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回章公祖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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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现


  3月才过半,福建东南丘陵深处的阳春村却像到了夏天,52岁的村民林永团这周末从泉州开车回阳春老家时,又回味起6年前3月那场充满机缘、改变了全村命脉的重逢:他是如何在那个春节刚过的午后没有如常睡午觉,又如何百无聊赖地打开了智能手机,直至见到那条新闻——
  欧洲,匈牙利布达佩斯,2015年3月,全球多地的木乃伊在德伦特博物馆陈列,新闻图片中,有一尊来自中国福建的千年肉身佛,金面,身雕袈裟流线,端坐在玻璃罩中,低眉含笑,赤身通体散发出淡淡金光,内含一具人类遗骸。
  “第一时间。”林永团感到有股冲动击穿了他,像亲人失散多年后在人群中的偶遇。只有一眼,他确信,这就是村里失窃20年的章公祖师。
  在福建三明市大田县,见到新闻图片的林永团一口气跑上同小区的林乐居住的五楼。1989年,林乐居拍过一张章公的照片,当时相机少见,也没人试过拿相机去拍菩萨,这张照片就成了全阳春村唯一的章公照片。照片在阳春村老家,二人立马从大田县回村拿相片,再去村里和人报喜。
  “像,是我们的章公。”几位林先生细细辨别,另几位林先生看了又看,“我觉得不像呀。”
  “你看,”林永团用手挡住新聞图片中那尊佛像的额头,再与林乐居拍的章公照片比对,村民们才反应过来,“章公重现了!”
  章公想回家,所以选中了自己,林永团笃信。实际上,匈牙利博物馆展出的佛像与村人往年见的章公真身不太一样,村人见的章公金身披着佛衣,高帽遮住了眉毛以上的脑袋,金面早已在村中千年供奉的香火中被熏黑。
  1995年,章公祖师像失窃后,无人再见章公。村中最先使用智能手机的这一代人中,因为家住普照堂旁,林永团与章公最熟悉,他整个少年时期都在章公身旁度过,一度讨好照看章公的道士,想学来一点儿和章公说话的法术。每一天,他都好奇地望着大殿里的章公发呆,佛的面容慈爱,当望得久了,章公的眼也似在回望他,脸上微笑正在徐徐绽放。少年林永团只想与神亲近。
  章公祖师是肉身坐佛,这件事在村人口耳相传中从11世纪到了21世纪,千年间从未被验证过。而这一次,村民从新闻中得到了科学检验,新闻附带的CT照中,林永团见到了章公真正的样子——佛像金边轮廓中,是一具瘦小的人体遗骸,盘腿,骨骼线清晰,颔首,左肩微落。
  阳春村的村民们大喜,又怕空喜,他们需要收集更多信息来确认这就是村里失窃的章公。
  发现次日,林永团整理章公资料,编成微信文章推送,希望在海内外引起关注。村民动用所有关系,想找人去匈牙利博物馆拍照,作为证据。几天里,竟找到了一位在布达佩斯打工多年的老乡。这位老乡尽管在匈牙利多年,但不会匈牙利语,到博物馆后,他围着佛像想拍照,但博物馆规定不能拍照,最后被保安请了出去。
  海外华侨李震看到报道后,通过欧洲的闽南商人联系上了林永团。20世纪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掀起东欧淘金热,李震从北京来到匈牙利,他在匈牙利当记者、译书,偶尔去大学讲课。多年当记者的直觉让他觉得,村民是善人。他带上单反相机,去博物馆拍了许多有针对信息点的照片。
  细细凝视之下,李震也惊叹于章公的美,细看佛像纹路,金箔有古韵,似笑非笑,颇为微妙。
  李震的照片传回阳春村,村民们全体联动,去村中找到修缮章公的村民后人,翻阅族谱,——对证:佛像背面几排文字被抹去,依稀可辨“经手重修”“嘉番”字样。林氏族谱记载,1947年,阳春村甲长林嘉番主持重修了章公祖师像。展览中,匈牙利那尊佛像的坐垫写着“本堂普照章公六全祖师”。
  2015年3月20日上午11点,经过匈牙利的博物馆同意,李震在博物馆内开始了和村里同步的祭祀活动。这次祭祀的敬拜文由李震撰写,前半段是介绍祭祀事由的白话文,后半段是介绍章公与村子的古文。尽管福建祖师文化对李震是经验之外的事,但他依然对着“章公”郑重诵读祭祀词的前半段。
  此时,福建阳春村普照堂已是傍晚6点。村里正在同步举办祭祀典礼,普照堂前的高台上,站立着一位有名望的教书先生,他诵读着李震写的敬拜文,台下,全村人聚集在章公塑身和普照堂前,庄重而澎湃,火烛映红了村人们的脸。
  这场宾主尽欢的祭祀仪式结束一小时后,“章公”的荷兰收藏者奥斯卡·范·奥沃雷姆(Oscar、van Overeem)要求,撤走正在展出的佛像。奥斯卡·范·奥沃雷姆,生于1963年,职业是建筑设计师,喜好亚洲艺术品,1996年购买的艺术藏品中有一项是章公。接着,海外媒体也开始跟进报道,称这尊展出的佛像很可能是中国福建阳春村的章公祖师像。
  3天后,奥斯卡通过新闻发言人表示,决定收回出借的佛像,不再将其用于博物馆巡展,原本下一站是欧洲卢森堡。
  阳春村村民请华侨牵线联系奥斯卡,但没能成功。接下来,村民们和奥斯卡只能通过媒体,进行漫长且无效的隔空喊话。
  那年3月26日,村民向国家文物局发出公开信,请求国家协助追讨章公祖师像。3月30日,村民向奥斯卡发出公开信,感谢他20年来对章公的保护,斟词酌句做出4项承诺,希望他能将佛像物归原主。
  接下来半年,重承诺的村民们的心似过山车,悬在一篇篇新闻报道中。
  神秘的奥斯卡先生态度反复,他先是表示愿意将佛像归还中国,又说只能将佛像交给福建省内的佛教大寺,如厦门的南普陀寺,而不是阳春村普照堂这种“山村里的宗祠”。
  为此,南普陀寺也不得不发了一项声明,委婉表示,南普陀寺自建寺至今,从未供奉过肉身佛,故不能接收章公佛像。

