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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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伸出了叹息的手
  我失去你。又找到你
  ——摘自金铃子诗集《越人歌》
  1
  “子健鸟屋”关门,老板宋子健不知所终后,苏小棋突然迷上做饭。厨房本是父亲苏有亭的一亩三分地,他在里面做饭、洗碗、喝水、咳嗽、看书、发呆。这一亩三分地一下被苏小棋占了,苏有亭非常不适应,只好坐在床前,看纪有兰。
  纪有兰下肢瘫痪,穿衣、吃饭、洗漱、大小便都由苏有亭伺候。苏有亭伺候得细心,纪有兰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异味。
  苏有亭眯起眼睛,像端详一件工艺品一样端详着纪有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纪有兰身上,纪有兰的脸连同肩膀都亮闪闪的。苏有亭抓起纪有兰的手,他刚刚为她修剪了手指甲,十个指甲边缘光滑,整整齐齐,透着光泽。苏有亭说:“你看,它们像玉做的一般。”
  苏小棋端着菜出来,正好听到苏有亭的话,将菜碟重重一放,转身又去了厨房。
  苏有亭将纪有兰抱上轮椅,推到餐桌旁,苏小棋将菜全部摆到桌上。清蒸鲈鱼、辣椒炒肉丝、农家韭菜、油焖大虾。半年的练习,苏小棋做饭的手艺大增。她将油焖大虾推到纪有兰面前,那是纪有兰最喜欢吃的菜。纪有兰拿筷子夹虾,苏有亭一把将菜碟拖过来,说:“不能自己吃,卡着怎么办?”他夹起一只虾,剥去皮,虾肉夹碎了,放到纪有兰碗里。
  苏小棋不吃虾,只吃面前的辣椒炒肉丝。辣椒太辣,她一边吸气,一边跟苏有亭说话。“我爷爷,想当年,我爷爷怎么打我奶奶的?”
  “你爷爷打人可出名了。”纪有兰放下筷子,激动地说:“一只小瓷盆,里面盛满开水,一下砸到你奶奶头上。小瓷盆破了,你奶奶的头也流血了……”
  苏有亭正在剥第二只虾,听到纪有兰的话,将剥好的虾肉放到自己碗里。“你见过我爸打人?你还没嫁过来,我爸就死了。”
  “虽然没见过,但是听说过。”
  苏小棋冷笑一声,夹起一条肉丝,扔进嘴里。
  “看吧,”苏有亭说:“又上小棋的当了。小棋……”
  苏小棋不接话,扭头看窗外。窗外一棵树,长着细密的叶子。微风吹拂,树叶摇动,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树叶间若隐若现。苏小棋“咦”了一声,放下筷子,走到窗前。树叶摇动得更加厉害,白色的影子一会儿有一会儿无,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突然间,从树叶里飞了出来。是只通体雪白的大鸟,拖着长长的尾巴,斜斜地飞向天空,又斜斜地飞下来,盘旋两圈,落到苏小棋家的窗台上。
  苏小棋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那只鸟。鸟歪着脑袋,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也看着苏小棋。
  苏有亭走过来,说:“这是什么鸟?我六十多岁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鸟。”他打开窗户,想看仔细。谁知,鸟一展翅膀,飞进了屋里。
  “让它出去,让它出去。”纪有兰大喊,“家里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飞进一只鸟?”
