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香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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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二下半年,丁香作为插班生来到我们班。班主任李老师要丁香做自我介绍。丁香站起来说:“我叫丁香,今年十四岁……”
  班里的学生都静静地听着,我却一下子笑出了声。李老师白了我一眼,说:“丁香同学,你就和笑你那个同学坐一桌吧。他叫黑石,黑色的黑,石头的石。”全班同学止不住大笑起来,我则弄了个大红脸。
  她的名字让我想起自己家院子里栽着的丁香树。我没想到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和花一样的名字。我家院子里的丁香树,每到花季,都开得十分繁茂,花朵小而淡雅,香氣扑鼻。爸妈固执地在小院里种着它们,说宁可少吃两棵菜,也要不能少了丁香花。我不理解,一对农家的夫妇怎么学得跟城里人似的喜欢养花弄草。我曾问过妈妈这花是谁栽的。妈妈笑笑说:问你爸爸去。我后来又去问爸爸,爸爸说:还是问你妈妈吧。
  我就什么都不问他们了,为了两棵丁香树,值得那么问来问去的吗?
  丁香的学习成绩很好。她是城里转来的学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转到我们这所乡村中学来。丁香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什么。她是个沉静少语的学生,每天里不是写作业就是抱着本三毛的书看。我们同桌有半年多,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丁香就像一对陌路人,甚至还不如陌路人,因为陌路人见面了还知道礼貌客气,我们则平淡至极。我觉得和这样一个女孩子同桌真是很乏味和无聊。后来我就找到班主任李老师,要求他为我调换位置。李老师盯着我看了半天,“你真的跟块石头一样,又硬又黑。”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毕业后,才知道李老师真正的意思,丁香的学习成绩好,我这样的差学生和她坐一起,可以影响带动我提高学习成绩。我初二时,学习成绩不好,尤其是语文,阅读和理解的水平很低,考试经常在60分左右徘徊。丁香的语文成绩却是全班最好的,尤其是作文,经常被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阅读。
  我离开丁香后,语文成绩鬼使神差地好了起来。我想可能跟新来的丁老师有直接的关系吧。丁老师是个从城里调来的老师,他脾气随和,语文课讲得很好,对我也很好。有时侯学生和老师的关系就是这样奇怪,如果一个老师教得好,对学生又很耐心的话,即使你原来的成绩差些,也会变得好起来。那年中考,我的语文考了85分,正是这个崭新成绩,帮我考上了市里的一家中专。
  我考上了中专,第一个要感谢丁老师,就趁了暑假,买了东西,打听着去了丁老师家。
  丁老师当时正在家里的客厅里喝茶。我紧张地说了些感谢的话,把东西放在他家的地上就想走,丁老师说:“你别走,我还有事情呢。”
  丁老师说:“我女儿也和你上同一所学校,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来回你还要多照应她呢。女孩子出门读书,总是有点不放心。”
  我问:“您女儿叫什么?”
  丁老师说:“丁香。你们还同桌过呢。”
  事实上直到军训回来,我才有机会见到丁香,她黑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军训结束,有的同学直接去了学校,有的选择了回家。我本来是想去学校安置一下的,就问丁香,是回学校还是回家。丁香说:“我回家。”我也就改变了主意,跟她一起回家。
  陪着她回家,这是丁老师要我照顾丁香的一个嘱托。可我私下觉得,即便没有丁老师的嘱咐,我也很想陪着丁香一起回去。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我真的说不清楚。就像那次固执地想着和她调座位,我真实的想法没有人能说得清。
  丁香上中专后还跟过去一样不爱说话,不爱笑,甚至不爱打扮自己。每次坐长途车她都是一个人从书包里拿出本书来读。丁香看的书我都不喜欢看,却喜欢她看书的样子,她看书时几乎是把书抱在胸前,样子痴迷而又虔诚。她还是很少和我说话。我和丁香在一起就像一对默契的哑巴。
  有一次,因为堵车,我们回到县城已经很晚了。平时,我和丁香到县城后,就各自回家,虽然家在同一个村,但我们下车后就各走各的,丁香不说和我一起走,我就宁肯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走。这次下车,因为天黑了,我怕丁香是个女孩子不好说,就主动地对丁香说:“天黑了,我们一起走回家吧?”
