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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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的味道其实很浓烈,三天就有一个集市,这座小镇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因而你只要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再低头一看,就会看见青石板上的纹理和各种马蹄印。认识一条路并走在人群中你就会渐渐长大,生命是在不同的气味中寻找到自己的。虽然,这个过程显得很漫长。
  我们的成长离不开身前身后的背景,现在,从一根火柴咝咝声划燃的那刻说起。小时候,停电时需要划燃火柴,做饭时需要划燃火柴,这是两个不同的聚焦点。我胆子特别小,光是学划燃火柴这件事就训练了很长时间。当我握住一个火柴盒时,往往是停电的日子,那个年代经常停电。不会划燃火柴你会无法点燃油灯,不会划燃火柴,你就无法烧火做饭。面对这两件事,必须向大人学习,从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棒,对着粉红色的那个区域,咝的一声,火柴棒就燃起来了。
  第一次划燃火柴时,很害怕它把自己的手燃着,因此,曾经将手中的那根火柴棒拋了出去,差点把一堆地上的柴火点燃了,幸亏风将那根火柴棒吹灭了。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终于将一盏墨水瓶制作的油灯点燃了。一根灯芯插在墨水瓶里,再灌上香油就做成了一盏小油灯。这种简朴缓慢的生活,就像需要训练勇气再划燃的火柴,一旦点燃油灯和柴火,可以给我们带来房间的光亮,有多少个停电的夜晚,我们就是在油灯下做完了作业。而炉子里的柴火一旦点燃,我们就会围拢在炉灶前,看着火苗变幻后将一锅饭煮熟,那时候的肚子特别容易饿,因而炉灶会给我们带来等待和欣慰。
  火,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其实,在金沙江的荒野深处,当狼袭击我们时,父亲划燃了火柴,点燃的火,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使狼群未能进入我们的领地,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记忆中就保存了火的记忆,知道火与太阳的光明所产生的磁力。
  而现在,我学会了划燃火柴,这小小的生活技能终将帮助我烧火做饭,点上油灯……美好的俗世充满了如此多人之生命需要学习的生活常识,这是造物主赐予我们每个生命的光或热。之后,还必须学会面对充满锋芒的菜刀,是的,我们曾在金沙江岸上的野生灌木丛中被荆棘划破手臂脚踝,隐隐的刺痛曾让我清醒,而此刻,刀锋也让我去敬畏生命的柔软和坚韧。除此之外,我呼吸着小镇的味道时,老姨来了,她五十多岁,因母亲工作太忙,便请了老姨来照顾我的兩个小妹。
  母亲她们那代人似乎都有强劲的生育能力,在母亲四十多岁时还生下了小妹。母亲总共生下了五个孩子,其中,我的小弟弟两岁时出麻疹,因拉肚子离世。在一个相对物质贫瘠的年代似乎很容易发生意外死亡,出麻疹的小弟弟走了,我太小了,当然无法记住他的面容,我们必然相互遗忘,有可能在下一世再相遇。
  下一世看似很遥远,其实很近。之后,生命中出现的许多人,我都觉得是小弟弟的转世归来。他们要么以亲眷关系出现,要么以我无法深究的恋人、朋友等关系出现。当然,这是另一个因果的链接了。
  人在脆弱时,容易感冒或发生身体的小毛病,坐在窗口写字的我,突然有了一种感冒的症状,时光就此蛰伏或者在潜规则中向前递嬗,无论如何,活着,就能感受到光的魔力。
  每次划燃火柴的那种滋味,其实就是在招魂,将你的气息聚拢。伸出手心,将火柴划燃的那束光送到油灯前。儿时的停电,对于我们向往光明的心境是如此重要,它的契机在于点亮油灯的同时,照亮了书桌课本上的文字,使其黑暗变得美好。
  鸟为何要跑到树上筑巢?人为什么面对黑暗要点亮灯盏?这些问题就在眼前,一群鸟钻出了树巢,我看见了它们活跃的肉身和灵魂,我被感动着,因为这是它们即将飞行时的仪式,而人在点亮灯盏以后,目光会跟随灯光去周游世界吗?