二、山中失窃

  那些村民世代相传的故事中,章公原是北宋年间一个放牛娃,二十几岁出家,经高僧指点后学医,无偿为乡民治病,生前在一场瘟疫中采草药为村民治病,令村中林氏血脉得以延续。在这个讲究宗法礼教的闽中山村,众多宗祠坐落于山林之间,但最大的先祖宗祠也让位于章公祖师像的普照堂,偏居普照堂侧厅。
  这片土地上,人与神亲近地生活在一起,连“妈祖”也有身份证,每年坐飞机动车全球出游,各村的“神”也要坐轿游村、时不时晒太阳。林氏族谱记载,北宋年间,章公祖师37岁圆寂后,村民将他的肉身镀金制成金身佛像,世代供奉。
  真正的章公肉身坐佛,正是送往佛法昌盛、有“佛国”之称的泉州请手工匠人打制的,金面慈悲庄重,双目含笑,在千年香火中被熏成了黑面章公。
  “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期间,村民交替背着一百多斤的章公金身在深林里掩藏,一度藏进山洞。而村民之间不能互通掩藏位置,因为有时要面临跪玻璃碴儿的拷问,怕人顶不住。但每当有风声,村民便在村中通风报信。
  最惊险的一次,也有人提前回村报信,这次到了全村不得不交出章公祖师像的时候,有人抢先一步,拿出村里供奉的另一尊菩萨陈公祖师,将陈公后背暗藏的真身舍利取出,再划破陈公脸,冒充成章公主动上交。大火中,陈公的木身被烧毁了,可舍利保下了。村里长老请人重塑了一尊陶瓷陈公像,将舍利放入瓷像后背。重塑后的陈公像至今被供奉在村中山庙,摄像头与佛音广播、竹林环绕,供品中有一瓶吸吸果冻。
  直至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章公祖师才被请回普照堂。90年代,福建的盗掘走私团伙猖獗,文物黑市活跃,邻近山村都有佛像被窃,老菩萨、新菩萨一顿乱偷,连祖坟和古墓也被撬了。章公也是走私者的目标。
  被盗前,章公曾被村民救过一次。林传尊今年66岁,家住普照堂旁,他回忆,邻居杀猪匠凌晨杀完猪,回家路经普照堂时,听到有人声响动,走近发现月光下一百多斤沉的章公金身被移抱到了堂前石阶边缘,四周不见人踪。到白天时,全村聚来围看被卸了佛衣、在太阳下发亮的章公。
  1995年12月14日,章公真的消失了。照看章公的老头林乐松在佛殿前痛哭,村民闻讯赶来,门锁完好,普照堂左侧土墙根位置被开了一个洞,台上只剩下章公穿戴的帽子和袈裟。有人悲恸大哭,有人去派出所报案,更多人跑去周边村落、密林、寺庙和文物市场找寻。
  由于当时文物走私的情况不少,村民发动散落在外的乡贤,找在厦门海关工作的人去拦截一尊黑面金身佛像,音信全无。
  林乐松一度因失责要自杀。失窃后,有村民斥责他盗卖章公。在他买农药准备自杀的回村路上,被林传尊夺下农药,“你死,就坐实是你偷的了。”

