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是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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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玉走了,我很伤心、内疚和自责。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和突然,连声招呼也没有。
  墨玉是一只年轻的母猫,它看上去很普通,不会踢足球,也不会游泳和骑自行车,就是和我一起去小区里散步,也会被周围的人嘲笑。
  爱上墨玉是四十五年前的事,那一年我十三岁,开始遗精和自慰。
  我很陶醉,自慰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墨玉的形象。爱上墨玉我一点不后悔。墨玉符合我对女性所有的好奇和想象:丰乳肥臀,细腰长腿。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身体还是一片空白。我想爹爹知道了一定也会为我爱上墨玉而高兴,因为我有这个能力了。爹爹每次喝酒的时候,总要提到他将来抱孙子的事。姆妈却说,阿瑞还早呢,才十三岁。
  我有点失望。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怀着卑微的心理,瞒着家人悄悄地来到福州路新华书店,用姆妈给我的一毛三分零花钱买了一本《性的知识》。我迫不及待地把它翻到第七页。我怀着好奇的甚至有点肮脏的心理开始研究女性生殖器的生理构造。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女性的阴阜上会生长阴毛?因为后来的事实证明,文本中的这一命题是错误的,因为墨玉就没有。我对文本图案的印刷或者文字编排产生了怀疑,直至长大成人以后还一直耿耿于怀。但是我不敢对任何人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它藏在了枕头底下。
  每天放学的时候,我们总是聚在恒盛里弄堂口的过街楼下面玩。下雨天也在那里玩,因为下雨天过街楼下面淋不到雨。
  小皮球,小小来,落地开花二十一,二五
  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伴着朗朗上口的儿歌,细长的橡皮筋在墨玉的脚下拉过来,弹过去,变幻出多彩流畅的脚下舞蹈。常常是正跳得不亦乐乎,冷不丁就听到弄堂里传过来一声“吃饭喽”的喊声,不知是谁家的姆妈在喊,于是大家都作鸟兽散。只有我和墨玉坚守着,因为我们家的大人下班的时间都很晚。
  跳房子和过家家的时候,我对墨玉说,我生病了。
  墨玉说,我是医生,我给你打一针,你就能好了,但你要叫我姐姐。
  我就叫了一声墨玉姐姐,其实她只比我大三天,但是大三天也是姐姐。我把裤子褪到脚面,撅起屁股,让她用游戏棒打了一针。
  这一幕正好被下班路过的姆妈看见。姆妈说,这只狐狸精,长大以后肯定是只狐狸精。
  我不明白什么叫狐狸精,但隐约觉得肯定不好,赶紧拉起裤子。
  我说,别怕,墨玉,我保护你。
  墨玉笑了。墨玉说,还是我保护你。
  我说,等长大以后我一定娶你。
  墨玉说,不行,等我长大有了女儿,我把女儿嫁给你,你就做我的女婿吧。
  这个时候的墨玉脸上还没有生长青春痘,但乳房已开始隆起,似乎有早熟的倾向。
  在和姆妈的抗争与对峙中,我的固执吓退了姆妈。那一场发生在四十五年前的风花雪月,当时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暗恋,苦涩而又忧伤,如同一枝凋零的残荷,深陷在晚秋的泥淖里不能自拔。但是十年后,在我的坚持和抗争中,我毅然胜出。我和墨玉结婚了。这个时候的姆妈已开始渐渐地喜欢上墨玉。墨玉已不再是那个扎着两根羊角辫,支着窗户梳理头发的小姑娘了。多少年以后,当我看着和当年的墨玉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的时候,我的心里会涌上许多与往日有些不同的甜蜜。闭上眼睛我都记得,那是一个充满暖意的上午,阳光明媚,在温馨典雅、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石库门弄堂里,我用一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将新娘墨玉驮回了家……
  回到家,姆妈说,我们养一只猫吧,石库门房子老鼠太多,最好是白猫,白猫干净。
  我说,我不喜欢白猫,我喜欢黑猫,黑猫可爱,晚上捉老鼠不易被老鼠发现。我知道姆妈的心思,她想转移我的视线和注意力。
  但是姆妈的阴谋在我的固执面前不堪一击。
  姆妈说,这孩子一定是中了魔怔,一点不省心,白猫、黑猫不都一样吗?墨玉马上就要搬家了,马上就要离开恒盛里,下个学期不定就要转学去别的什么学校读书。
  我很伤心。我说,你骗人,墨玉为什么要搬家呢?我做好的塑料珠珠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她呢。
  什么珠珠花?姆妈有些惊讶。
  我说,就是用空心塑料头绳剪下来,再用漆包线串起来做成的珠珠花。
  姆妈哦了一声。
  姆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蓝底碎花夹袄,黑色的休闲萝卜裤膝盖前打了块补丁,显得突兀和茫然。脚上是一双沾满灰土的蟹青色搭扣单鞋。裤腰明显大了,裤子被皮带勒出许多皱褶。姆妈整个腰以上的装束,就像土层上面的萝卜花。两件叠穿的元宝针立领毛衣被她乱七八糟地束在了裤子里,毛衣上疙疙瘩瘩的毛球很是碍眼。说实话,我不喜欢姆妈的这个装束,整个人显得非常沉闷厚重。略显宽长的袖子下面是一双干瘪粗糙的手。她的双手焦虑地握着,脸上布满了倦容。
  阿爷说,干嘛要去吓唬一个才十三岁的小人呢?
