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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多山,很多村寨需要跋山涉水才能抵达,交通全靠马队完成。建国后很长时间,公路在云南很难普及,因此,要抵达一个偏僻的地方,唯一的选择就是越野车。
我见过乡政府的专职司机能用一部老旧的北京吉普穿越一座雨后泥泞不堪的小山。在云南,有太多村寨的第一个探访者就是越野车,有太多人第一次见到的汽车也都是越野车。越野情结,深植在我们心中。
今天的生活似乎与山地无关,我们大多购买了锐气十足的轿车,公路网也日渐发达,我们能驱车到达的地方也越来越多。生活,ONROAD!
但在我们中间,仍有一群人驾驶着厚重的越野车,像鸭群中的白鹅一般笨拙地同行。我知道现今连珠峰都通了公路,已经没有太多的理由购置越野车。那么这些大块头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是什么人仍执着地购置它们?
直到我们在越野车身上某一张黄色的车标看到这个字眼:OFFROAD!越玩越野!
周六中午,乐巡会的休息室内,兔子和孙总懒懒深陷在沙发中,随意地聊着,话题仍是车,越野车。周五一场大雨后,气象局居然给周六发了橙色警报,可能有大雨,俱乐部经理陈兴涛不敢带队出去,大家像鱼缸中的锦鲤一样,百无聊赖。
下午,小龚来了。他是俱乐部最年轻的会员,19岁大学生,车却老道,LC80 VXR LIMITED,丰田陆地巡洋舰80 VXR,1989年生产,这一部是中东限量版,二手能卖到昆明,不知辗转了多少路。
小龚把车停在俱乐部门口,旁边另有几部,清一色高大宽厚的陆地巡洋舰。在外行人看来,这些车款式老套,配置与内饰明显落伍,既不舒适也不方便,上世纪90年代的旧车,维护一定不容易,换个崭新的QQ似乎还更有优势,开这样车的人,肯定是没落贵族。
小龚走进休息室,笑咪咪跟各人打招呼,找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静静听他们聊天。话题似乎永远是车、驾车和改车。房间另一侧的墙上挂满越野车改装配件,粗大的弹簧与液压避震涂上黄、黑两色哑光漆,更像一些工程机械的配件,房间正中用三个巨大的越野轮胎作为基座,放上一块厚玻璃就成了茶几。天空的铅云一点点淡去,阳光尚未撒下来,紫外线已经开始炙烤着大地。隔壁修理间正焊着一条酷路泽的侧杠,碗口粗的钢管爆出焊花,气温变得炎热。
李斌来了,带着老婆孩子,穿着一条花短裤和一双人字拖,这身装束似乎对下午的天气颇有预见性。坐下聊天,还是车,说得眉飞色舞,孙总也兴奋起来,和兔子抬杠说“绝望坡”没几个车能上去。气氛开始有些抑制不住了。陈兴涛看在眼里,又转头望了望天空。
陈兴涛知道他们想去哪里,想要怎样的周末狂欢:风化石铺路的山脊与车身等宽,两侧皆是深谷,加之上山要通过近50°的陡坡,尽管人人都有上山经验,但暴雨可能引发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所以他从早上就一直反对今天外出。
但天气预报似乎过敏了,下午的天气开始止阴,大有转晴的势头。下午3点半,受够了聚在一起纸上谈兵的压抑,看来天气也只会越来越好,众人终于坐不住了,呼啸而出。陈兴涛没开自己的车,坐在小龚车上帮他掠阵。
一路上,陈兴涛通知了四个人,除了一个已经在另一座山上,其余三人迅速向出城收费站集结。
车队停在一个农家乐前,院子后就是一条上山的路,或许对车而言这并不能称为路,坡度已经超过20°,黄泥与碎石铺路,伴有一条条流水冲出的细沟。轿车是绝对不上去的,当然我知道这种路用越野车走还是很有希望的。
我下车,和摄影师小田徒步走了一段,设计了几个拍摄点,准备好让他们上山。
众人对我俩的举动大为不解,沟通半天才让我们明白:这不是此行的目的地,这个小坡不过是个入口。“我们要爬的,是那个!”陈兴涛指着远方的山顶,说出令我们惊讶的目标。
好吧,我们上车,随之进入山林。事实上这并不是一条路,群山间延绵的矮松林在秋冬季节变得枯黄,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数千公顷的大火。因此林业部门将山脊上的松林铲去,留下一条荒带以阻止可能发生的大火无限漫延。这就是防火带的来源。防火带并非为了让任何一辆汽车通过而设计,要想循之而上,只能说,是一种创举。
车子很快遇上第一个陡坡,我坐在车内已经看不见坡顶,只见坡面如一道防洪堤竖在眼前。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汽车能爬上这么陡的坡,看一群人确定要爬这里,知道这不是不可能,但心里的确没底。陈兴涛坐到小龚的副驾位置,说:“别怕,我看着你爬!”