  村委会派两辆车将律师团一路载到普照堂,200位排长队等候签字、捺指纹的村民代表在堂前恭候。许多教材民在讲述中痛哭。也有村民犹豫,奥斯卡先生帮我们照顾了章公20年,起诉他是不是不合礼节?
葫芦岩圣泉寺,村里将另一尊菩萨陈公供奉在这里。

  村口砖厂的看门人林光明回憶,失窃当日凌晨1点半左右,他见一辆白色面包车出村,车厢后座有红布包裹的方正物体,似坐A,他以为村里有人生病去医院。出村只有一条路,那可能是追回章公的最后机会。
  1997年,村中长老请匠人重造一尊章公塑身,迎回普照堂,几代村民继续在章公塑身前倾诉婚丧嫁娶、学业出行。失窃20年,村民们适应了载着“灵魂”的章公塑身,直到2015年章公的再度现身。

三、律师进村


  章公重现后,百家国内外媒体涌入了这个闽中山村报道。
  报道吸引了北京律师刘洋的注意,他曾担任圆明园兽首追索行动的首席律师,也参与过洛阳龙门石窟佛首追索案。为追回章公祖师像,他组建了一支六人律师团,分别来自北京、广州、三明、荷兰。刘洋联系到村里,表达了免费代理章公追索案的意愿。
  此时,离国内20年最长诉讼时效仅剩一个多月。章公在1995年12月14日凌晨被盗,这意味着律师团必须在2015年12月15日之前提交诉状,否则无法通过起诉追索。阳春村在1961年被分成了阳春村和东埔村两个行政村——案件以共同供奉章公的两个村的村委会作为诉讼主体来进行起诉。
  留给律师的只有3天时间。律师们需要紧急采录村中章公的更多信息证据,村里各宗族支脉的家谱典籍、当地派出所1995年的报案记录和大量村民采访视频等。村委会派两辆车悔律师团一路载到普照堂,200位排长队等候签字、捺指纹的村民代表在堂前恭候。许多老村民在讲述中痛哭,曾看护章公祖师像的道士许文诗说,章公回归他才死而无憾。也有村民犹豫,奥斯卡先生帮我们照顾了章公20年,起诉他是不是不合礼节?
  这次证据采集的情感浓度,是律师团成员徐华洁从未遇到过的。进村后,她也觉得有些玄妙,在睡梦中被叫醒,醒后无人,又闻见香烛味,进村后,村里正隆重筹备佛诞,她忍不住捐了香钱。
  2015年12月14日,三明市中级人民法院正式受理章公祖师追索案。2016年6月8日,荷兰阿姆斯特丹地区法院立了案。
  追索文物的过程漫长而烦琐。在圆明园兽首追索案中,也是通过富商出资又赖账、最终持有者捐献才得以回归。因为涉及历史遗留、中外司法认证等难点,哪怕瓷器追索也要10年以上。
  章公失窃时,林开望二十多岁,那时村中事务由长老们操持。但章公既然是在他担任村支书时重现的,追回章公便成了他们这代人的责任。重现后,村里的章公理事会去县民政局注册成普照堂文物保护协会,由协会来组织追索行动。