  姆妈立在前厢房的客堂间里,面对阿爷的质疑,手脚处在一种非常拘谨的状态。她的手脚似乎在告诉我,姆妈很在乎阿爷(她公爹)的话语。
  我似乎捞到了救命稻草。我努力想使姆妈冷静下来。我说起了墨玉的童年身世。我说,你难道忘了她生下来的时候,三反、五反、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才刚刚开始吗?她家成分也不好,没有吃的,什么都要凭票供应?
  姆妈说,这是谁说的?
  我说,阿爷说的。
  姆妈无语。然后说,是啊是啊,皇帝也不好当啊,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和苦衷。
  我赶紧捂住姆妈的嘴。
  我一直在想我的前世今生。我不知道我的前世今生是做什么的,比如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家境如何,受過什么程度的教育,家住在哪里?等等等等。再比如我的前世如果是个皇帝,那朕的那些爱卿和爱妃们现在又都怎么样了呢?投胎以后生活过得可好?又都在哪里谋生呢?我想了半个世纪,遍访本市的博物馆、图书馆和资料室,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   于是我爱上了一只猫。我开始养猫。
  光阴优雅地流转,恒盛里昔日的热闹与儿时的伙伴早已无处寻觅。有条件改善的,也都陆续搬离,将老屋租给了外地人。弄堂里最多的还是那些老人,守着那些残破的房子和记忆。四十五年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在恒盛里弄堂口博学的修鞋匠嵇康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嵇康说,墨玉死了,勿要再找了,不信你去问阿三。
  弄堂口烟纸店的小老板阿三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心一紧。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诅咒它?
  嵇康说,不是诅咒,是真相。它死于一场车祸。墨玉是被车碾死的,是一辆宝马车,我看见的。那一天,你们都去上班了,我正在弄堂口修鞋,墨玉就在我脚边溜达,马路对面一个经常在小区里投放猫粮的阿姨喊墨玉。隔着马路,她就说,墨玉,墨玉。墨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喵呜,叫了一声,大概是肚子饿了,想吃,一兴奋,就冲过去了。结果宝马车正好从侧面驶过,就压着它了。作孽啊,像一张画一样,轧得来塌塌扁,贴了地廊厢。
  尸体呢?
  被扫马路的清洁工车走了。
  我很生气。墨玉不是第一次被车压着了。这之前还有一次,是被一辆逆行的燃气助动车。我开始抑郁。这么好的一只猫。
  墨玉性烈,孤傲,一生多事。通体透黑,鼻白,杏仁眼,貌如天仙。貌美则多事,艳而兼傲则惹天下男人瞩目。
  墨玉在其成长的过程中,经常被那些坏男人欺负。其中有故事的男人有:赵科诨,钱宾白,孙皮黄,李乱弹和周发财……
  一次,在小区的绿化带里,大少爷钱宾白和暴发户周发财试图靠近墨玉求欢。但墨玉不领情。它脊背拱起,颈毛贲张,尾巴也竖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钱宾白和周发财与墨玉对峙了五分钟,觉得无趣,最后无奈地摇摇尾巴走了。它们不认识这位新来的小姑娘,觉得好奇。但墨玉这么不给面子,这让钱宾白和周发财很是扫兴。
  一年以后,墨玉长成了一位少女,它开始发情,开始出门找男朋友玩。有一天深夜,李乱弹和孙皮黄站在天井的山墙上朝墨玉喊话,喊声凄厉,犹如婴儿的哭声。阿爷穿着短裤,手里拿一根长竹竿,仰着头站在天井里将它们赶跑了。
  公元二O一O年三月,墨玉出生在苏州吴江的盛泽镇。父母皆为流浪乞讨人员。家贫,童年即被其母遗弃。盛泽临太湖,游船日过千帆。墨玉是搭乘游船和猫贩子一起来上海的。
  在石门路花鸟市场,我和墨玉对它一见钟情。当时它被装在一只绿色的很精巧的铁丝笼子里。通体透黑,只有鼻子和下颏是白色的。
  猫贩子说,它是女的,妹妹,很好养的,现在辛苦点,等它明年出嫁,你就能做老丈人了。外来妹好养,不娇气,什么都吃。我家媳妇就是外来妹,外来妹聪明,养出来的小人也聪明。
  这我相信。
  但猫贩子把笼子打开,我着实吓了一跳。墨玉踱着碎步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弓起身子,举着尾巴,惊喜而又陌生地看着这个世界。它毛色凌乱,污秽结块,又那么的瘦小,才一个多月,就像妇婴保健医院里发育不良的早产儿。
  太肮脏,太瘦弱了,我抬脚要走。但它用前爪挠住了我的裤腿,不让我走。看着它,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怜悯。
  老婆说,要了要了,老公,我們要了,太可爱了。
  我无语。也许是缘分,我给了猫贩子一百块钱,没让她找零。
  猫贩子说,哦哟,真是碰到菩萨嘞。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洗澡。它是吴江人,出生地临太湖,喜水。当老婆用电吹风为它吹毛的时候,它不高兴了,极力反抗挣扎。老婆无奈,只能用干毛巾将它裹起来,用它自己的体温将毛慢慢捂干。
  给它吃猫粮,它也不反对。老婆说,以后就给它吃猫粮,给它吃生、咸的食物,听说要掉毛。
  我说,给它取个名吧。
  老婆说,就叫它墨玉吧,以后就叫它墨玉,你看它全身乌黑透亮,就鼻子和下颏是白的,就叫它墨玉。
  我说,你不介意,和你同名?