“起步,不必太快,选择一个入口,加一点油,保证车身垂直!”陈兴涛没有更多的说明,小龚看来有一些爬山的知识储备,从容而上。
我和小田坐在后排,只觉车身骤然仰起,我们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背部,本想单手拍几张图片,事到临头竟吓得按不下快门。前窗正对蓝天,血液几乎全部涌向脑部,紧拉住扶手的手指捏得发白,我知道我不能大叫,这样会让小龚分心,也会让陈兴涛笑话,但我能忍得住吗?
爬到半坡,我们都听到动力不继,小龚一踩油门,熄火了,车子马上开始倒退,速度越来越快。我当时的惊慌无以复加,但听陈兴涛说:“别慌,稳住车身。”看他不怕,我也不那么怕了。小龚依言踩住刹车,且不让车身稍侧。“打火,起步要稳,不能让轮胎空转。”车身再次前行,稳稳到了坡顶。
站在侧边拍一张照片,看看陡坡与相片两条边形成的直角三角形,锐角所对的直角边长度大于斜边的一半,可以证明坡度大于30°。汽车的爬坡能力一般不用角度表示的,而是用正切(tan)表示,就是高度与水平距离之比,用%标记。例如30°的坡应标记为57.7%。在坡前起步的前提下,量产汽车的爬坡能力一般以这些数据为参考:
前驱动轿车:雨雪湿滑路面<10%,干粗路面15%;
4×2货车:25%,6×4货车,32%;
4×4吉普车,50%;
东风6×6军用越野车,60%。
可见,我们此时所爬的坡已经远超普通吉普所规定的坡度。
在我接触过的特殊汽车中,很多的价格并不高昂,比如雨林挑战赛中常见3万元左右的北京吉普,但某些性能却高于常车。此时细看了一遍坡下的车队,3辆丰田陆地巡洋舰LC80,两辆丰田酷路泽,一辆日产途乐。酷路泽一向广受越野发烧友的好评,价格远超另外几部老爷车,看来是今天的主角吧?
事实证明我猜错了。
陆巡的爬坡能力无可比拟,几部LC80上坡时的驾轻就熟令我非常惊讶,反倒是酷路泽显得有点吃力,有过几次险情。
陈兴涛向我解释,陆巡车身长,重心低。我们知道,重心的投影一定要保证在支撑面以内,汽车才不会翻滚。这一点就决定了它能附身于极陡的坡上。其次,这些陆巡都是4.5L以上的排量,能输出很强的牵引力,有几部陆巡甚至能在坡上停车再起步。第三,这些车都经过精心改装。
对于酷路泽,陈兴涛觉得那已经是新一代量产车的上佳之作了。“如果不考虑价格,市面上有哪一款车能爬上这些坡?”“没有!”陈兴涛回身看着山顶:“我们试过奔驰、宝马、陆虎和悍马,没有一部车能做到!只有陆巡,才最接近要求,再稍改装一下就能爬上来。”
陈兴涛指着陆续爬上来的几部车,如数家珍:“孙总这台陆巡,是少见的柴油版,全国保有量只能以个位数计,可以用‘珍贵’来形容;兔子的酷路泽今天没换越野胎,有些吃亏。但他的无论改装还是驾驶技术,都是酷路泽里顶尖的,兔子以前玩过无数车型,很老道;李斌这部车吃亏,只是途乐60,但他手艺好,加上老婆孩子都在车上,不好意思爬不上来;白色陆巡驾手是大牌司艳明,新一代的高手,80后。”
车队集结完毕,准备攀登不远处的另一个陡坡。我爬上孙总的车,打算体验一把熟手的从容。
这个坡的难度增加不少。从平路转而上坡之处是一个弯道,在狭窄的山路上坡前加速就变得更困难。孙总看清道路,加速到坡前微微飘移,车身摆正上了窄坡,坡上另有几块大石横陈,一边奋力爬坡还要一边择路避让。经过上一个坡的颠覆,我已经开始接受这种有惊无险的刺激行为,但头皮仍一阵阵发麻,心跳得很快,可以感到肾上腺素在加倍分泌,短短十几秒就攀上坡顶,可背上仍被冷汗浸湿。
等各人爬上来,陈兴涛指着山脚下农家乐处:“豪哥来了!”只见一道黄灰蜿蜒而上,细细辨认能看出是一辆深色越野车快速冲上来。等我们爬上第三个坡,那陆巡已经跟上了队伍,快速爬上第三个坡,速度惊人。