  散落四方的村民正是在每一年的章公缘聚中与由村延续了连接。如果没有失窃,章公会继续在阳春村普照堂的香火缭绕中,供村人仰望载愿。而如今,原在山里供奉的章公祖师成为了海内外关注的菩萨。
林明照

  自从在村委会退任后,林开望继续在附益的延伸,包含巨大的人格利益。在一审法庭上,站在原告律师席的徐华洁阐释佛像所含骨骸的意义。她将几年间一层层理解的村民情感“转译”成法律语言,将阳春村悠久的祖师崇拜、佛诞活动、祈愿日常,定义为当地的“社会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她表示,章公祖师是村民一直以来的保护神与亲人,相对于父母子女的“自然血亲”,章公与原告村民之间形成了“拟制血亲”关系。
  三明市中院第一次庭审,村民林明照的父亲刚去世,他的第三个女儿快出生,原要陪同住院的他请别人照看妻子,自己去法院旁听。第二次庭审,他母亲腰椎骨折,躺在床上需要照顾,他请嫁到外地的姐姐回村,自己坐车从村里去三明市法院旁听。
  “用现在的语言来讲,我们的章公就像雷锋一样。”他听着章公治病救人的故事长大,比起章公的“灵”,他更好奇何为善、何为帮扶。
  十多年前,林明照和妻子回到阳春村,他曾去泉州晋江跑摩的,但身体不好,又因胆小而不敢去更远的地方打工。现在,三个女儿在大田县城的读书开支越来越大,他有腰椎间盘突出等病,妻子和母亲常年看病吃药。全家年收入一万多元,靠他一人在村里做零工。
  每次遇到生活无法消解的悲苦,林明照就去普照堂对章公塑身倾诉,而木头塑身也回望他,他感到神灵对自己的鼓励与悲悯。人生40载,就是这么一点点儿在菩萨的慈眉含笑中过来的。

四、失去章公的村庄


  阳春村世代种茶,章公重现之前,这里像一个隐秘的桃源,一度静得只有流水声和风声。年轻人外出求学务工,上年纪的村民留在村里种茶做小活。大田县别称“岩城”,几个乡镇煤矿多,发展矿业,经济好。阳春村是城区饮用水源村之一,工业养殖都受制约,只能继续种茶种生姜。村民觉得,这是为后人保护村庄,长远是好事,但没有工业,村里留不下年轻人。
  为追索章公,村人间的联系越来越多。林开望、林明照在村里等我,细致冲泡着山上种的乌龙茶,这是他们再次共同接待外地来的记者。村邻和睦,偶尔发生争执,只要有人说“你们敢不敢去章公面前说”,理亏的便不作声,也不吵了。
  “在菩萨面前,不能说假话的嘛!”林开望瞪圆了眼睛。
  因追索章公而改变生活轨迹的村民大有人在。原在广西的茶商林文青回到了村里,林永团在晋江、泉州、阳春三地奔波。阳春村、东埔村有500多户人家,共3000余人,大部分村民负责找族谱资料和接待律师、记者,林明照家里已经接待过四拨记者了。大型追索活动集资按人丁筹款,但未嫁的女孩子在村里不算人丁。
  章公重现至今,全球上百家媒体涌入了阳春村,原本宁静的小山村忽然成了聚光灯下的焦点。村民们热心接受采访,一方面想向更多人宣传章公的好,另一方面也想从记者处打听更多消息。
  这几年,章公佛诞日来普照堂的外地香客越来越多,各地车牌停满百米开外的公路。在阳春村,每年农历十月初五的佛诞日比春节更盛大、更具团聚意义,嫁到外地的女人、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县城读书的学生们都会回村,林永团和家人也从泉州晋江开车回村参加。佛诞日提前两个月筹备,因章公爱看戏,必请高甲戏班子。村民们自愿捐香火,但都出力,分为茶务组、交通组等,家家出供品。
  散落四方的村民正是在每一年的章公缘聚中与山村延续了连接。如果没有失窃,章公会继续在阳春村普照堂的香火缭绕中,供村人仰望载愿。而如今,原在山里供奉的章公祖师成为了海内外关注的菩萨。