  鸟一点不怕纪有兰的喊叫,飞过客厅,飞进主卧室,飞出来,飞进小卧室,落到地板上。
  “你们不知道,鸟雀专往没人住的房子里飞,专往人气不旺的家里飞。老苏,咱妈生病那年,家里就飞进很多麻雀,疯了一样,后窗飞进来,前窗飞出去。”
  纪有兰说的是农村老家的房子。苏小棋不记得曾经有麻雀在房子里飞来飞去。苏小棋只记得房子后面有一排梧桐树,树上住满了麻雀。凌晨四五点,麻雀叽叽喳喳乱叫,六点左右却声息全无。苏小棋躺在炕上,透过狭小的后窗看那些梧桐树,树干笔直,树叶碧绿,绿得似乎过分,绿得都发黑了。苏小棋闭上眼睛,想到院子里养的一盆菊花,那花长得旺盛,叶子同样绿得发黑,碗口大的菊花一朵又一朵挤在一起,仿佛再不盛开,就来不及似的。除了菊花,院子里还种着刺槐树、榆树、石榴树,它们的叶子茂密得要将树枝压断,同样绿得发黑。苏小棋睁开眼睛,看到晨光从前窗泻进屋内,看到两只麻雀从窗外交叠着飞过。露水的凉气顺着墙角,蛇一样爬进她的被窝。苏有亭、纪有兰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东屋传来奶奶的呼噜声。屋子太空旷了,太安静了。苏小棋裹紧被子,有种置身野外的感觉。
  农村的那个家,鸟雀、植物过于活跃,过于旺盛了。
  “鸟为什么不能来?”苏小棋说,“养着它好了。”
  大鸟似乎听懂了苏小棋的话,翅膀一展,从地板飞到窗台上。阳光洒到大鸟身上,大鸟雪一样的白。
  苏有亭说:“我也觉得养着好。老纪,家里有只鸟,也好跟你做伴。”
  苏有亭的话音刚落,苏小棋就走进小卧室。小卧室内搁着单人床,紧挨着窗台。苏小棋爬到床上,抓那只鸟。鸟一展翅膀,落到地上,又一展翅膀,飞到了床底下。
  苏小棋钻进床底,鸟跌跌撞撞地跑到墙角。苏小棋趴下身子,将手伸到墙角。鸟又一展翅膀,飞到另一处墙角。床底下腾起细密的灰尘和白乎乎的绒毛,苏小棋咳嗽起来。她钻出床底,手抓床尾,一用劲,将床拖了出来。
  鸟似乎累了,缩在墙角没再扑腾。苏小棋揪着它的两只翅膀,来到窗前,一用劲扔了出去。
  2
  苏小棋来到花鸟市场。如她所想,“子健鸟屋”依然锁着门。摆在门口的虎皮兰、龟背竹、龙骨有些黄了,苏小棋跟邻居讨了壶水,浇进花盆里。邻居是个卖鱼的老头,门口以及店子里摆满大大小小的鱼缸,里面游动着形色各异的鱼。来的次数太多,老头认得苏小棋了,递给苏小棋一只马扎。苏小棋坐下来,眼前是层层叠叠的绿,耳边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她打了一个激灵,绿消失了,鸟鸣也消失了。眼前只有拎着鲜花、提着鱼虫鸟虫、抱着猫狗的行人,他们仿佛要向苏小棋展示自己的幸福,在苏小棋面前悠闲、自信地迈着步子。苏小棋叹了一口气,宋子健也许在某个城市的花鸟市场,也这样悠闲、自信地迈着步子。
  一个穿紫色皮衣的女人来到苏小棋面前,问:“哪儿有卖馒头的?”苏小棋摇摇头,站起身,耳边又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鸟鸣来自何处?苏小棋四下看,这条街只有“子健鸟屋”——一家关了门的鸟店,其他的是卖鱼、卖猫、卖狗、卖花、卖花盆、卖渔具的店子。离这条街最近的树也有200米。鸟鸣来自何处?   苏小棋回过头来,看到“子健鸟屋” 的两扇绿色木门。木门虽然锁着,中间却敞着一条拳头宽的缝,鸟鸣似乎是从那条缝里传出来的。苏小棋走过去,脸趴到门缝上。门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混杂着鸟毛、鸟食、鸟粪……各种与鸟有关的味道涌进苏小棋的鼻腔,苏小棋几乎要掉泪了。这样熟悉的、浓郁的味道多久没有闻到了?早知道这样可以闻到,为什么不天天来闻?苏小棋闭上眼睛,再睁开,鸟鸣消失了,可是味道依然存在。她长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哪来的鸟鸣啊,宋子健养的鸟,从不叽叽喳喳地叫,它们要么不开口,要么一开口便像人一样说话。
  “子健鸟屋”只有两种鸟,一种是八哥,一种是鹩哥。与飞进苏有亭家的大鸟不同,它们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苏小棋第一次进店里,被这些黑色的鸟吓了一跳,说:“它们像被泼了黑油漆。”
  宋子健坐在高高低低的鸟笼后面读书,听到苏小棋的话,站起身, 书随手搁在面前的茶几上。一本有着墨绿色封皮的书。他走过来,说:“这么多人到我店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
  “这有什么奇怪?”苏小棋说,“我家没养过鸟,但是养过鸡,我家鸡身上泼过油漆。”