驾手打开车门跳下,中年男子带有一张刀削斧劈般棱角鲜明的脸,短发寸须,高鼻墨镜,回顾刚才惊人的爬山效率,我甚至觉得连他咬着烟卷的样子都极富魅力。
陈兴涛告诉我,豪哥姓刘,驾驶着全俱乐部车况最好的陆巡,改装度可以用“发烧”来形容。兔子补充,豪哥的手艺也是数一数二的,从农家乐攀到山顶8分半的最快纪录就由他保持,一直无人打破。
高手的车当然要坐一次。最后一个坡时,我坐上他的后排,看他又点燃一支烟,横叼在嘴,起步速度明显高于别人,车子甚至在岩石上蹦跳起来,此时已逼近顶峰,两侧是深谷密林,豪哥似乎还想挑战一下人类恐高的本能,将头伸出窗个往山下张望,我也试着探头下望,顿时全身发麻,热血沸腾。面临万丈深渊而身处颠簸蹦跳的车厢,这样的经历过去我甚至从未想过。
聚在群山之巅,陈兴涛忙着给几台爬山时出现异状的车子检修,豪哥背手站在一旁远眺风景,李斌和司艳明两家人则带着孩子笑闹,小龚悟出了“在坡上,不单要懂得踩油门,还要懂得松油门”的道理,正在跟几位前辈交流,众人频频点头。我环视群山,这里的确是方圆数十里的制高点。挑战极限的终点设在此处,让人心胸一畅。回顾一个小时前站在农家乐前懵然无知,这个小时内却经历了人生至险的一段行程,此时站在山顶,风光壮美。忽然觉得这样的经历对我这样毫无心理准备的人来说,绝对是一次人生的颠覆。许多人一生劳碌,做的却都是别人安排的事,也都是平庸无奇的事。能追随自己的意愿,攀上旁人难及的高峰,从现实来讲似乎毫无实际价值,但身临其境体会一次,感慨良多。我想我开始一点点理解极限运动的意义所在了。
龚航的故事
和我一样,小龚也是初涉这个圈子,与我同一天爬上防火带顶;与我不一样,小龚早有心理准备,为此积累了知识与技巧,购置了车。我突然很想知道小龚的想法,想知道他选择这个俱乐部的理由。
三天后,我在呈贡大学城附近的荒山脚下,找到了小龚和他的LC80。停了我的车,小龚带我去玩泥巴。
一条公路正在筹建,刚推平了地面,大雨让这里成了一片泽国。车子的每一次惯性作用都被泥地放大了数倍,我从在车里仍能感觉到地面无比湿滑,小龚在泥地里上坡下坎,LC80像冰面上的芭蕾舞者,旋转或侧滑。我慢慢习惯了这种游戏,最终我们两人同时笑起来。
小龚19岁,在军校学习交通运输,以他的专业,毕业后将被派往西藏,带领一队卡车士兵,驱车奔驰在青藏高原某座山崖下的狭窄小道上。小龚自7岁时接触到一本《汽车之友》后就喜欢上了汽车,特别是书里那些生猛的硬派越野,两年后找到了《四驱志》,成了他之后六年间的最好精神食粮。我认同他的说法,我相信每个人似乎天生就携带了某种爱好与倾向,遇上便不可自拔。
之后的精神生活从书籍转到了网络,小龚出没在各种越野论坛,最终在“越野e族”安家。这里是中国最大的越野人精神家园,小龚有了虚拟的圈子,落脚在“云南大队”和“陆巡天下”两个版块。
陆地巡洋舰成了小龚最痴迷的车型,并且他只钟情于上世纪90年代后的老旧车型。据我所知,在中东,无论是进入沙漠深处的旅行团还是塔利班组织,都是清一色的老款巡洋舰。且不说车身设计和参数如何,只要看看越野e族中那些达成极限梦想的帖子,西藏无人区、高黎贡山还是罗布泊,都有它们的身影。
然而,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车,要想淘到一辆车况好的非常难。小龚寻觅了3年,终于在一个小县城发现了这部LC80 VXR LIMITED,但对方也是行家,要价不低,几经周旋,小龚以14万的天价敲定这部已跑了27万公里的老爷车。
如此抉择是不是值得?小龚把爱车的图片在越野e族发了一个帖“巨毒!罕见中东限量版LC80 VX-R LIMITED !”,马上引发轰动,迅速有196楼的回复,除了艳慕,更多的人恳请小龚转让。我耐心看完196个回帖,竟没有一人说这车买得不好,而此时小龚尚没有说出买价,也就是说,他们仅看到这个版本和配置,就已经无比兴奋。