  老婆说,不介意,你不是喜欢我和猫吗?就叫一样的名字好嘞。
  我把墨玉抱起来,放到床上。
  我说,两只墨玉倒都是同一性别。
  老婆笑了。老婆说,我是苏培盛,今晚你点谁?翻牌吧。
  我说,今晚朕就不走了,朕就要你侍寝吧,朕就点你。
  那一晚,我们做了婚后第三千零五十四次性爱。做得酣畅淋漓,气喘吁吁。墨玉还发出了少有的叫床声。我很兴奋。墨玉似乎也很满足。在我射精的一瞬间,我感觉墨玉的身子一阵痉挛。那一刻,看着墨玉赤裸的胴体以及蹲在电视柜上远远看着我们做爱的墨玉,我的心里浮起一股男人的自豪感。
  二O一三年四月的一个晚上,那几天墨玉正好来例假,但有人在窗外一叫,它还是要出去玩。老婆说,一定是钱宾白和李乱弹,要不就是孙皮黄和赵科诨,一喊就没魂了,魂被那些小流氓勾走了。墨玉啊,这几天你就不要出去玩了,来例假,前一段身体才刚刚恢复,就在家里陪你老爸看看电视吧。墨玉喵呜了一声,不情愿,一会儿,还是出去了。我们给它留了前厢房和后面灶披间的窗,半夜或者天亮的时候,它自己会回来。
  但是后来的几天,墨玉没有回来。
  姆妈说,肯定是叫李乱弹和孙皮黄它们勾走了。小区里除了它们还能有谁?一帮小流氓。
  直到第八天下午,墨玉回来了,带着浑身的伤痛和脏乱,皮毛上还有乌黑的凝结了紫痂的血块。
  墨玉受伤了。小区里有人看见说,那天晚上,好像是很晚了,你家墨玉在小区门口被一辆逆行的送夜宵的燃气助动车撞到了。助动车跑了,它也跑了,但肯定伤得不轻,我听到喵呜的一声大叫,声音很响,很凄厉。
  姆妈不忍看。我早已筋疲力尽。想起就在两个多月前的春节,老婆才把它从宠物医院接回家来。在才刚过去的一个多月前,墨玉一直处在昏迷和抢救的过程之中。我们猜测,它一定是误食了居委会大妈春节前在小区绿化带里投放的灭鼠药,或者是吃了刚好吃了鼠药的老鼠。从医院回来,墨玉还是不停地呕吐,我们给它喂食米醋和牛奶,听说可以解毒。   在家里,我们为它准备了一只新买的海绵垫睡篮,墨玉就睡在里面,旁边放了一只不锈钢双槽连碗,里面放了它爱吃的猫粮和水。墨玉蜷缩在睡篮里,水一样安静。我和它打招呼,它无力地睁开眼睛打量我,却怎么也认不出我。我报出它的小名和绰号,它还是摇头。墨玉伤得不轻,我有些不知所措和悲凉,宛如一棵树站在一片落叶面前。
  年三十的晚上,一家人都聚在前厢房的客堂间里看电视,屋外是喧闹的禁燃前的焰火和鞭炮。大家有时会挨个地去看一看墨玉。女儿蓁蓁是次数最多的一个。但墨玉也许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在生命的尽头,在弥留的最后一分钟(我们是这么想的),墨玉也许意识到这是它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春节了。如果有回放,不知它会不会记起在太湖边上躺在母亲怀抱里,那一幕幕已经逝去了的美好日子?一家人围着传统的碳烧火锅慢慢品尝炖着的什锦大全和曹万生的酒糟白肉。记得二O一一年的端午节,在沈大成排队买两只蛋黄火腿肉粽以及隔壁小常州的排骨年糕,还不如六十年代自己家里包的白米粽来的香糯。还有罗春阁的生煎,满庭芳的臭豆腐,陆根荣的酱猪肘,老大昌面包房的桃酥,都没有以前的好吃了……
  奇迹发生了。墨玉没有死,它活过来了。
  真是命大。这一次它又躲过了死神的逆袭。
  现在,墨玉真的走了(嵇康和阿三都这么说),走得那么决绝和突然,连声招呼也没有。
  我很抑郁。我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而在这之前的某个时段里,借助同样药物的人是我的姆妈。
