更没有说桂桂姨妈给她做介绍,只是提醒欧阳胖子说,桂桂快过生日了,你替我给她买点礼物吧,尽量买好一点的,不要老是香皂呀手帕呀鞋子呀,那样显得太小气。
  欧阳胖子点点头,说,好,没问题。
  其实,在对待胡桂桂的事情上,欧阳夫妻心照不宣,虽然想法一致,嘴巴上却从来没有明说过,似乎都有点顾忌,尤其是欧阳胖子,似乎说出来对不起婆娘。
  这次,欧阳胖子出手大方,托司机去长沙买一块女式手表,上海牌的,一百二十块钱,这在当时算是奢侈品了。一般人买这种奢侈品,都要靠同事打汇。比如说,十个人,每人出十块钱给其中的张三,让他先买。下个月,再让李四买,总之,一个人是没有这个财力的。
  欧阳胖子把铮亮的手表交给吴真芳,她看了看,笑着说,嗯,这算一份大礼。然后,叫欧阳胖子收起来。
  有吴真芳做后盾,胡桂桂比其他女知青要讲究得多,她有香皂,有花样翻新的小手帕,还有只有城里妹子才能穿上的凉鞋。所以,她觉得很满足,同时也十分明白,这一切都是吴真芳送给她的,她更清楚,吴姐送给她的这些礼物不是无缘无故的。所以,有时候她居然隐隐地期盼着那一天到来,又隐隐地产生某种担忧。
  胡桂桂在生日那天回来了,先在家里吃了生日饭,再到欧阳家里饱吃一餐,欧阳家里的饭菜十分丰盛,哪里是胡家所能比的?吃罢饭,当吴真芳把崭新的手表送给她时,胡桂桂惊讶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居然不敢伸手去接,似乎摆在吴姐手里的手表烫手。当时,胡桂桂的嘴巴和眼睛张得很大,不相信吴真芳的话似的。吴真芳微笑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收下吧。胡桂桂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边退边把脑壳摇来摇去。
  当然,胡桂桂最终还是收下了手表,她很激动,心脏跳得很厉害,恨不能立即戴上它,这起码在知青中,她是头一个有这种手表的。她明白,这块昂贵的手表,吴真芳不是凭白无故地送给她的,这分明是在继续加重砝码,让她再也无法拒绝这门婚事。关于这一点,胡桂桂当然也心照不宣,她只是担心父母那一关能否闯过去,所以,现在暂时还不能确定。胡桂桂只在欧阳家试着戴了一下,终究不敢把手表戴出来,到茶场也不戴,把手表锁在箱子里,似乎担心闹出风波来。
  胡桂桂父母却始终以为,对吴真芳说了邵阳那个在部队当兵的事情,完全能够打破欧阳夫妻的企图,你娘的豆腐,你一个二婚男人,能够比得上一个黄花崽吗?那是天上地下嘞。胡桂桂父母却不知吴真芳不仅没有死心,反而加快步伐,把胡桂桂紧紧地拉在自己身边,叫她无力拒绝。
  茶场的生活很差,每天三餐不是萝卜就是白菜,不是白菜就是萝卜,清汤寡水,知青们的肚子哪里有点油水?所以,他们有时都回家来揩油。只是他们再回家揩油,也揩不过胡桂桂。一,胡桂桂不需要揩父母家里的油,二,谁家里比欧阳胖子家的油水足呢?吴真芳只要看见胡桂桂回来,就叫欧阳胖子买好菜,叫他煮上五六大碗,让胡桂桂大吃大喝。胡桂桂每次回来,在父母家住几天,就在欧阳家吃几天。在吴真芳的指挥下,欧阳胖子还叫司机们带回很少能吃到的奶糖啦,各种罐头啦,让胡桂桂大饱口福。所以,胡桂桂的脸色比起别的知青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看着看着,人就胖了起来。在那个年代,人胖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也算是罕见的好事。再说,胡桂桂家里的饭菜哪里比得上欧阳家的?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胡桂桂却很聪明,为了避免父母生意见,每餐吃饭时只吃一点点,说人不蛮舒服。然后,像一只硕鼠般悄悄地溜到欧阳家里大快朵颐,简直像个饕餮之徒。吴真芳不能吃什么东西,却很高兴地看着胡桂桂吃,还催促道,桂桂,多吃点,多吃点,不要剩下。   当然,胡桂桂每次来欧阳家,只要吴真芳没有注意,欧阳胖子的目光就会充满欲望地朝胡桂桂射来。对于这种男人的目光,胡桂桂并不反感,怯怯地承接对方的目光,然后,害羞地低下脑壳。她当然明白欧阳的意思,对方想跟她斗榫子。关于这一点,胡桂桂觉得还为时过早,吴真芳还在眼前,如果跟欧阳上床,两人是快活了,那就太对不起吴姐了。
  那么,吴真芳又是怎么对待这件迟早要发生的事情呢?她虽然没有明显地提醒过欧阳胖子,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微妙的意思是,还是等我闭眼之后再说吧。所以,欧阳胖子虽然欲火难耐,终究还是不敢乱来。其实,对于这样一个长年病重的女人,男人除了应有的照顾,跟别的女人上床应该是有点胆量的,欧阳胖子却不知为何,胆子老是大不起来。
  在这三年里面,吴真芳住过两次院,每次要住两三个月。胡桂桂也会抽空从茶场赶回到医院招扶吴姐,招扶几天回茶场,然后又来。辛苦是很辛苦,胡桂桂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吴姐对她很不错,她也要给予一些回报。
  在吴真芳住院的日子里,欧阳家空荡荡的,应当说,欧阳胖子和胡桂桂的机会来了。所以,趁着回家煮饭菜时,欧阳胖子实在憋不住,放下菜刀,突然抱着胡桂桂打啵。胡桂桂没有拒绝,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打啵,浑身酥软,甚至任由欧阳胖子将她抱到床上。这时,欧阳胖子迫不急待地把她的衣服脱掉,然后,手脚忙乱地脱自己的衣服。这时,欧阳胖子忘记了吴真芳的提醒,心想,反正是迟早的事情,老子管不得那样多了。胡桂桂也是这么想的,这反正迟早要发生的。当两人准备斗榫子时,怪事出现了,欧阳胖子怎么也不行,不行的原因是眼前总是出现吴真芳不断晃动的影子,这个影子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像幽灵威胁他,让他不能得逞。胡桂桂呢,也觉得吴真芳就站在床面前看着,居然面孔狰狞,嘴巴里伸出白森森的长獠牙,吓得她慌忙坐起来,连连说,不行,不行。欧阳胖子仍在故作从容地说,你是怎么搞的?胡桂桂惊骇地说,吴姐就站在我面前嘞。欧阳胖子沮丧地说,我也觉得她站在这里嘞。说罢,两人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好像吴真芳马上就要闯进来了。
  自从这次以后,即使吴真芳不在家里,胡桂桂和欧阳胖子也不敢唱被窝戏,两人最多打个啵而已,当然,都感到很不过瘾,感到十分遗憾。本来,吴真芳是他们之间的牵线人,现在,却成了两人中间的巨大障碍,无论谁想起吴真芳,都会手忙脚乱地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吴真芳简直像一道阴影,不时飘动在他们眼前,逼迫两人不敢乱来。所以,胡桂桂和欧阳胖子有许多的无奈。如此看来,不等到吴真芳去世,两人无法斗榫子。欧阳胖子感叹地说,哎呀,这真是怪事,难道她有什么神法吗?胡桂桂也说,真是怪事,太怪了,太怪了。欧阳胖子搂着胡桂桂,痛苦地说,为什么就弄不成呢?胡桂桂也很痛苦地说,是呀,为什么呢?两人议论一番,一致认为,肯定是吴真芳对他们太好了,他们于心不忍。
  当然,吴真芳住院时,是无法猜测男人跟胡桂桂是否斗榫子,他们回家的机会很多,按说,两人憋不住,干柴烈火,不把屋里搞个天翻地覆,不会罢休。而吴真芳偏偏有这个本事,她虽然躺在病床上,不出病房一步,而他们走进病房,吴真芳只要迅速地扫一眼他们脸上的表情和眼神,就明白他们并没有上床。所以,吴真芳暗暗地感到高兴和安慰,他们至少在肉体上还没有过真正斗榫子,还没有彻底背叛自己。她还在这个世上,谅他们不敢轻易冒犯。至于这一点,她很放心,觉得他们毕竟不敢胆大妄为。如果自己这样重病在身,他们却时常背着自己行鱼水之欢,心里是很难受的,也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如果自己眼睛一闭甩手走了,世上的事情什不晓得了,那就让他们快活去,胡桂桂可以接自己的班了,当然,接班的时间却不是现在。所以,现在的欧阳胖子和胡桂桂,甚至害怕看吴真芳的眼神,那种眼神有一种特别的尖锐,有一种明察秋毫,有一种不可欺骗的透彻。这种目光十分明白地告诉他们,她如果还在这个世上,你们是绝对不可以斗榫子的,这是她唯一的原则,也是她唯一的要求。所以,有时候,欧阳胖子甚至对胡桂桂说,哎呀,我巴不得她快点走。胡桂桂居然也说,我也是。当然,欧阳胖子又赶紧补充说,这个话千万说不得。胡桂桂点点头,说,当然说不得。
  一天下午,吴真芳终于不行了,医生虽然在抢救,却十分坦率地对欧阳胖说,你准备后事吧。吴真芳在弥留之际,好像还在耐心地等待一个人出现。
  这时,只见胡桂桂急急忙忙地从茶场赶来,扑向病床,哭喊道,吴姐,吴姐。
  让大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吴真芳突然睁开眼睛,轻轻地抓住胡桂桂的一只手,又抓过欧阳胖子的一只手,然后,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吴真芳虽然已经说不出话,却一直紧紧地抓着他们的手,然后,轻轻地叹一声,这才终于落气。
  在场的人,无不唏嘘不已。
  医 院
  医院坐落在山坡上,实在没有道理。
  一条斜斜的灰马路冲上去,坡很陡,于病人于汽车都不方便。如果汽车呜地开上去,屁股后面的灰尘蓬起来,像一条往天空升腾的黄龙。汽车呜地开下来,灰尘则像一条向人间俯冲而来的黄龙,邋遢得很。如果是哮喘病或心脏病或高血压病人,拼命爬到山坡上,恐怕连四两小命都没有了。所以,凡是来医院看病的,不论病轻病重,都要骂这个布局的人,骂他是斫脑壳鬼。其实,人们都不晓得这个布局的人到底是谁。
  反正愤愤地骂一句,心里就觉得轻松一些。
  医院有门诊,有住院部,有药房,有手术室,有X光透视室,有消毒室,有仓库,还有食堂,等等。医院的后面是土丘,有一片不很茂密的松树,还有齐膝盖的杂草,显得很寂静。间或,还有棕白相间条纹的松鼠窜动。医院的前面有一块很大的草坪,草坪边缘栽着一线桃树,稀稀拉拉的,似营养不良。那些残疾人坐在轮椅上,默默地晒太阳,脑壳无力地低垂,像一座座无语的雕像。草坪边还扯着很长的铁丝,上面晒着色彩单调的衣服,以及白色的床单,它们时而有气无力地掀动一下,似乎显示着主人生命的存在。
  公正地说,由于医院的地理位置,所以,还算一个相对安静之处。   当然,对于刘忠良医生来说,心里是不太安静的。
  本来,如果家里或同事之间没有矛盾,那么,刘医生唯一牢挂的就是病人,耐心地给他们看病,认真地开处方,叮嘱他们注意哪些方面,如此而已。如果病情有重大转机的患者,那更是刘医生所牢挂的,这是他妙手回春的最好证明。再说,刘医生在医院算很有水平的,老牌大学生,从医多年,经验丰富。对患者的态度尤其好,很耐烦,脸上挂着微笑,说话轻轻细细,显得很有修养。所以,没有人不说刘医生呱呱叫。如果来看病,都争着让他看,弄得别的医生只敢在心里嘀咕。刘医生曾经救过许多人,当然,也见证过一些人死去。每逢有人离开这个世界,刘医生都是泪水汪汪的,好像这是他的重大失职。其实,有许多病也不是他能够治好的,所以,也无人责怪他。
  从最近开始,刘医生可能碰上鬼了,竟然被一个病人牵挂了,或者说,被死死地缠住了。
  这个人叫庆麻子,采煤队的工人,快五十岁了。其实,庆麻子的脸上并没有麻子。麻子的绰号是由于这个人的鬼名堂很多——民间说麻子的名堂很多——所以,人们叫他庆麻子。庆麻子的家在乡下,除了每个月回家几天,一般都在走窑。
  有一天,他来到医院对刘医生说,他心里很不舒服,像鬼抓着似的,很难受。还皱着两弯眉毛,一只手不断地抚摸排骨似的胸脯。刘医生仔细地问了问情况,伸出听诊器听他的胸脯,心脏跳动十分正常,无一丝杂音,所以,并没有听出什么毛病来,一切都很放心。刘医生看着庆麻子,心想,可能是他有点心理问题吧。就给他开了药。其实,那些药是无关紧要的,只是让他有一种心理上的安慰而已。多年的从医经验告诉他,有些病人是自己疑神疑鬼造成的紧张心态,走入某种误区。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毛病。所以,刘医生还委婉地开导庆麻子,说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叫他尽可放心,不必担忧,还叫他去打打牌,或是散散步,喝喝酒,要他分散注意力。当然,他没有说庆麻子有心理上的问题,担心他接受不了,很反感。刘医生以为,庆麻子肯定会叫他开病假条的——如果他要来开,自己当然会给他开——谁知庆麻子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
  既然用不着开病假条,刘医生还以为,庆麻子不会找他看病了,他没有病,还来看什么病呢?