有了座驾,小龚正式加入了实战圈子——乐巡会。经过陈兴涛亲自改装,小龚的80正式下线!而我之前见到的那一天,是小龚第一次随高手们征战防火带。
小龚是个很内敛的人,他只是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无法让他亲口说出他选择这条路的心情,我只能记录下他的这次征途。或许我该听听陈兴涛对爬山的看法。
乐巡会的故事
如果以为凭陈兴涛的热情开朗,我就能诱使他完全交待爬山的意义,那我就错了。
事实上,他们整个圈子里,没人愿意把这些行为上升到理论高度,没人愿意阐述行为的目的。我也不愿像电视采访那样问:“你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静静看着他们行事,自行体会。
作为俱乐部的负责人,陈兴涛虽说天天和大家一起玩,却玩得非常累。小到这样的爬山活动,大到车队进藏一个多月,他俨然是一个保姆。安排吃住行且不说,安全才是最操心的问题。就拿这次爬山为例,七名驾手除小龚外都是身经百战的,因此陈兴涛放弃驾车的乐趣,亲自坐在小龚旁边。他在俱乐部并不是扮演陪驾的角色,据他说,小龚有灵气,也执着坚韧,“带他一次,你看进步多大!”
坡上短短十几秒,存亡却在一念之间。只要车身不能保持匀速前进,立马有急速下滑的可能,而一但车身滑得侧过来,就会开始翻滚,不但车毁人亡,坡下的同伴都有大险。圈内说到大侠的一次经历,人人翘指称赞:在一条超长的大坡顶部,距坡顶只有几米时突然熄火。刹那间的剧变容不得抉择,他马上点刹,进倒档拖住车身,同时稳稳掌住方向,不让车身有一点偏移,正正滑到了坡底。我想不到最值得称道的居然是放弃!兔子向我解释:“三十秒攀上的坡,两秒就滑下来,速度之快,他的应变真是一绝!任何一个动作没做好,滚进山涧就再也找不到了。”
说到这项运动,陈兴涛也坦言,其实大家聚在一起就是玩,“没办法,爱好就是这样。”别看他们聚在一起只会指摘对方的车或手艺不好,相约出游常有遇险的事,这圈人都是临危互助过的,可谓肝胆相照,交情至深。
除了侃车,这群人也交流另一件事:以乐巡会的专业程度,能深入不通公路、普通越野车无法抵达的地区。众人就想,现在通公路的地方都逐渐富裕,贫困和愚昧更多隐匿在无法与外界联通的地区。乐巡会常组织深入山区的助贫活动,“能通车的地方,就留给私家车旅游者去办吧!”
乐巡会的热情严谨在圈内是出了名的。2008年景谷雨林挑战赛,除马来西亚团队外,本土裁判和工作人员全由乐巡会会员纲担。从之前的勘路直到后来六天的赛程,乐巡会会员白天身披雨衣守在赛场,夜晚找一块草地搭起帐蓬露营,我作为赛事记者见证了其艰辛。
2008年5.12大地震后,乐巡会中八辆越野车组成车队,将一批救灾物品送达汶川。陈兴涛慨叹,与上百万灾民相比,那点物资太少了。几天后,民政部门找到陈兴涛,要把一套设备送到汶川。“要是连你们也进不去,我们只能放弃了。”陈兴涛和李斌驾了乐巡会最好的一部车,连夜开往灾区。我们曾从电视上看过通往汶川的路裂成一块块,已经没有所谓的“路”了。但事后从未听他俩说过此行有多么艰难,两天后,他们将设备交给了当地驻军。陈兴涛和李斌商量,既然来了,自己也有过人之处,是不是再帮着做点什么?但最终他们还是返回了昆明,陈兴涛说:“看到了部队的表现,我们想,还是让更专业的人来做事。不能单凭主观意愿就去参与,那是给人家添乱。”
我见过乡政府的专职司机能用一部老旧的北京吉普穿越一座雨后泥泞不堪的小山。在云南,有太多村寨的第一个探访者就是越野车,有太多人第一次见到的汽车也都是越野车。越野情结,深植在我们心中。
今天的生活似乎与山地无关,我们大多购买了锐气十足的轿车,公路网也日渐发达,我们能驱车到达的地方也越来越多。生活,ONROAD!
