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勇士。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我要搬到城市去生活”，就把我们一家五口都带到了城里。
　　勇者无惧，父亲毫不理会亲戚朋友的反对与白眼，说走就走，义无反顾。大家的震怒多于惊讶，或许是嫉妒，七大姑八大姨成天在我家门前探头探脑，风言风语，见到母亲出来就撇着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呦，妹子，搬去城里住，风光哩！”
　　那副嘴脸，非常讨厌。
　　我那时还小，不明白搬家为何会受到如此多的非议。隔壁四叔嘬着烟袋：“城里好啊，不用下地种田。能抽‘过滤嘴’，能穿‘的确良’，能挣工资，旱涝保收啊。没事听个曲儿，哼个调，包子油条可劲儿吃。啧，美成牛了！”
　　我听得心头火起，一气之下，把四叔的烟袋锅偷来折成两截，扔进了河里。
　　他错了，父亲不是土皇帝，他只是个勇士。勇士是注定要上沙场冲锋陷阵的，他的子女也不例外。
　　刚搬进城里，一切都是从头开始。爸妈和大姐起早贪黑地经营着一个砂锅摊，早上还卖早点。二姐在一家雪糕厂当临时工。我因为没人管，便无法无天起来。那时大家习惯用很多条条框框来区分城里人和乡下人。因为我戴不上红领巾，穿不上“的确良”，爸妈又是做小生意的，好多家长不让孩子和我玩。其实爸妈的生意很火，每天都有许多人排队等着买油条、吃砂锅。我不明白，为什么城里人离不开我们，又瞧不起我们。
　　我虽然小，但爸爸从小便对我说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爸妈和姐姐，维护这个家的方方面面。有哪个小孩说我家不好，或者说我姐姐没有谁家的姐姐好看，我就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白阿姨家的二胖说我们家一身土腥味，我骑在他身上扇他嘴巴。等白阿姨扇我嘴巴时，我就蹦着和她打，还嚷嚷：“你儿子那么大个儿，还打不过我，有什么出息！”
　　我挺看不起城里孩子的，又胆小，又笨。他们说不远的地方有个葡萄园，看园子的王老头和他的大黑狗很凶，谁也不敢去偷摘葡萄。我便把爸妈摊子上的剩菜剩饭收拾到一起，去喂大黑，天天如此，不久就和大黑混熟了。我让大黑看着别的小孩不让他们进园子，自己则溜进去，用棍子把架子上的葡萄打下来，我躺着吃，趴着吃，吃一颗扔一串。然后，腆着肚子吧唧着嘴溜达回家，把那些城里孩子气得咬牙切齿。
　　他们告诉了王老头。大黑是靠不住了。我开始威逼利诱，对二胖形容葡萄是如何的好吃，对大毛说不跟着我他肯定吃不到葡萄，他们逐渐向我靠拢，纷纷缴械，推我为“山大王”。我分别安排大毛侦查、二胖蹲点、张平迂回、小林牵制，自己则率领一票人马仔细研究王老头的防御工事：一片铁丝网，上面挂着空易拉罐，里面装着小石子，谁要是一碰肯定会哗啦啦地响。铁丝网我们倒是能钻过去，可这易拉罐却太容易碰到。二胖急得都哭了。我给他一巴掌，笨蛋！我从家里拿来一个弹弓，远远地埋伏在草丛里向易拉罐射击。王老头听到易拉罐响，急匆匆地出来，发现什么都没有，便回屋去了。大毛要冲出去，我骂道，笨蛋。我接着再打，王老头再出来，再回去；反复几次，王老头再也不出来了。我们一个个猴急地钻过铁丝网，随意地祸害葡萄。
　　这时，大黑狂叫起来。这个没良心的，也不看看有没有我在场。王老头拎着棒子追出来，大家作鸟兽散。我就地一滚，钻进草丛中。王老头没看见我，径直追那群小子去了。我那时明白了一个道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我大大方方捡了几串葡萄，边吃边溜达回家。
　　没想到二胖被王老头抓住后，竟把我供了出来。王老头找到家里，挨打是逃不了了，但我却因此一举成名，几条街的男孩都很佩服我，没有人再敢瞧不起我了。
　　但我隐约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很复杂：因为我打架不要命，他们害怕我的拳头；爸妈没有时间管我，他们羡慕我的自由；我歪主意多，能够做出他们不敢做的、想不到的，他们嫉妒我的“战绩”；我是从乡下来的，家里不富裕，他们可怜我的现状。隔壁的胖丫好丑，但她经常吃冰棍喝汽水，还总是施舍一般把吃了一半的冰棍给我，说：“给你吧，我家还有，你吃不到的。”我把头仰得高高的，不屑一顾地走开。后来，我央求二姐在周末趁没人的时候，把我带进雪糕厂吃了个饱。过瘾是过瘾，可回家后打了好几天点滴。
　　但对我触动最大的，是在我上三年级时，常借我书看的红姐考上大学了。街头巷尾成天说她如何出人头地，将来肯定能进机关，并且嫁个英俊的高干子弟等等。其实我不懂什么叫机关，不懂高干子女和我有什么区别。胖丫的姐姐说高干子女有地位，有特权，红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听得心里酸酸的。