  第二天,谁知庆麻子竟然又来找他。
  庆麻子苦着脸说,吃了药也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效果。话语间,好像还有点责怪刘医生。刘医生说,哦,那不可能一下子见效,你再吃几天药看看吧。所以,庆麻子又吃了几天药之后,来到医院仍然说没有任何效果,胸膛里很不舒服。这次,庆麻子的态度很不好,说,刘医生,你开的这种药,难道要让我吃到见阎王那天吗?怎么没有一点效果呢?
  很显然,庆麻子的话说得有点过重了。
  刘医生一听,心里有些不高兴。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庆麻子一定是心理上的问题,所以,仍然没有直率地说出来,建议他去县城医院看看。庆麻子却不愿意去,拍着胸脯说,哎呀,我又不是什么重病,去县城医院做什么呢?
  刘医生无奈地说,哎呀,那我也查不出来。他沮丧地垂下脑壳,看着摆在桌子上的空白处方单,竟然莫明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失败感——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庆麻子很不讲理,居然说,哎呀,这么一点小毛病你都查不出来,那要你这个医生做什么?
  这时,刘医生简直惊愕了,甚至还有点气愤,浑身微微颤抖,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庆麻子。他看过许多的病人,没有谁敢这样放肆地说他。所以,刘医生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无聊,简直是无理取闹。所以,对庆麻子的态度也渐渐地变了,不太齿他。
  其实,这对于刘医生来说,也是第一次如此对待患者——如果把庆麻子看成患者的话。所以,刘医生也冷静地反省过,自己对患者的态度历来有口皆碑,为什么对待庆麻子却是这种态度呢?他很想扭转过来,尽量对庆麻子的态度放好一点。而只要看见庆麻子在门诊室出现,刘医生脸上的微笑好像立即躲藏在皮肤下面,根本笑不起来。所以,刘医生只好安慰自己,唉,还是顺其自然吧。
  其实,庆麻子这个人,曾经给刘医生留下过极其深刻的印象。
  刘医生以前给他看过一次病,好像是庆麻子屙肚子。刘医生给他开药吃,谁知庆麻子竟然来找他吵架,把拳头砰砰地擂在桌子上,愤愤地说,娘卖肠子的,越吃药,老子的肚子越屙得厉害,你看我瘦得像个什么鬼了?简直像根稻草。刘医生一听,感到很奇怪,一般地说,是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的,难道他屙肚子跟别人不一样吗?按说,吃几粒土霉素就能够止泻,效果很显著。所以,庆麻子这么一闹,刘医生马上给他吊几瓶盐水,才终于止住泻。从那之后,刘医生很不喜欢庆麻子,觉得被他一吵,自己掉了面子,其形象大打折扣。刘医生很爱护自己的羽毛,很在乎自己的名声,所以,心里很不舒服,在路上碰见庆麻子也不打招呼。
  庆麻子看见刘医生这副不冷不淡的样子,明白他还在计较自己上次的吵闹。就想,这个姓刘的心胸也太狭窄了吧?居然这么记恨。老子如果不屙肚子了,难道故意来吵闹吗?心想,看来老子要治治他心胸狭窄的毛病。所以,庆麻子故意来找刘医生的麻烦,试探他心胸到底狭窄到何种地步——这是庆麻子的真正目的。娘卖肠子的,不要认为自己是医生就了不起,把走窑人的性命视同儿戏。老子就要故意来气气他,看他能够奈何老子吗?庆麻子想,我屙肚子你都治不好,如果人家生了大病,岂不是送他见阎王吗?
  其实,庆麻子有什么卵病?什么病都没有。
  所以,刘医生一旦看见庆麻子来了,不怎么跟他说话,态度是要齿不齿。心想,患者都是来求医生看病的,你既然来看病,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吧。我对你的态度生硬,那是你庆麻子有意造成的,责任不在于我。庆麻子呢,不管刘医生的态度如何生硬,偏偏厚着脸皮缠他。而且,这不是一般的缠,几乎每天都找他看病。庆麻子反正有的是时间,白班四点钟下班,下了班就来医院。如果上中班和晚班,时间就更宽裕,那一定要来磨磨刘医生。庆麻子像其他的患者一样,也不掺队,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椅子上,老老实实地等候,默默地望着刘医生。只是目光中有一种异样,包含了嘲笑,或游戏感。   所以,等到庆麻子看病,他才说,刘医生,我的病还是要麻烦你看看。每次见面,他总是说这句话,皱眉苦脸,一副很可怜的样子。他似乎求刘医生妙手回春,快点治好他的病。
  为此,刘医生感到很恼火,本来良好的心境一下子被破坏掉了,又不便动怒。医生的身份摆在这里,如果对患者发脾气,成何体统?所以,刘医生看见这个闹药来了,只好说几句现话,很有敷衍了事之意,甚至连药也不开。他明白,吃药也是没有效果的,这个庆麻子,肯定是心理上的问题。庆麻子呢,也不计较刘医生生硬的态度,甚至还讨好地说,刘医生,我是相信你嘞,才来请你看病的嘞。不然,我为什么不找其他的医生呢?就是觉得你能治好我的病。
  刘医生把卧水笔往墨水瓶子里一插,身子往后一仰,望着庆麻子。然后,坦率地承认说,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从医多年,也没有见过你这种病。
  庆麻子却不放过他,说,你是假装谦虚,哪个不晓得你是医院的一块金字招牌呢?