  噢,还是从柴火煮饭的过程中获得生存的某种技能吧!学会点燃柴火做饭,让我们触碰了烟火油盐。说到此,必须回忆布票、粮票,那是一个计划经济时代,凡是生活中的用品,都要使用票证才可能购买。每人都有定量的票据,所以,从小,我就看见在母亲专用抽屉中的一只铝制饭盒中,用塑料橡胶带捆绑起来的一沓沓粮票、布票等。那只银灰色的饭盒当然是家里最为重要的宝贝了。
  有一次,我试着拉开抽屉想看一看,母亲过来制止了我的行为,并告诉我,抽屉里有我们一家最为重要的布票、粮票、肉票,小孩子不要轻易去动它们。
  说到粮票,就要复述一条小路,我跟随母亲要去镇里的粮管所购粮,必须蹚过镇里的一条小河,河里的卵石出奇的滑润,因为上面长满了青苔,这正好训练我们的平衡力。当身体一跃前脚踩在了河里的卵石上,后脚紧随其后,两只脚一前一后和谐相处,从那时刻我就知道了,脚是用来行走,以此抵达目的地的。之后,再穿过河流之上的田野,那是我一生中看见过的最为美轮美奂的庄稼地,它从不荒芜,就像调色板,变换着层出不穷的四季之色。
  田野上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金官小镇的粮管所,待我们走完了小路,拐上另一条路就看到粮管所了。远远的似乎就在空气中嗅到了大米的香味,实际上那是饥饿中催生出的味道。母亲肩上背着一只长方形的竹篮,到了粮管所,母亲从鹅蛋绿的的确良衬衣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粮票和钱,再递给卖粮的服务员。她们都剪着短发,从母亲手中接过了粮票和钱。
  我仍然记得从一只三角形的购粮器中流入白布口袋中大米的响声,它似乎更像风铃声,响声虽然很短暂就结束了,却使我们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满足感,这袋粮食会背在母亲肩上,头剪短发的母亲背着粮食,仿佛就拥有了主宰全家人的权力和爱,微风吹拂着她的短发,使她显得更秀美和成熟。
  说到肉票,当然很腻味,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油腻也是令人期待的,因为那是一个缺乏肉食品的时代。我曾陪同母亲早早起床,只为了奔向卖猪肉的窗口去排上队。现在的人不喜欢吃肥肉,而在当时,人们都期待买上肥肉能炼油。在饥饿的时代,吃一碗油炒饭必是当时最为奢侈的愿望了。
  站在长长的排队人群中,头却仰得高高的,极想看到买肉窗口的师傅们。他们通常会将一块猪肉提起来再放下去,这一动作非常诱人,它仿佛告诉我们,别急,肉铺店里还有肉哩!是的,不急不急,我们的期待中总是会充满希望的。   猪肉的味道从前面的窗口终于飘了过来……吃肉是奢侈的,每个月能吃上一顿肉已经算不错了。直到我们终于到了肉铺窗口,这时刻所有的鲜猪肉味仿佛可以食用……那种兴奋的感觉难以言表,如果能割上一块肥瘦相宜的肉带回家,母亲就很满足了。因此,那时候肉铺店的师傅是最受人尊重的。
  说到布票,当然是一件令人心花怒放的事情了。仍然是母亲将我引向了供销合作社的布店里,一匹匹花色不多的布匹整齐地放在柜台上,母亲的双手会情不自禁地抚摸那些布匹,她的眼神也会突然间变得明亮起来。售货员手握直尺,正在给母亲丈量着她已经挑选好的布匹……那把直尺特别有趣,它如今正掠过眼帘,带来生活的缓慢的美。有人曾告诉我,有一位作家患上了抑郁症后,曾到边远山区的供销社卖布,用直尺重复地量布匹,几个月后她的顽疾治愈了。
  所以,缓慢多么重要,当然,这并不是老年人身体衰竭之后的缓慢,而是生命个体在岁月疾驰中保持的一种生活方式。
  父亲在慢速度中肩扛着几根甘蔗回来了,每到过年之前,我眼前总是会浮现出这一幕场景:过年了。小时候特别期待着过年,因为过年有三件事令人期待:其一,每到除夕之前,父亲就会扛着甘蔗、带着给我们的新衣服回家来。众所周知,甘蔗是甜蜜的,尤其是过年吃甘蔗意味着一年都是甜蜜的。一年中,只有过年才能穿新衣服,这已经成为时代的现象。其二,过年大人们都会给孩子压岁钱,哪怕只是几个硬币,都会给我们带来快乐,我们会将压岁钱藏在自己知道的存钱罐中,并希望那只小小的存钱罐越来越满。其三,过年了,家里就会炖上一只鸡,特别渴望在大年三十晚上,嗅着炉子里炖着鸡汤的香味,那味道只在儿时的记忆中存在,此后的鸡汤味完全变质了。