  “不用。”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害怕?”
  “我不怕。”丁香说,“我胆子大着呢。”
  我嘿嘿地笑了。
  “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丁香说,“我小时人家都叫我假小子,那时我家在另一个村里,我整天淘气。上树掏鸟,到池塘里游泳……”
  “你还会游泳?”
  “嗯,会两下狗刨。”
  “我小时,胆子特大,我爬树爬墙,还去偷人家的枣吃。有一年春天,我去别人家的香椿树上掰香椿芽,站在墙头上掰,一不小心就从墙上掉了下来——”丁香问我,“你知道我掉哪里了吗?”
  “掉水坑里了吧?”
  “没有。掉人家粪堆上了。”丁香笑了。她黑暗中的开心一笑有一种特别动人的韵致,
  那是唯一一次,我和她走了那么长时间的夜路。我就那样陪着她,心甘情愿地陪着她。有一刻,我突然想,要是我永远陪着她这样走多好。我知道这样子有点傻,但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自己傻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那次我们聊了一路走了一道,可丁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却不知道。周日下午返校,我去她家找她。她不在。丁老师笑笑说,丁香约了别的同学先走了;一个星期后,我下课去找她,问她这个星期回家不,要是回去就一起坐车走。丁香淡淡地对我说:“你先走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
  我的脸当时就红了。那天,我一个人坐长途车回家,爸妈一下子迎出了很远。一到家,就看到屋中央已经摆好了一大桌子菜,我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虽然每个星期五的晚上回来,家里都要多做两个我爱吃的菜,但今天的菜实在太多了。我想今天一定是个特别的日子吧?
  爸给妈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了杯,然后把酒瓶子递给我,说:“儿子,你也来一杯,今天咱们一家都喝一点。”
  爸说:“黑石呀,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今天是我和你妈的结婚纪念日。”   妈说:“你喝多了吧,什么结婚纪念日?我们是‘五一’结婚的。”
  爸嘿嘿地笑了:“我知道,可是我把今天当作结婚纪念日来庆贺的。”
  后来在我的追问下,爸讲了他和妈的故事。爸和妈也是初中时的同学。爸很早就喜欢妈了,可妈并不喜欢他,为什么不喜欢他,他也说不清楚,只是知道,他多看两眼妈,也会遭到妈的白眼。爸只有偷偷喜欢妈。有一天,爸看到妈往一个本子里小心翼翼地夹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好奇,就趁课间妈出去时,偷偷跑过去,把妈的本子打开了。他开始以为那是哪个喜欢妈妈的同学写的“情书”,打开后,才发现本子里夹着的只是两朵淡紫色的小花。
  爸就把那两朵标本一样的干花偷偷拿了出来,他不敢在同班的同学那里问,就去问别班的同学,这是什么花,什么花开出来才是这样淡紫色的。他问了很多的同学,都摇头说不知道。就在他很失望地想把花偷偷地送回到妈的本子里时,妈却在为丢失了那两朵小花到处着急地询问着她的同学:“我的花呢,看见我本子里的花了吗?我的花不见了。”
  同学问她什么花不见了。妈说:“丁香花。我放了两朵丁香花在本子里不见了。”
  爸才知道妈是喜欢丁香花的。爸没有把花还给妈妈,却去了县城的一个小花卉市场,他买回了两棵丁香,栽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什么都不想干了,书都不想念了,就想把那两棵丁香种好,他没想到看起来那么稚嫩的小花,栽培起来却是很简单的。他的两棵丁香树就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
  眼看就要到丁香花开的日子了,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他要邀请全班的同学都来他家看丁香花开。
  爸妈都记得那一天,那个阳光充足的日子,他家的院子里的两棵丁香树开得热烈繁茂,细小的花朵、硕大的花序,满院的芳香,所有的同学都被丁香那优雅而调和的花色、丰满而秀丽的姿态迷住了。