  刘医生一听这个话,心里面又有点骄傲起来。所以,也放不下面子,说,庆师傅,如果你不性急,我就慢慢地给你治疗吧,好吗?嘴里说是这么说,其实,怎么治疗?连病情都查不出来,又如何开药呢?如果继续在自己手中治疗毫无效果,无疑给自己带来不良影响。人家肯定会说,看看,刘医生也不过如此,居然连庆麻子的病因都查不出来。刘医生叫他去县城医院检查,他又不愿意去,这就有点麻烦。平时,有的病情查不出来,刘医生都叫患者去县城或地区医院。这种现象,是十分正常的。
  所以,刘医生心里很矛盾。
  刘医生中等身材,显得有点富态,鼻子上坐着一副黑框眼镜。庆麻子黑黑的,光脑壳,人也很矮小,一脸愁容。所以,两人无论出现在哪里,人家一看,都是那种典型的医患关系。
  由于庆麻子不断地来纠缠,事态发展到后来,刘医生每每看见庆麻子,竟然迅速地躲开,好像瘟疫袭来了。你说,有哪个医生害怕患者?现在,刘医生就很害怕,害怕这个叫庆麻子的人缠他。如果不慎被庆麻子堵在门诊室,刘医生马上站起来,扶扶眼镜,说,哦,我去去就来。其实,他溜出门诊室,就悄悄地躲到某个房间,坐下来默默地抽烟。心里则在不断地念道,麻子麻子你快走开,麻子麻子你快走开。像和尚念经。隔很久,才打发别的医生去看看。如果庆麻子走了,他才敢走出来。
  看来,庆麻子简直像牛皮膏死死地沾住刘医生。刘医生越感到痛苦和恼怒,他越高兴,越觉得这个游戏很有味道,他也暂时猜测不出这场游戏的最后结局。当然,这种高兴暗藏在心里,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每天仍然装着病怏怏的样子,有气无力,一只手顺时针推磨似地抚摸着胸脯,好像很不舒服,似有一堆蜈蚣在里面捣乱。
  总之,庆麻子的耐心是空前的,不仅去医院缠刘医生,甚至还经常跑到刘医生家里,说要请他看病。刘医生又不便赶他走,心里好烦躁,嘴上却温和地说,哦,我已经下班了,你要看病,去找值夜班医生吧。庆麻子摇晃着脑壳,断然地说,我不找他们,我只相信你,不然,我天天找你看病做什么呢?刘医生的婆娘见庆麻子经常来,也很恼火,说,这个麻子怎么像神经病?怎么说也说不听呢?刘医生说,是的,他天天找我看病,我又查不出什么病,叫他去县城又不去,真是恼火死了。刘医生的婆娘说,如果再来,老娘就不客气了。刘医生劝道,那又何必?人家会说我的态度不好。
  所以,这口怨气只能忍着。
  庆麻子虽说来找刘医生看病,其实,刘医生也不会给他看病,明白庆麻子是故意来缠他的,属于无聊之人。庆麻子坐在刘家门口,不太说话,眼神无光,满脸愁容,好像病入膏肓。刘医生夫妇也不想跟他说话,只顾着吃饭或洗澡,洗碗或扫地,所以,那种气氛很令人尴尬。有时候,刘医生夫妇见庆麻子老是赖着不走,两人暗暗地丢个眼色,像小偷悄悄地从后门溜走。或去铁路上散步,或去邻居家闲谈,让庆麻子独自坐着,有意地冷落这个赖皮鬼。庆麻子也不觉得恼火,喝茶,抽烟,安然地坐着。时而望一眼门里面,希望刘医生夫妇走出来——也不知他是否清楚刘医生夫妇已从后门溜走了。更让人气恼和无奈的是,有时,刘医生夫妇有意在外面逗留一两个小时才回来,走近一看,哎呀,庆麻子竟然还在静静地坐着,不由摇头大叹。
  有时候,刘医生很想给庆麻子开安眠药,让他呼呼酣睡,免得来缠自己。又觉得这是不可行的,那样一来,庆麻子只怕会闹得更凶火,大闹天宫也说不定。那么,自己的脸面还往哪里放呢?现在,庆麻子像一条贪婪的蚂蝗,紧紧地吸在自己腿上吸血,不肯下来。即使用力甩,也甩不掉。刘医生觉得,再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他考虑很久。心想,不如调走算了,眼不见为净,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老子无论到哪里,都有医生这碗饭吃的。况且,自己的医术又很不错。所以,刘医生跟婆娘打商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婆娘听罢,眼珠子一鼓,坚决不同意,说,你难道为这样的神经病,就逼得你调走吗?你难道还害怕他吗?刘医生明白,婆娘的娘家就在五里路的乡下,来往很方便。再说她的爷娘年岁已高,需要照顾,你说她哪里舍得调走呢?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调走。婆娘一再强调。说着说着,并且用威胁的口气说,如果你硬要调走,我们就离婚算了。刘医生在婆娘面前碰了壁,心里不服气,难道老子还要听你的吗?所以,又去试探医院陈院长的态度,看医院是否放他走。陈院长听罢,说,哎呀,你刘医生是我们的一块金字招牌,我们绝对不会放你走,除非这个医院不办了。这话说得很坚决。陈院长又问,你为什么想调走呢?难道我们有什么地方亏欠你了吗?如果有,你尽管说出来,我们会努力改进。刘医生当然说不出来,也没有说庆麻子纠缠自己的事情。
  显而易见,刘医生的调动已胎死腹中。
  其实,庆麻子也想过,自己这般死死地缠住刘医生,谁经得起这样死缠呢?那么,刘医生只有一条路可走,惟有调走,那么,这场旷日持久的麻烦才会彻底结束。看见刘医生并未调走,庆麻子明白,这场持久战将继续下去。心里说,刘医生啊刘医生,那你就不要怪我了。庆麻子似乎很有把握,最后的胜利肯定是属于自己的。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谁有他这般耐心呢?谁有他这般缠人呢?谁有他这般脸厚呢?他不打不骂,态度温和,可怜兮兮的,简直让人无话可说。所以,庆麻子很佩服自己的这种韧性,这种韧性是战胜对方的法宝。   当时,刘医生简直是无路可走,内心痛苦至极。他终于忍无可忍,终于愤怒起来,终于情绪激烈地向陈院长提议,非把庆麻子送到地区精神病院不可,不然,他已经无法看病了。陈院长是个女的,四十多岁,韵味十足。她先是不解,然后,细细地听取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她采纳了他的意见,派专人和庆麻子对话。庆麻子一听,不由大怒,说,谁把我送到那里去,我就要叫他屋里死几个人,相信不?说罢,抄起铁棒子,气势汹汹地对来者说。
  所以说,把庆麻子送到地区精神病医院,也成了泡影。有时,刘医生恨不能叫人把庆麻子捆绑起来,然后,往汽车里面一塞,迅速地把他送走。
  也所以,庆麻子仍然来缠刘医生。刘医生有时去茅室,他也紧紧地跟着,似乎担心刘医生逃走。刘医生有时去隔壁的门诊室,他也尾随而去。缠得刘医生苦不堪言,神思恍惚,没有了笑容,满脸忧郁。看见同事也不点头招呼,对待患者,态度竟然也十分生硬,活脱脱地变了一个人。尤其严重的是,刘医生竟然经常开错处方,好几次差点酿成大祸,如果不是药房及时发现,刘医生的这碗饭就吃不成了。所以,这让同事和患者吃惊不小,刘医生到底怎么搞的呢?当然,这也惊动了陈院长。陈院长把门关紧,笑眯眯地准备找他谈话,谁料刘医生说,哎,陈玉兰,你是不是想勾引我?吓得陈院长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渐渐地,人们发现刘医生不太正常了。他每天仍然来上班,上班居然不看病。病人进来也视而不见,独自拿着听诊器不断地敲桌子,嘣嘣嘣,边敲边唱歌。他唱的都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唱罢一首,又唱一首,似乎没有穷尽。引得许多人惊讶地围观,还以为是刘医生开个人演唱会,让病人开心。如果别的医生劝他不要唱了,并企图夺走他手中的诊听器。刘医生呢,或是继续大唱,不理不睬。或是怒目而视,把对方逼走,然后,继续边敲边唱。刘医生似乎还很遵守纪律,踩着时间准时上下班,只是上班不再看病,而是改为大唱其歌了。回到家里,刘医生除了吃饭睡觉,也拿着铁勺在脸盆上有节奏地敲打,仍然大唱其歌。唱得婆娘十分惊惶,娘的拐,男人从来没有唱歌的喜好,现在,怎么老是唱歌呢?是不是医院要举行歌唱比赛?想想,觉得还是不对头,然后,惊慌地告诉陈院长,又问起男人上班时的表现。陈院长摇头说,哎呀,上班也在唱嘞。
  这时候,大家都明白,刘医生的脑子肯定出了毛病,不治疗已经不行了,所以,过了两天,就把他送到地区精神病医院。
  刘医生的婆娘哭得要死,喷口骂道,肯定是庆麻子把她男人逼疯的,这个砍脑壳的麻子。
  庆麻子呢,终于不来医院了。
  扳 道 房
  铁路从煤仓下面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火车站。
  在离煤仓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有个扳道房,房子像个小小的灰色盒子,很不好看,顾长生是这里的扳道工之一。扳道工清闲虽然清闲,却比较枯燥,火车来了扳扳道而已,很简单,甚至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没有火车进来时,扳道工孤零零地坐在小房子里,里面有一张小床铺,可以躺下来休息。当然,一定要把闹钟定好,闹钟叮当叮当一响,就要赶紧爬起来扳道,这预示着火车快要进来了。顾长生扳道已多年,明白扳道工的重要性,道扳对了,一切平安无事。如果扳错了,火车必翻无疑,或与其它的火车砰然相撞。
  所以,自然不敢马虎。
  火车没有来时,顾长生也没有躺在床铺上。他喜欢静静地坐在小屋门口,默默地看着从眼前经过的人,或是望着远处蜿蜒的马路,错落无序的田野和冒着袅袅炊烟的农舍,不时想起妻儿老小来。家人离窑山两百多里,顾长生回家一趟实属不易。尤其是想起婆娘长年忙累,他不由生出许多的愧意。如果离家很近,每天下班,还能够为家里做点事,以便减轻婆娘肩上的负担。所以,每次顾长生回家,都很努力地挖土淋菜出猪栏粪,有时累得睡到床铺上,居然跟婆娘斗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年,顾长生四十六岁。
  按说,这个没有经过阳光和风雨吹打过的人,皮肤应该是白皙的,应该是不出老相的。而恰恰相反,顾长生的皮肤既乌黑,又显得十分老相,加之一蓬拉拉杂杂的白发,好像快六十岁的人了——真不晓得这种老相从何而来。每天坐在孤零零的扳道房,顾长生觉得很无味,极想拉个人来坐坐,一起说说闲话,时间就不至于这样空寂和漫长。当然,如果是个女人来坐坐那就更好,自己肯定兴趣大增,日子更加富有色彩。尤其上夜班,顾长生更希望有个女人路过这里,自己抬手一招,女人就乖乖地走进来。其实,他曾经也试过,招过手,人家却冷冷地不齿他,甚至,朝他投来一丝鄙夷的目光,觉得他是一个很痞的男人。所以说,顾长生受到过许多次类似的挫折,心里的沮丧无法言说。按说,遭受过多次这样的挫败,就不应该继续再犯,顾长生却改不掉,仍然不断地招手,好像他的手对于女人有一种无穷的魅力。他甚至好像把对女人的招手,当成一个习惯,或者说,是他生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姿势。其实,他上晚班时,极少有人路过这里,所以,顾长生觉得格外枯燥,比起白班和中班,晚班简直是乏善可陈。
  上晚班时,如果刮风下雨或落雪,顾长生就把小门紧紧地关闭,和衣躺在床铺上,眼睛看着一览无余的墙壁,好像在想着许多繁杂的事情,又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想,唯有圆圆的闹钟在嘀哒嘀哒漫不经心地走动,走出漫长的空洞和枯燥。像这种鬼天气,简直一点动听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雨的呼啸和狂妄。不然的话,还有蟋蟀拼命地鸣叫,还有夜鸟懒洋洋的歌唱,它们毕竟能够为夜色增添一点情趣,似乎给半醒半睡的顾长生奏响催眠曲。有时候,顾长生看着火车司机虽然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面,觉得司机也很孤单。当然,火车上还有给炉子添煤的人,所以,至少比起自己来,司机还是有个伴吧。
  如果没有上班,顾长生就喜欢四处走走,以排遣上班时积累的郁闷和空虚。
  那个小镇贴着运输工区,有商店,有药铺,有铁匠铺,有篾货铺,等等,当然还有很多住户。对于那些商店和铺子,顾长生每回都要进去看看,他并不需要买什么,仅仅是看看而已。在一家铺子看一阵子,慢慢地走出来,然后,再走进另一家铺子。其实,顾长生是有目的的,他先看看这些地方,只不过是一个不太高明的掩饰而已。虽然没有人注意他,他也要给予自己心理上的一种安全感。   然后,顾长生默默地溜进吕桂花屋里。
  吕桂花是个年轻寡妇,男人前年去世,留下她和一个三半岁的崽。送吕桂花的男人上山那天,顾长生还帮忙抬过柩。他像许多人一样,为吕桂花感到悲伤,年纪轻轻的就守寡了。其实,吕桂花长得十分喜气,眼珠子很大很亮,白白嫩嫩的,脸上一笑,全身都好像跟着笑起来。自从男人去世之后,吕桂花脸上更多的是一层忧郁和苦痛,并且,极少发出笑来。顾长生间常去她屋里坐坐,问寒问暖。而且,顾长生不仅嘴巴上关心,行动上也很想关心的。比如提出帮她挑挑水,或是挖挖土之类。吕桂花却不愿意,摇着头说,你的心我领了,只是别人看见影响不好,以为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担心顾长生见怪,吕桂花还说,有几个男人也提出来帮我,我都拒绝了。她这样一说,顾长生就不好说什么了,坐一阵子,然后,悄然地走出来。
  现在,顾长生甚至有一种惯性,一旦空闲下来,就要去吕桂花屋里坐坐——当然,他还是先去商店和那些铺子看看,然后,悄悄地溜进吕桂花屋里。对于男人们的到来,吕桂花倒不怎么反感,似乎不担心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这么想的,间常能够有人来坐坐,至少屋里不是那样的空寂吧,也能够给晦色的气氛带来一点笑语声。
  倒是那个三半岁的巩生,不晓得为什么,后来看见顾长生一来,居然哭喊着叫他出去。出去——,出去——。有节奏的驱逐令,包含着愤怒和急迫。顾长生从口袋里面摸出糖粒子哄他,巩生也不买账,从顾长生手里啪地一扫,花花绿绿的糖粒子像子弹般在地上滚动。弄得顾长生很尴尬,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糖粒子,又看着眼里充满愤恨的巩生,然后,顾长生只好向吕桂花求救,叫她管管巩生。吕桂花却没有充当调解员的角色,一味地叹气说,唉,我怎么管?他是不喜欢你嘞。吕桂花还解释说,我这个崽很奇怪,别的男人来,不管坐多久,他都不反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你这样反感。顾长生自嘲地说,他是不是怕我吃了你?顾长生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嫉妒那些男人。娘卖肠子的,巩生这个卵崽太讨厌,为何偏偏反感老子呢?我来你屋里坐一下,又没有对你娘动手动脚,还买糖粒子给你,你为什么讨厌我呢?哦,这是不是别的男人唆使的呢?