  生活将必然失去原有的味道,这不仅仅是过去用炉子炖出鸡汤的味道,随同岁月的变质,许多东西都在幻变。尽管如此,父亲在多年以前肩扛甘蔗回来的那一幕是美好的。父亲不仅扛着甘蔗回来了,他还将甘蔗皮削干净,将甘蔗分解成一小节一小节,以便我们的小牙齿咀嚼。
  甜蜜是有限的,新衣服也是有限的,庆典也是有限的,正是这一切构成了珍贵的回忆。
  因为老姨来了,围着蓝色围裙的老姨一生未婚,她来我们家时已经五十岁左右,也因为她的存在,我们有机会以孩子的目光,尾随她来到了小镇的深巷中。我们几乎是拉着她的围裙来到了她住的地方,在她天蓝色围裙下出现的石板路,让我领略了历史和时间两个词汇相交叉的地界。虽然我已在这座小镇生活了多年,我还是没有找到它灵魂藏身的地方。
  石板已被人踏出了很多痕迹,在人与鬼行走的天地间,痕迹充分显示出了人与鬼的距离,也有人告诉我说,人与鬼事实上只相隔一层纸的距离。多近的距离啊。它使我感到奇异和惊悚。
  老姨住在一幢老房子里,旁边是她的弟弟和弟媳一家人的世俗生活。周边是无数烟尘织出的苍茫,这是充满人间俗世纠缠的苍茫。老姨就独自住一间房子,里面有灶膛、床铺等物件,她的一生就围绕着这一切生活在周转。
  老姨做的凉粉和苞谷粑粑最好吃了。想念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她在一些不经意的日子里,会给我们一个惊喜。用白瓷盆端来刚做好的米凉粉,或者用围裙包着几块刚做好的苞谷粑粑来给我们品尝。
  当品尝成了人类生活基本要素之一,自然界的任何风物、情趣都构成了品尝的内容。
  凉粉是用大米制作的,尤其是在炎熱的夏日,分享一碗老姨做的凉粉(里面有葱花、姜丝等可口的佐料),就像是身体中长出了许多绿树,撑开了阴凉。还有那些香喷喷的苞谷粑粑,天啊,那真是人间的美味!尤其是当你用脚亲自走过了那条小巷的石板路以后,才知道这品尝中的美味是从遥远的一道道帷幕中荡漾而来的,之后,你的品尝才有了更深的意味。
  而我们因为品尝了人世间的味道风物,才在黑暗的帷幕发现了时间的神秘轨道,它使我们在探索生命的过程中有了勇气和敬畏,在神与俗世之间,寻访到了神的足迹、俗世的秘诀。
  困了,在闭上眼睛打盹的时辰,我们就在过去和现在时中,驻守着一种永恒的规则。
  电影的屏幕启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降临。有一天,马帮驮着装满电影器材的几十只箱子来到了当时的金官公社,这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情啊,在金官公社那块空旷无比的草地上,他们开始在墙壁上升起一块白色的银幕,对于我们来说,真的太新奇了。之后,附近的居民们开始搬来了家里的凳子,我们加入了这个世界的露天电影广场,并占领了离放映机最近的位置。
  因为看露天电影,我为此知道了位置很重要,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坐下看电影的位置,如果位置占领得好,看电影的视觉就很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位置,当我写作以后,有了自己面对书桌的独立位置,生命在飘忽间,需要有一个属于你的位置,它很像我们看露天电影,没有座位的人们就站在两边,人多了,两边的人流仿佛两股巨大的波流,会随同看电影时的剧情变幻而前后左右涌动……时代给予了我们不同意义上的位置,是为了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命运吗?