  爸说,妈那天一进院子,眼睛就亮了。
  丁香在三年的中专生活中,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和谁闹过别扭,在同学眼里,丁香的性格是友好中带着些许疏离,不过有一次,她倒是做出了一件令人大跌眼镜的事,她打了同班的一个女同学。
  那个偶然事件发生在一次课后,丁香随着同学们往外走,一个女同学忽然在后面叫住了她。她停下,等着那个同学说话。那个同学笑着走到丁香面前,抬手给了丁香一个嘴巴。丁香愣了一愣,也就是愣了一愣,丁香的手也挥了过去,一个更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女同学脸上。女同学打她的耳光有点像开玩笑,而她回敬女同学的耳光却不像在开玩笑,那么响,几乎所有身边的同学都听到了。那个女同学挨了丁香的打后,也吓了一跳,吃了一惊,但她很快镇静下来,一个劲地向丁香说对不起。因为那不过是她和同学们开的一个玩笑,她们说谁要敢打丁香一个嘴巴,谁就会被她们尊为老大,因为有同学说,丁香像是个没有魂灵的人,谁打了她估计她连手都不会还。结果她没想到丁香会还手,而且还那么重。在她看来,丁香打她的那个响亮的耳光更像是个谜了。
  三年的中专生活过得很快。中专毕业,丁香直接回了县城,那时丁香的父亲已经调到了县城,而我家还住在乡下。我们没毕业前就已经很少说话了,毕业后,甚至连面都很少见,只是听说丁香分在一个很好的单位,而且不久就谈了一个男朋友。
  丁香的初恋很短暂,也就三两个月。丁香的男友是我们中专时同校的同学,只不过不是一届的。那个同学长得高高大大,人乍看上去还挺潇洒,中专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我们这里有一个桃花节,每年的桃花节的晚上都要放烟花。刚毕业的那年桃花节我也去广场看烟花,意外地在人群中发现了丁香,她和那个男同学依偎在一起仰头看着烟花,样子很甜蜜,烟花放到一半我就离开了。
  丁香的事情是另外一个同学说给我的。那个同学说,丁香的男友知道丁香是家里的独女,想结婚后到丁香家入赘,当上门女婿,因为他家在县城没楼房,在北京更买不起房,他入赘到丁香家,以后楼房就是他的了。他同时还是个花心的男人,陪着丁香一起在单位值班,他每次趁丁香出去的时候,给他原来的那些女同学狂打电话,说些暖昧的情话。丁香和那个男友就这样吹掉了。
  丁香在单位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丁香刚去单位时,单位还没有专门的勤杂人员,丁香负责给局长收拾房间、打开水,每天要比别人早去单位半个多小时。局长屋里的书柜里有很多书,除开业务的,都是些诗词方面的,丁香喜欢那些书,有时她早早地干完活,就会站在局长的书柜前,浏览那些书的名字。局长的书柜没有上锁,但丁香自己从来没打开过,她觉得就是这样看看书脊上的名字就挺好的。有时局长来得也早,早来时就会发现丁香对书痴迷的样子。局长说,今后我书柜里的书,你想看哪本就拿哪本。丁香说,那怎么行?局长说,那怎么不行,你为我收拾卫生,给我打开水,我这里的书你也可以随便拿去看。局长说着就打开书柜,拿出一本李清照的词递给丁香,说这本就送给你了。局长说着,还伸手在丁香的长发上摸了把,丁香触电一样哆嗦了一下。那之后,丁香就常從局长这里借书看,有时局长看到好书了,买的时候就故意多买一套给丁香。
  我们单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和丁香的单位沾了点边。听办公室的人说,是因为“归口”,小的单位算大单位的一个组成部分,但业务还是自己的独立业务,主要是在党务上统一了下,丁香他们单位是个大的部委,我们算他们“口”里的一个分子。一天,我去他们单位拿党建杂志和各种由他们那里下发的文件,敲开了办公室的门,靠窗那里坐着的姑娘回了下头,我一眼认出了她,是丁香。
  我和丁香的见面可以用平淡来形容,见面的客套一过,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间丁香办公室不停地有人走进走出,有一个面色沉郁的大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问丁香,她办公桌上的一份报纸为什么不见了。丁香当时脸色不好,我只好匆匆告辞。