  有时候,顾长生竟然生出歹意,恨不得掐死这个愚蠢的细把戏。
  既然在吕家不能安心地坐下去,顾长生建议吕桂花去扳道房坐坐。他说,你最好趁我值晚班的时候来,晚上那个地方鬼打死人,根本没有人注意,我们可以喝喝茶说说话。吕桂花看着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当然,吕桂花明白顾长生喜欢自己,不然,他不会经常来看她。她也觉得这个男人很厚道,不像另外几个男人喜欢说痞话,甚至趁巩生没有注意,伸手悄悄地在自己的身上掐一把,不在她身上揩点油,他们是不会走的。对于这些男人的痞动作,吕桂花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总之,心里比较复杂。顾长生没有这些痞动作,每回坐下来,双手老实地放在大腿上。另外,他跟别的男人还有不同之处,每次来都要买点礼物,一点糖粒子,或几个柿饼,甚至,还悄悄地给她塞过几次钱。钱虽然不多,却让吕桂花心里十分温暖,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种依靠。她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年纪大一点,又出老相,还有家室,她却并不反感他的到来。所以,每晚睡觉时,吕桂花老是想,自己凭什么接受他的钱财呢?不说跟他斗榫子吧,两人连手都没有摸过一下,连啵也没有打过一个。想罢,吕桂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滋生出对顾长生的一种歉意。
  所以,吕桂花轻轻地说,我晚上怎么去呢?巩生拖脚嘞。
  其实,吕桂花也很恼火巩生,巩生每次不让顾长生安心地坐一坐,不是扯他的衣服,就是拖他的手,叫他出去。况且,顾长生还拿着礼物来的,而这个臭崽偏偏不领情,小小的年纪好像觉得顾长生已经设下一个阴谋,说不定哪天把吕桂花拐走似的,那么,他就成了没爷无娘的可怜的孤儿了。而对于别的男人,巩生的态度鲜明不一样。别的男人来坐坐,尽管都空着双手,大大咧咧地坐在板凳上抽烟喝茶,跟吕桂花天上地下地说话,甚至还嘻嘻哈哈,巩生居然都不生气,不吵不闹,独自在一边玩耍,偶尔也跟着蠢笑,狠狠地唆一下挂在嘴上浓黄色的鼻涕。这个卵家伙就是看不得顾长生,不知顾长生哪里得罪他,或者说,哪里长得不顺眼。
  对此,顾长生和吕桂花惟有苦笑。
  对于巩生的恶劣态度,顾长生虽然心里很不高兴,却没有跟细把戏一般见识。他认为,可能是自己的表情有问题,给巩生的感觉不好吧。所以,顾长生坐在扳道房门口,间常喜欢拿着小镜子照照自己。他甚至做出许多种表情,比如微微含笑,比如敞怀大笑,比如庄重沉着,比如稍稍严肃,以及和蔼可亲,等等。甚至还自话自说地演习跟巩生对话,尽管如此,他仍然不知巩生喜欢哪种表情,所以,有时又觉得很茫然。当然,至于凶神恶煞横眉冷对板脸沉默的表情,顾长生就不需要演习了,那不更加引起巩生极度反感吗?总之,凡是想得出来的,甚至只有细微区别的表情,顾长生都要对着小镜子演习,并配以和风细雨的说话,流露出一副对巩生的讨好之态。另外,对于每种表情,他对着小镜子端详许久,似乎要把某种自己认可的表情固定下来,然后,再送到巩生的跟前。同时,顾长生还在认真考虑巩生究竟喜欢他哪种表情,所以说,这都是颇费心机的。每次演习完毕,顾长生来到吕家时,满以为巩生一定会接纳他的。让他感到十分恼火的是,无论他流露出哪种表情,巩生却一律不高兴,居然撕开喉咙大叫,你走——,你走——,你走——。简直像驱赶灾狗,把顾长生拿来的糖粒子全部甩到门外。
  虽然屡屡受挫,顾长生还是努力寻找能够让巩生接纳的表情。他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拉拉杂杂的白发让巩生讨厌呢?是不是自己脸色乌黑让巩生不喜欢呢?而这两样东西,他根本无法改变。当时,顾长生多么希望世界上能够有一种药让白发变黑,一种药让脸色变白。
  尽管没有跟顾长生发生过什么事情,吕桂花却十分明白,顾长生对自己动了心,不然,不会这样经常来坐——尽管遭受到巩生的极力驱赶。所以,为了弥补顾长生的这份情意,吕桂花想去扳道房坐坐,陪他说说话,并且,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她理解这个男人的孤独和寂寞,不然,他会经常来吗?当然,即使来了,顾长生也不能久坐,总是屁股还没有坐热,巩生就充满敌意地哇哇地推着他走。如果顾长生赖着不走,巩生干脆坐在地上大哭,屁股像个磨盘烈来烈去。   吕桂花觉得巩生不知好歹,顾长生拿糖粒子哄他,都没有任何效果。别的男人没有拿东西哄他,他却能够接纳人家,这不是撞了鬼吗?所以,吕桂花对巩生说过多次,叫他不要这样无礼。巩生哪里管得这么多,把吕桂花的话当成过耳风,照样拒绝顾长生。另外,吕桂花又没有什么手段撇开拖脚的巩生,巩生好像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她。其实,男人没死之前,巩生不是这样拖脚。自从男人去世,巩生竟然变得格外拖脚,脾气变得十分的乖张,叫她感到不可思议。当然,巩生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这让吕桂花感到十分心痛,所以,也不敢随随便便地撇开他。
  每次从顾长生的目光里,吕桂花能够深深地理会到他的意思——希望她去扳道房坐坐。其实,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也不苛刻,无非是叫自己去扳道房坐坐而已,说说话而已,喝喝茶而已,有什么过分和苛刻的呢?当然,吕桂花可以带着巩生去,免得他吵闹。问题是,巩生会接受他吗?能在那间小小的扳道房老实地呆着吗?如果巩生吵闹,去他那里又有什么味道呢?如果巩生能够让顾长生安心地来自己屋里,那么,带着巩生去扳道房则是顺理成章了——那就没有来扳道房一说了。吕桂花想,不如趁巩生睡觉了,自己去扳道房,以了此心愿。而巩生睡觉时很讨厌,如果吕桂花没有上床,他根本不会闭上眼睛。而且,巩生还有一个坏毛病,无论是睡了还是没睡,双手都要紧紧地抓住吕桂花的衣服,似乎害怕吕桂花突然消失。所以,这让吕桂花感到十分为难。她甚至想过,不如把巩生托付给邻居带个把时辰,对巩生说自己有事。她试着对巩生一说,巩生却坚决不愿意,一定要跟着吕桂花。
  其实,这时的顾长生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他很不喜欢去吕家了,看见巩生仇视的目光,他心里很不愉快。娘卖肠子的,老子又没有跟你娘斗榫子,手都没有摸一下,老子每次还破费给你买糖粒子和柿饼,你却这样痛恨老子,到底为哪样呢?顾长生真的不想来吕家了,如果不来,自己和吕桂花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情感,肯定会渐渐地淡薄下来。
  所以,顾长生认为,巩生是挡在自己和吕桂花之间一道坚固的屏障,他对这道屏障讨厌而痛恨,又无法冲破它。对于巩生,你打不得,你骂不得,你无可奈何。他曾经多次观察过巩生,发现他并无其他的兴趣和爱好,甚至跟小镇上的细把戏也不玩耍,每天时时刻刻地守着吕桂花,吕桂花简直毫无自己的空间。
  吕桂花怪怨地说,我哪怕是上茅室,巩生也要守在外面。
  顾长生说,难道你没有一点手段吗?