  看电影的乐趣打开了我们的视觉,电影中的演员们逼真地再现了我们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在看黑白电影《地雷战》时,我们了解了国家的战乱、民族的危机以及战争中涌现的勇士。在漆黑的夜幕下面,露天电影召集来了如此众多的人,数不清的一双双夜幕之下的眼睛盯着墙壁上的那块白色的银幕,在所有人的眼眶中都饱含着融入露天电影的热泪、惊奇和感动。从某种意义上讲,在那个文化相对贫乏的时代,是神奇的国家地理版图上出现的露天电影队伍的降临,给俗世的眼睛带来了充满悬念、幻境的战争与死亡、搏斗与和平的另外一种伟大的想象力。
  培植生命的想象力除了文化,有时候,哪怕是一道从高空而来的闪电,也会照亮最为黑暗的角落。
  是的,我看见了银幕上的世界,电影汇集了音律、画面景象,最为重要的是人的表演,它使我开始以自己的目光去亲近世界。
  有一个女人跃入了我们的目光,小镇的人们都说她疯了。是的,她肯定是疯了,在上学路上,总是会看见她站在镇里四方街的小广场上独自跳舞,她年龄在三十岁左右,脸上有胭脂红,镇里的人说那看似胭脂的红是她用花瓣涂上去的。此外,她脸上还有青黑色的颜色,镇里的人说,那青黑色是用烟灰涂上去的。镇里的人私下说,她男人抛弃了她,另寻新欢去了,所以她疯了。   她会跳一种让我们的目光很迷离的舞蹈,而且还会自己吟唱着旋律。镇里人说,她的男人在镇里懂好几种乐器,所以,跟着他内心的那团魔幻的旋律走了。她因为跟男人在一起,因此身体中也同样收藏了好几种旋律,所以她会跳舞,还会自吟伴奏自己的身体语言。
  她是真的疯了吗?每次经过她身边,我又胆怯又抑制不住想看她几眼,有很长时间,她已经成为我路上的一道风景。不过,这道风景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了,上学路上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镇里人私下说,她跟随着足尖下的旋律走了,也许在空气中嗅到了她男人的气味,到远方去了。很快,她就被人们忘记了。
  新奇的视觉中出现了金官公社的第一批女拖拉机手,她们就住在金官公社,在今天看来,她们是我见过的四个最健康的美女。每个人个子都很修长,梳着垂到肩膀上的两根粗大的辫子。我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学会开拖拉机的,总之,在我一夜醒来以后,四个女人就开着四辆红色的拖拉机进了公社的院子。那时候金官公社的院子很大,露天电影广场的草地也很宽敞,外面的田野辽阔无边。
  四個美女拖拉机手身穿牛仔色的女式工装从拖拉机上下来时,我正背着书包回家。哇,太刺激眼球了,我开始有了第一种偶像,就想当一个拖拉机手。于是,我跟她们成了朋友,可以乘上她们的拖拉机到山上去拉石材。当然,只有星期天才会实现我的这个愿望,因为,我毕竟是背书包的中学生。
  坐在一个女拖拉机手旁边,是我最骄傲的时刻。坐在高高的红色拖拉机上,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个理想,毕业以后,我要像她们一样学会开拖拉机,做一个女拖拉机手。之后,拖拉机开进了一座大山深处,我在里面见到了采石场。