  有一天晚上,我从虹口足球场看上海申花和广州恒大的超级足球联赛,心情郁闷地回到家里。刚打开厚重的黑漆大门,还没有进入天井,前厢房客堂间里就传来嚷嚷的吵闹声。
  墨玉没有回家。一家人都没有睡。阿娘,阿爷,爹爹和姆妈……还有亭子间的表哥,我小孃孃的儿子,都神情悲伤地坐在前厢房的客堂间里。见我回来,不知是谁提议,让我和表哥一起出去再找找。
  阿娘说,小区里的绿化带是它经常出没的地方。
  表哥说,隔壁的山墙上会不会有?它经常会躲在上面偷窥我洗澡,被我赶跑过几次。
  阿爷说,你怎么这样说人家,人家还是小姑娘呢。
  大家都笑起来。
  找找看,找到就好,把它带回来。是啊,把它带回来。姆妈和爹爹说。
  我说,要是找不到呢?
  爹爹说,要是找不到或者不愿意回来,也不要勉强,你们就放一点猫粮在地上,总不能饿着它了。
  我和表哥都松了口气。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晚上,姆妈拄着拐杖,带着猫粮也出去找墨玉了。这个一根筋老太太,我已经不能相信,八十六岁的姆妈居然迈着小脚,拄着拐杖,黑灯瞎火地在小区绿化带里寻找她的宝贝孙女。万一摔一跤骨折了怎么办?那可真是罪过了。表哥开始责怪和埋怨墨玉不应该藏起来,让我们全家都为它操心和好找。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感到了抑郁。
  我开始频繁地出入石门路花鸟市场。那里的老板开始和我熟识并且热情地与我打招呼。我买了好几本关于如何饲养宠物猫的书籍。我开始学习如何记录墨玉的饮食起居和习惯爱好。贴剪报,做摘抄,精心计算它的三餐主食的微量元素含量的构成。因为做这一切琐碎的事情,都是为了能让墨玉健康地成长。这同样也是老婆的初衷。那段时间,我发现,墨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门约会去了。墨玉开始瞒着我们偷偷地满世界寻找那些不要脸的臭男人。春天是恋爱的季节,但墨玉还是一个没有长成的少女呢,它还不适宜恋爱和结婚。但姆妈始终没有察觉,这个粗线条老太太,她对待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她说要吃杏花楼的五仁月饼,她指名要杏花楼,五仁的。有一次我在傍晚开着那辆新买的途观,上高架到福州路的杏花楼去买月饼。因为没地方停车,到处找车位,车停好以后,还步行了十分钟。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墨玉乌亮的身影在绿化带的草丛里神秘地一闪,后面跟着李乱弹和赵科诨这两个混小子。
  进门以后,我问姆妈,墨玉呢?
  她说不知道啊,刚才听到窗子外面好像有人喊了一声。
  我放下五仁月饼。但姆妈说我什么时候叫你买五仁的啦?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过这个话。她说我要椰蓉的。这真是要命。
  很晚了,姆妈又让我找一件黑底红花手工刺绣的织锦缎旗袍给她。说是和爹爹的金婚纪念日要穿一下。她大概忘了,这件旗袍,包括其他的几件,“文革”的时候早已被红卫兵抄四旧烧了。弄堂里,姆妈爱穿旗袍是出了名的。年轻的时候,姆妈出客走亲眷都是旗袍打扮。翻看她的老照片,各色各样的旗袍真是漂亮,那种婀娜的身姿和妩媚的线条是其他时装不能比的。尽管现在不时兴旗袍,但姆妈仍迷恋旗袍。
  姆妈说,这是一种文化,海派文化,只有海派文化才能引领旗袍时尚。
  我们都笑了,笑姆妈的怀旧和时尚。
  我说,姆妈,你大概忘了?
  姆妈很认真地说,就在樟木箱底下压着。
  我说,樟木箱,底下,压着?