　　我回家问妈妈，我长大了将会如何？我会英俊吗？我会有特权吗？
　　妈妈是个读过书的农村妇女，她听到我的问题微微一怔，然后，她将我轻轻抱过来，抚弄着我的头发。在我记忆中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她这样回答我：儿子，将来你长大能有多少，就是多少，爸爸、妈妈、姐姐都不知道，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当然有自己的特权了，你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爸爸妈妈不能总管着你，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啊。妈妈只要求你每天必须想清楚三件事才能睡觉：今天学习了没有，锻炼了没有，赚钱了没有。别的妈妈不管你。好吗？
　　我似懂非懂，只是记住了每天要学习、锻炼、赚钱。
　　从那时起，我的话就少了。每天放学后不再去掏鸟窝、偷石榴，而是在家做功课，然后缠着邻居石爷爷教我围棋、象棋、国际象棋，只要他会的我就学；和比我大的孩子一起打乒乓球、篮球、足球、羽毛球，只要他们玩的我都参与；没事就搬个板凳去赵爷爷家看他练书法，去詹爷爷家听他吹笛子。我从未把属于自己的岁月浪费掉。我上课听讲，下课运动，思维活跃，知识面广，很快实现了每天都要看书，每天都要锻炼的目标。
　　挣钱就需要动脑筋了。那时男孩中间流行弹玻璃球。我在农村时就弹得特别好，城里几条街的小孩都比不过我，被我赢了个清溜溜。他们就再买，再来跟我比。小商小贩卖的玻璃球是一毛钱三个，我就灵机一动，一毛钱五个。好多男孩都到我这里来买玻璃球。我就靠着姐姐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一个玻璃球，赢他们的球，赚他们的钱，攒下了“第一桶金”。
　　我还帮爸爸妈妈打工。早上有些学生喜欢到学校吃早饭，家长又没有时间做，他们便和我商量，让我帮着带油条和包子。我就从家里顺手捎过来，有时还多给他们几个。这既省去了他们的排队之苦，又让他们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便有更多的人向我订油条和包子，害得爸妈每天都要提前半个小时起床。不过我的数学因为经常算账而变得特别好。
　　我把一根拖把棍截成几个等长的小段，把麻绳死死钉在两根短棍的两端，拿起来，就是简易的双节棍。我曾演示给同学们看，说这是独门绝技，但屡屡击中后脑，打得自己眼冒金星。好多人觉得新鲜，三块钱买走了。后来有几个大孩子，从我这儿买了几个去，用作打架的工具。民警找过爸爸，我挨了一顿胖揍后，便断了做这门生意的心思。
　　我觉得若想引人注目，除了生意上一帆风顺，还要学习优异，这样我才不会被别人瞧不起，于是很努力地学习。
　　初一的期末考试，我的数学拿了全年级最高分。这是我头一回拿状元，觉得好威风。我还记得发榜那天，我端坐在课桌前等候成绩单。信心是有的，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考得如此之好。我拿着那张成绩单，欣喜若狂，在操场上跑了老半天。同学争着抢去看，抢来抢去，那张本来已传阅得破烂的成绩单最后给“五马分尸”，撕得稀巴烂。我站在一旁哭笑不得，只好向老师借胶水粘补。
　　当我把它拿给父亲看时，它已经像一张废纸了。父亲拿在手里直皱眉头，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一脸狐疑，沉吟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好好的一张成绩单会变成这样？”
　　“同学传看时不小心撕烂的。”
　　“好好地传着看怎么会撕烂？”
　　“他们抢来抢去玩。”
　　父亲仍然是一副犹疑不决的样子。我望着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我整个人都跳起来：“你怀疑我这张成绩单是假的？”
　　父亲像被看破心事，满脸尴尬：“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况且考个好成绩是应该的。”说完，就走开了。
　　爸妈没有给我什么奖励，但我觉得他们已经给予我太多了。他们赐予我一种享受，叫生活，快乐地生活，辛勤地生活，努力地生活。这足够了，足以让我受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