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住久了,就会生出一种眷念。一条路,走多了,就会留下一种熟悉的气味,而心灵里的那只昆虫,就会循了那气味,冬去春来飞。
　　那天,我在两路口等车,久了,就生出幻覺,一些记忆中的往事晃悠悠朝我走来。
　　过去,重庆的地面上车很少,也没交警,任何一条路,都是那么宽、那么直,汽车可在任何地方转弯掉头,感觉公路都是咱们家的院子,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如今,重庆的路已不是昨天的路,以两路口为中心,西北去沙坪坝,北至观音桥,东去解放碑,西经鹅岭去杨家坪,再到动物园。路如网,路生路,还是立体的。违章掉头,打错方向灯,走错路口,误闯红灯……都是罚,东罚西罚,也不知哪天,本子也就没了。
　　重庆的路,这故乡的路,让我犯起愁来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重庆修建了当时西南地区最漂亮的公路——两杨路。如今,坐在车上经过这条路,奥体中心、轻轨、立交桥、急救中心、鹅岭车市一条街以及宽敞的路面、高楼。还有就要被拆去的跳伞塔,还有总也建不起来的山城宽银幕电影院,而后者,已成了城市心灵的伤疤,一种久也不能抚慰的心伤。
　　可那时,只有四车道的西南第一路,有电车和公交车,最漂亮的是公路两边有花台和行道树,树有榆钱树,开花的那种,花台和人行道之间,是人力车道。而路边,尽是菜地。
　　曾经的这条路啊,我认识它风中的每一片叶,也认识尘埃中的每一只蚂蚁。无论刮风或下雨,我就像一只长着小翅膀的昆虫,千百次,在她身旁飞来飞去。
　　它曾是那样地令我牵肠挂肚,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从梦中惊醒,满脸是泪,于记忆深处,收捡它零碎的影子。
　　我开始变得依赖记忆,对我来说,记忆是最真实的。
　　一座城市,因为山水而富有动感和旋律,可旧时,重庆却因山水而被分割、隔绝。那时,连接重庆城东和城西的,只有嘉陵江边的牛沙公路。这条路,在抗战时期,重庆作为中国的战时首都,远东抗击法西斯的指挥中心,曾被日本人狂滥轰炸。当时,它是重庆城区的交通动脉,连接国家元首官邸和各政府机关之间的陆上桥梁,日本人的狂滥轰炸,让这条羊肠子般的沿江公路不时损毁、中断,还让重庆有了一个痛楚的永远记忆——较场口隧道惨案。几千人啊,冤魂直到现在还不能安息……
　　儿时,我在江北溉澜溪住家,后来又在杨家坪西边的毛线沟居住。一次,我与儿时伙伴茂清,拉了一板车木料,从毛线沟的住家去溉澜溪,让他的木匠父亲,给做一个柜子。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就那么拉一车木料,走了个通城,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走城。
　　如今,公路像河床,盛着的是一河车,一辆咬着一辆,挤着过。于是,路生路了,从袁家岗生出了到菜园坝的菜袁路,立交桥也有了,路还生桥,鹅公岩大桥、菜园坝大桥。路的上空还生出轻轨,列车空中行。
　　这城市的西头,依然住着我的父母,北边则是我的家。
　　就这样一条路,把我记忆和非记忆的亲情连接,有时我想,这城市繁华与否,对我都不重要。如果没有父母那间窄窄的老屋,这城市谁会收留我呢?
　　正是亲情,让我关注这座城,而我的亲情已经发酵,酿成了一杯眷恋故乡的美酒,盛在记忆的陶罐里。
　　我的记忆已不是诗篇,它是热泪。
　　我的生命之年,已把这条路踩得坑坑洼洼。尽管这条路已很宽敞,美若画廊,尽管这座城市已是一东方大城,并有了国际大都市的气味,然而,从城市的北头往西头,我仍愿挤公交车,方便。
　　这条路,我已走了快五十年啦。对我来说,它是一条回家的路。虽然铺满了人世沧桑,也沉淀了我人生不尽的苍凉。可这条路,我还要走下去,只要父母还在城市的西头,我就会像飞行的昆虫,依循着记忆里的亲情气味,往家飞。
　　我是一只记忆的昆虫,一只风中的鸟。
　　车来了,我回到现实,拼力挤上车,车“哐里哐当”开了,我却再也续接不上刚才的那番回忆了。?笊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