但在我们中间,仍有一群人驾驶着厚重的越野车,像鸭群中的白鹅一般笨拙地同行。我知道现今连珠峰都通了公路,已经没有太多的理由购置越野车。那么这些大块头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是什么人仍执着地购置它们?
直到我们在越野车身上某一张黄色的车标看到这个字眼:OFFROAD!越玩越野!
周六中午,乐巡会的休息室内,兔子和孙总懒懒深陷在沙发中,随意地聊着,话题仍是车,越野车。周五一场大雨后,气象局居然给周六发了橙色警报,可能有大雨,俱乐部经理陈兴涛不敢带队出去,大家像鱼缸中的锦鲤一样,百无聊赖。
下午,小龚来了。他是俱乐部最年轻的会员,19岁大学生,车却老道,LC80 VXR LIMITED,丰田陆地巡洋舰80 VXR,1989年生产,这一部是中东限量版,二手能卖到昆明,不知辗转了多少路。
小龚把车停在俱乐部门口,旁边另有几部,清一色高大宽厚的陆地巡洋舰。在外行人看来,这些车款式老套,配置与内饰明显落伍,既不舒适也不方便,上世纪90年代的旧车,维护一定不容易,换个崭新的QQ似乎还更有优势,开这样车的人,肯定是没落贵族。
小龚走进休息室,笑咪咪跟各人打招呼,找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静静听他们聊天。话题似乎永远是车、驾车和改车。房间另一侧的墙上挂满越野车改装配件,粗大的弹簧与液压避震涂上黄、黑两色哑光漆,更像一些工程机械的配件,房间正中用三个巨大的越野轮胎作为基座,放上一块厚玻璃就成了茶几。天空的铅云一点点淡去,阳光尚未撒下来,紫外线已经开始炙烤着大地。隔壁修理间正焊着一条酷路泽的侧杠,碗口粗的钢管爆出焊花,气温变得炎热。
李斌来了,带着老婆孩子,穿着一条花短裤和一双人字拖,这身装束似乎对下午的天气颇有预见性。坐下聊天,还是车,说得眉飞色舞,孙总也兴奋起来,和兔子抬杠说“绝望坡”没几个车能上去。气氛开始有些抑制不住了。陈兴涛看在眼里,又转头望了望天空。
陈兴涛知道他们想去哪里,想要怎样的周末狂欢:风化石铺路的山脊与车身等宽,两侧皆是深谷,加之上山要通过近50°的陡坡,尽管人人都有上山经验,但暴雨可能引发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所以他从早上就一直反对今天外出。
但天气预报似乎过敏了,下午的天气开始止阴,大有转晴的势头。下午3点半,受够了聚在一起纸上谈兵的压抑,看来天气也只会越来越好,众人终于坐不住了,呼啸而出。陈兴涛没开自己的车,坐在小龚车上帮他掠阵。
一路上,陈兴涛通知了四个人,除了一个已经在另一座山上,其余三人迅速向出城收费站集结。
车队停在一个农家乐前,院子后就是一条上山的路,或许对车而言这并不能称为路,坡度已经超过20°,黄泥与碎石铺路,伴有一条条流水冲出的细沟。轿车是绝对不上去的,当然我知道这种路用越野车走还是很有希望的。
我下车,和摄影师小田徒步走了一段,设计了几个拍摄点,准备好让他们上山。
众人对我俩的举动大为不解,沟通半天才让我们明白:这不是此行的目的地,这个小坡不过是个入口。“我们要爬的,是那个!”陈兴涛指着远方的山顶,说出令我们惊讶的目标。
好吧,我们上车,随之进入山林。事实上这并不是一条路,群山间延绵的矮松林在秋冬季节变得枯黄,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数千公顷的大火。因此林业部门将山脊上的松林铲去,留下一条荒带以阻止可能发生的大火无限漫延。这就是防火带的来源。防火带并非为了让任何一辆汽车通过而设计,要想循之而上,只能说,是一种创举。
车子很快遇上第一个陡坡,我坐在车内已经看不见坡顶,只见坡面如一道防洪堤竖在眼前。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汽车能爬上这么陡的坡,看一群人确定要爬这里,知道这不是不可能,但心里的确没底。陈兴涛坐到小龚的副驾位置,说:“别怕,我看着你爬!”