  姆妈说,对。
  老婆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说,明天吧,明天再找,不早了姆妈。
  第二天,我去南京东路的老介福绸布店照她的样子又重新定做了一件。
  长久以来,姆妈就是这样。乃至有一次看《花样年华》,戏里的张曼玉变着法儿穿出几十套旗袍,让梁朝伟看得情意迷离,也让姆妈看得眼花缭乱,热泪盈眶。回家以后,一定让我找出她那套珍藏了几十年的手绣的黑丝绒旗袍,然后对着镜子孤芳自赏了半天。
  找不到墨玉,她站在前厢房的客堂间里大发脾气,甚至号啕大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姆妈不行了。眼前的這个人,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干练、慈祥的样子了。
  姆妈,你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在我的印象里,姆妈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和我说话。她很健谈。她喜欢用上海八埭头的本地方言给我讲故事。她把一只“猫”,说成一只“牤”。把“风”,说成“轰”,比如风老大的,她把它说成轰大了呷咯。那个时候,我并不能听得很明白。但看着姆妈的气色和心情,我知道姆妈是高兴和满意的。姆妈的婆婆,也就是我的阿娘,却喜欢对姆妈评头论足,挑挑拣拣。阿娘总觉得姆妈什么也做不好。而且姆妈常常会遭到阿娘的责备。以至于我要为姆妈在餐桌的台板玻璃下面压上一个手写的忍字,来提醒姆妈。   有一天下午,阿爷腿上盖了一条毯子,坐在天井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阿爷说,阿瑞啊,你把那套《红楼梦》给我拿来,总共四本。
  我说,在哪呀?
  阿爷说,不是让你给借走了吗?在你那里呀。快给我拿来,前年就借走了,还没看完呀?已经一百零九岁的阿爷真是好记性。
  阿娘在前厢房的客堂间里忍不住嘀咕,什么呀,红萝卜?
  我笑死了。心想,阿娘的耳朵没这么背吧。
  我说,阿娘,对,红萝卜,四斤红萝卜,阿爷想吃红萝卜。
  阿娘说,他要吃那么多红萝卜做嗦呀?
  我说,你问阿爷去。
  阿娘抓住我的手,左看右看。阿娘说,不要理他,这老头子,吃那么多红萝卜做嗦呀?阿瑞的手指头真是好看,细长细长的,像阿娘,不像你姆妈,也不像你爹爹,你爹爹的手指头又粗又短,像你阿爷,猪脚爪一只。
  于是阿娘将她的戒指捋下来,套在我的手指上。其实我的手指又粗又短,阿娘的戒指只能套在我的小指头上。
  她还说,年轻的时候,看上海《申报》,看张爱玲在报纸上的小说连载《倾城之恋》,写得真是好,笑张恨水暗恋谢冰心,恨水不成冰。又感叹以前在天蟾舞台看汪精卫演讲,真是个美男子啊。解放以后,汪精卫老婆陈璧君被政府关押在提篮桥的外国牢监,要她承认自己和汪精卫都是汉奸,但她说,我们不是汉奸,真正的大汉奸是蒋介石。这真让人啼笑皆非。还有梅兰芳与金少山,徐玉蘭和王文娟,戚雅仙和毕春芳,真是搭配得好啊。梅兰芳一到上海,去天蟾舞台唱戏,就要金少山给他配戏,别人他不要的……还有一品香菜馆,黄金珠香烟,外滩,苏州河,杨树浦发电厂,丁默村和李士群,戴笠与杜月笙,上海小开和白相人,极司菲尔路76号,百乐门舞厅,徐家汇大教堂,沙逊大厦……它们已经被压扁成一张张发黄的纸页或者老照片了。
  我也不知道阿娘、阿爷在新中国成立前都经历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重要的历史人物。我只知道阿娘的祖上是清朝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从二品,真正的书香门第,官宦人家。阿娘的童年轶事,她的少女时代的闺蜜玩伴,曾经都事无巨细地告诉过我。
  墨玉失踪以后,姆妈开始服用抗抑郁药来安抚自己。她的眼睛又恢复了以前的光亮,表情也不再那么悲痛,显然是药物起了作用。但是姆妈的病情还是不可逆转地恶化了。她开始住院治疗。
  大部分时间,她的神智还是清醒的。糊涂的时候,她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全部是老歌,中国的和前苏联的。《掀起你的盖头来》《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数这几首唱得最好。姆妈的嗓音最适合唱这样的歌,高亢绵长。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不服医生和护士管束的人,常常要拔掉那些让她极不舒服的输液管。每每这个时候,护士和护工总要用纱布缠住她的手脚,约束在床边的护栏上。这个时候,姆妈会说,你们不要绑我,我听话。
  而姆妈的服软和告饶,并没有给她带来身体上的自由。
  这让我想起恐怖的精神病院。
  终于有一天,爹爹神情紧张地对我说,阿瑞,你把门关上,我有话对你说。
  我说,什么话呀,那么神秘?