  从采石场上传来的声音,是我出世以后,听到的最为撼动灵魂的音乐。在隆起的石灰岩下面,我看到一群采石场上的工人们,他们头戴草帽,手里握住铁锤,目不转睛。他们必须培植自己最为专注的习性,稍不注意,手指就会受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窥见了远处的四名穿着工装的女拖拉机手,她们已走下车来,采石场上的铁锤声开始减弱了,工人们抬起头来,以各种目光品赏着不远处像野花样绚丽灿烂的女拖拉机手。
  直到如今,我仍然记得铁锤减弱直到完全消失的情景,四名女拖拉机手的风姿消解了工人们的专注力,从那时候我就知道,阴柔之花具有无比强大的征服力。
  除了四名拖拉机手是我的偶像,还有最后一批知识青年的形象也同样吸引了我的目光。他们是从县城到农村的知青,因为我随同母亲住在公社,所以有机会经常看得见他们的身影。再加上我的小哥哥也属于最后一批知青,小哥哥也会带着他的知青朋友们到家里来。
  有一次,小哥哥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回来了,那真是一道风景啊!小哥哥拖拉机上还有两个知青朋友,他们风华正茂,正值美好年华。在那个时代,他们的行装神态体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真正的风尚。总之,见到男知青我已经开始滋生羞涩感,而见到女知青,就幻想着像她们一样着装梳妆打扮。最重要的是我又滋生了另外一个理想,期待像他们一样去某一个乡村插队,做知识青年。
  20世纪70年代末期恢复高考的时间首次降临到了这一批知青身上,我的小哥哥挎着军绿色的帆布包从乡村回来报名参加高考。这无疑是改变他们命运的时刻,我看见了带着泥土味匆匆赶回家来的小哥哥眼里的梦想,这梦想似乎在无形间推翻了我不久前滋生出来的那个理想。
  在乡村插队的知青们纷纷赶回家开始报名参加高考……我知道,我还有一年也会像他们一样参加高考,因为“上山下乡”已经结束了。我的梦破灭了,再也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去驻守村庄……以青春的名义在乡村过一种集体生活,像农人般耕耘土地。
  是的,我的两个梦都相继在时光中破灭了……小哥哥考上了大学,奔赴冰雪茫茫的北国。很快,我们又开始参加高考了……70年代末期的高考,非常艰难,因为招生名额有限,哪怕当时的学霸也就考上了市区的师专,我感觉到了大学的门槛离我很遥远。高考结束后,我就参加了工作。好啦,这是命运的安排,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工作了,在一个水电机构上班,做一名打字员,而且所打材料均是水电工程师的设计书。敲击着20世纪80年代最古老的键盘时,最大的享受就是独立地有一间办公室,那一年我才刚十七岁。
  几个差不多同一年龄的女子统一住在一栋古老的楼上,每人分配到了一间十个平方的小屋,这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自我开始显形露相的同时,书籍开始召唤我。如果没有遇到书籍,我的命运该趋向哪一艘航船?