“起步,不必太快,选择一个入口,加一点油,保证车身垂直!”陈兴涛没有更多的说明,小龚看来有一些爬山的知识储备,从容而上。
我和小田坐在后排,只觉车身骤然仰起,我们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背部,本想单手拍几张图片,事到临头竟吓得按不下快门。前窗正对蓝天,血液几乎全部涌向脑部,紧拉住扶手的手指捏得发白,我知道我不能大叫,这样会让小龚分心,也会让陈兴涛笑话,但我能忍得住吗?
爬到半坡,我们都听到动力不继,小龚一踩油门,熄火了,车子马上开始倒退,速度越来越快。我当时的惊慌无以复加,但听陈兴涛说:“别慌,稳住车身。”看他不怕,我也不那么怕了。小龚依言踩住刹车,且不让车身稍侧。“打火,起步要稳,不能让轮胎空转。”车身再次前行,稳稳到了坡顶。
站在侧边拍一张照片,看看陡坡与相片两条边形成的直角三角形,锐角所对的直角边长度大于斜边的一半,可以证明坡度大于30°。汽车的爬坡能力一般不用角度表示的,而是用正切(tan)表示,就是高度与水平距离之比,用%标记。例如30°的坡应标记为57.7%。在坡前起步的前提下,量产汽车的爬坡能力一般以这些数据为参考:
前驱动轿车:雨雪湿滑路面<10%,干粗路面15%;
4×2货车:25%,6×4货车,32%;
4×4吉普车,50%;
东风6×6军用越野车,60%。
可见,我们此时所爬的坡已经远超普通吉普所规定的坡度。
在我接触过的特殊汽车中,很多的价格并不高昂,比如雨林挑战赛中常见3万元左右的北京吉普,但某些性能却高于常车。此时细看了一遍坡下的车队,3辆丰田陆地巡洋舰LC80,两辆丰田酷路泽,一辆日产途乐。酷路泽一向广受越野发烧友的好评,价格远超另外几部老爷车,看来是今天的主角吧?
事实证明我猜错了。
陆巡的爬坡能力无可比拟,几部LC80上坡时的驾轻就熟令我非常惊讶,反倒是酷路泽显得有点吃力,有过几次险情。
陈兴涛向我解释,陆巡车身长,重心低。我们知道,重心的投影一定要保证在支撑面以内,汽车才不会翻滚。这一点就决定了它能附身于极陡的坡上。其次,这些陆巡都是4.5L以上的排量,能输出很强的牵引力,有几部陆巡甚至能在坡上停车再起步。第三,这些车都经过精心改装。
对于酷路泽,陈兴涛觉得那已经是新一代量产车的上佳之作了。“如果不考虑价格,市面上有哪一款车能爬上这些坡?”“没有!”陈兴涛回身看着山顶:“我们试过奔驰、宝马、陆虎和悍马,没有一部车能做到!只有陆巡,才最接近要求,再稍改装一下就能爬上来。”
陈兴涛指着陆续爬上来的几部车,如数家珍:“孙总这台陆巡,是少见的柴油版,全国保有量只能以个位数计,可以用‘珍贵’来形容;兔子的酷路泽今天没换越野胎,有些吃亏。但他的无论改装还是驾驶技术,都是酷路泽里顶尖的,兔子以前玩过无数车型,很老道;李斌这部车吃亏,只是途乐60,但他手艺好,加上老婆孩子都在车上,不好意思爬不上来;白色陆巡驾手是大牌司艳明,新一代的高手,80后。”
车队集结完毕,准备攀登不远处的另一个陡坡。我爬上孙总的车,打算体验一把熟手的从容。
这个坡的难度增加不少。从平路转而上坡之处是一个弯道,在狭窄的山路上坡前加速就变得更困难。孙总看清道路,加速到坡前微微飘移,车身摆正上了窄坡,坡上另有几块大石横陈,一边奋力爬坡还要一边择路避让。经过上一个坡的颠覆,我已经开始接受这种有惊无险的刺激行为,但头皮仍一阵阵发麻,心跳得很快,可以感到肾上腺素在加倍分泌,短短十几秒就攀上坡顶,可背上仍被冷汗浸湿。
等各人爬上来,陈兴涛指着山脚下农家乐处:“豪哥来了!”只见一道黄灰蜿蜒而上,细细辨认能看出是一辆深色越野车快速冲上来。等我们爬上第三个坡,那陆巡已经跟上了队伍,快速爬上第三个坡,速度惊人。