  普照堂高殿,2018年为迎章公回村而刷的金漆已翻了皮,几年间每有追索进展,村里就来一拨媒体和一拨新香客。这天来的除了律师、记者,还有一车香客从大田县开车到普照堂前,舉起手机对准宗祠里那张笑盈盈的木头黑脸。

  村中许多礼节已随着老一代人去世而遗失,林明照是佛诞供品拼字传承人,他注意到村里供品摆盘越来越不讲究了。而源源不断的外地香客刺激了村民更隆重举办佛诞,村民在互相讨教和帮助中,正在重拾起那些丢失的礼教。
  近年,一位省厅退休的乡贤回村建起了步行栈道与凉亭、监控器,家家户户门前装监控,各路口都有装,再也没外地人来村里偷鸡了。“数字乡村,现在监控去调一下,车号就出来了,治安好。”林开望觉得乡贤回归也是受章公感召。
  “如果是现在这么好的时候,章公也不会被盗了。”家中的粗糙砖墙挂着几张章公佛像,林明照在CT病历袋中抬头问我,“你说是不是?”

五、荷兰交锋


  2018年10月31日,荷兰阿姆斯特丹法院为章公案举行了第二场听证会。
  9月,接到阿姆斯特丹法院的出席听证会邀请后,章公祖师理事会决议赴约。章公祖师理事会由阳春村各自然村推选的德高望重的人组成,共同决议村中大事。全村接到邀请后,即刻筹备这一场赴约。   普照堂侧厅的祖先祠堂中,理事会成员投选出了熟悉案件、德高望重的数位村民代表,林永团、林开望等六人入选,代表阳春村和东埔村赴荷兰出席听证会。为解决六人及相关法院费用等,全村筹款,按AT算,一人一百,经济有余力的人可多捐。聚少成多,最后筹集了约10万元。
  听证会时间迫临,可六人的欧洲申根签还没有回音。此前相助多次的新华社驻外记者在最后关头联系上荷兰驻广州使馆,要六人直接坐火车去使馆取申根签。六人拿到申根签后,即刻奔赴机场赶飞机,却在广州晚高峰里堵了一小时车,所有人都绝望地以为赶不上飞机了。“真的是章公祖师保佑,差5分钟就上不了了。”林开望说。到机场时,六人已是乘客中最后一批。
  经近17个小时转机及飞行,村民落地荷兰。在荷兰机场,他们被海关盘问,林开望拿出刘育深律师和荷兰籍律师杨吴(二人负责海外诉讼)事先写好的手机信息给海关看。刘育深已从北京乘飞机提前抵达阿妇斯特丹,住在他英国留学时认识的荷兰朋友的家里。
  几小时后,2018年10月31日13:30,阿姆斯特丹地区法院开庭,守候多时的记者们将镜头对准了入场的村民。竭尽全村之力,六位阳春村村民准时赴约,这一次,他们终于有了和奥斯卡见面的机会。
  奥斯卡坐在被告席,鬈发,一件黑色休闲西装,圆框眼镜滑到了鼻梁正中,法庭地板铺着蓝色地毯,窗户明亮。
  林先生们神色凝重紧张,他们坐在法院旁听席,没有发言的机会。对这个法庭来说,他们都是中国山村里的林先生,是一个人。林永团总忍不住望向奥斯卡先生,章公重现后,他常想象奥斯卡和章公在欧洲的生活,他很想当面问奥斯卡,章公二十多年有没有晒太阳,是不是住在地下室?
  荷兰法院在2017年7月召开第一次听证会时,奥斯卡宣称已将佛像转手给了第三方。这场听证会,他再次表示佛像已经交易,但拒绝透露买方信息和相关文件。