  爹爹不放心地推了推门,说,记住,一定要等我死了以后才能打开。盒子里面有杜月笙的四姨太送给我的宝贝,价值连城哪。
  我说,是沈玉英?
  爹爹说,小赤佬懂什么?
  我说,你忘了,在我七岁那年,你领我去过玉英阿姨家里。她盛了一碗红枣桂圆汤给我吃。我不敢吃,你说吃吧,玉英阿姨喜欢你。那是我第一次吃红枣桂圆汤,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玉英阿姨还说,我长得全像你。她还一口一声地喊你阿荣哥,我怎么记不得?
  爹爹说,咯小赤佬。
  玉英阿姨那时候穿一件很时髦很流行的藏青色列宁装。瓜子脸白白的,反正比姆妈长得漂亮。
  咯小赤佬,不要在你姆妈面前瞎说,玉英是比你姆妈长得漂亮,但我们是清白的,没有那种关系。杜月笙咯只赤佬,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去香港的时候,没有带走他的四姨太,就是你玉英阿姨,把她一个人留在了上海,作孽啊。我和你玉英阿姨是青梅竹马的发小,从小一起长大,两家又是世交,我比她大两岁,就这么简单。
  姆妈知道伐?
  好像知道,但她从来勿说。
  四姨太以前是唱戏的,嫁给杜月笙以后就勿唱了,一直到老死,活了七十多岁,她死在杜月笙后面。她的骨子里有一种旧辰光唱戏人的妩媚和傲气,尤其那一双眼睛,能摄人心魄。旧辰光你玉英阿姨在天蟾舞台唱戏,杜老板总归是去包场的,唱戏人在上海滩能得到杜先生的捧场就算立牢脚了。杜老板还经常邀请你玉英阿姨去他的杜公馆唱堂会呢。
  我说是伐?之后我去医院看姆妈。
  最后一次还能认出我的时候,姆妈说,你爹爹和玉英四姨太的事,你知道伐?
  我说,我勿知道,姆妈,你勿要想太多,玉英四姨太啥人啊?
  姆妈说,我知道,但我勿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一吵,就把你爹爹推出去了,正好推到你玉英阿姨那边去了。
  姆妈真的是贤惠和睿智,几十年来,她就一直这么维持着,从不点破,也不提及。
  看着病榻上瘦弱的奄奄一息的姆妈和身旁嗤嗤作响的心电仪,我悲痛欲绝。眼前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和她好好地说上一会儿话了。在我的印象里,姆妈就喜欢这样坐着,叽叽咕咕地与人说话。当妹妹喊来值班医生抢救的时候,我发现姆妈的心电图早已成了一条直线,再也没有起伏。追悼会上,爹爹的哭声让我强烈地感到姆妈真的是没有了,她永远不会再回家了,回到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弄堂里了。
  我们担心,爹爹每日睡前醒后都会难过,会沉浸在失去老伴的悲痛里不能自拔。爹爹和姆妈的感情已经不是那种单单的远隔千山万水或者人生岁月里只能相逢几天的守候与 牵挂。他们之间是那种隔了肉身也永远无法分开和逾越的牵念了,是一种已经深入骨髓的相濡以沫与融合。   有那么一个瞬间,爹爹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墨玉要去喊醒他,让他睡到床上去。我打手势阻止了她。看着老态龙钟的爹爹,我的心里很难过,又想起姆妈、阿娘和阿爷,种种感情和经历都浮现在了眼前。心想,人都是要老的,要死去的。爹爹坐在沙发上也许能多睡一会儿,喊醒躺到床上也许就睡不着了。
  在整理姆妈留下的遗物时,我发现有一幅年代久远的《深山云海图》,是姆妈画的。年轻的时候姆妈会画画。画的是漫天的云彩,左下角几处村落,松柏桃花,小小的兩个人儿手牵着手在观云。上面有爹爹的题字。年轻的时候,姆妈对爹爹说过,只想和他竹篱茅舍,布衣素食。等退休以后,我们一起住到山里去,山里厢清静,空气好。孩子们有孩子们自己的生活。那是人在苦雨里心向往着安宁。姆妈和爹爹退休已经几十年了,但他们一直没能走出这座城市。姆妈的心愿也成了未能实现的遗愿。
  看到那幅画,爹爹很难过。恹恹没有生气地过了两个月,或者更久。爹爹高兴的时候,我和墨玉的心情也会高兴。凄凉的时候,我们也会感到凄凉。书桌上的小镜框里,放着姆妈年轻时的照片,一袭旗袍,巧笑倩兮的容颜,两手下垂交叉握着。台历却一直翻在姆妈临走的那一天晚上不曾动过。
  墨玉还是没有回来。
  找不到墨玉,爹爹坐在沙发上发脾气。他在乱糟糟的屋子里终日拿着墨玉用过的海绵睡篮和不锈钢食槽自说自话。
  我说,爹爹,我们应该去作一次长途旅行,最好去看一看大海。海南三亚这个时候的气候一定很舒适。
  爹爹说,不想远游,你姆妈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有出过远门,何况海南。据说三亚的风都是咸的,皮肤怎么受得了?