  我们的办公室平时没什么事,上班就是泡一杯茶,看昨天剩下的报纸,和办公室的几个女同事闲聊天。要不就是去丁香他们单位取送文件之类的。那次碰见丁香之后,我就很少去干这件事了,女同事们因此批评我工作不够积极,我也懒得解释。我只是不想碰到丁香,我觉得和丁香见面有种古怪的别扭。   大约过了半年多,眼看要过“十一”了,几个女同事都在忙着排练节目,无暇办公室的杂事。丁香他们单位一个女的打来电话,责问在她们那里积攒的一大堆杂志和文件为什么没人拿走,说再不拿就给单位领导打电话了,我虽然满心不情愿,可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去的时候正好丁香不在,我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急惶惶抱了东西要走,却不想出门时见到丁香和一个年轻男的低声交谈着走了过来。
  后来我听说,那男的是丁香的新对象,一个房地产老总的儿子。
  我爸那些年弄了辆1041汽车搞运输,经常不回家。有时我回家,就看到只有妈妈一个人望着院里的丁香树发呆,爸爸忙了,妈妈时常抱怨。我在单位时,会有家里的消息传来,说爸妈吵得很凶,我不放心,回去看,他们又装做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但我还是在一些生活中的细节发现,爸妈曾经浪漫的婚姻出了问题。
  日子就像雪球,一天天散漫庸常地向前滚动。我的心事却越聚越多,办公室的女同事们很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开始热心地为我介绍女朋友,我这个人在同事中口碑不错,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和才华,却性格执著。她们这样形容我,我觉得很惭愧。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年华虚度。虽然对她们介绍的一个个对象根本不热心,可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还是硬着头皮见了一个又一个。我小时数学很好,可我究竟见了多少女朋友却根本记不清楚了。我陪着那些姑娘看电影、压马路、逛公园,偶尔还去啤酒厂门外的露天舞场去看别人跳舞,有的女孩爱吃雪糕,我还得装作非常大方地请她们吃花样繁多的雪糕,有的则偏爱花前月下的浪漫,我就背一些“五四”年代的小诗应付她们。我给这些姑娘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即使她们出于各种考虑没看上我,但基本上也没有任何厌恶。有的姑娘对我动了心,可我却像一块忧郁的石头。
  一个姑娘喜欢压马路,我就陪着她一声不吭地在马路上走来走去,她说得热闹,我听得沉静。
  她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逗她:“你看见有几个石头是喜欢说话的?”
  有一个看电影爱流眼泪的小姑娘问我:“你当过兵吗?”
  我不解她为什么这样想,我想介绍人肯定已经把我简历都说给她了。我的简历里没有从军这一项。
  我说:“没有。”
  姑娘有点遗憾:“可你的样子真像个退伍的军人。”
  我还碰见过一个喜欢文学的姑娘。据说她还在报纸上发过东西。她活泼好动,爱笑也喜欢说话。我们接触的时间是最长的,说句不要脸的话,我还说过喜欢她,亲吻过她的头发和嘴唇,有一次我们差一点没管住自己偷尝禁果。我那是唯一冲动的一次,只因为她说了一句话,我喜欢。她说:“你看上去怎么那么沉重?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一样。”
  其实我什么都没经历过。那天她从我的宿舍走后,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抽烟,一根又一根地抽着,抽到最后嘴都麻木了。那天晚上我睡去,希望梦见家里那两棵丁香树。希望在梦中见到那热烈开着的淡紫色的小花。可那晚我睡得很实,什么都没梦到。我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的枕巾是湿的,我已经无声地流了很长时间眼泪。
  快到阳历年了。街上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很多人都忙着采购东西。我想起有一段时间没回家去看爸爸妈妈,就去了超市,想给他们买些东西,在超市,我意外地碰到了丁老师,他正和师母大包小包地往外走,我忙上前帮他们提东西。丁老师见到我很高兴,说:“丁香阳历年要结婚了。”
  我说:“是啊?”