  那是十几只小鸡,白色的羽毛,黄色的小腿,天天在屋子里、院子里、村子里跑来跑去,有时跟别人家养的鸡跑到一起,便被别人捉进家里。不长时间,十几只小鸡只剩下八只。为了保全这八只小鸡,纪有兰找来一碗蓝油漆准备抹到鸡身上。抹了蓝油漆的鸡,即使被人捉去,也可以要回来。纪有兰将小鸡归拢到一个水槽里。那个水槽曾经养过鲫鱼,苏小棋玩过一个剪鱼的游戏——将鱼抓起来,迅速剪断头尾,扔进水里,鱼的头、尾一上一下依然游来游去。就在那个水池里,母亲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刷子,命令苏小棋抓鸡。这个时候,苏有亭从屋里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只花瓶,一抬手,将花瓶扔了过来。花瓶擦着纪有兰的头皮飞到墙角,跌得粉碎。纪有兰的手一抖,碗里的油漆洒出去一点。她本来可以继续抹油漆的,苏小棋已经揪住一只鸡的两只翅膀,可是苏有亭的行为破坏了她的心情,她拿着碗像泼水一样将油漆泼了出去。黏稠的油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水槽边上,落到鸡身上。纪有兰将碗一摔,回身冲向苏有亭。
  苏小棋趴在水槽边上,她的身上也被泼上了油漆。她听着身后“噼里啪啦”的声音,苏有亭与纪有兰的吵架已经从谩骂上升到肉搏。苏小棋不回头也能想象出他们用手抓对方,用脚踢对方的情景。她低着头看着那些头顶上、翅膀上、身子上、爪子上沾了油漆的小鸡,它们在水槽里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有两只小鸡张开翅膀,试图飞出水槽,可是它们从空中摔了下来,跌得头昏脑涨,歪着身子,在原地转着圈……阳光很热,苏小棋的后背热烘烘的。她看着那些小鸡,觉得它们那样可怜,觉得它们那么像自己。苏小棋的头趴在胳膊弯上。那里有一点小小的、安静的黑暗。
  苏小棋的脸上有东西流了下来。太阳这样晒,流出来的应该是汗。苏小棋在袖子上蹭了蹭,知道那不是汗,是泪。
  3
  第三次到店里时,宋子健递给苏小棋一杯茶。他请苏小棋到茶几旁边坐。茶几旁边本来只有一张椅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张。苏小棋端着茶杯坐过去,看到一本书扣在茶几上,封皮是墨绿色的。应该是第一次到店里,宋子健读的那本书。一个多月过去了,薄薄的一本书竟然没有读完。
  宋子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端起另一只茶杯。透明的玻璃茶杯,枣红色的茶汤。宋子健的手宽、大、白,茶杯在他手里显得很小,茶汤显得更红。两人都没说话,屋里到处是八哥、鹩哥弄出来的声音。这些黑色的鸟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用嘴啄着栖木,歪着头看苏小棋与宋子健。它们都会说话的,可是一句话不说。
  这样坐着,苏小棋终于觉着尴尬,转头看宋子健,说:“我想买……”
  宋子健将手指竖到唇边,嘟起嘴唇,制止苏小棋再说下去。他仿佛用心听着什么,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苏小棋看过去,那里只有高高低低的鸟笼,一层又一层一直推到室外的阳光。阳光下是摆在砖地上的虎皮兰、龟背竹,砖地前方是马路,稍远处是暗红色的围墙,围墙下簇拥着一个又一个花店。行人在马路上往来,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苏小棋感觉奇怪,突然听到“唰啦唰啦”的声音。有人从虎皮兰、龟背竹旁边走过,衣服扫了虎皮兰、龟背竹的叶子。一个男人立在门口,然后走了进来。男人并不高大,不知道为什么,屋子却一下子挤了,一下子暗了。
  宋子健走过去,介绍鸟的价格,“它们都会说话,八哥800元一只,鹩哥贵一些,3000元一只,还有6000元的。”他指着一只鸟,说:“白日依山尽。”鸟马上回应:“黄河入海流。”随着鸟的开口,屋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谢谢”“欢迎光临”“恭喜发财”“318,318。”
  男人看那只鸟,“它为什么说‘318’?”
  “这只鸟原来挂在马路边上, 318路公交车天天从那里经过,鸟天天听公交车报站名,学会了‘318’。”
  “是这样吗?”
  宋子健点点头。男人要买那只鸟。宋子健说:“它只会说‘318’。”
  男人仍然要买。宋子健说:“它很贵。”
  宋子健报出一个数字,男人果然被吓住了,什么话没说,转身离开店子。
  苏小棋说:“你不想卖这只鸟?”