  吕桂花说,我哪有手段?你如果有手段就告诉我,不妨试试。
  顾长生听吕桂花这么一说,好像得到了尚方宝剑,每天坐在扳道房想着绝妙的手段。像巩生这样一脚不离地贴着吕桂花,难道真的没有手段让他暂时分开一下吗?难道一个大人都斗不过一个细把戏吗?真是岂有此理。后来,顾长生终于想到一个手段,放安眠药。哈哈,这是一个最好不过的手段,既能够让巩生一时醒不过来,又不会对他的身体有什么伤害。所以,顾长生很兴奋地对吕桂花说,说看来只有用这个手段,说用这个手段百无一害。吕桂花担心地说,如果死了人呢?顾长生说,哎呀,你真是太蠢了,那些吃安眠药寻死路的人,一次要吃多少你晓得吗?吕桂花摇摇头,说不晓得。顾长生说,人家要吃一瓶,我们只给巩生吃半粒,他怎么有危险呢?只是多睡一下而已。
  吕桂花还是不放心,说,你还是问问医生再说吧,千万不能出事嘞。
  顾长生很有耐心地去问医生,说细把戏一般吃多少安眠药。医生说,细把戏哪有吃安眠药的?不是有神经病吧?说罢,怀疑的目光盯着他,好像顾长生图谋不轨,想要谋杀某个细把戏似的。
  顾长生赶紧走出来。
  安眠药当然还是由顾长生从医院拿出来的,他对另外一个医生说,自己的睡眠不好。医生很谨慎,只开了几粒药。然后,他把一粒药掰开,拿半粒给吕桂花,叫她悄悄地放进汤菜里面。还说,看着巩生快睡觉了,你先陪他睡一下,等到他睡死了,你就赶快来扳道房吧。
  吕桂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心里不由噗噗直跳,害怕巩生突然死掉了,甚至觉得这在搞一桩谋杀案。想想顾长生的话,又觉得他不会害巩生,没有理由么。当然,吕桂花在放安眠药之前,犹豫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把安眠药放进汤菜里面。放罢,吕桂花甚至还想过,只做这一次,以后就是打死她,也绝对不敢这样做了。
  所以,那天晚上顾长生如愿以偿,终于盼来了吕桂花。
  吕桂花是第一次去扳道房,所以,她那天很讲究,洗澡换衣,梳头换鞋,浑身散发出香皂淡淡的气味。那正是初秋,天气很好,月亮安静地高高地挂在天空上,夜虫在叽叽欢叫,空气中轻轻地荡着稻子的味道。吕桂花打算好了,陪顾长生说上两个小时的话,然后回家。
  吕桂花穿过高大的煤仓,沿着铁路刚走进扳道房,顾长生先是一怔,然后,立即咧开嘴巴笑起来,激动地搓着手,说,哎呀,真是稀客嘞。说罢,迫不及待地把门关上。
  吕桂花惊惶地说,哎,你关门做什么?我们不就是说说话吗?如果让人发现,还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事嘞。
  顾长生不屑地说,说什么话啰?我们说的话难道还少吗?再说,这里没有人发现,鬼都不晓得。说罢,伸出双手竟然把吕桂花往床上一推,然后,急不可耐地去刮她的衣服。
  吕桂花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拼命地挣扎起来,气呼呼地说,你想做什么顾长生?说好是来陪你说说话的,你难道还想跟我斗榫子吗?我真的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
  这时,顾长生哪里听得进去,还是不管不顾地剥她的衣服,甚至连闹钟的铃声都没听见。好不容易才把吕桂花盼来,内心的欲火烧得他简直不能自抑。吕桂花呢,却一点也不配合,仍在极力反抗,像一匹烈马不肯顺从,衣服像是紧紧地粘在她身上,怎么也剥不下来。顾长生手忙脚乱地左扯右剥,效果并不明显。渐渐地,顾长生的力气好像减小,似乎没有吕桂花的力气大。
  吕桂花见顾长生仍不放手,气愤地说,你还要这样搞……我就要喊……喊人了。她虽然明白晚上这个地方少有路人。这时,顾长生看着吕桂花,手脚犹豫一下,趁这个空隙,吕桂花拼足老命一推,终于把顾长生推开了。   吕桂花非常生气,一边匆忙地整理衣服,一边破口大骂顾长生是个蠢猪。她实在没有想到,看似厚道老实的顾长生,竟然如此横蛮粗暴,比那些嘴上说痞话的男人可怕得多。顾长生呢,则像蠢了一般,呆呆地站着不语,好像已经被吕桂花点了穴。吕桂花愤怒地从小屋冲出来,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地骂着,她觉得,这对她是一个极大的耻辱,老娘再不会理睬他了。可能是为了发泄满腹的愤怒吧,快走上铁路时,吕桂花竟然莫明其妙地把道口的扳手狠狠地扳动。
  这时,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了过来,强烈的灯光像从天而降的一根巨大的手电筒。
  吕桂花仍然在满腔悲愤地走着,没走多远,听见轰隆的撞击声,她浑身不由一震。
  操 场
  说起来,整个窑山的操场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单位都有,只是有优劣之分而已。其他单位的操场都是土场子,晴天灰,雨天泥,在土场子走一圈,不是灰人,就是泥人。唯有矿本部的是水泥操场,水泥操场就不一样了,干干净净,尤其是一落雨,冲刷得一尘不染。其实,叫操场仅仅是个习惯而已,其主要功能是篮球场,当然,操场边上兼有单杠和沙坑,这两样却是被人们冷落的。当时,篮球是大家最喜欢的运动,打球的人很多,看球的人更多。
  当时,似乎唯有一个人不喜欢这项运动,那就是张相公。
  喊他张相公,顾名思义,当然是这个人很爱卫生和喜欢打扮的缘故。他身上一尘不染,头发和皮鞋每时每刻闪闪发亮,连蚊子都站不住脚。像张相公这般讲究的人,如果放在城里,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城里人都很讲究。老天却偏偏跟他开玩笑,把他放到这个黑咕咙咚的窑山,这就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张相公叫张之放,技术员,暂时未婚。人们张口喊习惯了,竟然连他的真名都忘记了,都是张相公张相公地喊。张相公也不反感,乐哈哈的,一笑,雪白的牙齿露出来。所以,即使不说他的打扮和整洁,就凭他那满嘴雪白的牙齿,也要羞煞一片人。
  当年,张相公已经二十九岁了,这个年纪的男女在窑山来说,不说有三个崽女,至少两个崽女是铁定的。按说,像张相公这样的好条件,找个对象还不是举手之劳吗?听说,的确有许多妹子追他,追一段时间,就不继续追了。原因何在?是张相公实在太讲究,如果跟某个对象散步,张相公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某个妹子却感觉不对了。为什么?相比之下,他的气质,他的长相,他的打扮和整洁,实在让对方相形见绌。所以,这就注定跟张相公谈恋爱的时间不蛮长,一般不超过一个星期。后来,窑山新添了一句歇后语,如果说某件事情不能够长久,人们就说,哦,那是张相公谈恋爱——短命。
  总而言之,人们都替张相公着急,张相公却不急,每天仍然乐哈哈的,似乎天生是打单身的命。
  张相公除了爱打扮爱整洁,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坚持跑步和做早操。他每天清早到操场跑步,或做早操,一招一式,姿势十分规范,动作矫健有力,利索干净,绝不拖泥带水,像他这个人一样。那个操场,在早晨的时间段里,好像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并不见其他人来锻炼身体。
  其实,也不是说没有女的猛追张相公,刘明歌就是很特别的一个例子。
  当年,刘明歌二十四岁,机关的话务员,离过婚,带着一个两岁的女。刘明歌长很乖态,体形苗条,皮肤嫩白,况且,出生在长沙城里。其前夫是杜工程师,杜工程师不在图纸设计上下大力气,却在别的女人身上下大力气,好,结果出了事,被对方的男人一餐饱打,打得七窍来血,差点掉命。刘明歌气得要死,迅速地与他离婚。杜工程师在窑山无脸呆下去,很快就调走了。当然,刘明歌虽说离过婚,身边还有个女,一般的男人她却看不上,前来求婚的男人并不少,前赴后继,却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的。那么,刘明歌到底看上哪个呢?哦,偏偏看上张相公。她觉得这种男人让人感到舒服,甚至后悔当年错过了跟他结婚的机会。
  所以,刘明歌下决心要把张相公追到手,以弥补此生的遗憾。
  刘明歌发现张相公喜欢早上锻炼身体,所以,她也早早赶来操场。张相公跑步,她也跟在屁股后面跑。张相公做早操,她就与他并排做早操。刘明歌想以此来接近张相公,慢慢地培养感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好的条件和机会。为了引起张相公的注意和好感,她还买来一套玫瑰红的运动服,白色跑鞋,还把头发用橡皮箍箍扎起来,运动起来,头发一跃一跃,很好看。起初,张相公看见刘明歌也来锻炼身体,心里有点高兴,毕竟有个伴吧。同时,张相公又很警惕,不跟她说话,最多是点点头而已。张相公担心的是,两个男女天天在一起搞晨炼,恐怕会炼出麻烦来的。最主要的是,张相公的目标绝对不会锁定在一个离异女人的身上,自己这么优越的条件,如果跟她发生什么事情,岂不是太亏了吗?
  总之,张相公心里面有所提防。
  张相公原本认为,只要自己不跟刘明歌表示亲近,她会觉得索然无味的,然后,像那些追求自己的妹子一样,主动地打退堂鼓。张相公却把刘明歌看轻了,不知她是一个极有韧性的女人,非一般妹子所能比拟的。所以,不论张相公是否理睬,刘明歌都像往常一样坚持晨炼,而且,脸上微微含笑,情绪饱满,并不感到丝毫沮丧和沉闷。这让张相公大为惊讶,似有难以抵挡之势,自己内心筑起的坚固的大坝,已有脱落倒塌的迹象。
  两个男女天天晨练,自然逃不脱别人的眼睛。
  这时,窑山风声已起,纷纷传播着张相公和刘明歌谈恋爱的消息。还说,如若不信,操场上的双双晨炼,就是最好的见证。这样的传闻,让张相公很是不快,窑山的许多妹子都不敢继续追我,难道我会接受刘明歌这样的女人吗?我岂不是身价大跌吗?尽管他并不否认刘明歌的乖态。
  所以,张相公想离开操场搞锻炼,主动回避刘明歌,防止事态向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同时,又很烦燥,觉得窑山没有这样的好地方搞锻炼,四处灰尘,马路上更是黄尘弥漫,去那些地方搞锻炼,无异于慢性自杀。
  有一天早上,张相公看见刘明歌来了,罕见地主动说,哎,你早上能不能不来锻炼身体?
  刘明歌望着他说,为什么?   别人都在说闲话嘞。张相公说。
  说闲话怕什么?世上哪个人没有闲话给别人说呢?刘明歌扯了扯玫瑰红运动服。
  张相公说,我不想有闲话给别人说。
  刘明歌直爽地说,你至今还没有讨婆娘,这就是给别人提供的闲话。
  张相公笑道,我讨不讨婆娘是我自己的事情,人家管得到吗?