  其实,在之前,我的阅读生涯早就秘密地开始了。纸质书,事先出现在小哥哥的单人床底下,那是一个偶然,我手中的苹果掉下去了,滚到了小哥哥的床下,我蹲下去,将半个身子探进去。
  手往床下伸去时触到了灰尘。在我们的世界,灰尘无处不在,它陪伴我们,是为了让我们看见尘埃落定,风华岁月交织,尘埃处必有奇迹,因为只有在尘埃中谷物才能生长,火车才能奔跑,飞机才能腾飞。我触到的尘灰中有一只纸箱,而且还用绳子捆绑着,这是什么样的物件呢?因为被好奇心推动着,我就将纸箱拖了出来,并解开了绳索。
  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又一次垂临于我,在解绳索时,我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有什么事将从此改变我的命运。所以,我的手指仿佛充满了闪电,以闪电般穿梭而来的光束迅速地将手伸向绳索,就这样,当绳索全部从纸箱中滑落时,那些伟大的纸质书,那些孤独而寂寞的世界名著突然打开了我朦胧的眼底世界的天窗。
  我并不清楚那一纸箱书是在什么时候藏在了小哥哥的床底下,难道它们是在等待我的降临吗?我想是的,所以,我从来也没有追问过小哥哥那床底下的一纸箱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就这样,这一纸箱书被我秘密转移到了我的小床下,在那个忽儿白、忽儿黑的世界里,床底下或许是许多伟大奇观的避难所。我盗走了小哥哥床底下的纸箱,我同时盗走了我的幻影,它是时间的一部分强有力的证据。那一年,我才十一岁,犹如一朵生涩的蓓蕾。不过,我已经拥有了对神秘世界的追逐力和好奇心,正是它们使我冲动而又理性,所以,我将上苍垂临于我的一箱世界名著藏在了我的床底下。   之后,我每到一个闲暇的时刻,都会屈膝而下,将身体趋近那一箱书的位置,从那一时刻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人世间总有一个秘密的声音在召唤我。
  是的,秘密,唯有秘密,来自语词中的秘密,是我们这个变幻无穷世态中的一条漫长的永无止境的河流。
  寻找到了书中的词语,便开启了人世间的秘密。书,亲爱的书,后来,我自己开始了写书,命运就这样与语词相厮守。
  针线活也是我喜欢的,我经常穿针引线——那时候的视力是多么好啊,用一根纤细的针,我可以挑出不小心抱柴火时插进手指上的一根刺。劈柴永远是小哥哥的事情,他从十二岁开始就可以坐在凳子上劈柴了,在20世纪70年代,电器的革命尚未降临,所以我们借助于一只火炉做饭,山里的人将晒干的木柴背到小镇集市上卖,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会上集市买回一捆柴火,山里人用麻绳背着一捆干柴,他们要从高山上走到小镇上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卖掉用肩背回的那捆干柴,当干柴卸在墙角时,母亲掏出了一块钱递给了那个山里的卖柴人。
  那个穿着草鞋的山里人,从母亲手中接过一块钱的刹那间,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如此明亮而满足。而我们当然也获得了拥有柴火的安心,之后,必须将柴火一根一根地劈开,才能适应那只炉子的燃烧。
  年仅十二岁的小哥哥在父亲不在场的现实中,充当了男子汉,开始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劈柴。他挥舞着一把柴刀,笨拙而小心地劈开了已经完全风干的木柴。直到如今,小哥哥挥舞铁器劈柴时的声音对于我来说,仿佛并不久远,它就发生在眼前:一些飞起的碎屑会从空中落下来……当小哥哥劈完一堆干柴后,他会吁一口气,一个男孩承担的责任终于完成了,剩下的事就留给了我。
  无论是在潮湿的雨季还是冰冷的秋冬季节,待哥哥劈完干柴以后,我就开始弯腰将一堆干柴整齐地拾出来,将它们堆集在墙角……这件不大不小的劳动,使我培植了做事的缜密,我们从不经意的劳动中获得了通往未来的某种潜能。当我有一天将书一本本地堆集在书架上时,我再次想起了堆集柴火的场景,它们都是有延续性的。
  來自现实中的任何一桩事,都为我们的人生积累了经验,只有学会做每一件小事的人,才可能在通往未来的路上,经历命运赐予你的各种礼物。
  那只火炉让我们学会了将生米煮成香喷喷的大米饭,而那些来自大山深处的干柴,则让我的小哥哥学会了劈柴,让我学会了堆柴火的艺术。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乐趣,它将影响我们的潜能,增长我们从劳动中获得的快乐和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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