  被告席上,奥斯卡称阳春村村委会在荷兰没有诉讼资格。当提到“非善意收藏”时,他有些激动,直视法官辩白。他不认为自己的佛像是章公祖师像——《纽约时报》采访中,一位村民說,传说章公的左手上有一个小孔。在这场听证会上,被告方律师也将这一细节当作证据,说奥斯卡持有的佛像左手上只是有一个淡粉色的不规则圆点。
  坐在近在咫尺的旁听席,远道而来的林先生们戴着同声传译耳机,却听不太清眼前的奥斯卡在说什么。
  经过3个小时的激烈辩论后,法官宣布将在12月12日宣判。听证会结束,毫无发言机会的村民们想和奥斯卡当面沟通,但没追上奥斯卡。
  六人继续留在荷兰,想联系奥斯卡,也想见章公。他们在入住的青年旅舍附近转悠,等候回音。几人囤了泡面,因语言不通,只得用洗手间水龙头的热水冲泡面,水温不够,泡一会儿就倒水,再接水,直到把面泡软。一周后,六人回到阳春村,章公归来仍遥遥无期。
  回去后,村民不断问他们,章公什么时候回来。但六人不愿多提荷兰的经历,也有人安慰林开望,说章公给自己托梦,他想继续在欧洲转一转。林开望想,这或许是章公和奥斯卡先生的缘分。“也只能这样子想开一点儿,没办法。”
  2018年12月12日,阿姆斯特丹法院在网站发布书面裁决,表示对于追讨章公祖师肉身坐佛像一案驳回诉请,法院认为,村委会不是荷兰《民事诉讼法典》里定义的自然人或法人,没有诉讼资格。
  “荷兰(阿姆斯特丹法院)原本有向世界展现自己司法公正的机会。”杨吴说。他向刘育深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但国际的文物追索诉讼已有适用原属国法律的先例,英格兰法院在有关印度教湿婆为诉讼主体资格的判例中,就适用了印度法。两位律师有很大信心继续推进海外诉讼。
  2009年,荷兰才加入1970年的文物追索多边国际条约,在荷兰,条约对1970年之前发生的佛像交易没有法律效力;而荷兰至今未加入《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关于被盗或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中荷也未签订文物归还双边条约。这意味着,海外诉讼对奥斯卡能否归还章公祖师像至关重要,因为荷兰当地才具有对奥斯卡的直接法律执行力。
  面对海外法院驳回的结果,村民最终决议接受,海外诉讼至此结束。这场荷兰法院赴约的金钱与精力代价,对全村来说只能是一次性的,刘育深和荷兰律师杨昊也能理解这点。在刘育深看来,追回章公是一个多角度、渠道、层面协调推进的事,诉讼只是其中的一个方式,还有大量工作要做。
  哪怕听不懂,刘育深也爱听林开望和林永团讲闽南话,他出生的黑龙江大庆是工业移民城市,没有自己的方言。他在北京工作多年,“却在哪儿都像飘着。”他羡慕村民身上的归属与安定感,全村一人即众,一件事只要和一位林先生说,所有林先生都会得到同步,只要一人需要帮助,全球都是接力帮助的老乡。
  整个律师团中,只有刘育深和荷兰律师还没去过阳春村和东埔村,他们想等到章公真正回归时再去。因为村里产笋,刘育深想象中的山村是一个被竹林环绕的地方。村里确实有大片竹山,如果把土石悉数除去,你将看到一个在地下错根缠绕的巨大树根,像织网一样牢牢扣住碎石,连成了整座山。