  刘明歌也笑起来,说不说闲话是别人的事情,你又能管得到吗?
  张相公不想跟她啰嗦,说,你最好还是不要来操场锻炼。
  刘明歌说,操场又不是你的,我为何不能来呢?如果叫我不来,那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张相公觉得很奇怪,问,什么要求?
  刘明歌说,你明白我为何天天早上来锻炼吗?不瞒你说,我就是想接近你。
  张相公故意问道,接近我做什么?
  刘明歌笑道,哎呀,你是不是故意装宝?她没有说出那个要求,张相公也没有再问。所以,操场上每天早上还是两个人。
  总之,刘明歌的固执让张相公惊讶不已。
  操场上本来只有他一个人,现在有了刘明歌,他好像很不适应。所以,他实在想换个地方锻炼身体,而在窑山,的确又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后来,张相公突然不来操场了,每天早上在自己屋里搞锻炼。除了不能跑步,仍然可以做早操,另外,还可以做伏卧撑。其实,要跑步也是可以的,原地跑步。屋里的地面上虽然很干净,如果做伏卧撑,张相公还是要垫上报纸的,以免把双手弄脏。为此,张相公有点洋洋得意,哼,她刘明歌再厉害,也没有我姓张的厉害吧?
  刘明歌呢,突然发现张相公不在操场上出现,觉得十分奇怪,难道他为了回避自己居然不坚持搞锻炼了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么,他到哪里搞锻炼呢?所以,那几个早上刘明歌也不搞锻炼了,四处寻找,马路上,食堂里,机关走廊上,凡是能寻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张相公。刘明歌感到迷惑和伤心,难道他仅仅是不想见到我吗?如果是,我难道这样不堪入目吗?
  刘明歌还是不甘心,心想,他除非不搞锻炼了,不然,我就要找到他。像他这样喜爱锻炼的人,让他不搞锻炼,那是绝对令人难以想象的。所以,刘明歌注意观察张相公,看他早上到哪里去了。刘明歌晓得他的屋子,那是她以前偶尔发现的。所以,她清早来到他的屋子悄悄地观察。当然,她站得远远的,以免张相公发现。结果呢,根本没有看见张相公的影子。哎呀,他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请探亲假了呢?不可能,每天看见他在上班的。难道他还在睡懒觉吗?为此,刘明歌有所怀疑。
  张相公住的不是窑山的单身宿舍,他不习惯别人不讲卫生,再者,别人也不习惯他那样讲卫生。所以,张相公宁愿租农民的屋子。他的租屋周围还有农民的屋子,那些农民起得很早,扯草放牛,所以,刘明歌也不好天天清晨去观察,担心别人看见,以为她这样偷偷摸摸的样子,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刘明歌的悄悄观察,张相公起先没有发现。后来,他站在窗口偶尔看见她,觉得这个女人既固执,又讨厌。自己为了回避她,已经放弃在操场锻炼身体,她竟然追到这里来了。她为什么要这样搞呢?难道是为了追求我吗?追求一个人没有错,如果对方没有这个意思,你继续盲目追求,那就大错特错了。所以,他认为刘明歌有点走火入魔的迹象,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信号。当然,张相公还是有点胜利的感觉,你刘明歌不是天天跟着我搞锻炼吗?以此来追求我吗?那我让你一个人在操场上锻炼吧,老子宁愿放弃那块宝地。其实,张相公有所不知,自从他在操场消失之后,刘明歌没有去操场搞锻炼了,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她甚至觉得,张相公这个人很不解风情,那样好的早晨,两人一起搞锻炼,说说知己话,那该是多么有味道。
  所以,刘明歌很失落。
  当然,刘明歌毕竟是过来人,不那么容易被这种局面所击败,她心里有一种信念,不相信战胜不了张相公。尤其像他这种儒雅之人,是很容易攻克的。当然,现在她还在猜测张相公每早的去处,他到底在哪里搞锻炼呢?所以,有天早上,刘明歌冒险悄然地走近张相公的屋子,躲在窗子外面偷听。这时,她终于听到张相公做早操的声音。哦,正在做跳跃运动嘞,手掌拍得啪啪直响。刘明歌一时怔住了,眼珠子鼓鼓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原来张相公为了回避自己,竟然躲在屋子里面搞锻炼。刘明歌想着想着,不由委屈得掉下泪水。难道自己这么差劲吗?让他如此不屑吗?
  当时,刘明歌一点信心都没有了。
  她想放弃对张相公的追求,觉得他事到如今还没有动心,根本值不得自己追,又担心被别的女人抢走。从目前的形势看来,张相公暂时还没有跟别的女人谈恋爱,所以,对于自己来说,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后来,刘明歌改变方式,每天早上,她来到张相公屋子不远的菜地边做早操,这不仅不会引起农民误会,还能让张相公发现,叫他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她站在菜地边的位置,正好对着张相公的窗口。那扇窗子是大打开的,张相公一眼就能够看见。
  张相公的确看见了刘明歌,刘明歌的一招一式十分标准,他不仅没有为之感动,甚至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大有一种不追到手就绝不罢休之势。说实话,许多妹子追过他,都纷纷在他面前败下阵来,从未有过坚忍不拔的追求者。他现在竟然看到了,刘明歌就是一个坚忍不拔的追求者。张相公想,如果刘明歌不是离异的,他可能接受这份难得的感情,而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令人遗憾,能怪谁呢?怪上天吗?刘明歌每次做完早操,目光复杂而迅速地朝窗口看一眼,然后,慢慢离开。
  实话说,张相公为之有点感动,而这种感动又倏然消失,他时刻都在提醒自己,绝对不能降低择偶标准,这是铁定的原则。想想吧,许多黄花妹子他都没有看上眼,更不要说这个离异的女人了。所以,张相公不想让刘明歌这样追求自己,一是觉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二是认为不必让刘明歌这样死死地缠下去,白白地浪费她的感情和时间。
  所以,在第八天早上,当刘明歌做完早操,再把目光向窗口投去时,她呆住了。窗子居然没有打开,关得死死的,一只蚊子也钻不进。刘明歌一时紧张起来,不知发生什么事情,难道张相公病了吗?她倒是希望他病,那么,自己可以趁此机会接近他,扶他去医院,或叫医生来,这至少能够打动他吧?她更希望张相公是一场大病,住它半年一年医院,那么,刘明歌就可以拿出女人的细腻和关心,尽心竭力地照顾躺在病床上的张相公,到那时,就由不得他不接受了。刘明歌晓得张相公没有亲戚在窑山,自己是最适合也是最好的看护人。   当然,刘明歌还是心存疑虑的,像他天天搞锻炼的人,怎么会生病呢?又怎么会生大病呢?最多是个咳嗽流鼻涕罢了,也不至于把窗子关上,通风透气不是更有利于身体健康吗?想到此,刘明歌居然没有什么顾虑了,匆匆地走过去,贴着窗子往里面一看,哎呀,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刘明歌这才恍然大悟,张相公已经搬走了。
  搬到哪里去了呢?
  张相公的确搬走了,搬到一个比较秘密的地方去了,离窑山两里路,在一个农村院子里。其实,窑山跟农村是交错混杂的,如果说窑山是骨骼的话,那么,农村就是皮肉和无数细小的血管。张相公很谨慎,为了提防刘明歌跟踪,每天往自己的住地走去时,眼珠子总是不断地往后面看看。如果发现有熟悉的人跟在后面,他都要故意绕道走,或是有意地慢下来,让人家先走。所以,没有一个人晓得他住在什么地方。当时,张相公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如果不慎又被刘明歌发现他新的住地,他仍然还要搬家。
  他不相信甩不掉这个固执而讨厌的女人。
  刘明歌的确很固执,当她发现张相公搬走之后,居然有一种受骗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更加刺激她寻找的欲望和决心。尽管窑山的宿舍和农舍范围很大,她也要穷追不舍。为了搞清楚张相公的住地,下班之后,刘明歌竟然蹲守在机关门口的花坛里面。花坛里有矮矮的冬青,还有半人高的芭蕉树和松柏,刘明歌静静地蹲在地上,像躲迷藏,别人不注意,一点也看不出来。
  有一次,张相公下班从机关大楼走出来,刘明歌就悄悄地跟上去。她像个特务一样,很小心很谨慎。她并不是紧紧地跟踪,而是相隔一段距离,还不时地借助树木或屋子掩蔽自己。当时,刘明歌心里很激动,觉得有一种刺激性,还有一种神秘感。刘明歌在心里说,张相公啊张相公,我看你往哪里逃?