驾手打开车门跳下,中年男子带有一张刀削斧劈般棱角鲜明的脸,短发寸须,高鼻墨镜,回顾刚才惊人的爬山效率,我甚至觉得连他咬着烟卷的样子都极富魅力。
陈兴涛告诉我,豪哥姓刘,驾驶着全俱乐部车况最好的陆巡,改装度可以用“发烧”来形容。兔子补充,豪哥的手艺也是数一数二的,从农家乐攀到山顶8分半的最快纪录就由他保持,一直无人打破。
高手的车当然要坐一次。最后一个坡时,我坐上他的后排,看他又点燃一支烟,横叼在嘴,起步速度明显高于别人,车子甚至在岩石上蹦跳起来,此时已逼近顶峰,两侧是深谷密林,豪哥似乎还想挑战一下人类恐高的本能,将头伸出窗个往山下张望,我也试着探头下望,顿时全身发麻,热血沸腾。面临万丈深渊而身处颠簸蹦跳的车厢,这样的经历过去我甚至从未想过。
聚在群山之巅,陈兴涛忙着给几台爬山时出现异状的车子检修,豪哥背手站在一旁远眺风景,李斌和司艳明两家人则带着孩子笑闹,小龚悟出了“在坡上,不单要懂得踩油门,还要懂得松油门”的道理,正在跟几位前辈交流,众人频频点头。我环视群山,这里的确是方圆数十里的制高点。挑战极限的终点设在此处,让人心胸一畅。回顾一个小时前站在农家乐前懵然无知,这个小时内却经历了人生至险的一段行程,此时站在山顶,风光壮美。忽然觉得这样的经历对我这样毫无心理准备的人来说,绝对是一次人生的颠覆。许多人一生劳碌,做的却都是别人安排的事,也都是平庸无奇的事。能追随自己的意愿,攀上旁人难及的高峰,从现实来讲似乎毫无实际价值,但身临其境体会一次,感慨良多。我想我开始一点点理解极限运动的意义所在了。
龚航的故事
和我一样,小龚也是初涉这个圈子,与我同一天爬上防火带顶;与我不一样,小龚早有心理准备,为此积累了知识与技巧,购置了车。我突然很想知道小龚的想法,想知道他选择这个俱乐部的理由。
三天后,我在呈贡大学城附近的荒山脚下,找到了小龚和他的LC80。停了我的车,小龚带我去玩泥巴。
一条公路正在筹建,刚推平了地面,大雨让这里成了一片泽国。车子的每一次惯性作用都被泥地放大了数倍,我从在车里仍能感觉到地面无比湿滑,小龚在泥地里上坡下坎,LC80像冰面上的芭蕾舞者,旋转或侧滑。我慢慢习惯了这种游戏,最终我们两人同时笑起来。
小龚19岁,在军校学习交通运输,以他的专业,毕业后将被派往西藏,带领一队卡车士兵,驱车奔驰在青藏高原某座山崖下的狭窄小道上。小龚自7岁时接触到一本《汽车之友》后就喜欢上了汽车,特别是书里那些生猛的硬派越野,两年后找到了《四驱志》,成了他之后六年间的最好精神食粮。我认同他的说法,我相信每个人似乎天生就携带了某种爱好与倾向,遇上便不可自拔。
之后的精神生活从书籍转到了网络,小龚出没在各种越野论坛,最终在“越野e族”安家。这里是中国最大的越野人精神家园,小龚有了虚拟的圈子,落脚在“云南大队”和“陆巡天下”两个版块。
陆地巡洋舰成了小龚最痴迷的车型,并且他只钟情于上世纪90年代后的老旧车型。据我所知,在中东,无论是进入沙漠深处的旅行团还是塔利班组织,都是清一色的老款巡洋舰。且不说车身设计和参数如何,只要看看越野e族中那些达成极限梦想的帖子,西藏无人区、高黎贡山还是罗布泊,都有它们的身影。
然而,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车,要想淘到一辆车况好的非常难。小龚寻觅了3年,终于在一个小县城发现了这部LC80 VXR LIMITED,但对方也是行家,要价不低,几经周旋,小龚以14万的天价敲定这部已跑了27万公里的老爷车。