  丁老师说:“是。到时别忘了来喝喜酒啊。”
  我说:“好。”
  我没有去参加丁香的婚礼。因为丁香结婚时正赶上爸妈离婚。我回家给他们送东西时,他们告诉了我离婚的消息。
  阳历年那天天不好,阴了一天,街灯亮了的时候,开始有细碎的雪飘落下来,那天晚上,我整晚都没回宿舍,我就来回地在街上走着,我希望把自己走得傻掉,我希望雪下得更大一些更狂野一點,最好把我整个淹没。
  丁香结婚后,我就再没去过她办公室。有一次我办公室的女同事取东西回来,议论起丁香他们单位的事,说他们单位现在很乱,大意是机关风气不好,男女关系比较复杂;结过婚的不要说,就是没结婚刚进单位的小姑娘都被熏染了。她还说起了里面的一些人事调动,其中说到丁香,说原来办公室的小丁被调到行政科去了。还说小丁结婚了,婆家很有钱。
  再后来丁香就调离了原单位,调到了北京。丁香调到北京后在哪里工作,没人知道。
  有一年,我开车去市里办事,在一个地下停车场,我刚把车停好,正要打开车门出来,忽然,不远处,有个戴墨镜的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在开着的车窗内抽烟——吸引我的不是因为她抽烟,而是抽烟的人不是别人,是丁香。
  丁香吸烟的动作有点狠呆呆的,烟吸得很深,吐出来的却很缓,一口一口的,烟雾在她的面孔前弥漫。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看似平静的面孔,隐藏着的浓重的忧伤。
  我后来听人说起丁香。说丁香得过产后抑郁症。一度和婆家人关系紧张,有一次甚至曾割腕自杀。幸亏抢救及时,丁香才没出事。
  有一次,我去医院体检,在急救室见到了个自杀的女人,据说也是割腕的。那天,急救车刚好在我身边停下,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被急匆匆推进手术室,我看到她瘦削的胳膊被护士高举着,血顺着护士的白手套一点点往下流,像一条条挣扎着蠕动的虫子……
  那天之后,一向睡眠很好的我开始不停地做噩梦,噩梦里全是手术室的情景:脸色苍白的女人,戴大口罩卫生帽只剩下一对眼睛的医生护士;叮当作响的手术器具、手臂上蚯蚓一样蜿蜒爬行的鲜血。每次噩梦醒来我都是满身大汗,眼角挂着泪水。醒来后,我长久地思考,我想,或许我也病了吧。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丁香离我越来越遥远,可噩梦却更多地袭击了我,让我无路可逃,让我心病成疾。
  我很少在梦中梦到丁香,我甚至已经忘记了丁香的模样。她的模样还是上学时的样子。她平静的面容、忧郁的眼神、淡淡的笑语。她很少笑,笑的时候,你甚至分不出那是笑还是忧伤。   噩梦一做多年,后來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我怎么都想不出自己如何摆脱噩梦之魇的,只记得最后的一个梦里,我意外地见到丁香。梦里的场景有点模糊,一会像在茶室,一会又像是饭店的某个小单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丁香长久地不说话,她的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书的作者是台湾的学者,叫林清玄。书的名字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们喝啤酒。我们各喝各的。丁香好像也对我说了些什么,可我总感觉她的嘴唇是闭着的,她闭着的嘴唇的唇线分明,因为脸小,眼睛就显得特别的大,特别的亮;她梳着长发,长发从两肩披下来,使她的脸乍看上去像一只秀美的狐。我恍惚记得屋子里在放着什么背景音乐,女歌手低沉的嗓音如泣如诉。
  我和丁香一瓶一瓶地喝着啤酒,也不知喝下了多少瓶。喝酒过程中,她忽然把手伸到我面前,她说:“我割腕自杀过,你信吗?你看,就在这里。刀子是从这里开始的,肌腱断了,这里缝了五针,这里三针。”然后她把手翻个个给我看:“你这样看,看得出来吗?看不出来吧?”丁香的样子甚至有点得意。