  当时,天色已晚,夜幕降临,由于两人相隔一点距离,刘明歌似乎看不清张相公的背影。她有点焦急,想快步跟上,又怕张相公发现。后来,张相公从农机站那里拐个弯,等到刘明歌跟上去时,张相公已经不见人影。
  其实,刘明歌有所不知,张相公历来很警惕,明白这个固执的女人不会轻易放弃,所以,他每次走出机关大门,都要前后左右仔细看看,实际上,他早已发现蹲在花坛芭蕉树下面的刘明歌,只是没有当场揭穿而已。所以,那天他故意逗逗刘明歌,就往农机站那个方向走去。农机站后面有一片茂密的树林,黑咕咙咚的,刘明歌即便跟上来,一是害怕不敢走进那片黑沉沉的树林,二是早已看不到张相公的身影了。其实,张相公的住地与农机站方向南辕北辙。
  所以,当刘明歌走到农机站后面,看着那一片黑沉沉的树林时,很伤心,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按说,一个女人这样追求男人,男人哪怕是铁石心肠,也应该被感动了吧,哪里像张相公这样丝毫也不为所动呢?刘明歌寻找和跟踪张相公好几次,都没有获得成功,所以,她根本无法找到张相公新的租屋。再者,像这种事情也不便向人家打听,自己是个离异的女人,人家是个未婚单身汉,你打听人家的住屋是何用心?当然,哪怕自己厚着脸皮打听,人家也未必晓得,这个张相公简直把自己像防贼一样的。所以,刘明歌除了十分怨恨张相公,也不继续寻找了,请假躲在家里痛苦好几天,大概有五六天吧,最终呢,还是回到操场上搞锻炼——这是连张相公也没有想到的。
  所以,现在每早出现在操场上的是刘明歌了,她先是跑跑步,然后,再做做早操,动作和姿势一点也不马虎,相当标准。她仍然穿着玫瑰红的运动服,白色球鞋,头发仍然用橡皮箍箍扎着的,一跃一跃。总之,她始终没有放弃操场,好像操场上有她许多的想念和回忆,似乎这样能够引来张相公。至于张相公呢,早已在操场上见不到踪影了,所以,闲言碎语自然也跟着消失了。
  到后来,大概半个月之后,刘明歌的表现更让人惊讶,她除了每早认认真真地搞锻炼,竟然班也不去上了,竟然女也不管了。
  家 属 组
  在我们窑山,家属组有好几个,大约有七八个吧,几乎每个单位都有。
  家属组,顾名思义,就是职工的家属,几乎都是女人。当然,也不排除有个别半大的后生,他们一律没有正式工作,又不能闲在家里,所以,出来做点事,多少还能够补贴家用。
  这里要说的是三工区的家属组。
  组里有个叫李桃子的女人,其命运叫人感慨不已,男人古汉阳是个重残疾,双腿已被截掉了,那是在井下被矸石打断的,再也接不起来了。他每天不是躺在床铺上,就是坐在轮椅里,心理上和肉体上的难受是可想而知的。夫妻还有两个崽,一个七岁,七岁的叫当当,一个四岁,四岁的叫归归。所以,李桃子的负担是很重的,满脸忧郁,眉头不展,平素几乎看不到她的笑容。无论妇女们在说什么笑话,她一点也笑不出来。她不笑,妇女们也不说她,明白她肩膀上的负担很重。
  古汉阳没有残废之前,脾气之好是窑山盖一的,性格温和,童叟无欺。自从截断双腿之后,他竟然变得十分的暴躁。虽然双腿不能动弹,他却充分发挥双手的功能,只要一时不顺心,就要把能够拿到的东西乱摔三千。你摔就摔吧,发泄发泄也好,他却还要以东西为武器,以李桃子为主要目标,狠狠地朝她打将过去,所以,间常把李桃子的脸上肩上打得一团红肿或流出血来。古汉阳不打崽女,专门打李桃子,看来,他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其实,古汉阳最不应该打婆娘的,婆娘每天要出去做事,还要做家务,还要照顾他和崽女,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把她打伤有何好处?古汉阳却不管不顾,好像也要把婆娘打个残疾,以便成为他忠实的一步不离的伴侣。古汉阳怎么也不想想,现在,他这个台柱子倒塌了,李桃子成了家里的台柱子,如果她这个台柱子倒塌了,那么,这个家不就垮掉了吗?
  李桃子理解男人的烦躁和痛苦,却无法面对他的无理取闹甚至伤人。李桃子曾经多次哀求过他,求他不要再打她了,再打的话,说不定哪天会他被打死的。古汉阳则凶狠地说,我就是要打死你这个婊子婆,打死了老子省心。李桃子抹着泪水说,那你把我打死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古汉阳骂她是婊子婆,这让她非常伤心,她是婊子吗?自从古汉阳残疾之后,她连个正常的女人都算不上了。   古汉阳截掉双腿,实际上已经影响到命根的张扬,所以,他早已跟婆娘斗不成榫子了。所以,他的疑心很重,时时怀疑婆娘跟别人斗榫子,那些颠龙倒凤的画面经常在他的眼前出现。他甚至看见李桃子某天如果稍稍高兴一点,疑心则更重了,就要莫明其妙地问道,哎,婊子婆,你是不是跟别人斗榫子了?他就是这样不断地羞辱婆娘,搞得李桃子非常恼怒,有时,恨不得将男人和轮椅一并推到河里去。说实话,李桃子以前根本没有过红杏出墙的想法,尽管有时也欲火难耐,她觉得古汉阳很可怜,如果自己还在外面偷人,是很对不起他的。所以,尽管有许多男人明里暗里地对她丢眼色,试图勾引她,她却一律视而不见。
  后来,古汉阳经常这样怀疑她,平白无故地污辱她,李桃子心里除了反感之外,心里居然悄悄地起了变化,这个变化很微妙,也很复杂,是根本说不出口的。好吧,你不是天天说我跟别的男人斗榫子吗?娘卖肠子的,那我就斗个榫子给你看看。当这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时,连李桃子自己都吓一大跳。哎呀,我这是怎么搞的?我是不是快要疯了?刚开始,她还是想把这个大胆的念头死劲地压下去的,压到心灵的最深处,不让它再冒出来。谁料古汉阳越骂越怀疑,所以,她的这个念头却像个强力弹簧,越压越顽强地弹了起来,已经无法强压下去了。以至后来,这个念头竟然像洪水般泛滥,在心里无限地膨胀起来,占据了她的每根血管和神经末梢。李桃子这才明白,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了,不如让它浩浩荡荡汹涌而去。
  李桃子虽然心里已经放纵自己了,其言行还是很小心的,深知这是不光彩的事情,并不想闹得纷纷扬扬,只想能够秘密地进行。所以,对几个曾经暗示过她的男人,李桃子进行了仔细地观察和对比,最后觉得一个叫老花的男人还比较满意。老花四十来岁,身体结实,人也算厚道。老花这个称呼虽然不蛮好听,她却认为,老花其实不花。况且,老花也是一个人,婆娘早已去世。老花的家在乡下,两个崽女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所以,老花至今还是睡在单身宿舍的。说来也巧,老花跟古汉阳原来是一个采煤班的,古汉阳的命不好,变成了残疾。老花的命也不好,虽然本人还健全,婆娘却去世了。
  所以,李桃子打定主意跟着老花。
  当然,在窑山他们除了说话或暗示,是不敢随便斗榫子的。窑山很不方便,根本没有这样合适偷情的地方,四处除了眼睛还是眼睛,哪里能够行露水夫妻之事呢?他们商量之后,只能分头悄悄地去山上。大山离窑山不远,里把多路。况且,山上比较安全,很少有人出没。当然,也不能说是绝对安全之地。
  世上哪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自从跟了老花以后,最大的变化是李桃子,她脸上竟然光泽起来了,长年浮在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阴沉的神色也开始绽出丝丝笑容。所有这一切,都逃不过妇女们的眼睛,她们是很敏感的,都纷纷说李桃子近来很滋润嘞,是不是开洋荤了?说罢,相互之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其实,那些妇女并没有把话说透,担心李桃子受不了,所以,她们避免说男人两个字,这是出于对女人的同情之心,也不想让李桃子的秘密暴露出来,如果暴露,对她是很不利的。
  对此,李桃子也是很警惕的,尽量地控制自己不笑。当然,有时也会失控哧哧地笑起来,意识到之后,又迅速地把笑容收敛起来。而脸上的那些光泽,却是无法掩饰和收敛的,总不能够拿煤灰涂在脸上吧?总不能够把它藏在脸皮后面吧?对于这些明显的无法掩藏的变化,李桃子很有些无奈。当然,她心里非常明白这些变化的缘由。她担心的是,那些妇女会兴起风浪,比如说,李桃子肯定有别的男人了。诸如此类的话,如果传到古汉阳的耳朵里,那她就完蛋了。幸亏的是,那些好心的妇女,把这个发现控制在极其狭窄的范围里。
  其实,对于李桃子的这些变化,古汉阳并不是没有发现。
  对于他这号人来说,双手诚然是武器,那双眼睛,又何尝不是一种武器呢?它很尖锐,犀利,尽管李桃子在极力掩饰脸上的光泽,哪里又能够掩饰得住呢?所以,轻而易举地就被古汉阳迅速地捕获了。古汉阳采取了措施,每天快到下班时间,他就叫小崽归归去叫李桃子那里,跟着李桃子回家。古汉阳简直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能够估算出敌人出没的时间,这样一来,就叫李桃子没有斗榫子的自由了。以前,如果哪天定下来跟老花斗榫子,都是在她下班之后才匆匆赶到山上去的,然后,又匆匆地走下山来。所以,从时间上来说,都是比较匆促的。也所以,当李桃子看见归归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不由暗暗吃惊,哎呀,归归怎么来了呢?他是从来不到家属组来的。那天,李桃子本来跟老花约好的,她只能失信,不敢再去山上,心里生出一种对老花的深深歉意,极为沮丧地跟着归归回家。
  李桃子问归归,是你自己想来的吗?
  归归如实地说,是爷老倌叫我来的。
  李桃子一听,暗暗叫苦,看来,跟老花的关系是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李桃子的感叹是对的,每到快下班时,归归就悄悄地出现了,黑黑的眼珠子怔怔地盯着她。李桃子想,他是古汉阳派来的小特务,是来监视自己的。所以,她一点自由也没有了。
  李桃子曾经试着劝过归归,妈妈又不是细把戏了,需要你来跟着我,再说,窑山又没有老虫。
  归归天真地说,爷老倌说,他是怕你被老虫吃掉了。
  李桃子讨厌地说,哪里有老虫?你爷老倌是乱说的嘞。
  归归说,爷老倌说山上有老虫。
  李桃子一听,居然吓出一身冷汗,莫不是古汉阳连她和老花相会的地点都猜到了?
  现在,古汉阳的目光比以前更可怕了,尖锐而阴森,只要李桃子回家,他的眼珠子就会冷冷地射向她,简直像一支利箭穿透她的心脏。李桃子以为男人会逼问自己的,竟然没有,男人只是用阴森可怕的眼睛盯着她。李桃子心里不由发虚,根本不敢坦然地承接这种目光,又不得不去承接,如果一味地躲避,只会让古汉阳的疑心加重的。
  渐渐地,李桃子脸上的光彩消失了,忧郁和晦暗又重新爬上来,当然,笑容也没有了,像一只刚刚充足气的气球又瘪了下来。那些妇女感觉到这里面有问题了,又不敢直言问李桃子,只能为她感到轻轻叹息。有时候,李桃子的念头很大胆,恨不能跑出这个逼窄的窑山,跟着老花私奔,两人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看着可怜而可恨的古汉阳,还有两个没有长大的崽,她心里又软了下来,叹息自己的命运太差。总之,曾经得到滋润的李桃子,忽然没有了这份甘露,眼里竟然充满了血丝,脸皮干枯,脾气也跟着大起来。以前,她都是小心翼翼地顺着古汉阳的,不论男人发多大的脾气,她都能够忍受下来,把全部的痛苦沤在肚子里面。   现在,李桃子竟然不一样了,似乎再也忍受不住了。古汉阳如果乱甩东西,她也跟着乱甩。你来我往的,两人像在进行破坏和打斗比赛。比如说,男人狠狠地甩掉一个碗盏,她居然叭叭地甩掉两个。比如说,男人将扫帚凶狠地打在她的身上,她也将扫帚猛猛地朝男人打去,还外加一只鞋子进行有力的回击,竟然一点也不迁就男人了,好像两人的这般争斗才是最公平的。对此,古汉阳震惊不已,目瞪口呆地望着满脸蛮气的李桃子,然后,居然将颈根一伸,张开大嘴无可奈何地吼叫起来,无休无止的像饿鬼在叫喊,把两个细把戏吓得哇哇大哭。李桃子不仅不劝,反而破口大骂,你们是死了爷,还是死了娘?哭死啊?