  宋子健说:“他也不想买这只鸟。”
  宋子健转动着鸟笼。鸟歪着脑袋看宋子健,那是一只通体乌黑的鹩哥,黑得就像……
  “还记得你第一次到店里说的话吗?”宋子健说:“‘它们像被泼了黑油漆。’这是你说的话。那时我正在读这本书……” 宋子健走到茶几旁,拿起扣在上面的书,翻给苏小棋看。苏小棋看到一行字被黑笔划了出来——“看到在木制四角型的鸟笼中,一只宛如涂上黑漆的鹩哥正拍打着翅膀。”
  “多么相似的比喻。”
  苏小棋的身子抖了一下。她将书拿到手里翻,看到几行被红笔划出来的字——“小学三年级的秋天,沼田父母失和,准备分手。对沼田而言,那是想都没想过,有如晴天霹雳的事。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父亲、母亲和自己会分别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父母失和,准备分手”这是苏小棋极其盼望的事情。自打她记事起,苏有亭与纪有兰就吵闹不休。苏有亭体瘦,纪有兰彪悍,没有学会使用“武器”前,苏有亭经常打不过纪有兰。纪有兰经常跳到摆在堂屋的方桌上,大喊:“你能把我怎么样?”有一个大年夜,纪有兰将写着奶奶名字的牌位摔得粉碎。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苏小棋无数次产生自杀的念头。一个雨天,苏有亭、纪有兰因为吵架将一堆脱了粒的小麦放在场院置之不管,任凭大雨将它们冲得到处都是。苏小棋站到他们面前,很认真地说:“你们离婚吧。”
  这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对苏有亭,对纪有兰,对苏小棋都是一种解脱。
  可是苏有亭与纪有兰都不同意,并且,纪有兰将一口唾沫吐到苏小棋的脸上。
  4
  一进门,苏小棋就闻到一股腥腥、酸酸的味道,她四下打量,看到那只被扔出去的大鸟趴在窗台上。纪有兰在缝一只垫子,很不好意思地说:“扔了三次,跑回来三次。这鸟怕是跟咱家有缘。”
  苏小棋冷笑,“不要养的是你,要养的也是你。”
  纪有兰拖过脚边一个草篮子,将垫子铺进去,要苏小棋拿到窗台上。苏小棋头扭到一边,说:“我不管,要拿你自己拿。”
  “小棋,”纪有兰的声音突然软了,“为什么我们想做的事情你偏偏不让做,我们不想做的事情你偏偏要做。小棋,你要恨我们到什么时候?”
  苏小棋没想到纪有兰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抓起那只草篮子,拿到窗台上。大鸟瞪着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苏小棋。阳光照到大鸟身上,大鸟的羽毛雪白,没有一点点杂色。苏小棋突然想到“子健鸟屋”里的八哥和鹩哥,那些鸟通体乌黑,黑得没有一点点杂色。这只鸟跟“子健鸟屋”的八哥、鹩哥有关系吗?这只鸟和宋子健有关系吗?
  “你会说话吗?”苏小棋对着大鸟轻轻说道:“你知道宋子健去哪儿了吗?”
  屋门“咔”地一声开了。苏有亭和两个老头走了进来。他们趴在窗台上看大鸟。一个老头说,这只鸟名叫“鹭鸶”,也叫白鹭,通体雪白的有大白鹭、中白鹭、小白鹭和雪鹭,这只鸟应该是小白鹭。另一个老头说,这哪是白鹭,白鹭的尾巴是软的,是长的,这只鸟没有尾巴。它应该是白乌鸦,白色的乌鸦。瞧,它的嘴、眼睛、身子跟黑乌鸦一模一样。羽毛是白的,就是白乌鸦。”
  苏有亭一推那个老头,“什么白乌鸦?白乌鸦有这样高贵的眼神吗?白乌鸦肯安安静静待在这里晒太阳吗?我老苏再怎么没眼光,也不能养一只乌鸦。”
  苏小棋伸出手来,在苏有亭与两个老头的惊叫声中,抓住鸟的翅膀,推开窗户,一下子将鸟扔了出去。
  “小棋,”苏有亭指着苏小棋,“不是我要养这只鸟,是你妈要养。”
  “我妈?”苏小棋冷笑,“你忘记了以前怎么打我妈的?你现在对她好?是因为爱她?是为了赎罪还是因为装?”