  我三十岁的时候才结婚。我看到那姑娘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她长得很漂亮,个子很高,气质很好。我喜欢她不是因为这些,是因为她家里有一棵丁香树,她说是她亲自栽的。她喜欢丁香。喜欢丁香淡紫色的小花。喜欢那芬芳浓郁的香气。她第一次见面就问我:“你喜欢丁香吗?”我被她问得眼睛立刻起了潮气。
  我们关系发展得一帆风顺,顺理成章。我终于脱离了单位的单身宿舍,利用多年的积蓄,在一个新起的楼盘贷款买好了房子。妻子执意要把栽在老家院子里的丁香移到盆里弄到楼房里来养。但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妻子缺乏园艺栽培的技巧,那丁香放到楼房时间不长就死了。妻子不死心,到处找书看,买树苗,她分株、压条、嫁接、扦插、播种,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她是个如此执着的人,她的执着让我感动。
  妻子一直不知道,我有个同窗六年的同学就叫丁香。
  我和丁香的最后一面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那天来了很多人,丁香也来了——领着她漂亮的女儿。聚会的场合,丁香一直安静地坐着,很多男同学过去开丁香的玩笑——或许根本就不是玩笑——说他们当时是如何喜欢她,暗恋她,丁香就那样静静地听,也笑,有一个个性开放的女同学跑过去和丁香坐在一起,自己点起根烟,也让丁香来一根,丁香摆手说:“我不抽烟。”
  女同学说:“你呀,都什么年代了,还是不沾烟酒不近色的。”
  有男同学听到了就问那个女同学,说人家不沾烟酒不近色的,是不是她又近烟酒又近色啊。
  女同学吐了个烟圈说:“是又怎么了,姑奶奶还是个花花少妇呢。”
  吃饭时,我和丁香坐在了一桌。她吃饭时,我一直注意她的手。果然,她的手腕上有一行浅浅的疤痕,就跟梦里她的手腕的疤痕一模一样,她旁边的一个女同学也注意到了,问丁香的手怎么弄的,丁香说,刚生小孩时,切菜不小心,割了一下。女同学呀了一声,丁香说,菜刀太快了,韧带都断了,多亏家离医院近点。那同学问:缝了几针。丁香说:八针。
  我手中的筷子突然掉到了地上。
  那晚,我又开始了过去重复的那个噩梦:脸色苍白的女人,戴大口罩卫生帽只剩下一对眼睛的医生护士;叮当作响的手术器具、手臂上蚯蚓一样蜿蜒爬行的鲜血……噩梦醒宋我依然是满身大汗,眼角挂着泪水。妻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她一直在观察着我,后来她看到了我眼角的泪水,她突然俯下身来,用她湿润的双唇吻了一下我的眼睛。
  妻子说:“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无语。
  妻子说:“你说了一晚上的梦话。梦里老是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我大骇。
  妻子说:“你一直在喊丁香。丁香。身子还痛苦地扭动,我摇了你几次你都没醒。丁香是谁?你昨晚聚会的同学?同学有叫丁香的?”
  我慢慢镇静下来。说:“准是梦到你那棵丁香树了,怎么养都养不活。替你着急吧。”
  妻子说:“你说什么呀,咱们的丁香昨夜就开了花的,我记得你喝酒回来,我还跟你说了声。”
  我问:“真的?”
  妻子说:“谁还骗你?你自己去看呀。”
  她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推我穿上拖鞋,推我往阳台上走,我家有巨大的阳台。拉开窗帘后,所有的阳光如急雨一样倾泻下来。我顿时有种瞬间失明的感觉,慢慢地,我适应了阳光的光芒,我看到在阳台的一角,在一个大盆里的那棵丁香树,在形如塔状的花序四周,小小的丁香花一团团地肆意开放着。
  我的眼里再次涌满了潮湿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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