  古汉阳这才终于明白,李桃子彻底变化了,自己已经压不住她了,她也根本不会听他的了,如此想来,古汉阳不由绝望至极。
  至此,古汉阳不再乱甩东西了,他明白自己如果乱甩东西,李桃子会甩得更多,那还不是要花钱去买吗?现在,他愤怒的方式是吼叫,这不需要花本钱,他的喉咙也是天生的好,简直像困兽般怒吼,屋里屋外,久久地回荡着他的吼叫声。
  李桃子却根本不同情,警告说,古汉阳,你不要吼了,你再吼,我就要捂你的嘴巴。
  古汉阳哪里吞得下这口恶气,更加拼命地吼叫起来。李桃子气冲冲地扯下毛巾,猛扑上去,果真去捂男人的嘴巴。古汉阳虽然双腿废了,两手还是很有力的,他一边撕开李桃子的双手,一边继续吼叫,让李桃子不能得逞。
  李桃子十分愤怒,很不甘心,决心要制服男人,不然,这个家就永无宁日。趁着古汉阳睡觉时,李桃子居然悄悄地把他的双手绑起来。这样,古汉阳醒来如果吼叫,李桃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捂住他的嘴巴。
  终于把男人制服之后,李桃子有时觉得自己太狠心,看着被绑住的男人,看着男人眼里的绝望之光,泪水又禁不住哗哗地流下来。又想,若不狠心一点,像他这样狮子般吼叫,别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还以为自己时时在虐待他,所以,倒不如像这样虐待的好。李桃子成功地制服了男人,叫归归不要来家属组了,甚至威胁说,你如果还要来,我也要把你绑起来,叫你天天在家里陪着他。
  这样一来,李桃子又有点自由了,可以重新跟老花在山上相会。
  每次,李桃子睡在草地上,简直像疯癫般大声叫喊,喊声惊得树林里的雀鸟噗噗直飞。这种叫喊声,让老花感到有点害怕。老花不断地劝道,哎,你轻点,哎,你轻点。老花边说还边扭过脸,不断地朝四处张望,生怕被人发现了。这时候的李桃子哪里肯听他的,仍然大叫不已。这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跟古汉阳夫妻多年,怎么没有像这样叫喊过呢?是不是在山上自己就大胆放肆了呢?是不是跟老花唱戏自己就要这样叫喊呢?
  唱完戏,李桃子居然很不满地说,老花,你如果不让我叫,我们就不要来往了。似有威胁的味道。
  老花心里哪里舍得这坨肥肉?虽然还是担心别人发现,嘴里却连连说,你叫吧,你叫吧。
  现在,李桃子似乎对眼下的生活比较满意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无奈和苦涩中的满足而已。后来,她对古汉阳说,你只要不叫喊,我就解开绳子,不再绑你了。古汉阳终于点了点头。李桃子取下男人嘴里的毛巾,又将绳子解下来。这样一来,她心安了不少,红润和笑容又重新出现在脸上。李桃子想,等到大崽长到十八岁,就可以顶职进窑山当工人了,到那时,家里就会宽裕一些了。至于归归,她也想好了,会读书的话就送她读书,如果不能读,到年龄就嫁人,到那时,家里就更加轻松了。总而言之,她希望两个崽女快点长大。至于古汉阳,如果他的命长,自己就好好地伺候他,毕竟是可怜之人,夫妻一场。如果哪天走了,自己就嫁给老花吧。
  老花却没有李桃子这么长远的想法,他目前的想法很简单很现实的,那就是要让李桃子唱戏时不要大声叫喊,以防别人发现。只是不久,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有一天,两人在大山的草地上尽情唱戏时,很不幸被人发现了。
  目睹者叫李休国,也是采煤工。
  那天,他是来山上打野味的,偶尔发现了这个野地里的秘密。
  按说,一般人如果看见这种丑事,肯定会赶快悄悄地走开的,这很不吉利,如果看见之后还要按地方上的风俗,赶紧往地上呸呸呸吐三部痰,还要跺上三脚的。李休国居然没有溜走,也没有吐痰,更没有跺脚,而是箭直地朝现场走去。
  所以,当李休国端着铁铳突然出现在赤裸裸的两人跟前时,顿时,老花和李桃子吓坏了,慌慌张张地穿衣服。李休国若无其事地把铁铳吊在肩上,然后,威胁说,好啊,你们蛮不错的嘞,天当被子地当床,你们继续快活吧,我马上去告古汉阳听,还要告派出所听。
  老花听罢,竟然双腿跪在地上,连连作揖求道,李休国李兄弟,你千万不能告诉人家,那样会出人命案的嘞,这样吧,我我我给你一点钱好吗?
  李桃子坐在地上,感到万分羞耻,哭着说,家门啊,你要放我一马嘞,不然,我只有走绝路了嘞。
  李休国刚才看到了李桃子一身好肉,想了想,说,好吧,看在你们的面子上,我既不要老花的钱,也不会去告发的。当然,我还是有个条件的。
  两人望着他,急忙说,什么条件?只要能够做得到的,我们一定答应你。
  李休国显得十分悠然地说,这个条件,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两人连连催道,哎呀,你就快点说吧。
  李休国陡然一脸淫笑,说,嘿嘿,那我就说直话吧,李桃子你这么好的女人,总不能好了老花一个人吧?
  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
  老花一听,仍然跪在地上,没有吱声,栽下像断了脊椎的脑壳,似乎对李休国的话没有丝毫反应。李桃子也是沉默不语,脸上却微微泛起复杂的神色。她悄悄地看了看老花,老花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李桃子想,如果把跟李休国睡觉比起他的告发来,这是一个无奈之举了。
  这时,只见老花颤抖地站起来,仇视地看了一眼李休国,他居然没有看李桃子,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青草,默默地往山下走去,刚才骑在李桃子身上的雄风,竟然一点也不见了。   李休国得意地笑起来,然后,取下肩上的铁铳,往草地上一丢。
  事毕,李休国相当满意地说,李桃子,你以后跟老花来一次,就要跟我来一次,我这算是很公平的吧?我实话告诉你,你绝对不要瞒我,瞒我是瞒不住的。我晓得你们是无处可去,以为这里是最安全的,而你要明白,世上是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那天,可以说是李桃子最羞辱的一天,虽然她愿意偷偷地跟老花斗榫子,却不愿意再跟李休国斗。她不是那种任人可骑的女人,她毕竟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虽然刚才算是无奈之举,当听到李休国说以后还要继续跟她斗榫子时,顿时,李桃子胸腔里面升起一种莫大的痛恨和悲愤。
  她伤心地坐在草地上,疲惫地扬着手,不断地催促李休国,说,你走吧,你走吧,你快走吧——
  李休国拿着铁铳看了看,铁铳很短,仅一尺多长,轻巧而方便,可能是最短的铁铳了。当李休国矮小的身影消失在山下之后,李桃子这才缓缓地站起来,流着泪水回家。
  第二天,李桃子找到老花,悲愤地把李休国无耻的要求告诉他,哭哭啼啼地问老花怎么搞,还说自己坚决不愿意跟着两个男人,还说如果这样搞比死还要痛苦。
  老花喃喃地说,他也不愿意这样。却没有说出主意来。
  李桃子看着这个胆小的男人,不由痛苦地摇了摇头。忽然,李桃子咬咬牙,说,老花,李休国间常在山上打猎,你何不趁机搞死他?最好是把他从岩石上推下去,派出所肯定查不出来的,听说岩石下面有百多米深嘞。看见老花很犹豫的样子,李桃子又怂恿说,你一个男子汉,难道愿意看到我跟他睡觉吗?况且,你牛高马大的,他像根菜秧子,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李桃子说到这里,想了想说,哦,对了,到时候你可以趁他骑在我身上时,拿石头打死他,或者抓起铁铳磕死他。
  老花听罢,惊愕地望着李桃子,他没有想到,她竟然有着这样的仇恨和勇气。说实话,老花是没有这样的仇恨和勇气的,尽管心里有些愧疚,也很痛恨李休国,觉得他这是得寸进尺。其实,作为老花来说,他只是想跟李桃子偷偷地韵味,并不想讨她为妻的。李桃子如果跟古汉阳离婚,然后跟他成亲,这个舆论肯定会打死人的,他也经受不起的。所以,为了防止李休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能够封住他的嘴巴,只要李桃子愿意让姓李的骑,他也没有多少意见——他没有为这个女人付出过什么,同时,也没有承诺过什么。当然,老花尽管心里很不舒服,而事至如此,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李桃子叫他把李休国置于死地,说实话,老花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而且,连这个想法也没有,杀人偿命,他难道连这个都不懂吗?
  李桃子抹着泪水,说,你到底愿不愿意?你说一声。
  老花吞吞吐吐地说,愿……意……
  李桃子擤着鼻涕,冷静地说,好吧,下次你就躲在灌木丛里,看到他骑到我的身上时,你就悄悄地走过来,然后,就这样——李桃子说罢,狠狠地做出一个击打的动作。
  而事实上,当那天李休国骑在李桃子身上快活时,李桃子偷偷地瞟了瞟身边的灌木丛,灌木丛遮掩了许多的秘密,从灌木丛的缝隙中,她看见了老花两道胆怯而虚弱的目光。当那两道目光碰到她的目光时,竟然悄悄地黯淡了下来。李桃子由此可以判断,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老花是绝对不会站出来的,他竟然宁愿眼睁睁地看着李休国骑在她的身上。
  这时,李桃子仰望着猛烈拱动着的李休国,真是万念俱尽。她没有想到的是,老花竟然是这样的胆小,心甘情愿地看着她让别的男人骑上来,不由泪流满面。
  李休国虽说很瘦小,却一直劲鼓鼓的,边拱动边出着粗气,说,哎,李桃子你哭什么呢?你难道不快活吗?说罢,把脸埋在李桃子的脖子边,去咬她的耳朵,好像是在埋伏作战。其实,这是李休国的习惯,在斗榫子时,时而喜欢把脸埋在李桃子的脖子边咬耳朵。咬一阵子,然后,又抬起头来。
  李桃子没有像跟老花斗榫子那样,双手紧紧地箍着对方的腰子。此时,她的双手是摊在草地上的,并且不停地抓着,似乎想抓着一个救她于绝境之中的希望。这时,李桃子的右手忽然触到了那把铁铳,心里不由一惊。当李休国又把脸埋在她的脖子边咬耳朵时,李桃子竟然一点犹豫也没有,举起铁铳朝着他赤裸的背,果断地勾动了扳机。
  只听见轰地一声。
  啊——李休国大叫,像石头般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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