六、章公的缘


  自从奥斯卡先生把佛像从博物馆撤走,阳春村的村民们再也没见过佛像,消失20年的章公又再序消失了。
林乐居
林文裕

  至今,林永团想起被停止的海外诉讼也揪心,想,如果我们村不在闽中,而是在闽南,很多华侨富商,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2020年12月4日,福建省三明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章公祖师”肉身坐佛追索案,要求奥斯卡在诉讼生效后一个月内归还章公。三明中院在一审判决中出示了三十多页的案件宣判,对章公祖师像所有权作出了法定权威认定。追索章公案成为2020年度“人民法院十大案件之一”。此时,最初组建律师团的刘洋律师已因病去世,村中看守章公失责的人也去世了。
  今年3月,正午过后,58岁的范丁宝律师和我一起开车去村里。他是义务代理章公追索案的律师团中唯一的当地律师,负责跟福建法官沟通,帮律师团递交材料,打点当地事务。几年相处中,他感到村民对追回章公依然有着力排万难的勇气。奥斯卡在今年1月提出上诉,案件从三明市中院移交到福州高院,进入二审阶段。
  在阳春村新村委会,林开望等9位林先生正等待范律师的到来。范律师语气积极地介绍案件进展,二审要认真参与诉讼,他对二审维持一审判决比较乐观,但中荷两国目前没有互相承认判决和执行的司法协助条约,需要得到荷兰被告所在地法院的承认和执行。他又讲起日前荷兰某博物馆退还藏品的新闻以示鼓励。
  “这条新闻针对的是博物馆持有,不是私人。”林开望淡淡地说。几年里,村里林先生们开始了解涉外执行的法律效力,他们天然的乐观也在艰难重重的几年里被磨损。
  “章公回归还须尚待时日。但在我国的判决,这个意义已经是远远大过于本案,这个判决为我国开创了流失海外文物物权保护的第一案,今后这类文物的追索可以通过我国的司法判决来追回。”范律师继续说着,一屋子林先生们不语,安静得只飘着“意义”。
  普照堂高殿,2018年为迎章公回村而刷的金漆已翻了皮,几年间每有追索进展,村里就来一拨媒体和一拨新香客。这天来的除了律师、记者,还有一车香客從大田县开车到普照堂前,举起手机对准宗祠里那张笑盈盈的木头黑脸。村中小孩被生人吸引围聚,又很快散开,拿手机约同学打游戏,他们都没有见过章公真身。
  “我爸爸见到过真正的章公!”一个8岁小男孩骄傲地说,孩子们争先恐后,“我爸爸也见过!”
  章公失窃、重现、再消失,林永团从少年成了中年,人生大半过去,如今家人在闽南做生意。他始终遗憾没有与奥斯卡当面沟通的机会,“我也在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是不是不该起诉或许是恩人的奥斯卡。相处二十多年,其实他对章公的感情也很深。”这是他对人事的理解,也是他活了半个世纪的为人处世之道。
  失窃20年后重现,章公面对的是林永团,“如果是再过20年重现,小孩们也许认不出了。我感觉最终还是会很圆满回来的,我相信。”林永团眼神明亮,从收藏家、华侨、律师到一路相助的妤心人,他相信章公拥有和任何人产生感情的能力。“这么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人来了,都是因为章公的‘缘’。”
  “也不只是章公的‘缘’。”在北京一家咖啡馆,衣着精致、戴眼镜的刘育深告诉我,他花大量时间和精力投入章公追索案,更多的是因为村民们自身的善。这6年里,他有时也在想,在传统与现代的激荡中,章公这一文化传承会延续多久?
  他没有答案,我也没有答案。
  出村只有一条路,森林瀑布水湍急,山路发白,连水泥钢筋也会断裂,路边断得剩一截的电线桩旁,我看见一根竹竿撑直了那条运往村里的电线,山路尽头是公路的交点。远处普照堂的高殿中,黑木章公佛笑嫣然。或许神知道。
  (感谢陈思安在稿件采访中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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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卷首在谈到开放大学建设试点“困局”时,曾列出共识断裂、体制障碍、利益樊篱、能力瓶颈等方面的问题。其实在所有这些方面,远程教育相关各方都有类似的“纠结”。教育改革进入所谓深水区和攻坚期,正在经历转型阵痛的远程教育,各种问题和矛盾似乎愈发尖锐和复杂,相关各方的能力都在经受严峻考验。常有人士感慨“心有余而力不足”,总也难以摆脱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的尴尬。无论是想在远程教育领域有更大作为的高校,还是正在