  爹爹又说,你还是去四马路新华书店给我买几本关于饲养猫咪的书。
  我说,什么四马路?
  爹爹说,就是福州路,福州路以前就叫四马路。
  我说,这样的书我已经买了好几本了,家里都有。
  爹爹说,你把它找出来。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最后我在书架的最上面找到一本深棕色封面的《育猫大全》。我把它交给他。
  从此,爹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剪剪贴贴。他好像在乱糟糟的房间里终日与笔墨纸砚打交道。有时提出需要买纸,有时提出需要复印。有一天,他说要去城隍庙的豫园商城买那种老式的照相簿——那种活页的,有一张透明塑料薄膜可以揭开,把照片放进去,然后再将薄膜盖上。
  我不是一个擅长与长辈沟通的人。我说,现在到处都是数码产品,更新换代又快,这种老式相册早已没有卖了,人家现在都把照片存放在电脑和手机里看,谁还用这种老式相册?
  爹爹不信。结果爹爹白跑一趟,没有买着。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我的预料,这样的老式相册早已不生产了,市面上也早已没有卖了。爹爹却有些难过。爹爹说,怎么没有卖了呢?真是奇怪。我知道,他是怀旧。
  终于有一天,我在地摊上发现了一本这样的老式相册。我想,大约是人家整理房间,小贩收旧货收购来的。我花了五元钱将它买回家。爹爹看见了很高兴。但我不知道爹爹究竟想要干什么?也许他想留住他和姆妈早已逝去了的青春年华?
  他每日仍是在房间里写写画画,精神也渐渐好起来,有时还显得有些亢奋。一次家人聚在一起,爹爹突然捧出一部长达二十余万字的长篇自传体小说。写他和阿娘、阿爷以及姆妈一九五O年到二O一O年的心灵史。从反右派说起,都是用水笔写在稿纸上,而不是用电脑写作,然后保存在文件夹里。但纸笔间,每一寸的记忆都脉络清晰。其中说,反右斗争前,爹爹在平时政治学习和历次政治运动中,虽然比较谨慎,但仍属很积极的。例如抗美援朝,土改,镇反,三反五反,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运动中,他都积极参加,带头发言,对新生政权表示拥护。一九五八年爹爹被戴上右派帽子。姆妈说,党对你可能有点误会。姆妈居然有如此的胸襟,这让我感到惊讶。一九六O年九月,爹爹有幸获得摘帽,之后他专心教书育人,笔耕不息。“文革”开始的时候,爹爹又被横扫,点名,抄家,关牛棚。姆妈从此再也不准与爹爹见面。一九七九年,爹爹得到平反。一九九五年,第三次严打开始了。那一年最著名的事件就是佘祥林的杀妻案。因证据不足,后改判死缓。二OO五年三月,其亡妻突然出现,他被无罪释放。这一次法院做对了。同年十月底,佘祥林获国家赔偿七十余万元。有人给他算了一笔小账,外加十一年在狱中的包吃包住,也该有一百多万了。这真是个笑话。佘祥林发财了,大家都想去坐冤狱,钱让国家替你存起来,再一次性补发给你,省得你乱花。
  爹爹说,一个没有记忆的民族是何等的可怕,岁月沉淀下来的记忆不是那么容易被抹去的,写这部小说,就是想让孩子们看看,怕他们忘记过去。
  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太阳躲起来了。那是一个我至今仍然觉得不能理解和难以想象的漫长雨季。爹爹把这半个多世纪的生活,条理清晰地整理和浓缩起来,我却像一个预先知道结局的人,穿越到一个未曾经历过的过去,戏里戏外都是我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和事。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阳光灿烂,我正在书房里看爹爹的自传体小说,突然接到爱猫人士范小雨的电话。
  小雨说,瑞哥,据线人可靠情报,有一辆装载了一车流浪猫的半挂货车在沪宁高速公路江桥收费站被我们的人拦下了。车是从上海开往广东东莞的,车上大约有一千多只流浪猫,被分装在上下七层很拥挤的铁丝笼子里,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已奄奄一息,这些王八蛋,他们打算把这些猫运到东莞去,你知道的,广东人是吃猫的,这些王八蛋。你快来吧,兴许能找到你们家墨玉,快来吧瑞哥,我也在现场。
  挂掉电话,我把嵇康和阿三的忠告抛在了脑后,执意要去。
  修鞋匠嵇康和烟纸店老板阿三说,真的,阿瑞,墨玉已经死了,勿骗侬。
  老婆说,勿去了吧,小雨是好心,但我们家墨玉不可能在那边的,这哪跟哪呀?我勿相信。
  我坚持要去看一看。老婆拗不过。我们开着途观往江桥方向赶。
  到了江桥收费站,远远地就看见围了许多人。大概有人拨打了110,警察也在现场。   我把车停靠在收费站旁边的泊车区。
  现场很乱,又脏又臭。许多爱猫人士正和猫贩子理论,要求将一千多只流浪猫全部放生。他们将半挂货车团团围起来,不让他们走。
  钱呢,你们给钱呀?这些猫都是我们花钱收购来的。
  你们真是没有人性,猫也敢吃?