  为了表达对苏小棋的不满,苏有亭与纪有兰拒绝吃她做的饭。苏有亭说苏小棋使他在朋友面前丢了颜面。他们搬到这座城市不久,这两个老头是他仅有的朋友,他们都知道他与纪有兰恩爱,他对纪有兰的好一百个人、一千人都赶不上。现在,苏小棋当面揭发他与纪有兰的恩爱是假的,他对纪有兰的好是装的,他以后怎么做人。
  纪有兰说,苏小棋一直恨她,既然恨她,她索性饿死算了,与其这样天天看苏小棋的脸色,不如早早死了痛快。
  “你们现在知道看我的脸色了。”苏小棋冷笑,这次回家,她冷笑的次数自己都记不清了。“你们知道我小时候看你们脸色过日子的滋味吗?你们天天吵架,天天吵架,像仇人一样打来打去,你们想过我的感受吗?那个时候,我也想死啊。我自杀过,你们知道吗?”
  5
  夜幕慢慢降临,如同一块黑色的布子将房屋、家具、沙发……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苏小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这巨大的黑暗,只觉得无力和空虚。她摊开四肢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这浓得推不开的黑暗。城市里不应该有这样的黑暗的,即使他们家不开灯,邻居、院子、马路上也应该有灯光,可是,现在,灯光全部消失了。苏小棋扭头看窗外,天上也没有月亮和星星,整个世界仿佛掉进一个密封的深桶里面。
  农村的夜就是这样呀,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人们熟睡了的深夜就是这样的。苏小棋一个人在村子走着,跌跌撞撞,她盼望自己撞到一件东西上面,一块石头,一堵墙壁或是一根结实的木头,撞上去就此死掉,多么幸福啊。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撞到。顺着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她走出村子,走到村东的小山上。小山上有个水洼,一洼的黑水。苏小棋坐在水边,听着鱼在水里游动的声音。这样黑的深夜,这样黑的水里,鱼没有睡去,它们用嘴唇吻着水面,用尾巴甩着水面,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先是大滴大滴的水珠,后是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雨线。雨线打在水面上,发出“唰唰唰”的声音。苏小棋的头发、衣服全都湿了,她水淋淋地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既然不相爱,为什么要生她?就是为了叫她见证他们彼此的仇恨?就是为了叫她受苦吗?如果叫她选择,她不会选择这样的父母,如果叫她选择,她不会选择出生。
  “哗”地一声,灯突然亮了。雪亮的灯光如同锋利的刀将黑暗切割开来。苏小棋爬起床,来到客厅,她中午做的饭原封不动地摆在餐桌上。茶树菇排骨汤,鲜虾仁炒鸡蛋,酱汁藕片,它们失去了鲜亮的光泽,冷冷冰冰地躺在那里。苏小棋坐在椅子上,拿起一块藕片放在嘴里。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苏有亭与纪有兰的卧室传出来,苏小棋转头,看到苏有年与纪有兰的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们的头挨得那样近,彼此的白发纠缠在一起,脸几乎贴到一块了。苏小棋的喉咙一阵难受,慌忙将藕片吐出来,抓起外套,转身出门。
  苏有亭追过来,说:“小棋,不要走。你妈要给你一个金戒指。”
  路灯是亮着的,马路两旁的楼房灯火通明。苏小棋知道刚才整个宿舍区停电了。她急匆匆地走着,怨恨这电的突然来临,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看到苏有亭与纪有兰挨在一起的脸。   马路尽头有个小吃摊,一些男女坐在那里吃饭。苏小棋经过时,一个男人突然喊住她,“喂,宋子健的女朋友。”
  宋子健?在这个城市,苏小棋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之外的人喊这个名字。苏小棋停下脚步,转头看那个男人。男人一手拿着一串羊肉串,一手举着一个啤酒瓶子。瓶子里的啤酒只剩下一点。男人走过来,说:“宋子健欠我钱。”
  “欠你钱?宋子健为什么会欠你钱?”
  “318,因为318。”
  “318?”