2014年10月28日至30日,第28届亚洲开放大学协会(AAOU)年会在香港召开。 本届年会由香港公开大学承办,主题为“推进开放和远程学习:研究与实践”。来自全球17个国家和地区的200余名远程教育研究者和实践者参加了本届年会。  AAOU主席、香港公开大学校长黄玉山教授在开幕式上致欢迎辞。香港财政司司长曾俊华,AAOU前任主席、马来西亚开放大学校长Dato’ Dr Ho Sinn Chye教授
近日,EDUCAUSE邀请了Salesforce公司的战略创新执行官伊塔伊·埃索(Itai Asseo)、谷歌公司教育与大学关系主任玛吉·约翰逊(Maggie Johnson)、Extreme Networks公司的营销总监鲍勃·尼尔森(Bob Nilsson)、IBM主管教育创新的副总裁卡拉帕斯·内悌(Chalapathy Neti)和思科美国公共部物联网主任科斯特洛(TJ Costello)分
【摘 要】  向监狱提供高等教育——这是全世界各种惩教机构正在为之努力的目标。当今大学越来越走向网络化,然而,惩教机构却经常限制或者禁止犯人上网。澳大利亚、英国、土耳其和尼日利亚4国各有一所主要从事远程教育的大学在不同程度运用技术手段向监狱提供高等教育。本文旨在研究它们在如何(尤其是运用技术手段)向监狱提供远程教育方面的地区性差异。这4个国家惩教机构的囚犯在使用计算机、个人设备和因特网等方面都存在
Some say the world will end in fire,  Some say in ice.  From what I’ve tasted of desire  I hold with those who favour fire.  But if it had to perish twice,  I think I know enough of hate  To say that
挑“T”玩家  保時捷Porsche718 Boxster T  ¥661,000起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里的“T”并非“Turbo”,而是“Touring”。 而在斯图加特人眼中,旅行中最重要的不是宽大舒适,而是妙趣横生的驾驶经历。新车带来了满额300马力的最大输出,同时车身偷轻到了1350千克。为此它甚至把内门把手换成了布条,如果你同意,连中控屏也能一道拆除。轻捷至此带来的好处是,保时捷718
【摘 要】  微信公众平台作为信息技术领域涌现的一个新生事物,为教育领域带来了新的契机。针对传统学习中存在的教学课时少、学生人数多、师生课外互动少、学生专业技能培养欠缺等问题,在建构主义教学理论、梅里尔提出的首要教学原理及个性化学习理论的指导下,本文尝试充分挖掘微信公众平台的教育功能,建构了基于微信公众平台的混合学习模式,并以中职“AutoCAD制图”课程为例,开展了基于该模式的教学实践研究,分析
《教育规划纲要》强调要“创新人才培养模式”,“探索贯穿各级各类教育的创新人才培养途径”。对于“创新人才培养模式”,或许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是人才培养模式的创新,二是创新人才的培养模式。这里要说的是,无论怎么解读,主要面向成人开展继续教育,服务于社会成员终身学习的远程教育,同样必须创新人才培养模式。所谓人才,应该既指“一大批拔尖创新人才”,也包括“数以千万计的专门人才”和“数以亿计的高素质劳动者
【摘 要】  混合学习是信息时代学校教育发展的必然趋势,当前学校教育线上线下缺乏有效融合。有研究者尝试把社交媒介(微信、QQ等)引入教学中,但是社交媒介的娱乐属性会对有效教学产生干扰。本研究把针对团队协作、支持泛在接入的Tower平台应用于教学中,并在教学实践基础上探索出了基于该平台的专题协作式泛在混合学习模式(简称为“TCUBL模式”)。该模式强调协作知识建构,可以实现随时随地的混合学习,突出教
每天,我们都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消息,如何识別这些消息的真伪呢?有4种方法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Every time youre online, you are bombarded (轰炸) with pictures, articles, links and videos trying to tell their story. Unfortunately, not all of these s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