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被人称为“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里面的比喻，我想简直可以叫做“语言艺术中的艺术”。
　　如果在文学作品中完全停止采用比喻，文学必将大大失去光彩。假如把一只雄孔雀的尾羽拔去一半，还像个什么样子呢？虽然它还可以被人叫做孔雀。
　　精警的比喻真是美妙！它一出现，往往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它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可以使事物突然清晰起来，复杂的道理突然简洁明了起来，而且形象生动，耐人寻味。美妙的比喻简直像是一朵朵色彩瑰丽的花，照耀着文学。它又像是童话里的魔棒，碰到哪儿，哪儿就产生奇特的变化，它也像是一种什么化学药剂，把它投进浊水里面，顷刻之间，一切杂质都沉淀了，水也澄清了。
　　中国历代卓越的思想家，没有哪个是不善于运用比喻的。在他们的著作里，各种的比喻密密麻麻地出现，多得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一样。文学家更不必说了，古典小说中警辟、奇特、隽永的比喻搜集起来简直可以编一部词典。在说书人的话本的基础上写成的《水浒》里面，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一段，描写郑屠被鲁达打得脸破血流、哀嚎呻吟的情景，形容在他身上像是“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却似做了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这些比喻都很大胆奇特的，令人有痛快淋漓之感。
　　可以说，语言艺术家必然是善于运用比喻的。比喻还往往形成了文学作品中的警语，增加了幽默和风趣，并且使思想显得更有深度了。鲁迅先生就异常善于运用风格独特的比喻。在《高老夫子》这篇小说里，他描写向女学生讲课时战战兢兢的高老夫子所看到的课室里的情景：
　　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
　　像这一类笔力独到的比喻，在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杂文中是很多很多的。
　　美妙的比喻往往使人一见难忘，像读到格言一样。高尔基形容资本家的贪婪，说他们“好像有三个胃袋和一百五十枚牙齿”；萧伯纳形容资本主义法律的虚伪，说“像蜘蛛网一样，小虫给粘住了，飞鸟却一冲而过”。这些都使人从幽默中深深地感到比喻者那种深沉的愤慨。
　　比喻，和所有一切艺术创作一样，也贵于有创造性。陈陈相因的比喻，人们读到的时候缺乏新鲜感（神经已经被刺激得疲倦了），因而也往往损害了撼人的力量。一个外国古典作家说的：“第一个形容女人像花的人是聪明人，第二个再这样形容的是傻子。”我想正是这个意思。谈到时代就说“时代的车轮”，谈到月亮就说“像银盘一样”，谈到黑就说像墨，谈到白就说像雪……这是谁都会的，惟其不动脑筋就可以依样画葫芦地写出这样的比喻来，这些语言也往往没有什么新鲜的艺术力量。
　　有不少作家高度警惕到这一点，所以在运用比喻时决不马虎，努力使作品中充满了神来之笔。契诃夫在他的写作素材记录本子中，就记下了许多突然想到的美妙的比喻。今天我们读到这些比喻，像是从书本里面翻到一朵朵夹在里面的玫瑰，仍然可以想见它们长在花丛时妍丽的风采。这里试引录几则以见一斑：
　　一個在文坛上混了很久的无能的作家，他那副庄严的神气，看上去简直像个得道的高僧。
　　人生，看来虽是广大无比的，但是人们仍然会在五个戈比上面安坐。
　　有一位小姐，她的笑声，简直是像把她的全身浸在冷水里而发出来的一般。
　　（摘自《艺海拾贝》，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