  “那只只会说‘318’的鸟。宋子健叫我不定期去店里询问那个鸟。问一次给我三十元,一个月结一次账。可是,宋子健找不到了,那些鸟也不见了,他欠我的钱也不见了。”
  苏小棋想起来了,那个只会说“318”的、通体乌黑的、没有一点杂色的鸟,宋子健说它挂在马路边上,天天听318路公交车报站名,就学会了“318”。可是,苏小棋在网上查过了,他们的城市根本没有318路公交车。
  苏小棋问宋子健欠他多少钱。男人说出一个数目,苏小棋掏出钱给他。看着男人像小老鼠一样游移闪烁的目光,苏小棋突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6
  手机响了,屏幕上闪动着苏有亭的名字。这是件奇怪的事情,苏有亭极少给苏小棋打电话,他们习惯了相互不交流。
  苏小棋抱着胳膊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室外阳光灿烂,楼下绿树成荫,成群结队的麻雀在树丛间飞来飞去。苏小棋想到那只被她扔出去的大鸟。为了这件事情,她半个月没回家了。苏有亭按捺不住,要与她和解吗?
  苏小棋站在客厅里,四下打量。家里没有那股酸酸、腥腥的味道。窗台上、阳台上也没有大鸟的身影,就连那只铺了棉垫子的草篮子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纪有兰坐在床上,冲苏小棋笑,笑里夹杂着讨好还有小心。她说:“你爸在厨房。”
  料理台上,摆着洗好的菜,西红柿、土豆。炉灶开着小火,上面放着一只锅。苏有亭说:“知道你喜欢做饭,菜都收拾好了,你做吧。全是你喜欢吃的菜。”
  西红柿炒鸡蛋、酸辣土豆丝,苏小棋自小就喜欢吃这些。她站在料理台前,将鸡蛋磕破了,放到碗里拼命搅。“哗啦啦,哗啦啦”,鸡蛋在碗里滑动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苏有亭进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木头盒子,他打开给苏小棋看, “小棋,这里装着房产证、金戒指、金项链、存折,是我与你妈攒下的东西。我们商量了,这些东西全给你。”
  苏小棋冷着脸不说话。锅里的水开了,腾腾的热气冒出来。苏小棋揭开锅盖,看到切好的排骨盛在锅里,血水和泡沫都快溢出锅沿了。红烧排骨,苏小棋也喜欢吃这道菜,做之前,必须先焯掉排骨里的血水。
  苏小棋拿了漏勺捞排骨,热气喷到她的脸上,湿湿的、腾腾的热气。她想到有一年春节,纪有兰在厨房蒸馒头,厨房里也冒着这样湿湿、腾腾的热气。纪有兰烧完火,站在案板前切菜。苏小棋站在她身边,头顶刚刚到到达纪有兰的腰。她拍打着纪有兰,说:“我也要切菜,我也要切菜。”纪有兰因为与苏有亭吵闹,心里正窝着一团火,她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拔下来,一下塞进苏小棋怀里,大喊:“你切吧,你切吧,你切吧。”苏小棋倒在地上,怀里抱着那把菜刀……
  眼泪从苏小棋的眼里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到煮着沸水的锅里。她说:“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对我好?”
  “小棋……”
  苏小棋回过头来,一脸的泪水,“你们不吵架会死吗?我爷爷打我奶奶,你就要打我妈吗?”
  “小棋……”
  “不是因为你们没白没黑地吵架,我的生活会这样痛苦吗?我会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都不想结婚吗?你知道吗?我一想到结婚就头疼,就浑身发抖。”
  “小棋……”苏有亭的眼睛瞪大了,脸慢慢地红了,不是那种生气的大红色,而是绚烂的粉红色。
  “你现在对我妈好了。你知不知道,看到你对她好,看到你们在我面前示好,我就感觉恶心。你能告诉我,你是因为爱她对她好,还是想做个样子给我看,给邻居看,给外人看……”
  屋子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苏小棋看到那只被扔出去的大鸟出现在厨房门口。这只鸟不是被扔出去了吗?这只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苏小棋越过苏有亭,冲到厨房门口。大鸟似乎感觉到不妙,扑棱着翅膀要飞走。可是它的动作太慢了。苏小棋一把抓住它,她拎着它来到灶台边。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泡,血水和泡沫上下翻滚。苏小棋抓着那只鸟就往锅里按。
  “小棋,”苏有亭大叫,“那是一条命啊……”“扑通”一声,苏有亭栽倒地上。
  灶上的锅翻了,水从灶台上淌下来。厨房的地板上,苏有亭的身上都是浸着血和泡沫的开水。大鸟扑棱着翅膀,歪歪斜斜地从厨房飞出去,穿过客厅,绕过电灯,撞到墙上,飞进卧室,落到纪有兰的头上。
  “小棋,小棋。”纪有兰顶着那只白色的大鸟,拍打着床,“我们怎么做,你才能不恨我们?你爸有高血压,我们都不敢告诉你……”
  “不要这么虚伪好不好?”苏小棋声嘶力竭地喊道,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这样不压抑自己,第一次这样不顾一切,第一次这样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生下来,为什么不好好对我?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自私,不这样虚伪?什么时候才能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我?”