如此抉择是不是值得?小龚把爱车的图片在越野e族发了一个帖“巨毒!罕见中东限量版LC80 VX-R LIMITED !”,马上引发轰动,迅速有196楼的回复,除了艳慕,更多的人恳请小龚转让。我耐心看完196个回帖,竟没有一人说这车买得不好,而此时小龚尚没有说出买价,也就是说,他们仅看到这个版本和配置,就已经无比兴奋。
有了座驾,小龚正式加入了实战圈子——乐巡会。经过陈兴涛亲自改装,小龚的80正式下线!而我之前见到的那一天,是小龚第一次随高手们征战防火带。
小龚是个很内敛的人,他只是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无法让他亲口说出他选择这条路的心情,我只能记录下他的这次征途。或许我该听听陈兴涛对爬山的看法。
乐巡会的故事
如果以为凭陈兴涛的热情开朗,我就能诱使他完全交待爬山的意义,那我就错了。
事实上,他们整个圈子里,没人愿意把这些行为上升到理论高度,没人愿意阐述行为的目的。我也不愿像电视采访那样问:“你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静静看着他们行事,自行体会。
作为俱乐部的负责人,陈兴涛虽说天天和大家一起玩,却玩得非常累。小到这样的爬山活动,大到车队进藏一个多月,他俨然是一个保姆。安排吃住行且不说,安全才是最操心的问题。就拿这次爬山为例,七名驾手除小龚外都是身经百战的,因此陈兴涛放弃驾车的乐趣,亲自坐在小龚旁边。他在俱乐部并不是扮演陪驾的角色,据他说,小龚有灵气,也执着坚韧,“带他一次,你看进步多大!”
坡上短短十几秒,存亡却在一念之间。只要车身不能保持匀速前进,立马有急速下滑的可能,而一但车身滑得侧过来,就会开始翻滚,不但车毁人亡,坡下的同伴都有大险。圈内说到大侠的一次经历,人人翘指称赞:在一条超长的大坡顶部,距坡顶只有几米时突然熄火。刹那间的剧变容不得抉择,他马上点刹,进倒档拖住车身,同时稳稳掌住方向,不让车身有一点偏移,正正滑到了坡底。我想不到最值得称道的居然是放弃!兔子向我解释:“三十秒攀上的坡,两秒就滑下来,速度之快,他的应变真是一绝!任何一个动作没做好,滚进山涧就再也找不到了。”
说到这项运动,陈兴涛也坦言,其实大家聚在一起就是玩,“没办法,爱好就是这样。”别看他们聚在一起只会指摘对方的车或手艺不好,相约出游常有遇险的事,这圈人都是临危互助过的,可谓肝胆相照,交情至深。
除了侃车,这群人也交流另一件事:以乐巡会的专业程度,能深入不通公路、普通越野车无法抵达的地区。众人就想,现在通公路的地方都逐渐富裕,贫困和愚昧更多隐匿在无法与外界联通的地区。乐巡会常组织深入山区的助贫活动,“能通车的地方,就留给私家车旅游者去办吧!”
乐巡会的热情严谨在圈内是出了名的。2008年景谷雨林挑战赛,除马来西亚团队外,本土裁判和工作人员全由乐巡会会员纲担。从之前的勘路直到后来六天的赛程,乐巡会会员白天身披雨衣守在赛场,夜晚找一块草地搭起帐蓬露营,我作为赛事记者见证了其艰辛。
2008年5.12大地震后,乐巡会中八辆越野车组成车队,将一批救灾物品送达汶川。陈兴涛慨叹,与上百万灾民相比,那点物资太少了。几天后,民政部门找到陈兴涛,要把一套设备送到汶川。“要是连你们也进不去,我们只能放弃了。”陈兴涛和李斌驾了乐巡会最好的一部车,连夜开往灾区。我们曾从电视上看过通往汶川的路裂成一块块,已经没有所谓的“路”了。但事后从未听他俩说过此行有多么艰难,两天后,他们将设备交给了当地驻军。陈兴涛和李斌商量,既然来了,自己也有过人之处,是不是再帮着做点什么?但最终他们还是返回了昆明,陈兴涛说:“看到了部队的表现,我们想,还是让更专业的人来做事。不能单凭主观意愿就去参与,那是给人家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