  猪和鸡鸭也是这么想的,难道猪和鸡鸭就活该被你们吃?法律没有规定猫不能吃。
  放屁。
  你别骂人……
  我们找小雨,小雨不在现场。也许等不及或有其他什么事,先走了。我和老婆围着装猫的半挂货车兜兜转转。
  墨玉,墨玉。老婆开始扯着嗓门喊墨玉。
  没有一点反应。
  有人说,下次再不养宠物了,这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实在是受不了。
  现场还有围观的人陆陆续续聚拢过来,喵喵呜呜的,争吵声,叫骂声,一片混乱。最多的时候,广场上聚集了两百多人。有人当场爆料,晚报和电视台的记者也赶来了。
  我拨开围观的人群,爬上半挂车。
  老婆在下面喊,老公,当心啊,有伐?
  我说,太多了,太乱了,没办法找,也看不出来。
  老婆说,我说呢,我们家墨玉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说,本来就是来碰碰运气的,小雨也是好心。如果能穿越时空,我一定能找回我们家墨玉。
  老婆说,下来吧,别穿越了,小心摔着。
  我跳下半挂,头上已开始冒汗。
  据报纸上说,眼下已是夏天。今年的春天特别短,只有短短的二十来天。
  墨玉失踪或升天(但愿不是)以后,爹爹在天井里栽了一棵海棠树。他把墨玉用过的东西都埋在了树下,包括那個海绵垫睡篮和不锈钢双槽连碗,想以这种方式寄托自己的牵念,因为墨玉已属于这个家。
  老婆说,过不了几年,海棠树就会亭亭玉立了。
  还说,要是墨玉能够回来(她始终不相信墨玉已被车压死),我就给它买个卫星定位装置GPS,它能够固定在颈圈上,跟着它四处移动。等到墨玉回到家,可以通过USB传输线下载该装置所记录的数据,然后显示在谷歌地图上,我们就能知道墨玉的行踪了,不管它走到哪里。这个GPS只有十五克重,售价500块钱,一点也不贵。
  爹爹说,等到海棠树长高了,枝头探出天井,海棠花开了,墨玉就回家了。
  家里人都觉得惊奇而又感念。但或许也不必惊奇,已经九十九岁的爹爹和墨玉就是这样,他们有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不论眼前的这个世界怎样地不完美和如何糟糕,灵魂总要向着阳光和自由的,天井里的暖土和阳光就是温暖和自由的。真要这样,墨玉的灵魂也可以回归。霍金说,宇宙中的万物也都是有生命和灵魂的,他们应该受到同样的尊重。这份感念本就该属于我们全家每一个人,包括已经逝去的姆妈,阿娘和阿爷。
  后来,爹爹也走了,无疾而终,活了一百零二岁。邻居们都到家里来讨寿碗,说,他们家里是出寿星的,阿瑞的阿爷和阿娘都活了一百多岁,姆妈也活了将近九十岁,我们也来沾沾喜气。弄堂外面不相识的人也过来讨,我们也乐意给。
  我想,每个人都要谢幕和离开这个人生舞台的,只是早晚罢了。修鞋匠嵇康和烟纸店小老板阿三常说,你爹爹真是个好人,每次从弄堂里走过,看到我们,都会打个招呼,递一支香烟给我们,然后说,来,吃香烟。愿他在天堂过得好。
  真要如嵇康和阿三说的,愿墨玉在天堂也过得好,或者来世转投人胎,好好地活一把,也不枉来世间走此一遭。如果墨玉还活着,我们永远为她留着门和窗。
  沈瑞明,男,业余作者,20世纪80至90年代,曾经在《城市文学》《作家天地》《江淮文艺》《启明文学双月刊》《巢湖文艺》《江南文学》《长城文 艺》 《马鞍山日报》 《皖江晚报》 发表小说十余万字。
  电影文学剧本《今夜有暴风雨》获2016上海市民文化节百名市民写作高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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