  7
  苏有亭住院了,脑血管迸裂造成脑细胞大量死亡,他陷入深度昏迷之中。
  苏小棋站在病床旁看着苏有亭。仅仅一个星期,苏有亭就瘦了很多,脸窝、嘴巴凹陷,脸颊又瘦又长。苏小棋看着,不相信她的身体发肤来自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她后退一步,身子靠在门框上,这个男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为了伺候苏有亭,苏小棋从家政服务公司雇来一个女人。初见女人时,苏小棋倒吸一口凉气,女人脸上的皮肤、五官像被撕碎、揉皱的纸片一样,胡乱堆放到一起。看到苏小棋惊惧的目光,女人说:“小时候,家里发生火灾,将皮肤烧坏了。不仅脸烧坏了,手,”她伸出双手,十个手指甲盖全都朝上翻着,“身上,”她掀开衣服,肚皮上分布着一块又一块伤疤,“我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不是因为那场火灾,苏小棋也雇不到这个女人。她给十几家家政服务公司打电话,除了这个面目丑陋的女人,没有人愿意伺候昏迷的病人。
  女人在病房支了一张小床,一天24小时守在苏有亭身边,喂水、喂饭、收拾屎尿,擦拭身子,以至很多人认为女人是苏有亭的孩子。
  偶尔的,女人与苏小棋聊天,说:“今世的自己可以看到前世的自己,今世的自己也会照见后世的自己。我前世肯定做下坏事,今世才遭此报应。说是帮你照顾病人,其实是替我自己赎罪。我要尽量地尽量地多做好事,争取后世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苏小棋感到愕然,如果有前世、今世、后世的话,前世的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今世才遇到这样的父母。前世的苏有亭、纪有兰又做了什么坏事,今世要结为夫妻,要在一起吵闹不休,拼尽力气伤害对方。他们又做了什么好事,吵着吵着突然不吵了。
  为什么不吵了?苏小棋想起来。有一年苏有亭拿了一根草绳要去自杀,被纪有兰拦了下来。第二天,苏有亭就从家里消失了。纪有兰打发苏小棋出门找,苏小棋一边哭一边找,从白天找到晚上,从晚上找到白天,城里、村里、田野,亲戚家,都没有找到苏有亭。苏小棋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一个面色忧郁的少女,走在苍茫的田野里,头顶是闪闪烁烁的星星,眼前是灰绸子一般的黑暗,她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喊“爸爸,爸爸,爸爸……”偶尔的,有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从身边经过,诧异地看着她,却没有停下车来,没有问她:“你在找谁?你爸爸去了哪里?”
  三个月后,苏有亭回来了,偷偷给苏小棋看一张照片,说:“我是抱着死的心走的,遗像都照好了。在五台山我遇到一个和尚,和尚给我算了一卦。前世、今生、后世都算了,所以我就不死了。”那张照片上,苏有亭跟一个着灰衫的和尚站在一起。
  就是从那时候起,苏有亭不与纪有兰吵了,纪有兰再彪悍、再不讲理,他也不对她大打出手。他经常忍耐纪有兰忍得脸颊通红。等到纪有兰瘫痪,没有条件彪悍,完全依靠他生活时,他就不需要再忍了。
  8
  医院外有个街心公园。成排的树木下摆着绿色长椅。苏小棋坐在长椅上,手蒙到脸上,长叹一口气。
  生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像老鼠咬过一样千疮百孔?
  “318,318。”公园里突然响起鹩哥说话的声音。苏小棋打了一个激灵,抬起头,循着鸟叫的方向看去。不远的一棵树下挂着一只鸟笼,声音是从鸟笼传出来的。苏小棋走过去,看到一只鹩哥站在笼子里面,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嘴巴,黑色的身子……
  “是你吗?”苏小棋轻声说道:“是你吗?”
  “318,318。” 鹩哥大声叫道。
  苏小棋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为什么只会说‘318’,你不会说别的吗?这个世上除了‘318’,还有别的啊,比如‘阳光灿烂’,比如‘生活幸福’,比如‘夫妻和美’。”
  鹩哥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苏小棋,仿佛听懂了苏小棋的话,又仿佛没听懂苏小棋的话。突然,它转了身子,朝一个方向扑扇了两下翅膀。
  一个男人从树丛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墨绿色封面的书,是宋子健。半年过去了,他依旧在读这本书。
  宋子健走了过来,看到苏小棋眼中的泪花,手伸出来,按到苏小棋的眼睛上,轻轻地,将所有眼泪擦干了。
  苏小棋想问他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半年没有踪影?“子健鸟屋”的那些八哥、鹩哥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只留下“318”?
  可是,她跟他还没熟到那个地步,虽然她喜欢到他的店里,虽然她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可是还没有熟到可以问他的生活的地步。
  坐在长椅上,苏小棋将苏有亭住院的事情告诉了宋子健,将从小到现在经历的家庭暴力、精神磨难、家庭成员——本该亲密无间的人之间的战争、冷漠、谩骂、殴打告诉他。苏小棋第一次将这些事情完完整整地说出来,第一次将这些事情告诉一个人。她觉得心里空了,身子轻了,浑身上下软得不行,虚弱得不行。
  宋子健的手伸出来,握住苏小棋的手。他们俩真的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可是,苏小棋的手搁在他的手心里,一点都不想抽出来。
  “还好,”宋子健说:“你的父母是亲生的。我,从来没见过亲生父亲。听说,我父亲是患糖尿病去世的。那时家里养着一只母狗,母狗生了一堆小狗,父亲去世前一天,母狗死了。父亲看着母狗说:‘有一天,我也会像它一样,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
  宋子健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从他眼里掉出来,落到苏小棋的手背上。宋子健见过的父亲是继父。半年前,继父住进医院,他关了鸟屋,将八哥、鹩哥放生后,回去伺候继父。“一个星期前,继父去世了。”
  “看来,你与继父关系很好。”
  “不是这样的。”宋子健说。继父嗜酒如命,每天至少喝一斤酒,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家中有亲戚往来时,更要喝得大醉。有一次酒醉,竟然打开衣橱往衣橱里尿尿。他从来没叫他一声“爸爸”,他的家人——奶奶、姑姑、大爷从来不认他是自家人,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从来不喊他“舅舅”。提起他,老人、大人、小孩统一的说法是“那个姓刘的。”
  “他在银行上班。有一天,是3月18号,他又醉了酒,站在院子里跟我说:‘我跟你妈没生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亲生儿子。你如果想去银行上班,我就去找领导……”
  “不知道这句话中的哪个字、哪个词激怒了我。我的手里提着一桶刚刚从井里汲出来的水。我举起来,一下子将那桶水倒到他身上。他水淋淋地站在那里,大张着嘴,怔怔地看着我,一脸的惊讶,一脸的不理解,一脸的绝望。就是从那天起,他的身子慢慢地弱了,后来就病了……”
  苏小棋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去“子健鸟屋”,为什么喜欢跟宋子健待在一起,是因为这个男人,跟她一样,有着孤独、寂寞而又伤痕累累的人生。
  “这次死,他做了一件令我惊讶的事情。”宋子健说:“他要求将自己单独埋在一个地方,立一个孤老坟。在我们那里,只有一辈子没娶亲的男人才会立孤老坟。他将我母亲留给了父亲。母亲去世后会跟父亲合坟。”
  “这个男人是城里人,我的母亲是农民,丧夫,比他大两岁,带着一个孩子,结婚后,他住进我家里。从来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娶我母亲。从来没有人问他为了这场婚姻付出了什么、牺牲了什么、忍受了什么。就在刚刚,我才想到,他也有痛苦。我从来就没想过他有痛苦,从来就没想过他的痛苦,我想到的全是自己……”
  苏小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将手慢慢地从宋子健的手里抽出来。她的眼前浮现出苏有亭的面孔、纪有兰的面孔、小小的自己的面孔。纷纷扰扰的事情涌现在眼前,纠缠在一起了。大白鸟、八哥、鹩哥、宋子健、苏小棋、墨绿色封面的书,它们交替更迭,万花筒一般翻来滚去。
  那本墨绿色封面的书放在长椅上。苏小棋拿起来,打开,看到两段用蓝笔画线的字——“他用手指轻敲鸟笼外侧。鹩哥理所当然地跑出来——在草丛里跑,跳,拍拍翅膀,又跳了几下,很快地跑走了。沼田看着它滑稽的背影,感觉恍如放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318,318。”笼子里的鹩哥大声叫起来。
  郝炜华,1970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在《北京文学》《清明》《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本,被《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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